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兔子
壹
平凉东侧的百鬼渡,素来有艰险之称。加上仲春不明不暗的天色,整个渡口刮来凛冽的风,像是尖利的刀子,寒透骨髓。
阿熏从剑庐出来就裹紧了衣服,推开院门,凄凉的风便顺着江水灌进来。阿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透过门缝看去,霍青川竟还在门外跪着,像块木头,僵直了身子,脸色已经冻得青紫。
阿熏把头探出去一点儿,冷不防脑后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耳朵被揪起来,忍着痛转过头,迎面是重烨半眯着眼睛,一副狐狸样老谋深算的脸。
“臭丫头,让你捡几块柴,竟然偷偷跑来这里。”说着,顺着阿熏的目光看过去,撇了撇嘴,“还不死心吗?真是难缠的家伙。”
阿熏趁机退后了一步,仍忍不住偷偷看了重烨一眼:“不就是借一把剑么?”
重烨细长的眉眼瞪了她一下:“怎么,开始替他说话了?”
阿熏慌忙摇头,还未开口先红了脸:“再不答应恐怕会冻死的……”
重烨摇了摇头,背着手走回去,阿熏似乎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让他进来吧。”
霍青川是三天前被水冲到剑庐的。
按说寻常人是渡不过百鬼渡的,阿熏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来到这里。初见还以为是具尸体,浑身湿透冰凉,昏迷了半天,被重烨扔在铸剑炉边暖醒。
霍青川醒来便抓住重烨的袖子不放,这般不顾生死来到剑庐,目的是再明显不过。重烨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听他低声道:“在下想借古剑长生一用。”
阿熏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担忧地看向重烨。古剑长生是剑庐的宝贝,阿熏在剑庐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更何况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
重烨在袅袅的热气里看着他,一双幽深的眼睛看不到底,突然淡淡道:“你要长生做什么?”
霍青川低下头,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报仇!”
重烨听闻放下手中的茶杯,半眯着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是透过他看向别处。阿熏在一旁不禁担心起来,重烨露出这种表情,多半不是好事,只是阿熏修为不足,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果然,重烨站起身,指着大门道:“不借,你回去吧。”
这之后便是一连三日跪在剑庐前,阿熏在门缝里看过几次,百鬼渡一向凶险,他撑不过多久,阿熏有些不忍心,能够来到剑庐求剑的人,重烨多半会答应下来,只因这一次是古剑长生,重烨才会一口回绝。
好在三日之后,重烨终于松了口。
阿熏把霍青川领进剑庐,重烨已经开了熔炉,巨大的风扇,赤红的铁水,重烨看了他一眼:“我重做一把给你,但是长生,你不能用。”
霍青川低头道谢,没有再说什么。
贰
造剑的时候霍青川便在剑庐住下,阿熏送了午饭过去,他正站在剑庐的花园里,一株桃树压了满枝红花,霍青川望着桃花出神。此时他已经没了之前的落魄,墨色的发被束在头顶,薄而锋利的唇紧抿着,清透的眉眼似乎有着一丝黯然。
仿佛是听到脚步声,霍青川突然回过头,对着阿熏报以微笑:“这几日多谢姑娘照顾。”阿熏顿时心中一喜,原来她悄悄探望他,他是知道的。这么想着,端着饭菜的手突然滑了一下,慌忙背过身放到桌上,听到霍青川在身后接着说:“我家也有一株桃花,只是如今,再也没有开过。”
阿熏低头笑了笑:“剑庐里的花,都是四季常开。”
霍青川听得一脸神往:“是吗?若是锦画在这里,一定会喜欢的,她那么喜欢桃花。”
阿熏看着他发亮的眼光:“她是你喜欢的人?”
