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妍
【缘起】
我曾见过一朵春光中早生的青莲花。
弱弱的,从死寂的荷塘中露出玲珑尖角,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波光潋滟,尖角舒展开它柔嫩的身体,在料峭春寒中绽出一朵青涩的莲花。风过,微微颤动,露珠映着朝阳,点点金光。
那时候,岁月静好,人世安稳。一切,都还充满希望。
【壹】
我家是宋国一个书香门第,爹爹靠教书为生,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足够温饱。十岁时,宋卫交战,殃及百姓。
某天家中突然来了一队士兵,抢了家里的粮食,又一把火将屋子点燃,年幼的我吓得晕死过去。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被护在一对烧焦的尸体中间,眼前只剩下还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我惊恐地去抱爹娘,他们的身体却在我的怀中碎裂开来,灰飞烟灭。
我流落街头,后来被个大户人家收做下人,做些洗衣烧火之类的粗活。有一天主人叫我为他洗脚,我端着水盆小心翼翼地走进他的房里,却被他拎起扔在床上死死地压住……我像一块破布一样散乱在床上,主人扔给我一个包子,让我回去继续洗衣烧火。没过几日,他又叫我帮他洗脚。这次,我在水盆下,藏了一把杀猪刀。
我没想到我能侥幸逃脱,那天的雨哗哗地下,我在荒野指天而骂,骂这上天不公大地不平,骂朗朗乾坤容不下一个孩子!雷电交加,映出我苍白而冷酷的脸。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将这个不公的乾坤翻转,将这浊世狠狠践踏。
我开始沿街乞讨,学着奴颜婢膝,学着趋炎附势,学着贪得无厌,学着不择手段苟且偷生。我像一头困兽,仅凭着求生的本能,亡命天涯。
年至及笄,我出落得妖娆娇媚。我渐渐在周围男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东西,就像幼年时将我压倒在床上的那个浑蛋的眼神。一天晚上,我发现栖身的破庙外,一群人围着一个男子拳打脚踢,边打还边喊:“你竟敢偷上南子的床!你竟想独占她!”那男子毫不讨饶,嘴硬道:“我呸!老子想的,你们谁不想!谁不想!”
那人被活活打死,扔进一口枯井。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的美貌,也能成为杀人的利器。如此大好。我放出消息,谁愿意跟随我,便可与我共度春宵。不到一年,我便集结了数百人,我指使他们冲进富家,奸淫掳掠,杀人越货。那些富人跪在我的脚下求饶,我在上座笑得张扬。原来,报复竟然这么简单。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冲进富家已经满足不了我,我将矛头对准了军营。我不能忘记他们闯进我家时脸上的狞笑,这一次,我要笑着看你们所有人哭!
我动手了。我带着这数百人的队伍冲进了宋军军营,毫不留情地杀着士兵,就像当年他们杀害爹娘一样。可我终究还是败了,那些人本就是乌合之众,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还可以,遇上训练有素的士兵,根本不堪一击。
我被宋军头领抓获,捆绑起来,像踩一只畜牲一般踩在脚下,被他们唾弃嘲笑:“哈哈,想杀爷们,不自量力!你如此美貌,一展身手的地方,该是爷们的床上!来啊,带走,充为军妓!”
“慢着。”一声轻柔的男音。我咬牙抬头,营门口,一个车夫赶一辆马车,车上一个颀长的人影,缓缓往这边来。那男子生得玲珑,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容貌比女子更胜。他下了车,走到我面前,弯腰看我。我狠狠瞪他,他突然笑了,似微风轻触荷叶,起身走到宋军头领面前,说,“将军,我刚听说有女子带人杀进军营,便好奇过来瞧瞧。将军勇猛,擒了这女子,便做个人情,送与我吧!”
宋军头领赶紧单膝下跪:“公子即将为我宋国前往卫国为质子,公子心系百姓,劳苦功高,这女子理当送与公子,不敢论人情。”
那男子笑了笑,带我同乘马车,离了军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却不松绑,只说:“有勇无谋,蚍蜉撼树,不知死活。”我刚要破口大骂,又听他说,“不如,我来帮你吧!”
