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一】
天渐渐地暗了,他却还是没有来。
怕是她又惹他生气了,阿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坐在高高的宫墙之上,不知坐了多久。突然看见远远的,有一盏宫灯朝这边而来。是个穿玄青色长衣的男人,看不太清楚神态,只知他脚下走得匆匆,是朝着这栖芳殿而来。
阿绿喜不自胜,大叫一声就从墙上跳了下去,直扑进他的怀中。他一把接住了她,手却微微有些颤抖,阿绿心下狐疑,仔细嗅了嗅,他身上并无那股淡淡的龙涎香。她骇然地一把推开:“你是谁!”
稍凉的夜风将他宽大的衣袍吹得呼呼作响,令人惊异的是,面前这人的相貌与她要等的那个人有几分相似,眉目之间却更为柔和恬静。他微微有些发愣,仔细打量了一下穿着嫩黄色薄衫的阿绿,才浅浅一笑:“你又是谁?”
“栖芳殿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了人乱闯?”阿绿皱眉,语口气冲得很,“还不快滚!”
“小小年纪,脾气倒是很大。”他笑意更深,眼睛在暗夜之中熠熠生光,“小丫头,你说这里是栖芳殿?”
“是又如何。”她懒得再答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他亦不再说话,只是几步走上前,望着那紧闭的殿门喃喃自语道:“三年了。”这一下却又勾起了阿绿的好奇:“三年?什么三——”剩下的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只因她回头发现,面色铁青的元良就站在他们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你三年未归,一回来倒是惦记着到这里来。”元良冷哼一声,这话是对着那个青衣男人说的。
“三年未见,皇兄依然如故。”听他喊“皇兄”,阿绿才恍然明白,原来这人就是元良唯一的弟弟,肃王元锦。听说新朝初立他便驻守边疆,三年来建功无数,却始终未能回朝。有传闻说是因元良的忌惮,也有说是因为他本身不喜朝政纷扰。
“朕可没有肃王这么清闲。”元良挥了挥手,招远处待命的太监上前宣旨,“皇后宝琳生性善妒,无故击毙瑶妃,一尸两命,实在罪大恶极,即刻废后,栖芳殿从此封宫!”
“皇上,是瑶妃先动手——”阿绿又惊又怒,上前就要争辩。
“朕的后宫里还有谁敢伤这位出身高贵的皇后!”元良冷笑出声,狠狠一把推开阿绿。眼看她就要摔在地上,却突然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他微蹙着眉,平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婢,皇兄不必动怒。”
宫……宫婢?她一时之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手腕却又被元良拉住,扯回了他的身旁。阿绿感觉到他似乎竭力压制着浑身的怒气,看着元锦的眼神突地一凛,薄唇却钩起一丝笑意:“朕始终都赢你一招,一招足矣。”
【二】
“你记着,离那个肃王远一些。”元良斜靠在躺椅上,柔声说道。
“这栖芳殿都被你封了,你还来做什么?”阿绿不接他的话,把一碗茶恨恨地丢在他面前的桌上,茶水迸出不少,溅了几滴到元良的衣衫上。谁知元良并不以为意,反倒是端起来轻轻吹开,饮了一口:“茶是越煮越香了。阿绿,可你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了。”
“为什么废后?”阿绿怒气未消。
元良将茶杯轻轻放下,看了她一眼才慢条斯理地道:“朕再说一次,离元锦远一些。”
阿绿负气,劈手就是一巴掌要打过来。只觉得手腕一紧,她的手早在落下之前被元良狠狠地捉住了。他轻轻一带,就将她拥入怀中。他抱得很紧,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正费力挣扎着,却感觉他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畔:“阿绿,朕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你。”
“为我?你若真是为了我,就带我出宫去。”她愤然挣脱他的怀抱,“你肯吗?你舍得抛下这皇位,舍得丢弃后宫三千佳丽吗?”他不说话,幽深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有些发虚,扭过头去冷哼了一声:“我不去招惹那个肃王便是了。他只以为我是个普通宫婢,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肃王元锦很快又来了栖芳殿外。
当时阿绿正坐在宫墙上,嘴里咬着新采的果子,将果核扔得满地都是。元锦笑吟吟地站在墙下看着她:“小丫头,能不能让我见见你家主子?”阿绿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废后宝琳。于是她撇了撇嘴:“废后不见外人。”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你要见一个哑巴做什么?”
