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看见海洋绽放的花

2011-05-14 10:14微凉
花火B 2011年3期
关键词:张扬

微凉

十六岁的时候,袁湘琴没来由地喜欢上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每天放学会特意穿过一个操场,再绕过一栋教学楼,从他们班的窗前经过。

那时校园两旁种着樱树。三四月份,密密匝匝的樱花开满枝头,横斜着伸过他们窗前。袁湘琴掩在花枝后面,偷望他的脸孔。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喜欢穿巴西队的球衣满操场地奔跑。有时也会安静地趴在课桌上,望着教室的某处发呆。

暖春美好的光景在他脸上流连,像是女孩炙热的目光。男生有时候会忽然觉察,猛然转头却只看见一树花苞在空中轻颤。

而袁湘琴则手捧着心蹲在窗户下面,胸脯起伏得厉害。

就是那个时候,袁湘琴写了人生的第一篇小说。关于春光,关于樱花,关于一个少女隐秘的心情。

交作文的时候她拿锚了本子。老师在课堂上公开朗读的时候,同桌偷偷用尺子戳她的胳膊:“喂,这个男生怎么这么像我,你不会是在暗恋我吧?”

她害羞地垂下头,可心里不屑地想,真臭美,你哪里能比得上他。

后来,这篇文章被老师推荐到了校刊,又被学校推荐到本城的一家杂志。几个月后,当袁湘琴捧着印成铅字的故事,激动得差点儿掉下眼泪。

而转折似乎就从这里开始。

负责校刊的同学找到她,邀请袁湘琴参加校刊的编写。她捏着书包背带忐忑地敲开会议室的门,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故事里的男主角。

袁湘琴暗恋的男生叫苏蒙魅,比她高一个年纪,算是学长。湘琴进入校刊社后,他们时常在放学后见面,商量下一期校刊的内容。

那时的苏蒙魅已经升八高三,每天疲于应对着各种各样的摸底测验。有时在一个栏目无法确定的时候,会疲惫地伸个懒腰,抱怨说真是没精力再搞这些事情。

每当这个时候,袁湘琴的心就会狠狠揪起,生怕他背上书包转身离开。于是就更加努力地投入校刊,四处借书找资料。

有一个周末她坐车去省图书馆,半路发生了车祸。公交车和一辆横穿出来的拉土车撞在一起,她整个人从车窗里飞了出去。

苏蒙魅和几个校刊的同学一起去医院看她的时候,袁湘琴正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可是听到走廊里他们说笑的声音响起的刹那,她匆忙坐了起来,换上一副灿烂而轻松的笑脸来迎接他。

那个下午,苏蒙魅一直很细心地照顾着她,又是倒水又是帮她掖被子。袁湘琴觉得所有的痛苦都不值一提,所有的伤口也在迅速结痂,开始又痒又麻地愈合。

后来苏蒙魅给她削了一个苹果。苹果皮像蛇皮一样蜕下来。一圈一圈,平滑整齐,矜持柔软地搭在苏蒙魅的手腕上。

阳光从病房的窗外温柔地照过来,拢在他的眉梢和鼻尖。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轻易地就在袁湘琴心里扇动了一场海啸。

苏蒙魅低着头小心地转动着刀子说:“听说在削苹果之前许一个愿,如果苹果皮能保持不断那么愿望就会成真……”

“真的假的?”校刊社的女生七嘴八舌地问。袁湘琴却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个重的呼吸就会吹断苹果皮。

苏蒙魅手腕上的苹果皮开始徐徐下落。女生们都围在他的周围叫好,赞他心灵手巧。一个女生忽然酸溜溜地感慨:“社长,我忽然觉得做你女朋友好幸福啊。”

袁湘琴的心忽然紧了一下。他有女朋友吗?有吗?

她盯着苏蒙魅看,看到他脸上闪过一抹害羞的微笑。他说:“不告诉你们!”

女生们开始起哄,不依不饶地推搡着他的肩膀一遍一遍追问:“有没有啊?到底有没有啊?”

苏蒙魅一边笑一边躲,手里的苹果皮忽然断开了,落在地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们说:“喂,要是我找不到女朋友可都怪你哦!”