霍青川点点头:“是我最爱的人。”顿了顿,他的神色暗淡下来,“只是后来,她被百里溪的犀王孙夺走了……我会为她报仇的。”
阿熏没有再说话,霍青川怜惜地看着满树桃花,眼神柔和地如同一潭清澈的水。阿熏看得心神荡漾,晕晕乎乎,就仿佛是第一次偷喝酒婆送给重烨的甘露,只是甘露再好喝,也不及眼前的人和景。阿熏想,一个人痴情起来,竟是如此好看。
剑是七天以后铸成的。通体银光,削铁如泥,霍青川握在手里异常高兴,重烨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锋利的嘴巴依旧恶毒:“剑再好也是没用的,以你的本事,报不了仇。”
霍青川还是笑着称谢。
阿熏见状不禁忧心起来,重烨说得没错,犀王孙是百里溪的精怪,以霍青川的身手,自然是没有胜算的。然而这样的担心只持续了一天,当晚,霍青川房里的灯就没有再亮起。他竟如此心急于报仇,阿熏看了看暗沉的天色,终究还是忍不住,追了过去。
叁
阿熏赶去百里溪时,霍青川正在溪上与犀王孙对峙。他手持长剑,却不敌幻化成人形的犀王孙。犀王孙挥手挡住他的剑,另一只手上拿着一片尖利的鱼骨,正要刺中霍青川的要害。阿熏看得惊呼一声,却已然来不及。危急中似乎有人轻轻推了霍青川一把,让他挣脱了钳制,倒在地上。
阿熏以为自己眼花了,来不及多想,上前揪住霍青川的衣角,带着他迅速脱离险境。好在犀王孙并没有起杀意,也没有追过来。
回到剑庐,朱红色大门大开着,重烨站在门边,蹙着眉,细长的眼睛半眯着,隐约有凌厉的青色光芒。
阿熏有些慌张,故意别过头去,重烨冷冷地看了霍青川一眼,对阿熏道:“以后不许再插手他的事。”
说罢,不等阿熏有所疑问,兀自转身进了屋子里。
霍青川开始日日消沉下去。
他痛恨自己的无力,整日坐在桃树下饮酒,喃喃地对着桃花说着对不起。阿熏在远处偷偷凝望着,突然觉得他的心里有一块东西已经碎了,怕是再也补不回来。
阿熏看不下去,却又因为重烨的命令不得近身。她想不通重烨为什么会如此厌恶霍青川,重烨曾说过,喜怒哀乐皆是凡人所有,他万事掌握在股掌间,世事通透,自然不会措手不及。以至于她在剑庐这些年,重烨都没有多余的情绪,永远是眯着眼睛一脸老狐狸相。
当然,重烨本身就是只狐狸。他是吸纳了百鬼渡千年灵气的天狐,幻化成形,游离于现世,最终停留在这处剑庐。
阿熏依依不舍地离开花园,路过前厅时突然发现地上一滩水渍,阿熏心中疑惑,一路跟下去,竟到了前厅。猫着腰藏在窗下,捅破窗纸,前厅里重烨坐在首位,对面是……犀王孙。
透过小小的洞口,阿熏看到重烨对犀王孙拱了拱手:“这次多谢了。”
犀王孙摆摆手,一阵寒暄之后,化作一道光不见了,地上的水渍也随之消失。阿熏惊得差点叫出来,慌忙捂着嘴,却看见重烨在屋里皱了皱眉,朗声道:“出来吧。”
阿熏硬着头皮走进去,终于忍不住询问:“你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重烨看着她,没有否认:“没错。”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我的道理,只要他死心就好。”重烨顿了顿,“觉得复仇无望的话,他就会走了。”
肆
第二天,阿熏仍躲在远处探望,霍青川坐在桃树下,衣冠整齐,神采奕奕,仿佛变了个人。他手边拿着酒,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灌进喉咙里,而是小心翼翼地斟了两杯,一杯洒在桃树下,一杯自己喝下去。
阿熏听到他对着桃树说:“锦画,是我没用,我打不过他,没有长生我不能报仇……我只能来生还你了。”
他说完,突然转头对着阿熏所在之处看了一眼,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阿熏愣了愣,突然觉得心里一窒,立即想到一句半熟的诗,这就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吗——即使对方是个身长八尺的男人。
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走过去。霍青川似是早就知道她躲在那里,看着阿熏淡淡道:“这几日,劳你费心了。”
阿熏摇摇头,听他接着说:“昨晚,我梦到了锦画……”
他的神情飘渺起来,声音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她告诉我,只要我尽力了就好,她不怪我。”顿了顿,霍青川突然转头看向阿熏,表情有些颓丧:“阿熏,我该走了。”