听了这话,元锦似乎并不吃惊,反倒是狡黠一笑:“你不让我见她,我又何必告诉你。”宫中很少有人知道废后是个哑女,更遑论一个三年来从未进过宫的人。看来,他是真的认识废后。她一时起了兴趣,答应带他去见废后。这可不是她招惹的他,是他送上门来的。而且,也算是离他远一些了。阿绿坐在另一边的水池边,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废后与元锦。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元锦并未像想象中一般对着废后倾诉往事,只是静静陪她坐着,仔细端详着她的容貌举止,却丝毫没有冒犯之处。
就这样干坐了一个下午。
日薄西山,元锦起身告辞,阿绿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与废后到底是什么关系?”元锦止了步子:“这与姑娘没什么关系。”说完便要离开,可阿绿却径直冲到他身前,挑衅地看着他:“我与你做个交换,如何?”
“什么交换?”
“你告诉我你的秘密,我嘛……”她顿了一下,露出一个略带邪气的笑,“告诉你一个关于皇上的秘密。”
原来元锦多年前与这废后宝琳有过一面之缘。此次回朝便想来探望一番故人,谁料被元良误会,以为他对宝琳有非分之想。寥寥数语,阿绿当然知道他有所保留,她捕捉到了他眼中隐藏的情愫。
竭力压抑着的,忽明忽暗闪动着的,如同一星微弱的暗夜萤火。
曾几何时,她眼中也曾有过这样的东西。她笑得粲然:“皇上的秘密是,他最最喜欢的女人,是我。”她亦有所保留,可他却一点也不吃惊,淡淡地笑着说:“我早便看出来了一些。”否则一个小小的宫婢,如何能这般放肆无礼。
他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要下定决心才能迈出去一般。
她站在宫门口,面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而那陪坐了一下午的哑女早已走到阿绿身边来,畏畏缩缩地站着。“傻子。”阿绿看着那个背影,用手指敲了敲宫墙埋头轻笑起来,“你想见的那个故人可不就在你面前,可我当真一点也想不起了,我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你。”
【三】
阿绿几乎想破了脑袋,却一点也搜刮不出关于肃王元锦的任何记忆。而元良越是阻碍她知道真相,元锦越是闪烁其词,她就越是想知道,他们究竟掩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正百无聊赖地乱逛,突然看见行色匆匆的元锦。
不由得起了几分捉弄的心思,她蹑手蹑脚地跟在他的身后。可元锦绕来绕去,竟走入了后宫最偏僻的一个院落里,对一个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隔得实在远,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最后,他递给太监一个纸包。
阿绿的心咯噔一下。她终于想起来,那个太监是在御书房当差的随侍太监。她心乱如麻,一路跟到了御书房。那太监在桌上抽出一本奏章,将那纸包里的药粉撒入其中,胡乱塞在一堆奏章里。阿绿飞快地躲到一丛矮树之后,等太监走远,才冲进了御书房内。
桌上堆着一大摞奏章,层层叠叠,看得她眼睛都花了。元良每日都要处理这些国事,难怪他总忙得没有时间来看她。然而所有奏章都是一个模样,她实在分辨不出刚才被撒了药粉的究竟是哪一本。
而那药粉,又是什么效用?