我愣住了。
【贰】
后来我得知,这个美貌的公子,便是宋国国君之子公子朝。如此地位之人,怎么会想要帮我?我将信将疑,直到我被宋国国君封为公主。
但我这个公主并非平白得到,国君宣布,我将与公子朝一同前往卫国,他为质子,我为和亲,双管齐下,保宋国不再受卫国战乱之苦。
我知道这一定是公子朝从中谋划,我曾与他坦言爹娘被害及幼年失贞的往事,他并未嘲笑我,只是微笑点头,暗中安排下如此局面。我不懂他为何这么做,他道:“你果真以为,凭你一个小小乞丐,可撼动这运转千年的秩序?别做梦了。若你真想颠倒乾坤,践踏这浊世,必要站在至高的位置。待你睥睨天下,何愁不可只手遮天!成为卫国夫人,只是给你一个方便行事的身份罢了。”
我冷笑:“我一个村野女子,当真可以做到吗?”
他温润的手指点到我的额上:“你一个人自然是不行的,不过,有我。”
我啪地打掉他的手,警惕地说:“你我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助我?”
“我只是想看看,不同的结局。”他摸着泛红的手背微笑道,说着,便往屋外找宫人给他做点心去了。
走了半路,他又长长地啊了一声,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回身道:“南子,你不要让我失望。”
出发那日,公子朝骑马行在前头,带领送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往卫国前行。这一路上,公子朝与我细数卫国风土人情、党派势力、山河地理,我虽不知他意欲为何,但深知他所做之事于我的确有益无害,便也不再多想,只将他所说之事用心记下。
平安到达卫国。觐见卫国国君卫灵公的时候,公子朝取了些锅底灰,将脸涂黑。我讶异他这样的行为,却也没有多想。我需要思考的,只是怎么让卫灵公为我痴迷。
卫国国君比我大了三十多岁,本是正当壮年,接见我们时却有气无力尽显疲态。他草草下旨封了我为夫人,却并未大婚,他说前任卫国夫人刚死,心情抑郁,只将我安排在一处偏殿。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见过他。
这非常不好,我不相信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对我视而不见,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由。
我找来了公子朝。作为宋国的质子,公子朝被封为大夫。因为我与公子朝在名义上是兄妹,所以也未曾避嫌。
“关于卫灵公,你知道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眯着眼睛,像一只慵懒的猫,嘴角一扬:“或许你是想问,卫灵公为什么不喜欢你。”
“快说。”
他哈哈大笑起来:“南子,你可以迷惑天下男人,可前提是,他们身边没有比你更美之人。”
卫灵公身边竟然有比我更美的女人?我心头一紧,这份美貌是我唯一的武器,如今连这也被比了下去,我还拿什么去与人斗,与天斗?
公子朝似是通晓我心中所想,狡黠地指着自己:“南子,你可以自信,但不能自大,这世上比你貌美之人还有很多,比如,我。”
我皱眉:“你要与我为敌吗?”
公子朝摇头:“或许有一天,这份美貌真的会有它的用处。”他抬起柔若无骨的手指,轻抚我的面庞,“但是南子,你的敌人不是我。”
“谁?”