阿熏没有来地胸口一阵沉闷,低着头没有说话。霍青川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睛里似乎有着异样的光,他说:“阿熏,昨晚锦画告诉我,不能只想着过去,也该适时向前面看了。”
他话里似乎若有所指,阿熏愣了愣,霍青川手上传来温热的气息,他突然俯下身,眼底有一丝暖意:“你可知道,这次报仇,我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你。”
“我知道重烨不喜欢我,阿熏,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阿熏一时不知所措,粉色花瓣落阿熏的肩头,霍青川伸手将它拂落,动作轻柔得像是一阵风,落进她荡漾的眼底。
仿佛是中邪了一般,阿熏点点头。
霍青川笑起来,紧蹙的眉终于舒展:“今夜子时,这里见。”
然而阿熏到底是未能走出去。子时她打开房门,却见门外站着脸色铁青的重烨。
重烨看着她,狭长幽深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冷声说道:“阿熏,你不能随他走。”
不等阿熏有所反抗,重烨将她定在椅子上,阿熏顿时动弹不得。透过窗户能够看到桃树下模糊的人影,阿熏知道霍青川看得到她,他看得到她房里亮起的灯,以及她模糊的剪影,过了子时,桃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阿熏咬着唇,无力地垂下头。重烨放开控制,看她一脸失望的神色,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
阿熏怔了怔,重烨转过身去,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你若真想走,等到下个月圆之夜,过了天劫……我就放你走。”
阿熏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到重烨背着手走出去,她想说什么,却堵在喉间没有说出口。
重烨曾说过,许多年前,阿熏是百鬼渡里一个小小的精魅,被路过的重烨带回来,留在剑庐里。只是精魅寿限太短,灵力微薄,她只有过了天劫,才能真正转化为妖,从而长久地活在世上。
然而阿熏却等不到月圆之夜。天劫有多可怕,她从路过的精怪那里听说过,若是她渡不过,她又怎能放得下霍青川。她只是想助他为心爱的女子报仇,以缓解他满心忧虑。
阿熏突然频繁地出入酒婆的酒肆。重烨以为她在赌气,并没有理会她。阿熏帮酒婆把发酵的粮食堆积在一起,酒婆在一旁吧嗒吧嗒系着旱烟袋,最终停下来,丢给阿熏一个瓶子。
酒婆笑得很诡异:“熏丫头,你在这里干活,不就是为了要这个?小心点儿用,重烨是只老狐狸了,保不准会不会有效。”
阿熏将瓶子握在手里,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酒婆酿的酒,味甘色美,却足以让人昏睡上几个月。重烨不是凡人,阿熏只希望这酒能让他睡上几个时辰,足够她走远。
晚饭后,重烨吃饱喝足,破例没有去散步,早早倒在床上睡了。长生置放在铸剑厅的剑匣里,阿熏抱着古老的剑匣,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重烨,他闭着眼睛,对外面的事情没有丝毫反应。
阿熏站在窗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重烨依旧闭着眼睛,只是眉头似乎渐渐蹙紧,阿熏晃了晃神,背起剑匣转身走开。
她不过是借长生一用,等到霍青川报完仇,她一定会将剑带回来赎罪。
阿熏在转身走出去的瞬间,似乎听见身后一声若有如无的叹息。
伍
阿熏终于见到了霍青川家里的那株桃树,满院的姹紫嫣红,唯独那株桃树,枝叶破败,通体乌黑,更像是一株死木。
难怪霍青川会睹物思情,任谁看了这棵树,都会皱起眉头。
阿熏把剑匣重重地放在霍青川面前,对重烨的愧疚掩饰不住一脸兴奋:“你有了长生,就能报仇了。”
说着,阿熏就要动手打开剑匣:“跟了重烨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过这把剑。酒婆婆说重烨自打在剑庐起就有这把剑,陪了他……许多年。”阿熏怕说出真实的年限,会把霍青川吓住。然而手上的动作还未完全打开剑匣,突然被霍青川按住。
阿熏有些疑惑,霍青川看着她,眼睛亮亮的:“阿熏,谢谢你……”
阿熏红着脸低下头:“我会帮你报仇的。”
霍青川感激地点点头,像是确认一般,重复着阿熏的话:“无论怎样,你都会帮我报仇吗?”