她不敢伸手去乱摸,静静思索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火烧起来的时候,阿绿已经回到栖芳殿。当时四下无人,火又起得突然,等有人去救的时候,御书房早已成了一片火海。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却总觉得心底有些发毛。回头一看,元良正站在门口。
“是你放的火?”他神色淡淡,似乎并不生气。她利索地点头承认:“是我,那是因为……”
“朕是不是曾让你离那个元锦远一点?”他打断了她的话,似乎有些不耐烦。她有些心虚,但下意识地反驳说:“我没有……”
“朕会忍你一次二次,不代表什么都能忍你!自你封后,你想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你目无法纪,害死瑶妃,朕都不与你计较,现在朕只是叫你离他远一点你为何不听?”元良气得脸色发白,“阿绿,你再这样任性胡闹,连朕都不会再保你!”
“任性胡闹?”阿绿呵呵地冷笑,“我放火烧了御书房,是因为有人害你!他们在你的奏章里不知下了什么毒……”
“你总有狡辩的理由。”元良不再看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元良——”他不要欺人太甚!
“朕问你,你放火烧了御书房,当真只是为了不让朕中毒?”若是有人下毒,直接派御医来处理便可,为何偏要做出这样不可理喻的事情。他太了解她,知道她总对他诸多怨恨,抱怨他不能时时陪在身边,恨他有太多国事缠身。
“在你认错之前,暂且不要出栖芳殿一步。”他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你不记得了,以前我也这么任性这么胡闹。可你爱我的时候对我说,不管我有多少讨人厌的地方,你都一样爱我。可现在,你终于厌了倦了。我是很坏很胡闹,可我怕我不胡闹的话你会忘了我,我怕你有了三千后宫,就再也不想见我了。
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口。
她怒不可遏地将满屋的东西砸得粉碎。气冲冲地走到院门之外,却看见笑吟吟的元锦正站在一棵槐树下,啪嗒一声打开一把玉骨折扇。
“小丫头,这次真要谢谢你。若只是我亲自动手,可没这么有趣。”他的笑容并不讨人厌,但说出的话却让阿绿浑身冰冷,“辅政大臣千辛万苦收集了我的罪证,现在却被你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实在有趣。”
阿绿愣愣地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恨他?”元锦对这问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淡淡点头:“恨。”她笑着转身,回到她的栖芳殿里去。
“等等,小丫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叫阿绿。”她并不回头。
【四】
整整三天,元良都没有再到栖芳殿来。
阿绿再也忍不住,径直跑去他的正殿找他。刚从御花园走过,却突然听到元良的声音:“朕警告你,你若是再敢靠近栖芳殿一步,朕将你碎尸万段!”
她小心地探出一颗头,只见元良对面站着轻笑摇头的元锦,他并未慌张或是害怕,反倒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元良似乎极力按捺住怒气。
“皇兄可还记得,自己曾说过什么样的话?”元锦沉水一般的眸中透着一丝狠厉。
前朝皇帝昏庸无能,却有一位颇得民心的贤后。贤后因多次劝诫皇帝勤于政事被废,惹得朝臣民众对昏君的怨气又多了一笔。不久天下大乱,元家兄弟二人攻破都城,杀昏君,统天下,虽然偶有前朝余孽作乱,但元良却笑得志得意满:“有那个哑女在手,还怕得不到民心?”他立了前朝贤后所生的哑女宝琳公主为后,完全没发现元锦恨恨地将嘴唇咬出了血。新皇后口不能言,又体弱多病,没多久就失宠。后来元良将她发落,住到前朝贤后被废之后所居的栖芳殿,这简直与打入冷宫无异。
此时距新朝建立已过去三年,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再没有人会去管一个冷宫皇后的死活。
除了他。
阿绿听得心惊肉跳,怎么也没料想到元良立自己为后是有着这样一番思量。她只觉得浑身无力,轻轻靠在一旁的假山上,才能勉力支撑住身体。不知过去多久,他们似乎都走了,她才起身慢慢地走回栖芳殿去。
她又在栖芳殿内等了数天,突然有消息传来,新入宫的舞娘颇得圣恩,元良竟然不顾群臣反对,破格将她直接进封为明妃。宫中谣言纷纷,都说皇上被妖女迷了心窍,不理朝政,只知贪图享乐。
他果真再也不来栖芳殿,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从前不管她如何蛮不讲理,动辄与他叫嚣,甚至出手伤人,他都不跟她计较。而如今,每一天她在这凄冷的栖芳殿里,从日升等到日落,唯一想着的事只是想让元良能来看她一眼,哪怕是无意中路过也好。为了他,她连留在这深宫里都愿意。他知不知道,她有多恨这些高高的宫墙?
