橘文泠
(一)
兆京,大夏帝都,天子居处有名千重阙,宫室不知凡几,幽深广大,泱泱气象。
这年暮春时分沐临风以晋王世子的身份奉诏入宫觐见,但在重华殿接见他的却不是圣上峻文帝,而是长年垂帘听政的宝华太后。
“临风常听家父提及太后风采,今日得见,方知种种溢美之辞,不及真人于万一。”
宝华太后闻言而笑,随后又摇了摇头:“世子说笑呢,哀家老了……”
感叹中有着掩饰得很好的落寞。宝华太后年少时极美,但是执掌大权多年,千重阙的寂寞与阴冷已经浸入她的骨子里,连她的目光也冰冷幽深的就像暗夜中的照晴池。
比起美貌,这份令人敬畏的气势更令人心惊。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抬手阻止了,“闲话少叙,其实这次帝君请世子入宫,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让沐临风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觐见结束后他被赐住宫中的逐浪居,那里离宝华太后居住的孝宁宫很近,这天夜里沐临风听到外面一阵人声鼎沸,问过宫人才知道是峻文帝又吐血了,宝华太后连夜赶去探视。
直到过了子夜宝华太后才回来,从这之后一直到天明,沐临风在朦胧中不断听到有凄厉的哀号声从孝宁宫传出来。
他想起那些在窃窃私语间流传的宫闱秘闻:宝华太后常在心情不好时凌虐她的男宠——鹤华君萧仲玄。
几天后,沐临风就十分偶然地见到了这个众人口中的佞幸之臣。
起先是他看见一个小宫女惊险至极地去捞一个荷包,好心帮了她一把,却发现那荷包十分贵重,就疑心那小丫头是偷来的,刚盘问了几句,就被她踩了一脚夺下荷包跑了。
他一路追去,却见她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后立刻躲到那人身后。
如珠比玉,丰神俊朗——看到那人的瞬间他脑海中涌出了这些语汇,这素衣青带的年轻男子俊美得让他不作二想,脱口而出:“鹤华君?”
对方笑了笑,拱手作揖,“参见世子,不知这小丫头怎么得罪了世子?”
他这么说,也就是承认自己是萧仲玄了。
沐临风看见那小宫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正冲自己做鬼脸,显然这两人关系不一般,他想了想,也拱了拱手:“无事,冲撞鹤华君了。”
然后拂袖而去。
离开他们的视线后沐临风立刻折进一处花荫,暗中观察萧仲玄与那小宫女,见他们说了会儿话,神态十分亲昵。
他就不怕被宝华太后知晓么?他暗暗皱眉,又过了一会儿,那小宫女走了,萧仲玄独自走进通向假山内部的小路。他随之向高处走去,居高临下,他吃惊地看到假山中一名官员模样的人正向萧仲玄行礼。
萧仲玄,他竟在宫中与朝廷官员密会!
“你可看真了?”
孝宁宫的密室内,沐临风单膝跪地,宝华太后的问话声中蕴涵着毋庸置疑的压力。
“与鹤华君会面的人确是兵部曹尚书,微臣以为就鹤华君的身份,结交外臣实为不妥……”他硬着头皮说,感到背脊上出了冷汗。
在太后面前务必小心谨慎——离开晋州时父亲曾这样嘱咐他。其实刚才他没有听见萧仲玄和曹尚书的谈话内容,只是他们的样子实在令人生疑。
曹尚书朝中大员,竟对一个宠臣如此恭敬。
“臣启太后……”他想奏请太后至少警告一下萧仲玄。
“好了。”宝华太后打断了他,“鹤华君的事哀家自有定夺。”
他默然。
随后她走到他面前亲自扶他起来:“不过哀家真是没看错人,你一心为了大夏……”
“这是臣分内之事。”
“临风,”宝华太后微微一笑,“昨夜哀家的提议,你可考虑了吗?”
他身子一僵。
昨夜,她说要立他为储君。
因为太医诊断峻文帝只剩半年寿命,他身后无嗣,按照大夏朝的旧例应该在皇族中选有能者继承帝位。
宝华太后似乎看中了他。
但这也可能是一个试探他和父亲忠心的陷阱。
他保持沉默。
“不用急着回答。”宝华太后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哀家会让你看到哀家的诚意。”她话锋忽然一转,“在宫里住了几天,还习惯吧?”