“丹华。”
丹华,卫灵公宠姬,美貌无比,宠冠天下。曾有一次,丹华的娘生了重病,丹华假传君令,让车夫驾着卫灵公的车送她回家。这本是要受断足之刑,但卫灵公知晓此事后,非但未曾责罚丹华,反而赞其至孝至勇,更为荣宠。
“此等人物,你怕是争不过她。”公子朝揶揄道。
这倒未必,任何人都有弱点,关键是看我能否找到。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见见这个丹华。
我在卫国时日尚少,还未能培植出亲信,问下人们卫灵公宠姬之事,又恐怕日后多生事端,凡事只能托公子朝打听。公子朝也算尽心尽力,他告诉我,卫灵公凡是用膳,必要丹华随侍在旁。
这日卫灵公与群臣于东边花园饮宴,公子朝也在宾客之列。我当即换了身侍女的衣服,扮成公子朝的侍女,随公子朝一同进了东边花园。
正是盛夏,花园内数株桃树结出累累果实。卫灵公正搂着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作势要亲。美人嗔怪着,袅袅娜娜地走到树下,抓起一个又大又熟的桃子,不洗不擦,直接剥开皮咬了下去,吃了一半,碎步跑回来,塞到卫灵公手里:“君上君上,你尝尝。”
这等逾矩之事,卫灵公竟然毫不在意,接过那美人吃剩的桃子大口吃起来,还乐呵呵地说:“你居然能够忍着不吃完这么好吃的桃子,让给我吃,不枉孤平时那么宠爱你啊!”他吩咐道,“以后每日赐丹华十个蜜桃!”丹华便眉开眼笑地扑进卫灵公怀中。
我钩起嘴角,找到了。
【叁】
回到偏殿,公子朝已经在等我。他给我搬来了数十卷竹简,说道:“南子,这是鲁国大圣人孔子的文章,你应该会喜欢……”
我挡住他,说:“暂且不管这些文章。你与我备三斤上好的狗肉,我要为卫灵公做一道宋国的家乡菜肴。”
公子朝微微点头:“好。”
我又说:“另外,与我备一身锦衣华服。”我咬牙道,“从今往后,我要让卫灵公,不爱丹华,只爱南子。”
狗肉在宋国乃是寻常肉食,我又自幼在乞丐窝中长大,烤狗肉的功夫可谓出神入化,神仙闻了也要寻味而来。
我于国君晚膳上献上这道菜,卫灵公大喜,拉过丹华一起品尝,连声称赞,令我每日献菜,不得有误。
四日后,传出消息,丹华病重。初时只是嘴唇发痒,第二日嘴边便长出一颗颗的疹子,只两日便布满了嘴唇,还流脓水,嘴巴疼得张不开,第四日,疹子开始往全脸蔓延,丹华晕厥,性命垂危。数位太医聚首,不眠不休治了七日,丹华才好转过来,只是脸上留下了多处疤痕,特别是嘴唇,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硬壳,让人望之生畏。
传说丹华病愈后,卫灵公曾经去看过他,只一眼便惊慌失措地逃了出来,质问太医为何会如此。太医答,丹华身娇体弱,对花粉尘屑等极为敏感,其爱食蜜桃,又不喜擦洗,被蜜桃皮上绒毛所刺,起了红疹。这本无大碍,只是这几天连连陪国君品尝狗肉,这狗肉本是极其燥热之物,下肚后催发红疹之毒,一发不可收拾,才变成今日局面。
当卫灵公怒气冲冲地赶到我的偏殿时,我已安静地坐在床笫上等着他——一身晚霞色深衣,翠玉带钩勒起杨柳细腰,薄如蝉翼的轻纱束起一头青丝,赤着一双莲足,美艳得不可方物,默默地等待卫灵公的到来。
我成了卫灵公最喜爱的女子。
三个月后,卫灵公以丹华假传君令、目无君威为由,将他赶出了王宫。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偏殿听公子朝与我念孔夫子的文章。听闻此信,我只微微钩了钩嘴角。
隐隐听得一声轻笑,抬头,公子朝放下手中的书简,压低声音道:“你怎知丹华对蜜桃绒毛敏感?”
我头也不抬,只装作看书:“那天她吃过桃子,便不经意挠着脸颊,我假装送点心近看过,她所挠之处不仅红肿,还泛起小疙瘩。”
公子朝笑道:“南子,你知道自己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吗?”