阿熏神色坚定,霍青川收起剑匣:“好,那么,等三天以后,我们去百里溪。”
阿熏本以为三天之内,重烨一定会追到她。害她整日提心吊胆,却并没有任何动静,想来重烨这次定是气得不轻。
三日期限那天,霍青川正对着书房墙上的一幅画出神,他似乎在喃喃自语:“锦画,今晚我就可以为你报仇了。”
阿熏看着那幅画,是桃树原本繁茂的景象,只有一树桃花,并没有美人。屋里的烛火忽明忽暗,那幅画上也照映地明明灭灭,阿熏在恍然间,突然觉得那满树桃花里似乎藏着一张女人的脸。
然而只是一瞬间,那张脸便不见了。阿熏想着,也许是桃花堆叠的关系。
霍青川转过头,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他说:“我们走吧。”
陆
阿熏赶到百里溪时,正值月上中梢,整个夜晚的月色发出淡青色的光,天空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仿佛预示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霍青川背着剑匣,仍旧没有打开。他对着溪水大声呼叫,不出一会儿,清澈的溪水泛出光芒,犀王孙渐渐现出水面。
霍青川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突然抓住阿熏的手。阿熏吓了一跳,他的手异常冰凉,却隐隐包裹着血液的燥热。
犀王孙看到霍青川,摇头叹了口气:“你还在执迷不悟吗?”
霍青川冷冷地看着他:“我要为锦画报仇。”
犀王孙看着他,似乎又是在看向他的身后,神色有些悲悯:“她不在这里。”
“不可能!那天她就是在百里溪失踪的,之后我在溪边找到了她的玉坠。”
霍青川双眼赤红,已经对外面的事情充耳不闻,他紧紧抓着阿熏的手:“你说过,要帮我的……”
阿熏懵懂地点点头,霍青川取下剑匣,伸手打开了它。
阿熏睁大眼睛,却突然面如死灰——剑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阿熏一时不知所措:“怎么会……怎么会是空的?”
霍青川突然笑起来:“这剑匣一直都是空的……”他突然转过脸,死死地看着阿熏,目光像是一把刀子,发出尖利的光。
阿熏突然觉得一阵心寒,霍青川一字一顿道:“因为你,就是古剑长生。”
阿熏一时怔住,正要说什么,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燥热,头也昏昏沉沉,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溪水似乎要倒灌过来,地面也倾斜着越来越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阿熏闭上眼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就在下一刻,阿熏终于确定这真的是天旋地转。
她听见犀王孙气急败坏的声音:“溪水都要流干了,老狐狸!”
老狐狸,是重烨来了吗?
阿熏意识模糊中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诡异的暗红色天空,以及……一轮泛着青光的巨大圆月。
阿熏睁大眼睛,今晚明明不是十五,为何变成了满月。正待想着,身体被人扶起来,阿熏转过头,恰好迎上重烨的脸。
重烨看着她,一向精明的眼睛仿佛蕴着柔和的光,然而他说:“阿熏,今晚是你的天劫。”
阿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再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青色光芒,突然明白了重烨在这三天里没有抓她回去的原因。
他竟是用这三天时间,逆转天象,将这一晚变成月圆之夜。
然而就算是修为百年的重烨,做出逆天之行,也会耗费不少法力。此时重烨看起来有些苍白,让阿熏觉得他比平时更加温和了一些。
重烨看着她,眼睛里像是有一弯温存的水:“阿熏,他说得没错,你是长生的剑灵……”
柒
阿熏坐在地上,头顶是越来越亮的月亮。
霍青川被重烨牵制着,束缚在溪边。他已经为报仇完全丧失了理智,头发散在额前,眼睛发出凄厉的光,形同恶鬼。
阿熏看着他,突然感觉一阵悲哀。所有的事实都被尽数道破。
霍青川在剑庐没由来的转变,是因为他早就知道阿熏便是古剑长生。他立志要带走长生,于是在那一日,他要阿熏一同离开。
“阿熏,你渡过天劫,便再也不能化为剑身。然而若是现在见血杀生,就再也不能转化为妖,之前的一切都将白费。”
霍青川明知这些,便要阿熏天劫之前为他报仇。阿熏到底不如他这般叵测,轻信了他的话。阿熏有些无力地坐在地上,她到现在也不能怪他,他不过是为了心爱的女子,一时迷失了心智。那个女子,被人这般深爱着,也算是死而无憾。