“还好……”
“哀家想给你找个向导,宫里这么大,你又刚来,万一走迷了可怎么办?”她说着就笑起来。
他却是满心寒意——
是的,千重阙那么大,历经两朝,它的每个角落都浸透了为争权夺利而流的鲜血,隐藏了无数不可告人的阴暗事实。一旦他行差踏错,就会招来不可设想的后果。
“谢太后……”他不知该说什么了。
而宝华太后笑着继续道:“尚事房的苏欢蕊,听说这丫头鬼精灵着呢,你会中意的。”
(二)
苏欢蕊,沐临风没想到宝华太后指派给他的,就是那个踩了他一脚的小宫女。
人如其名,小丫头欢脱灵动,一双晶亮的眸子里总是带着笑意。一见他就吐吐舌头道个福:“婢子年纪小不懂事,日前冲撞了世子,世子大人大量就饶过婢子吧。”
没有一点惧色,是否因为有萧仲玄给她撑腰,有恃无恐呢?他想起那两人看来不同寻常的关系,不明白为什么宝华太后会派她到自己身边来。
于是他就冷眼看着她在逐浪居里转来转去,而她总是想办法逗他说话,又引他去各处游玩,说些旧掌故给他听。
只是个没什么心机城府的小丫头,经过数日观察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有自信,对她疑心既去,平日聊天说笑也就轻松起来。
千重阙内步步为营的时光,似乎就此多了一抹亮色。
但有一件事始终梗在他心里:苏欢蕊与萧仲玄的关系。
“你同鹤华君很熟?”一天苏欢蕊与他在御花园游玩,他心念一动,忍不住问道。
她吃惊地看着他,但她的回答让他更吃惊——
“我喜欢他。”
直白的让他连置疑的余地都没有。
愣了半晌,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措,就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敢和太后抢男人?小心被拉进小黑屋里缢死!”
没想到她听了这话,一跺脚,掉头就跑。
竟然生气了?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发怔。是因为恐惧他说的话或会成真,还是不悦他话中对萧仲玄的轻蔑之意?无论是哪种原因,都让他感到不快。
但是当他回到逐浪居,她已经煮好了茶在等着。恭恭敬敬奉上茶:“请世子原谅婢子方才无礼之举,也希望世子以后……不要那样看轻鹤华君。”她用祈求的口吻说道,“毕竟在这宫里头,大家……其实都是一样的。”
将他与萧仲玄那样的男宠相比较,简直是大不敬。
但他却无法反驳。
她说的是事实,在这千重阙中,无论是至贱的宦官阉人,还是极贵的大夏帝君,每个人都如同命悬一线那样战战兢兢地活着。
他要拒绝宝华太后的建议——这一刻他忽然做了决定。
他要回晋州,日后继承晋王之位,做一个镇守边疆的忠心王爷,远离权力旋涡的中心。
而且……
他看着苏欢蕊满含忧色的小脸——
他还要带她一起走。
正式拒绝宝华太后的提议,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她相信自己和父亲会忠心不二地支持她的任何决策。一切顺利的话,等她准奏他回晋州时,再讨个恩典带苏欢蕊出宫。
就在沐临风准备将这些打算付诸于行动时,一道懿旨降到逐浪居——宝华太后召苏欢蕊觐见。
来传旨的人对苏欢蕊十分恭敬客气,但是他看在眼里却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果然苏欢蕊去未多时,孝宁宫中就传出消息,说是峻文帝看中了苏欢蕊,要立她为后!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她一个小小宫女既非大家闺秀也非将门虎女,有什么资格问鼎后位?更何况……嫁与峻文帝?她那样的性子,岂能在这千重阙中永远陪一个活死人?!