“我的美貌。”
“不,是有勇有谋。”
我丢开书简,走进内室:“不与你多言,晚间还要帮君上处理国事,你去睡吧,我也歇了。”
是的,此时卫灵公已将大半国事交予我来处理。他不喜理朝政,有时国事堆积,直看到半夜,我陪伴左右,偶尔随口说一些看法,卫灵公见我说得有理,一来二去,索性全交托于我,自己只顾寻乐去了。
我一直在念孔夫子的文章,孔夫子的仁治思想让我深深折服,在国事处理中也常常依此行事。卫国在我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与毗邻各国相处也十分融洽。我幼时虽跟着爹爹念过些书,但天长日久,已然荒废,是公子朝一点一点教我,帮持我将国事一点点理顺肃清。有时他倦了厌了,便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日光映着他鸦羽般的睫毛,闪烁出金色的光芒。
日光正好,雀鸣水渺,恍惚便是一世过了。
已经到达至高处了吗?当初许下的誓言,刻骨的仇恨,黑暗的念头,如今都可以实现了吗?可为什么,这些原本占满整颗心的东西,似乎渐渐被另外一种东西替代了。但当我想去探究这为何物时,它又悄悄融化在这日光里头,遍寻不着了。
隐约听见公子朝梦呓,缩了缩身子。我替他盖一件衣裳,他突然呢喃:“娘,你看,不一样的结局。”我的手停在半空,一时出神。
【肆】
卫灵公将国事交与我处理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日早朝,由卫灵公一首提拔的仲叔圉、祝鮀、王孙贾三人联名上奏,于朝堂上直斥我目无君上,后宫干政,与公子朝有染,图谋篡位。卫灵公迫于无奈只好应承,令我不可干政。
一日之间,我从指日可待的至高处,狠狠摔到了谷底。我想,是时候放弃卫灵公了。
我将此事说与公子朝,让他为我另辟蹊径。公子朝笑如温润暖玉,答:“南子,你需要一个孩子。”
“谈何容易,卫灵公年岁渐长,又不知节制,连房事都力不从心,何况生子。我在这深宫之中,也无法借得他人血脉,且孕期掌握不清,一不小心,反会万劫不复。”
公子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指蘸着茶水,将脸濡湿,又用帕子擦掉,依旧是绝美的容颜,他说:“南子,我说过,有一天,这份美貌会有它的用处。”
这日清晨,我从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梳妆,便匆匆奔赴卫灵公寝宫,倒头便拜,说我梦见上天感动于灵公的仁德贤明,每月都会派天上的仙女下来服侍他一日。愚蠢如卫灵公,欣喜有美人入怀,对此事深信不疑,只日日期盼“仙女下凡”的那一天。
我暗暗计算自己的孕期,待十拿九稳之日,便带着公子朝去见卫灵公。公子朝细细描画眉目,将自己扮成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轻灵女子。卫灵公见之大喜,当夜便将我二人一同留在寝宫。
脱衣解带前,公子朝献上“仙药”,说乃仙宫之物,服之滋补强身,延年益寿。卫灵公毫不怀疑地一口吞下,即刻便沉沉睡去。公子朝说过,此药可令人产生云雨幻觉,卫灵公醒后不至于起疑。
每当这时,公子朝便将我困在他的臂膀中,像呵护世上最重要的珍宝,眼神温柔得像晨曦中舒展的青莲,那么小心翼翼地碰触。他的怀抱,有和我相同的味道。毁天灭地的味道。我只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碰触他的心,看看他的心中,是否为我存着一隅。
十个月后,我生下一个孩子,卫灵公只当亲生,起名蒯聩。公子朝名为蒯聩的舅舅,常常会过来看望我们,为蒯聩带一些竹马摇椅,或是新制的皮鞠。他抱起蒯聩的身躯那样挺拔可靠,可是我却始终不能让蒯聩开口叫他一声“父亲”。
岁月静好,蒯聩从咿呀学语到总角垂髫,从黄口小儿到幼学束发。有什么渐渐改变了,我开始慢慢忘却上天曾经给予的折磨,忘却自己指天骂地的誓言,甚至还告诉自己,那是上天的试炼,渡过那试炼,如今便苦尽甘来。
可即便我再如此麻痹自己,却总在蒯聩喊卫灵公“父王”时生生地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能忘记,这孩子只是一个工具,是为了让我登上至高处,践踏浊世的工具。我看向公子朝,他淡淡地笑,看卫灵公与蒯聩父子情深,眼神温柔。只这一眼,便让我的心沉入无底深渊。
这年清明,公子朝邀我同回宋国。
时隔多年,再回家乡,物是人非。
马车辘辘地向前行进,不一会儿出现在一汪碧湖旁。公子朝将我扶下马车,往湖旁林间走去。
一座无主之坟,连块墓碑都没有。
公子朝摆上供品,双膝跪下,专注地往坟头撒着黄土。九把黄土撒过,公子朝站起身,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走吧。”
我指着那坟问:“谁?”