元锦站在门外看她,似有些同情,又似有些嘲笑:“真是可惜,你要等的人没有来,我这个讨人嫌的人倒是不请自来。”
她默不作声,好像没听到一般。
“你曾自信自己是他最喜欢的女人。”元锦仿佛在自言自语,“可如今,我只是送了个颇有姿色的舞娘给他,他立刻就把你忘了。他从来就是个寡情薄幸的人今天是舞娘,谁知道明天是谁,对帝王来说,没什么能留住他的心。”
“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你想做什么。”
阿绿笑,眼神里隐约似有一抹妖红:“留不住,就杀了他。”
曾几何时,栖芳殿也住着一位废后,被帝王厌弃,被宫墙困锁。不是没有过琴瑟和鸣之时,只是留不住的,始终留不住。
她亲眼看见那位废后所受的诸多苦楚,她定然不会与那位废后走上同一条路。
【五】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轻描眉,淡点唇,墨色长发只用一个银环简单地束了起来。仔细看看镜中,依稀还是多年前的模样,但那眸子里却平添了几分哀伤。
在拿到一个小小的瓷瓶之后,阿绿终于还是问出了疑惑许久的问题:“王爷与废后究竟……”
“你很在意这个吗?”元锦叹了一口气,眼神不易察觉地飘向别处。
他与她相识的那年,他十二岁,只是一个随父亲入宫的臣子,胡乱在内宫里瞎逛,迷了路。走着走着忽然瞧见一个身着绿衣的女童坐在高高的宫墙之上,正瞪着眼睛看着他。他以为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宫女,连忙上前喊她下来,而她笑着摇头,却不说话。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接了她下来,这才发现她是个哑女,问什么都是点头摇头,一句话也不会说。
他陪她坐在宫墙之上,看着栖芳殿内满眼的绿色,问她:“我叫你阿绿,好不好?”她笑着点头,见他不笑,便伸手去他脸上拉他的脸颊,非要在他脸上比出一个笑容不可。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他就将她偷偷放在心底了。
可之后时局动荡,在朝为官的元父纳谏不成反下了狱,一家人在外逃亡了好几年,等他长成之后,与兄长元良一起举起反旗,一路北上。那一路他都想着,他一定要杀进皇宫,去见他的阿绿。
那时元良曾许诺说要将天下一分为二,兄弟二人同享江山,若违此誓,不得好死。即将攻入京城之时,元良却借口后继无力,让元锦率军转道去另一城池。他无奈之下只好对元良说:“我认识宫里一个哑巴宫女,哥哥你可千万别杀了她。”待到元锦再入京,见到的是满城百姓跪倒在地,山呼万岁,锦衣玉带的元良含笑而立。虽然早已料到那誓言是句漂亮的空话,但亲眼见到此景,元锦还是呆立良久。
待到他终于入京,元良来找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哑巴可不是宫女,是那位贤后的女儿,宝琳公主。”说到这里,元良略微停顿了一下,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也是你未来的皇嫂,我的新皇后。”
曾有幕僚问他一句:“王爷身怀经天纬地之才,莫非甘心屈膝于人前?”元锦稍稍犹豫,终于点头答应起事。
终究是不甘心。
江山,美人,原本都是他的。
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坦诚,连这背后的隐秘也告诉了她。她极力克制住颤抖,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他似乎想从她脸上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她却抬头冲他笑了笑。
“你也叫阿绿,是谁给你取的名字?”他有些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她却一把推开,笑嘻嘻地说,“这还用问?当然是皇后娘娘为我取的名字。”
【六】
那一日天朗气清,的确是个好天气。
元良坐在窗下翻着一卷书,阿绿随侍一旁,亲手为他煮了一杯茶。见他并未注意,她拿出袖中的瓷瓶,将药粉倒入。不想她的手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不少药粉都沾染在杯口,她手忙脚乱地收起瓶子,才端起茶杯,就感觉到元良已经走到她的身后来。
他细密的眼神似乎正仔细地打量着她。
极其华贵的金黄色皇后朝服,头上戴着高高的凤冠,这一身打扮极为繁复,也连累得她手脚都舒展不开。元良微皱起眉:“怎么今日想起穿成这样?”