听到消息后,他几乎是立刻就赶去了孝宁宫求见宝华太后,当然也作好了被拒的打算,却不想宝华太后立刻就召见了他。
“臣听闻,陛下欲立那苏欢蕊为后?”他已经打好了腹稿,要力陈她出身微贱,朝中大臣们势必竭力反对这一点。
但是宝华太后只是笑了笑:“临风,你到屏后稍待片刻。”
他疑惑地照办,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了。
“参见太后。”让人听后难忘的悦耳声音,是鹤华君萧仲玄。
“仲玄,哀家刚才亲自看了看那个苏欢蕊,觉得她实在上不得台面,你当真不会看错?”宝华太后一反平日的沉稳笃定,语气间竟有些慌张起来。
“不会错的,还望太后信任微臣。此女虽然身在微贱,但臣观她面相,龙睛凤颈贵不可言,乃是一国之母的命格。”萧仲玄竭力劝说道。
原来如此,沐临风明白了为何峻文帝会突然要立苏欢蕊为后。都是萧仲玄搞的鬼——因峻文帝的病遍访名医无效,于是在所有人力可及的希望都破灭之后,宝华太后开始寄情于鬼神之说。
萧仲玄最初发迹就是因为当日他在茶楼为人批命,口占生死无一差错。进宫后他说只要找到凤身之女与峻文帝结亲,就能使其转危为安,福寿绵延。宝华太后深信不疑,从此年年下旨选秀,寻找可能具有凤身的女子。
他在利用苏欢蕊!
虽然不明白萧仲玄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此刻沐临风完全能肯定他只是将苏欢蕊当成了一个棋子!
这令他愤怒。
“太后,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等惑众妖言……”萧仲玄一走,他立刻转出屏风,跪地请命。
“哀家应该杀了萧仲玄,对不对?”宝华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径直问,“你好像很中意那个苏欢蕊。”
他不由得一凛——在千重阙中,没有什么事能瞒过这个女人。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宝华太后笑起来,“临风,为哀家做件事。”
她要他在本月十五的晚上前往翼虎营,以令箭为凭接管兵权。
这个命令让他仿佛看到了血光——翼虎营是护卫兆京的十二连营中实力最强的一营,总兵多为皇室亲信,他一个藩王世子想凭一支令箭就将其接管,恐怕流血是少不了的。
而且这样的调动,总是风云突变的征兆。
但他既为人臣子,就算明知要赴汤蹈火,也只能默然接受。
“你未时前往,戌时之前务必赶回来,”她要求道,“那天哀家要为立后之事在宫中请些人,六部的阁老啊,兵部的曹尚书,礼部夏侍郎……还有定远将军霍廷恩。”
她仿佛忘了刚才关于萧仲玄的话题,只是慢慢地,一个一个地念出要宴请之人的名字。但在这笃定悠闲的气氛中,沐临风却感到了一种仿佛要将他淹没的紧张感。
直觉告诉他——
天下将倾,只在朝夕。
(三)
十五夜,沐临风身怀令箭,带着两个亲随策马奔赴城外,抵达翼虎营时明月初现,华光流彩,孤悬于空。
他以太后特使的身份进到大帐,营中总兵听他宣读懿旨后,即刻双手捧出大印。
太顺利了,接过大印时他不禁这样想。
忽然只听总兵大喊一声:“众将官上!”
身后金刃破风之声,他一侧身险险避过数支激射而来的羽箭,两声惨叫,他的亲随已倒在血泊之中,几个将官手持利刃正砍杀而来。
他正要拔剑御敌,却听其中一个将官怪叫一声,立时倒地,只见他背上中了十数支羽箭,其余几人大惊失色,只听连声机括响动,箭矢如雨入帐而来,那几名将官躲避不及,转眼间身中数箭,毒发倒毙。
“来人!来人!”总兵见势不妙顿时大叫。
但他的叫声立刻化成了惨呼。
一旁的副将拔剑直插他心窝,透胸而过。
总兵倒地后身子还在不断抽搐,此刻箭雨已停,大帐中横七竖八躺着数具尸体,空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那副将擦去脸上的血迹后上前向沐临风见礼:“世子受惊了,标下奉太后手令,务必等这伙逆贼尽数暴露后一网打尽,以至世子从人有失,还望世子勿怪。”
他这时才恍然大悟,叫他来接管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引出所有叛逆。
有人要谋反!
这时那名副将已取下总兵手中令箭,凭之号令诸将:“尔等各领两百人马入城,将定远将军府,兵部曹尚书府,礼部夏侍郎府团团围住!走脱一人!军法从事!”