“我娘。”他只说了这一句,便紧闭双唇,再也不说话。
公子朝之母,应为宋国夫人,怎会葬在如此荒凉的地方。我没有问,我只是转过身,恭敬地行到坟前,跪下往坟上撒了三把黄土。公子朝静立一旁,待我站起,拥抱了我。
“南子,你从未叫我失望。”
【伍】
蒯聩弱冠,卫灵公立其为太子,时机已到。公子朝教我秘术,可于房事时耗人精力。卫灵公日衰,我左有公子朝辅佐,右有太子之母身份保驾,暗中操控了卫国政权。
这一年,蒯聩受命,献盂于齐,途经宋土。
蒯聩回国后,我欢喜地叫上公子朝一同探望他。太子宫外,宫人侍立,说太子疲乏,已歇下,没有通传,不必进入。我屏退了下人,只与公子朝进了太子宫,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脚步声响,扰了蒯聩美梦。
寝殿门闭,我抬手欲推,却听见里面传出幽幽的歌谣:“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蒯聩不断重复着这句歌,从幽幽吟唱到撕心裂肺,我听见寝殿内无数物什摔落的响声。
我心内一痛,“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已经满足了你们的母猪,为什么还不归还我们漂亮的种猪——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公子朝握着我的手,抚摸我的额头,道:“蒯聩经过宋国时,山野村夫大声唱着这歌谣,还嘲笑他不是卫灵公的孩子,是你与我的……南子,蒯聩留不得了。”
我怆然大哭,这是爹娘死后我第一次放肆哭泣。我死死抓住公子朝的袖子,疯了般哭号:“公子朝,我们走吧!我们离开卫国,带着我们的孩子,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静度日。什么报复天下、颠倒乾坤、践踏世间,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公子朝猛地甩开我的手,不再露出他温润的笑,只冷冷地道:“晚了南子,我们都回不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我泪流满面。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行差踏错,走入这万劫不复的局面,悔不该,不该与公子朝生下蒯聩,不该夺了丹华的宠,不该当了宋国公主来卫国和亲,不该纠结村野莽夫冲撞军营,不该指天骂地……或许我,根本不该活下来。
公子朝带来蒯聩家臣戏阳,戏阳一见我便再也没有移开目光,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我心头冰冷,听完蒯聩与他的计划,沉默。公子朝道:“你且回去,一切依蒯聩谋,夫人保你平安无事,荣华富贵。”戏阳允诺。
公子朝握住我的手,安抚我:“南子,你看,你离那至高处,只差一点点而已。南子,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只要你再往前一步,一步而已。”
我冷冷地问他:“公子朝,你究竟想干什么?”
公子朝笑意蔓延:“帮你。”
“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为你自己。你究竟为什么要助我得到今天的地位,是不是你娘……”
“住口!”
一声低吼,我心中一惊。公子朝抓得我手腕生疼,如秋月的脸庞冷若冰霜:“我不要!我不要同样的结局!你能做到的,你一定能做到的!南子,你要给我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我任由他在我手腕上抓出血红的手印,望着他的怒颜,一点一点,安静了下来。
隔日早朝,蒯聩称有事要奏,遣戏阳上书。戏阳手持竹简,步步逼近,至我身旁。我一直盯着蒯聩,他不断以眼色暗示戏阳动手。再看公子朝,他牢牢地盯住我,那一双眼中,早已没了那朵晨间青莲。我的心冰凉,眼一闭,奔到卫灵公身旁大喊:“君上,太子要杀我!”与此同时,戏阳抽出匕首高高举起。
朝堂乱成一团,蒯聩见计谋失败,索性举刀来杀,被公子朝早已安排好的侍卫挡下。见势不妙,蒯聩转身便逃,卫灵公大喝“快追”,公子朝带兵欲往,我却假装失足绊倒在侍卫面前,侍卫手忙脚乱扶我起来,再看蒯聩,早已不见踪影。
我平静地站起身,第一次像个母亲一般,与公子朝冷冷对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这一次,我想为我的孩子而战,即便那孩子恨我欲死,即便我的对手,是孩子的父亲。
公子朝开口,没有出声,那开合的嘴唇描出一句话:“南子,你真令我失望。”
【陆】
