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琉璃

语笑嫣然

一阵疾风吹乱了参差的树冠，枝叶颤抖，粉红的樱花瓣簌簌飘落下来。踏雪的脚步突然顿住——

好强大的杀气！

突然，潋滟的晴空之上，一道闪电犹如发怒的蛟龙，俯冲而下。云破天开，闪电之中竟包裹了两道交织的人影。一道落在踏雪的面前，一道落在她的背后。倒在踏雪背后的是一个黑衣的少年，他显然受了很重的伤，血色艳如花，在衣襟上盛开一片繁华。踏雪的眸光忽然凝住，锁在他的眉宇之间。

他也堪堪地盯紧了她。从错愕到僵滞。

和他一起从天而降的白衣男子却先脱口喊了一声：“踏雪！”踏雪闻声，目光扫去，先前的温柔顿时消失，嘴角渐渐钩起几分凌厉。她道：“清商，我们大概有十年不曾见过了吧？”

“十年？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饶是清商素来冷静，看到此刻的踏雪，也不免流露出惊慌。她是炽焰教前任圣女翁踏雪，她判教逃离的时候，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当时是云国宣泽八年，对清商来讲，那还仅仅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可是，才相隔半年，踏雪看上去却整整老了十岁。

她冷笑问他：“你可知现在是什么年份？”

清商摇头。

她道：“宣泽十八年。”

语出，两名男子俱是倒抽一口凉气。清商立刻明白了，方才他们在交手时误入炽焰教后山石洞，那石洞有导人穿越时空的奇异力量，必然是那股力量，令他们瞬间来到了这十年以后的世界。

踏雪看清商走神，顿时将阔袖一舞，腕间飞刀射出。

嗖嗖嗖！

刀刀都从清商的耳畔擦过。清商不愿和踏雪纠缠，只得暂时离去。踏雪便转身去搀受伤的黑衣少年：“琉风，你怎么样了？”黑衣少年刚要张嘴说话，体内的剧痛忽然将他淹没，他顿时扑倒在踏雪怀里。空荡荡的左手袖管，在风里轻轻一荡，拂乱了身侧粉红的樱花瓣。

袖底繁花，不见韶华。

琉风昏迷了三日。这三日踏雪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她望着他熟睡的眉眼，十年前的画面悉数涌现。

十年前，琉风是叠琴山庄的少主人。叠琴山庄在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便是历代庄主收藏的各类武功秘籍。当时的踏雪奉炽焰教主之命，乔装婢女混入山庄，盗取一册名为《怒花斩》的武功秘籍，便那样邂逅了琉风。

她对他一见倾心，无数次午夜梦回，心心念念的都是他。他们一起看过了那一年叠琴山庄最美的鸢尾花，每当他亲吻她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虽然她始终不忘她入谷的真正目的，但对琉风付出的感情，亦是发自肺腑。

几个月之后，她潜入山庄密室，刚拿到《怒花斩》，却触动了机关。山庄里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了，庄主孟秦山愤怒之际一刀斩来，眼看便要砍断她的手臂。突然，有人冲上来挡在她面前。

哧！

踏雪永远忘不了当时布帛断裂的声音，以及，琉风的手臂断裂的声音，那声音是她永世的噩梦。

琉风说，她曾是他心爱的女子，一切的恩怨都请父亲交给他自己去解决。他指天立誓，我孟琉风若是不能拿回《怒花斩》，便杀了翁踏雪，给父亲和叠琴山庄所有人一个交代……事到如今，踏雪还忘不了琉风当时的愤怒与惨烈，那画面足以将她彻底摧毁，就算她侥幸逃出叠琴山庄，却是心也死了，魂也散了。

回到炽焰教，教主对她大为褒奖。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历任炽焰教的圣女，都必须履行为教主传宗接代的使命。可她的身与心都给了琉风，这若是被教主发现，她一定会被处以极刑。所以，她不得不逃离炽焰教，逃到这荒芜的琉璃谷，一躲便是十年。

她以为，这辈子再也无颜见琉风，却没想到时隔十年，他偏偏会以那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十年了，她已年过花信。

可他却还是那个英武逼人的十八岁少年。

他怎么会跟清商打起来？清商是炽焰教的右使，向来不插手江湖事，如果不是他主动找上门，他一定不会有机会跟清商交手。可是他为何会找上炽焰教？难道……是因为她吗？他想夺回秘籍，想报断臂之仇？