这些人,正是今夜宝华太后的客人。
副将又派了几队人马前往飞龙营,夜枭营等其他几处连营,想来那里的总兵也参与了这次谋反。而同样的,他们也将命不久长。
他冷眼旁观,满心寒意。
这就是宝华太后的手段,她牢牢地掌控着这个皇朝的生死命脉。
最后沐临风在翼虎营军士的护送下回到千重阙,一路快马加鞭,到宫门时离戌时只差一刻,他见随行者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心知自己此次翼虎营之行,其实都在宝华太后掌握中。
自西门入宫,接应者将他引入密道,出了密道就是一片琼花林,此刻琼花正在盛放,完满的幽香之中却透着一丝血腥味,月光下隐约可见林中身着侍卫服色的尸体。凭借武人的直觉,沐临风能感到林中还有埋伏。
最终接应人将他领到一棵琼花后,花枝垂下,临水映月,将他们的身形藏得密密的,而一水之隔就是重华殿的西凉阁,此刻只见阁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他看见定远将军霍廷恩。
这位定远将军出身世家,深受先帝的器重,如今他虽已交出兵权,但门生旧部遍及朝野,影响力不容忽视。
但沐临风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每霍廷恩的目光落在对面的萧仲玄身上,脸上就有些感慨怀念之色。
而席上其他人却似乎一无所觉,只顾推杯换盏。
转眼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已到月上柳梢之刻。
该是说正题的时候。
只见宝华太后放下了酒杯,众人也随之停箸。“近日朝堂上有些传言,想必列位也有所风闻。哀家今日就开门见山,陛下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娶亲了……”
“太后所言甚是。”忽然霍廷恩出声打断。
太后蚴长的蛾眉微微一挑。
“老臣为此亦日夜忧心……则如太后所见,帝君多年龙体抱恙,纵立后,皇嗣之事仍可说遥遥无期,确立储君乃是稳定国家根本之举,臣以为应效祖制,于皇族子弟中择贤能者先立之,以定人心。”
老将军侃侃而谈,一番话似乎有理,却又处处透着大不敬。
熏染了琼花暗香的空气中,顿时掺入一丝紧张的气氛。
可峻文帝惨白着脸只顾握住眼前的银酒杯,仿佛正在讨论的话题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老将军这么说,想是已有了可推举的人选?”宝华太后也不动怒,笑问道。
“不错。”霍廷恩正色道,“老臣要推举的,正是英王之子——”
说着,他竟向萧仲玄看去。
“鹤华君。”
沐临风大吃一惊!
英王,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天资颖悟英伟不凡,是以先帝在继承大统的时候亦领到了一纸遗诏,其中说明先帝驾崩后即兄终弟及,由英王继承皇位。
但先帝即位未足三年,就有人告发英王谋反。英王为此事入兆京向兄长说明情由,却在宫中狂性大发意图伤害先帝,最终死于乱箭之下。
萧仲玄是他的儿子?怎么可能?
但是看霍廷恩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猛地想起霍廷恩原是英王旧部——如此说来,今天这一幕,恐怕这些人是预谋已久!
他睁大了眼睛,屏息看着西凉阁中任何一点变化。
阁中此刻一片死寂,众人似乎还未从这个惊天消息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英王之子?”忽然宝华太后轻笑了一声,“他是英王之子,谁能证明?纵有铁证,也不过是个逆臣的余孽!也敢妄想社稷江山?!”
“太后!”霍廷恩猛地拍案而起,须发赍张,愤怒不已,“英王当年乃是遭人诬陷,是……”
他忽然顿住了。
宝华太后环视席上:“列位臣工,意见也与老将军相同吗?”