“这样别人就不会将我认错了。不会以为我是个小小的宫婢,而一眼就能认出,我是你的皇后。”阿绿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茶杯,“再说,我要向皇上认错,必须得庄重些……”
他已经伸过手来接茶杯,她却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把茶给朕。”
她开始发抖,她明明怨他恨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杀了他,可到了这一步,她却有些迟疑起来,不知怎的头晕目眩,心一横话就已说出口:“这茶被我下了毒。”
茶杯稳稳地被接了过去。
元良似乎没听见一般,轻轻笑了笑,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擦去了茶杯边缘沾染的白色粉末,像往常一般将茶吹开了,慢慢靠近嘴边。阿绿急起来,劈手去夺,却扑了个空:“你疯了!你会死的!”
他已将那茶一饮而尽。
阿绿根本没料到他会这样决绝,早已失魂落魄一般冲上去,大哭起来。元良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轻轻为她擦拭着眼泪,语调之中却凄楚万分:“不是你的错,是朕无能,保不了江山,保不住你。”他如何会不知道元锦的野心,所以才假意贪图美色,只为使元锦放松警惕。谁料反而掉进元锦的圈套之中,使其外有重兵,内安奸细。
他败了,一败涂地。
他以为自己总胜过元锦一招,便足矣。谁知这些他珍视的东西,还是马上要被元锦一样一样夺回去。“那时你问我愿不愿意带你离开皇宫,我真后悔没有答应你。阿绿。”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我是真心向你认错,以后再也不任性再也不胡闹,每日每夜都与你在一起,斟酒煮茶,谈天说笑。
对不起,我怕你不爱我,我怕我会变成我母后那样,被所爱之人厌弃,待在这寂寂深宫里郁郁而终。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承受失去你,所以即便是死,也要与你一同而去,只是走过奈何桥之前,我们要先约好,从此生生世世相偕到老。
她轻轻擦掉了他嘴角的血丝,将他扶在软榻上靠好,仿佛他并未远离一般。
门却突然响了。元锦走了进来,呆呆地望着她,看了许久,终于喃喃道:“阿绿,你果真是我的阿绿。我在心里揣测了千遍万遍,一直自欺欺人……”说着话上前来握住她的手。而她却浅浅一笑:“我是你的阿绿,我已经不爱他了,以后都跟着你,你说好不好。”
“你说真的?”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当然。”她回答得很快,看那笑容也不似在说谎的样子,“只是他气数未尽,你再上前去补一刀,以绝后患。”元锦不疑有他,从身上拔出佩剑,狠狠地朝软榻上的元良刺去。
阿绿已乘机将袖中的瓷瓶拿出,余下的药粉被她尽数倒入口中。
咣当,身后有宝剑落地的声音。
“阿绿——”
她转身,却不是朝着他的方向而去。而是一步步,走向她的元良。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着元锦凄然一笑:“傻子,我就是那个你找了这么多年的人。只是,你迟了一步,所以我先爱上了他。”
她颓然倒下,靠在元良的怀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七】
她是住在栖芳殿内的小公主宝琳。
身处于水深火热的深宫之内,她见多了鲜血遍地的杀戮,常害怕得颤抖不止。聪慧谨慎的母后告诫她,在陌生人面前不可多言,否则随时会有性命之虞。还为她在民间寻了一个与她长得相像的哑巴女孩子做她的随侍替身,以防不测。她变得不爱说话,宫里的人甚至渐渐觉得她原本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她的母后是当世人人称颂的贤后,却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年纪轻轻就被逼到这栖芳殿里住,不得出宫一步。她也就一直随着母后住在栖芳殿内,从来没看到过宫外的世界。她以为爬上高高的宫墙就能看见宫外是什么样子,可当她能爬上去,却发现宫墙之外还是宫墙,重重压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终于有一天,她遇见一个少年。
少年说:“我叫你阿绿,好不好?”