踏雪想着想着，悲从中来。又看见琉风空荡荡的左边袖管，忍不住颤着手轻抚上去，躺着的琉风突然动了动，她吓得立刻缩手，倒退了好几步。琉风微微睁开眼睛，虚弱的目光渐渐移过来，忽然开口道：“这位姐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救了我吗？”

踏雪顿时愣住了。昏迷之前他分明还认得她，可是，一觉醒来，他却不记得她是谁？甚至连他自己的姓名身份都忘记了？她惊愕地望着琉风，他看见她那双哭过的眼睛，不无关切地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那是她曾经贪恋的柔情，带着一种诡异而残忍的甘甜。她微微失了神，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雪姐姐，我回来了！你快来看我新找的药人。”

踏雪尚未迎出，说话的人已经自己推门进来。冷不防看到琉风，顿觉室内微光婉转，暧昧涌动。她看了踏雪一眼，便媚笑着到了床边：“雪姐姐，你从哪里带回来这么俊俏的公子啊？”

踏雪斥道：“纤纤，不得无礼。”

名叫纤纤的少女顽皮地一笑，讨好地过来挽踏雪的手：“雪姐姐，你捡了这么俊俏的公子，我也不差，我刚才在路上也遇到一个，正好捉回来做药人，试试我新炼的蜂毒。你看，他就在门外。”

踏雪顺着纤纤手指的方向看去，没想到她说的药人竟然是清商。清商倒在地上，想必是被纤纤的毒药迷昏了，她心中一紧，道：“你不能伤他。”纤纤撅起嘴，道：“雪姐姐，就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可也不能如此霸道吧？屋里屋外的人你都想独占啊？”

踏雪看了看心神恍惚的琉风，对纤纤道：“外面的那个人我是认识的，我还有事情要问他，你暂时将他交给我。”纤纤颇为不悦，可还是听从了踏雪的意思。清商醒来时，天已黄昏，斜阳将踏雪纤瘦的影子拉得更加单薄欲断。

清商不无紧张：“我怎么会回到这里？那个狠毒狡猾的女子，是你什么人？”

踏雪道：“她是我三年前救过的一个孤女。是毒圣的后人。”说着，又问清商，“你为何会跟琉风交手？”

清商眉心微蹙：“为什么？你不会想不到吧？当时，你刚叛离炽焰教，他便气势汹汹地找来了，还不是为了报复你欺骗他，想夺回《怒花斩》秘籍？只是我没有想到，我跟他在交手的时候会掉进后山的石洞，到了这十年以后的世界。更没想到，会遇见十年后的你。”

踏雪也知道炽焰教后山石洞乃是穿越时空的秘道所在，所以她看见清商和琉风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也是那石洞。清商说着，眼神又软了几分：“你逃走之后，我总是担心你会被教主捉回去，如今知道十年以后的你还是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

踏雪看着清商，想起他将一株兰花偷偷地送到她的房门口的情形，心中不无感慨：“清商，我与你从来就不是敌人。我不会让纤纤拿你做药人的。可是，你能不能交出鹤焰掌的解药？”

“你猜到了？”

“琉风醒来忽然不认得我，我便猜到，他一定是中了你的鹤焰掌。”只有炽焰右使的鹤焰掌，方能使人丧失记忆。不仅如此，鹤焰掌的毒还会游走在伤者体内，使伤者于三个月之内丧命。

“可是，我若是给你解药保他的命，他的记忆也会一并恢复，到时候，他一定会记起往事，再找你算账！”清商一语道中踏雪的心事，踏雪却故作无畏：“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踏雪，我原本没有对他用鹤焰掌，是因为看见你，看见你的那一刻，我才对他使出了鹤焰掌，我的用意，你难道还不明白？”

踏雪忽然对清商莞尔一笑：“我明白，你是不想琉风认出我，怕他和我动手，我会心软被他所伤，对不对？”清商的心意，十年前她便看在眼底，十年之后，她再重遇他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却还是不为所动，“他如果真的要杀我，那也是把我欠他的还给他。清商，我爱他成痴，怎么还值得你如此为我设想？”