阿熏想着,突然觉得地表一阵战栗。紧接着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云霄。那团光似乎带着炙热的火,越来越近,像是要把人撕裂。
阿熏心里一惊,已经来不及思考,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天劫”两个字。然而紧接着,一道黑影挡在她的面前,重烨突然将她护在身后,阿熏在恍然间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说过,会让你平安渡过。”
重烨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承诺,阿熏已然不记得。耳边一阵轰鸣,焦灼的气息扑面而来,剧烈的动荡一直持续了很久,等到阿熏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恢复了往常的青黑,月亮也只剩下细弱的一弯。
然而重烨却虚弱到几乎要显出原形,擅自逆转天象,又为她挡下天劫,他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
阿熏心里一阵愧疚,霍青川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愣愣地站在溪边。阿熏望过去,突然怔住。
霍青川的身边,赫然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粉面桃花,一脸温柔地看着霍青川,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个男子入得了她的眼里。远远望去,溪边倒影成双,宛如一对璧人。
只不过,霍青川却看不到她。
那株桃树日日与霍青川相处,时日久了,化成精魅,成了他所爱的锦画。只是精魅灵力薄弱,锦画未能逃过天劫,她心中有着对霍青川的执念,迟迟不肯散去,日日陪在霍青川左右,这也未尝不是一种长相厮守。
阿熏看着那个女子,心里突然涌出一股熟悉的感觉。生生世世陪伴在一个人的身边,不离不弃,哪怕他永远都看不到她。她终于明白了当初重烨和犀王孙看着霍青川身后叹息的原因,她躲过天劫,化而为妖,才能看到霍青川身侧的锦画,像他那样的凡人,又怎能看得到?他不知道,日夜思念的人,其实一直都在身边。
然而阿熏来不及多想,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喘息。重烨苍白着脸,气息变得微弱起来,身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那是狐妖的灵气,如今已经薄弱到如同一段轻纱。阿熏跪在地上看着紧闭着眼睛的重烨,到底是因为她的贪心与无知,亲手毁了重烨的百年道行。
阿熏睁大眼睛,握着重烨的手越来越冰凉,最后那层雾气也稀薄到渐渐消散。阿熏低着头,哭得不可抑制。直到头顶传来一阵疼痛,阿熏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似乎看到重烨横着眼,幽深的瞳孔映着天上的残月。
他说:“哭什么哭,我还没死!”
捌
百鬼渡的剑庐,最终毁于一场大火。
冲天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空,阿熏抱着剑匣站在船上,远远看着火海中的剑庐,仿佛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小船顺着江水渐渐飘远,酒婆在岸上挥手送别,她挥舞着旱烟袋,声音远远传来:“臭狐狸,你走就走吧,还烧了我的酒窖!”
重烨负手站在船头,装作没有听到。
阿熏对着酒婆挥了挥手,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剑匣。
古老的熏木,朴实而沉重。阿熏看着,突然觉得脑海里像是有急流的泉水,突突冒出来些往事。
她想起锦画注视着霍青川的神情,即便那个人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扔在一如既往地守在他的身边。阿熏想,也许百年前,她也怀着同样的心情,注视着某个身影,希望终有一天可以陪他身侧,伴他左右。
古老的剑匣里藏着一个传说。
相传许多年前,长生剑见血封侯,饮血无数,经过上古流传,竟然聚集了一丝灵气。那股灵气渐渐有了意识,生成剑灵,终日注视着日夜相伴的人,希望有一日可以化成实体,伴其左右。
阿熏后来想,也许重烨也是寂寞的吧,所以他才会将她从古剑里幻化出来。阿熏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她初为精魅的时候,对重烨提及天劫。
那时候重烨看着她,幽深的瞳孔有着温和的光。
他说,我会让你平安渡过。
从此世上,再没有古剑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