她笑着点头,心里觉得这比宝琳公主这个名字要好。可见过那一次,她又等了好久好久,等到她都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却再也没见到过那个少年。后来母后过世,朝政大乱,反军攻入了皇宫,宫内所有人都急着逃命,却没有一个人管她。神经有些失常的昏君不知为何冲进了栖芳殿里,手里握着一把染血的长刀,面目狰狞地朝她砍过来。她吓得惊叫,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然而那个昏庸而无情的君王却突然瞪大眼睛,胸前穿透了一把宝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惊喜地发现,救下她的,竟就是小时候的那个少年。他长高了许多,样子也变了一些,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冲上前去抱着他大哭起来。
然后,她问他:“我是阿绿,你还记不记得我?”见他吃惊的样子,她解释,“我不是哑巴,以前是我母后担心我,希望我远离那些是非争斗,才让我故意装出来的。”少年还是有些愣愣的,她便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戳他的嘴角,非要逼他笑出来不可。他被逗得发笑,拉着她的手说:“你记好了,我叫元良,阿绿,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想了想,脸上有些发烫,她问:“你能带我离开这个皇宫吗?”
元良愣了一下,她知道他一定是不愿意,这皇宫里便是再不好,却也总是有千千万万的人愿意留在这儿。她很快就笑了:“我跟你说笑的。我愿意嫁给你。”
她成了他的皇后。
可是心底的期待从未消退,她想离开皇宫,一刻也不愿留在这令她始终提心吊胆的地方。午夜梦回,她眼前总是出现母后孤独死去的样子。她害怕得尖叫,满头大汗地惊醒,所幸,她身边还有元良。他抱着她,任她冲自己发脾气与哭闹,他都只是轻轻拍她的头。不管她做出不管多么恶劣的事,元良都会原谅她。她望着他的侧脸,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让她离开他的理由。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切都错了。错了,原本她一心一意要爱的少年,并非眼前人。她已无法得知,元良为何要骗她,也许是为了抢夺与征服,也许真是为了安定人心,又或者他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她也在此刻猛然发觉,不论真相如何,最终留存于她心底的,是那些经年累月的浓情,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似乎已逐步走远,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背影。
即便知道真相又如何,她一心一意爱的人,只有他一个。
她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低低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爱你吗?不是立我为后之时温柔地替我戴上凤冠的时候,也不是亲口对我许下那些海誓山盟的时候,更非将我紧紧搂在你怀里害怕失去我的时候,而是破城之日,你一剑刺穿了我父皇的胸口,我看着那些罪恶的鲜血喷洒在你的盔甲之上,对于怯弱且充满恨意的我来说,自那一刻起,我就将你当成我心中永恒的英雄,我此生唯一的依靠。”
她闭上眼睡去了。
从此他们相拥而眠,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八】
新朝皇帝元良与皇后一同下葬的日子,元锦一个人去了栖芳殿。缤纷而落的红粉花瓣盈袖满香,元锦却把满身的桃花都抖落,往最荒凉的后院走去。那里永远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无人修剪。他一个人爬上了栖芳殿顶,朝宫门的地方看去。可看见的只有那层层叠叠的宫墙,将宫外所有的风景尽数遮去。
而他的身边,也再没有一个阿绿。
他低声喊她的名字。伸出颤抖的手,在嘴角努力地比出一个微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