她的嘴角,挂着冰冷的笑意。
而席上众人,直到此时依然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啪!”一张椅子倒地,是曹尚书,他似乎喝醉了,眯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手指向宝华太后,嚅动了几下嘴唇——
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萧仲玄惊得猛跳起来,峻文帝则瑟缩在椅子上发抖。
其他人依然一动不动。
沐临风细看过去,震惊地发现他们都已僵直了身子,面如死灰。
这是毒发身亡的症状。
“哈!”宝华太后笑了起来。
“你……你!”霍廷恩转眼已毒发趴在桌上,声音亦变得嘶哑,“景伊梦!你这毒妇,你不得……”
下一刻宝华太后的袖剑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最后的诅咒瞬间消于无声。
鲜血喷出溅了她一身,那绣着千叶莲花的精美宫装,霎时间被染成艳丽的红色。
萧仲玄一脸惊恐。
这时沐临风听见了身边的各种轻响,有人正钻出琼花枝条的掩蔽,张弓,搭箭。
他想起来时看到的那些死尸。看来无论萧仲玄一党曾做过什么布置,此刻都是大势已去。
忽然萧仲玄猛地抄起面前的镶银牙筷,扑向了近在咫尺的峻文帝。
孱弱的帝君因为这血腥的一幕已经瘫倒在地,他轻而易举地制服了他。
“奉劝太后一句,切勿轻举妄动。”筷尖顶上了峻文帝喉头,萧仲玄沉声言道,此刻他身陷重围,竟丝毫不见慌乱。
沐临风几乎要佩服他。
可是……
“想杀他?尽管动手吧。”
宝华太后看着命在顷刻的亲子,却只是再度绽开那种艳丽而残忍的微笑,轻声这样说。
(四)
这个女人疯了。
一瞬间,连沐临风都忍不住这么想。
“母……母后……”峻文帝一脸难以置信。
“仲玄,你太不自量力了……哀家十二岁入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做过,你做的那些事又岂能瞒过哀家!”宝华太后看着他,忽然放轻了声音,神色也变得柔和了,“不过你那认真耍小心眼的样子,和素若可真像。”
“你认得我娘亲?!”萧仲玄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宝华太后眨了眨眼:“何止认得,哀家与她同日入宫,她是哀家最好的姐妹……”她的目光变得深远,却又骤然一冷,“可惜她爱上了你父亲。”
忽然她抿嘴笑了笑:“其实……先帝和你父亲兄弟情深,他就是真的拿了剑在宫里砍死几个人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可知当日先帝为何痛下杀手?”
说着,她看向峻文帝。
她嘴角的笑容,令沐临风感到不寒而栗。
而后,只听宝华太后轻轻地说——
“是因为哀家向英王下药,药发之后他强暴了我,正好被先帝撞见!”
话音方落,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还没有完,一定不止如此……
萧仲玄的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色,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那之后哀家就有了身孕,”只见宝华太后边笑,边抬手指向了峻文帝,“看看,他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逆臣之子!杀了他!现在就动手啊!哀家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一片寂静,四下里只有这笑声在回荡。这诡异的场景就好像在场的人都非在实境,而是在演一场疯狂的戏。
沐临风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他想宝华太后所言一定是个谎言,她为了救峻文帝,在瞬息片刻之间编出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言!
是的,一定是谎言!
竟这么的疯狂……
但萧仲玄似乎被骗过了,他的手松了松——
峻文帝猛地挣开他的手!
可下一刻峻文帝一把夺过萧仲玄手中的牙筷,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喉管。
大夏的帝君,转眼倒在血泊之中。
宝华太后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为什么……”萧仲玄看着亡者,愣愣地问。
沐临风也不解。
为什么要自杀?
难道是因为——
宝华太后所说,都是真相吗?
忽然萧仲玄仰天狂叫着向栏杆扑去,一个翻转投身入水。
弓箭手们没有动,但宝华太后扬手将袖剑向他掷去,沐临风看得真切,袖剑割伤了他的左臂。
“扑通”一声,萧仲玄没入水中,待弓箭手再张弓搭箭,已经失去了他的踪影。
宝华太后走上前为死去的峻文帝合上眼帘,然后起身向他喊道:“临风,去把他带回来,哀家要活的!”
池水通向外方,沐临风立刻掉头向外急奔,同时听见身后宝华太后正向诸多弓箭手朗声说:“诸位护驾有功,哀家重重有赏!”
找到萧仲玄比他想的容易,桃林中,小歧路,萧仲玄就坐在最粗的那棵桃树下,全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
他慢慢走过去,看到了他手臂上袖剑造成的伤口,只是短短的时间已经乌黑溃烂。
剑有剧毒。
萧仲玄看见他竟是一笑:“带我去孝宁宫……”说着向他伸出手来。
这……是要去见苏欢蕊吗?
他很惊讶。
此刻夺国之业已败,这个男人还有心思记挂那个小丫头?为了再见她一面,竟不惜向自己求助?