三年后,卫灵公力竭而薨。我本欲依灵公遗命立他的小儿子郢为国君,谁知郢听闻我要辅佐他治国时竟然吓得急忙推辞,我只好立蒯聩之子辄为国君,也好与臣子交代。
那年,辄才刚刚十岁。我看他天真烂漫的模样,与我当年那么相像。我问他:“辄,你以后想做什么?”辄说:“我想与奶奶一样,站于万人之上,让所有人听命于我。”
我莞尔,抚摸他的头。每个人在最初的时候,都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却没有料想,自己会为这个梦想失去多少,又是否值得。即便将天地翻转,将世间踩于脚下又怎样,到头来,仍是黄土一抔,残酒一杯。
多少年了?当年的美貌少女,如今青丝落雪,红颜蒙尘。人再争,也争不过岁月。
公子朝自我放走蒯聩那天便失踪了,我知道,他是恨我放了蒯聩一条生路。我曾派人到处找他,却终无所获。他不在的日子,我代替他,每年清明去祭扫他母亲的坟。
那年,邻国齐送来美女一名,与辄和亲。我在宫里料理着大婚前的准备工作,宫人报齐国送亲队伍已到,我整理行装,出门迎接。
远远的,送亲队伍前头,有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玲珑的公子,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容貌比女子更胜。他身后,车上盛装的少女,眼神凶狠,一如当年的我。
他领着和亲之女恭恭敬敬地走到我面前,深施一礼,道:“见过太夫人。”
“免礼。”我上前扶起那女子,说,“路途遥远,诸位且去休息,洗洗风尘。”送亲队伍谢恩。
我与他擦肩,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而他,坚定着自己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认定的道路。
历史永远在轮回。公子朝放弃了我,找到了另外一个,或许能给他不一样结局的女子。
几年后,蒯聩与朝中大臣伯姬,蒯聩之姐及其子,以及卫灵公提拔的仲叔圉、祝鮀、王孙贾合谋,回到卫国,废了辄,成为卫国新的国君。
蒯聩没有杀我,却判公子朝秋后问斩。我求蒯聩准我给公子朝收尸。蒯聩准了,说报我护他之恩。
行刑那天,蒯聩亲自监斩,我在一旁作陪,公子朝跪在刑场。我从没想到,我们一家人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见最后一面。
我为公子朝送上送行酒,轻抚他的脸庞,温柔地说:“你曾陪我走过无比艰辛的路,如今,换我陪你。”
公子朝看向我,我仿佛又看到那朵晨曦中轻颤的莲花。他泪如雨下,仰天凄厉地大喊了一声: “娘——”
叫声揪人心魄,我依稀想起,曾有一年清明,我在公子朝母亲坟前,偶遇一名老妇。她自称是公子朝母亲的婢女,为我讲述公子朝与他母亲的故事。
公子朝之母是他国送与宋国和亲之人,那时她已心有所属,却遭此生离,痛楚更胜死别。后来,她因与恋人私会,被宋国国君发现,遭乱棍打死,尸骨难入王陵。公子朝买通刑官,偷偷将母亲的尸骨运到此处,立了个无碑之坟。
母亲被乱棍打死的时候,公子朝就在边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母亲凄厉咒骂,说若来世还生为女子,必颠倒乾坤,毁天灭地!从此,公子朝的岁月仿佛便停留在了那一刻,如疯魔一般,不断寻找愤世嫉俗的女子,助她们践踏世间,一旦那女子失去了这份仇恨,他又会毫不留情地离开。
他在每一个女子的身上寻找他母亲的影子,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帮助她们修改所谓的命运,固执地寻找一个不同于他母亲的结局。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可没有人知道,在这个疯子的心底,永远永远,藏着一个深爱母亲的孩子。
“你太傻了。”我深深叹息,紧紧抱住他。他在我怀里啜泣,声音嘶哑:“我做错了吗?”
我摇头。有些事,他永远也不会懂,又何必在这种时刻,抹杀他为一个执念所做的努力。莫不如让他这样去吧,还可让他感觉到,这一生没有虚度。
我只是轻吻他的唇,说:“公子朝,愿你来世,生为女子。”
那样,你一定会懂得,女子的心其实很小很小,会被亲情、友情、爱情、恩情……很多东西塞满,而一旦找到可以依托的东西,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仇恨了。
寒风起,那朵春光中早生的青莲花,飘摇过一夏,终于枯萎在冷然的秋光之中。
【缘灭】
宋国城外小树林中,那座无主之坟旁,不知何时树起一座新坟,立着一块石碑。
碑上字:“宋国公子朝之墓。”
落款——
“妻——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