清商看得出，踏雪虽然说得勇敢，心中却不是没有挣扎。他留下一句话：“我给你时间考虑，如果你真的肯为了他不顾自己的生死，就来落月客栈找我。他若是既往不咎，真心待你，我便成全你们。他若是伤了你，甚至杀了你，我也会杀了他，为你报仇。”说完，他便离开了琉璃谷。

踏雪没有拦他，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蒙蒙晨雾里，心中只觉茫然。

琉风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很快就能下床走动了。琉璃谷樱花烂漫，芳香馥郁，他轻轻一拂袖，便牵动一片五彩流光。踏雪站在樱花树下默默地看着他，他的目光随飘飞的花瓣移过来：“雪姐姐，琉璃谷真美，好像人间仙境似的。”他跟着纤纤喊她雪姐姐，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十年的光阴。她还告诉他，自己只是跟他有过几面之缘的普通朋友。她淡淡一笑，道：“你要是喜欢，可以长住这里。”

琉风却摇头：“不，等我伤好了，我就会离开。”

“为什么？”

“你不是说，我和清商都是来自十年前的江湖吗？那么，我当然想回到十年前，找到自己的过去。”

“但你能保证你可以安然无恙地闯进炽焰教后山吗？”

“无论如何，我都会试一试！”

踏雪望着他清澈无瑕的黑眸，却想起自己捏造的谎言，心痛地道：“但如果想起往事只会让你不开心呢？”他道：“那也好过我现在对自己一无所知，像行尸走肉般活着吧？”踏雪正无言以对，院外便传来了纤纤的声音：“琉风哥，你在哪里啊？陪我去采花蜜吧？”

踏雪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离开，眸中渐渐凝起几丝怒意。这几日纤纤总是缠着琉风，哪怕是在她面前，也毫不避讳。她不是没有警告过她，不许她对琉风有非分之想，纤纤却好像并没有将踏雪的警告放在心上。

那晚雨落花残，滴滴答答的水帘子浇得踏雪辗转难眠。她幽幽地踱进花园里，忽然听琉风的房间传出一声闷响。她过去一看，透过虚掩的窗户只见琉风正压在纤纤的身上，游走的嘴唇从下巴一路滑到饱涨的胸口。

“你们在干什么？！”踏雪一掌震去，窗户啪地飞了起来。琉风如梦初醒，一把推开纤纤，纤纤捂着衣襟哭哭啼啼地扑进踏雪怀里，“雪姐姐，是他……他强迫我的……呜呜呜！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

“我没有……我……怎么会这样？”琉风惊恐地盯着踏雪，混浊的双眸里，没有一丝光亮。

踏雪却将纤纤一拂：“你，离开我的琉璃谷！”

“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看见你。”

“雪姐姐，明明是他欺负我，你为什么……”

“够了纤纤！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更加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哼，你信他却不信我？”纤纤眼中凶光毕现，“我们在这谷中相依为命三年了，可是他一来你就变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好，你不想我妨碍你们，我走就是！”说着，又凑到踏雪耳边，轻声道，“也许，你会后悔的！”

琉风常常觉得，踏雪每次看他的时候，那双晶莹的秀目里，似乎藏了很深的意味。那晚之后他细想起来，似乎是纤纤喂他喝了一种奇怪的酒，他才会那样意乱情迷。他问踏雪：“为什么你当时会选择相信我？你不是说我们之间只是萍水相逢吗？可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很了解我？”

踏雪又编了一个谎，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跟你曾经是同门呢？当年我做出背叛师门的事情，才被师父逐出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被你看轻。”琉风似信非信：“这么说，你是我的师姐？”

她笑了笑：“是的。所以我知道你秉性善良，不会做出见色忘义的事情。”

琉风翻心一想，觉得踏雪的解释似乎也合理，正想细问她有关背叛师门的事情，突然觉得胸口一疼，竟猛地咯了一口鲜血。

踏雪见状脸色大变，想琉风已经在琉璃谷住了快一个月了，如果再这样拖下去，他随时都有可能毒发而死。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犹豫不决，现在的琉风，或许是她的美梦，可美梦终究也会醒，大概是时候到落月客栈找清商拿解药了吧。

落月客栈在九尾城中最偏僻的街巷里，周围极其荒芜。踏雪刚到客栈门口，却见清商在一片毒烟里狼狈逃去。客栈里残留一片打斗的痕迹，纤纤竟然也在那里。她匍匐在地，浑身都是鲜血。