“带我去见她,我会让她对我死心。”萧仲玄的笑容更深了,“否则……你永远没有机会。”
他竟知道自己喜欢苏欢蕊。
犹豫了一瞬后,他上前将萧仲玄负到了背上。
月在中天。
月光照在孝宁宫独有的莲花格窗上,屋内亮着灯,映出窗边人的剪影。
是苏欢蕊。
他将萧仲玄背至窗下,扶他靠墙坐好。
“欢蕊。”萧仲玄喊了一声,屋内的人动了一下,立刻伸手推窗。
他眼明手快按住了。
“萧仲玄!”那小丫头在里头喊,“你做什么?!”
“这‘最后一面,我们还是不用见了。”萧仲玄说着话,嘴角微扬着,语气里也有种阴谋得逞的笑意。
装得真像,唱作俱佳——他想。
屋内苏欢蕊又用力推了一下窗:“什么最后一面?!”
“欢蕊……我要走了。”萧仲玄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宫中,本就是为太后寻找凤身之女,如今找到了你,太后答应放我走。”
推窗的力道消失了。
“你……”那小丫头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哀伤,“你说什么?!”
“我只是利用你罢了。”萧仲玄轻笑了一声,“欢蕊,我就要自由了,你替我高兴吗?”
“你!”
“你要明白,我这样的人,总不能在宫里待一辈子。”
萧仲玄说得那么煞有介事。
这真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对自由的渴求,身在九重宫阙中的每一个人都会感同身受,欢蕊她……
会相信的。
他看到萧仲玄向自己笑了笑——这人果真用了最决绝的办法,让欢蕊对他死心。
多少无奈,多少爱惜。
这个男人,竟是真的顾惜着那个小丫头。
这一刻,他作为局外人看着,都会觉得不忍心。
“咣——”屋内一声响,灯灭了,窗上的影子也随之消失。
“别气了,太后已经信了我的话……她会让你嫁给帝君,日后你就会贵为皇后,我也算不得亏欠你。”萧仲玄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欢蕊,从今以后,你我后会无期……”
这时萧仲玄推了他一把。
该走了。
他恍然明白了这人的用意——
夜色深沉,纵有月光,欢蕊开了窗,也只会将他的背影当做是萧仲玄。
而萧仲玄……
他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离去。
让萧仲玄独自度过此生的最后一点时光,算是他对这个命运坎坷之人的怜悯,亦是敬意。
(八)
当他回到西凉阁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地弓箭手的尸体。
宝华太后就在这些尸体中间,默默地饮酒。
她杀了所有人。
“太后,临风无能……”他上前为没能带回萧仲玄谢罪。
“你不是无能,是情深义重……”宝华太后轻声一笑,“你对那个小丫头还真是上心……”
他不由得一惊,忽然间领悟了萧仲玄要自己送他去孝宁宫的用意——太后早已在宫中广布耳目,这件事传到她耳中,她就会认为他十分看重苏欢蕊。
就不会对她下手。
萧仲玄临终还耍了一手心机。
“萧仲玄这招算得不错。”可宝华太后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紧张起来。
“太后……”
“放心吧,一个小丫头,哀家犯不上动她。”宝华太后说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等他随宝华太后回到孝宁宫时,宫人们已经将萧仲玄僵硬的尸体抬到了密室呈上。
“临风,他的确是英王之子。”众人退下后,宝华太后忽然这么说。
他吓了一跳,不明白她究竟如何看穿自己隐藏起来的疑问。
“哀家厌恶英王,此人自恃武勇战功,处处不把先帝放在眼里,先帝不计较,可哀家绝容不下!说他谋反是受人诬陷?笑话!他有没有谋反哀家岂会不知道!”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看向他,放缓了口气,“你看,临风……哀家也不过是凡人,但求快意情仇,随心所欲。”
他点了点头。
他明白,亦敬畏。
这个女人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激烈情感,以及守护这份情感的非凡手段。
“所以哀家不会给这个逆臣之子任何机会……”她接着说,“更何况他自幼流离,哀家又多年折辱与他,他一旦登基,必会为一雪当年之恨大开杀戒。”
他可以想象。
“如今的大夏,需要一个仁和的守成之君。”她将目光投向他,“临风,现在你可能回答哀家了?你看……知道一切的,除了你我就只有死人,哀家的诚意,还不够吗?”