踏雪急忙过去：“发生什么事了？”

纤纤哭着伸出一只手来：“对不起，雪姐姐，我知错了，是我引诱琉风……你不要赶我出琉璃谷……你赶我走，这天大地大，就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我……我偷听过你跟清商的谈话，所以想将功补过，帮琉风拿到鹤焰掌的解药……”她说着，掌心摊开，露出一颗墨绿色的丹药，“这就是解药，我拿到了！雪姐姐，你可以原谅我吗？”

踏雪看她那副模样，终于还是忍不住心软，答应带她回琉璃谷休养。她问纤纤：“你喜欢琉风？”纤纤略作犹豫，道：“雪姐姐，其实那晚我是想试探你，想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和他到底谁更重要。我那样做很愚蠢是不是？”可是，雪姐姐，你无法想象你对我来讲有多重要，我不能让你被任何人抢走。这句话，纤纤只是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却故意没有说出口。

刚回到琉璃谷，就刮起了大风，樱花瓣吹落满地。琉风在谷口站着，撑着伞，望见踏雪远远地过来，急忙迎上去：“看这天气，似乎要下雨了。”说罢，才发现纤纤也在，他颇为尴尬，故意不去看她。

踏雪心中怅然：“你专程在这儿等我？”

琉风道：“清早醒来四处都找不到你，我就猜你出谷去了。雪姐姐，你去哪儿了？她怎么会……”踏雪本来就没有告诉琉风他失忆的原因，所以只是编造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又说纤纤已有悔改之心，她会继续留在琉璃谷。

琉风置若罔闻，只撑着伞默默地为踏雪挡风。走着走着，踏雪忽然嗅到一股龙涎香的气味，立刻蹙眉道：“琉风，你和纤纤先回去。”“你要去哪里？”琉风还没说完，踏雪已经凌空跃起，转瞬便没入了樱花林。

龙涎香是清商放出的。踏雪顺着香气的指引，果然在花林的深处找到了清商。她还没开口，他便先问她：“你到过落月客栈找我？”踏雪说是的，看清商还有伤在身，又便问，“是纤纤伤你的？”

清商愤然：“她的功夫虽然平平无奇，但狡猾毒辣，暗算人的本事倒是一流，这样的人在你身边，你还是小心为好。”又问，“你是不是已经想清楚，有答案了？”踏雪点头：“我不能看着琉风送死，我必须救他。既然已经拿到解药了，我想，以后是福是祸，都交由天意去决定吧。”

清商不解：“拿到解药了？你是说，你拿到了鹤焰掌的解药？”

踏雪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不是？纤纤方才已经给我看过了解药，说是从你这里抢回来的。”

清商嘴角一钩：“又是纤纤？”

纤纤给踏雪看的，根本就不是解药。与清商细说之后踏雪才明白，她是被纤纤的苦肉计骗了。纤纤去落月客栈，根本不是为解药去的，她一到客栈，便不由分说地跟清商动起手来，然后才在踏雪赶到的时候假装自己是为了夺解药而受伤。踏雪想了想，顿时打了个冷战。她来不及和清商细说，只恨不得自己可以瞬间移形换影，赶回琉风的身边。等她找到他们的时候，却见琉风双目紧闭躺在地上，纤纤一双媚眼透着邪光，正得意地打量着他。踏雪怒喝过去：“纤纤，你对琉风做了什么？”

纤纤看清商也跟来了，便知道自己的谎言已经被拆穿，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颇有些惊慌，辩解道：“雪姐姐，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啊。”

“你把假的解药给他吃了？那到底是什么？”

“是……是我新炼制的毒药，叫做云霄散。雪姐姐，如果没有我给他解药的话，他这辈子也别想再醒过来了。”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雪姐姐，我说过，琉璃谷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跟你在谷中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可是这些臭男人却偏偏要来破坏！”说着，她狠狠地盯着琉风，“我假装喜欢他，引诱他，一再想离间你们的关系，我想让你赶他走，可你还是执迷不悟。现在，你还要为了他去拿解药，你知不知道他如果恢复记忆，随时有可能找你报仇？我不能让他伤害到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踏雪不想再听她多言，喝道：“救醒他，否则，我就让你也长眠不醒！”纤纤的眼角笑出几颗清泪：“你当真对我这样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