她让他知道这样的秘密,让他看到她的手段,让他了解她的决心。
最后,让他活着。
这一切,只是为了他的一个答案。
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臣,谨遵懿旨。”
这是他此生最为沉重的一句话,承载了大夏整个锦绣河山与万千生民福祉的重量。
他明白她的用意——事到如今,他只有攫取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守住想要的东西。
其实从最初她向他问话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宝华太后终于露出了温暖的微笑。
“先帝对哀家用情至深,”她的声音有了一些疲累,“可惜哀家觉悟得太晚,无法回报他于万一。只好还他一个太平盛世……”
最后的言语,轻的几乎听不见——
“希望,他能原谅我。”
次日的朝堂上,宝华太后宣布定远将军、霍廷恩等人叛乱被杀,大逆之罪判抄家夷族。峻文帝驾崩,因无皇嗣,择晋王世子立为储君,三年国丧期满正式登基。
朝堂顿时一片哗然,数日间百官争论不休,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那个长随宝华太后身侧的鹤华君,神秘地失去了踪影。
然而无论多少非议都无法动摇宝华太后的信心,之后的岁月里,沐临风一次又一次见识了她敏锐的政治嗅觉与杀伐果断的手腕,她不动声色地铲除了所有持异议的臣子,为他扶植了一批心腹干将。
三年,每一天千重阙内都在上演不见血光的战争,时光如白驹过隙,飞快地逝去了。
转眼间,已到他的登基大典。
“天佑吾皇,德被四方……”祭天的高坛上,礼官大声唱念着颂词。
他拉起了皇后的手,他的皇后,苏欢蕊。
她终于答应嫁给他,即便她心中还有着萧仲玄的影子。
但他不介意。
他也不会告诉她萧仲玄其实是死了,而非外出云游。
他们都有秘密,很公平。
他携着她走上高坛。
那里,宝华太后当风而立,面露微笑。
大典持续了整整一天,等所有烦琐的礼节都结束时,已是后半夜了。
卸去朝服冠冕,沐临风经密道去往孝宁宫的密室。
宝华太后的口谕,邀他今夜前往。
进到密室,他惊讶地发现太后一身缟素,面前有一只空杯。
“太后……”他拿起空杯,不明所以。
她笑了笑:“这杯中酒,和当日哀家赐给霍廷恩的是同一种。”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血线自她嘴角蜿蜒而下,她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太后!”他大惊失色,正要冲出去喊人。
“不用叫了……他们都知道,今日就是哀家的大限之期。”
这句话阻挡了他的脚步,回到榻边他看着她惨白的脸万分不解:“太后春秋鼎盛,为何……为何做此不智之举?!”
他不明白,更感到恐慌。
“别担心,哀家早有安排,不会有人说是你杀了哀家……谁说,谁就得死。”她笑了笑,“这么多年了,哀家……终于可以去见先帝了。”
她的目光,变得迷离。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突然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记得,太平盛世!这是你欠哀家的……要是办不到,就算身在阴曹,哀家也能将你从承运殿的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里,掐出了血痕。
可话音方落,那力道便消失了。
她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眼合上了,她眉间那点得自于千重阙的忧伤寒意也消失了。
他恍然明白——此刻对她来说一切都已结束,她爱的人,她恨的人,爱她的人,恨她的人,如今都已不在。
那再有倾天的权势,至高的地位又有什么用?没有人为她欣喜哀伤,也没有人再能惊动她的心。
心死,俱灭。
不如……归去。
骄傲如她,终于自己选择了死亡。
他默默地坐在那里,宛如木雕泥塑。
如今,大夏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将尽归他手,这千重阙中再也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
而从此这所有的寂寞,也将由他独自承担。
长夜,渐尽。
雄鸡初鸣之时,有宫人进了密室,他们显然已经受过懿旨,前来为宝华太后收殓。
他走了出去。
孝宁宫空空荡荡的,每一根廊柱旁,每一处帷幔遮蔽的阴影中,都有被毒杀的宫人尸体。
浓厚的线香掩盖了死气。
他走到宫门外,看日出东方,光芒渐生,再不多时第一缕晨曦就将唤醒整个千重阙。
似乎,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