那一刻袁湘琴的心里起起伏伏,犹如一只破旧的小船被扔在汹涌的大海之上。

袁湘琴十八岁生日那天,正值苏蒙魅高考成绩放榜。那一天,她比毕业生还要紧张,天刚蒙蒙亮就等候在宣传栏前。

红榜一贴出来,她就挤了上去。苏蒙魅的名字排在正数前几名。袁湘琴惆怅地叹息。他名字后面的学校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

她退出人群,转身的时候,看见苏蒙魅就站在不远处。他眼神里有一抹和她相似的忧伤。

可是,他为什么忧伤呢7袁湘琴看不明白。

后来她就看见了姚曳。一个和名字一样摇曳生姿的女生。袁湘琴很早就知道她。在A中,也许没有人不知道她。

她站在苏蒙魅的对面,对他说:“对不起。”

苏蒙魅看着她,一额的黑发软软地盖在眉前。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神里,又包含了千言万语。

那一刻,袁湘琴知道,苏蒙魅骗了大家。或者,不能说骗,只能说隐瞒。他是有女朋友的,他的女朋友,就是这个在A中无人不知的女孩。

后来苏蒙魅告诉她,姚曳的父母在她高考前已经帮她安排好了一切,准备让她出国留学。所谓的高考在别的人面前也许真的是一座要奋力攀爬的独木桥,可是对她来说,更像是游戏。

“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那一天,苏蒙魅这样对袁湘琴说。

他的表情是湘琴从未见过的无所谓,好像把所有人、所有事,忽然就看开了、放下了。

袁湘琴非常难过,她想她终于明白了苏蒙魅眼底那抹忧伤的含义——原来,那不过是青春里最常见的一次错过。当现实与理想不能并行齐驱地通往未来,少年的爱情只能败下阵来。

苏蒙魅走的那天,姚曳去送了他。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铁道旁,就好像经典电影里的送别场面,每一个镜头都那么美而忧伤。

所有人在他们身边都显得那么多余,所有的喧闹都后退淡化,整个世界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

苏蒙魅看着姚曳的眼睛里闪现出了泪光,但那不过是转瞬即逝。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如平时一样稳重而成熟。

他的手轻轻地落在姚曳漂亮的头顶上,他说:“没关系,我们只是暂时分开,对不对?”

姚曳抬起的脸上混杂着泪水和茫然。是吗?只是暂时分开吗?

那一刻,躲在车站石柱后的袁湘琴和她一样,迷惘得不知所措。

近在咫尺的爱恋仍然充满变数,那么,隔了无数山水的想念,真得经得起时间的蹉跎吗?

苏蒙魅毕业后,袁湘琴很快就从校刊社退了出来。

她本是个自由散漫的人,没多大的责任心,也不太能受得了什么条条框框的限制。既然当初让她充满激情的理由已经不在,那她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

她开始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放在书本间。脑海里那个大学的名字宛如终点最后的冲刺线,红艳艳地刺激着她。

好几次晚上困得受不了,就偷偷溜去洗手间。用凉水泼脸后,对着镜子里的人说:“既然姚曳不能陪在他的身边,那么,至少还有你。”

那一年她瘦得惊人。

原本合身的衣服挂在身上如同空荡荡的袍子。饭桌上不停变换的鱼汤和鸡汤索然无味,只有一摞一摞的试卷和资料证明了她的执著。

高考很快结束,可是她依旧未能如愿以偿

有时候努力固然重要,可是还需要那么一点运气。袁湘琴明显少了点运气,所以,高最后的成功便差了那么一步。

而这一步,换算成时间,大概是六个小时:换算成距离,大概是四百公里:换算成想念,却像是一生一世

的漫长。

大学的第二个星期,袁湘琴乘长途汽车去了苏蒙魅的校园。

那是她在梦里去过无数次的地方。她以为那里也有一树一树的樱花,粉色的白色的,像是小精灵似的落在他们的肩膀上。而她和苏蒙魅肩并着肩,一边说笑一边慢慢地行走在这一条粉色的路上。

可是……

当她走进校园,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樱树,取而代之的,是成排成排的香樟和泡桐。

九月初的夏末,紫色的泡桐花重重地从空中坠落,砸在她的肩头有轻微的痛感。她站在人潮汹涌的校园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以及

他身边的漂亮女生。

好像就是这个时候吧。

头顶的校园广播里忽然传来王凡瑞的那首《等待》。那个来自西安的歌者反复地在袁湘琴的耳边吟唱:

我在山顶的夕阳下等候你,我在海边的夕阳下等候你,我在城市的夕阳下等候你,我在田野的夕阳下等候你,天空如此湛蓝我是绽放的花,开在金色的原野上你能否看见,微风如此温柔我是绽放的花,开在蓝色的天空中你能否看见……

袁湘琴在生活中曾见过这个歌手一次。

那时她刚考上高中,暑假假期,爸爸带她去北京,经过一个新开的商场的时候看见一个瘦瘦的男孩,正站在展台上抱着一把吉他唱许巍的歌。

袁湘琴很惊讶一个面孔那样青春的男孩居然有那样低沉沙哑的声音。她立刻想到了朴树。

那个时候,她非常迷朴树,总觉得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而那种气质,苏蒙魅也有。他坐在樱花树后趴在桌上的眼神,忧郁得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鸽子。

隔了很久以后,她才又在电视上见到那个歌手。

那个时候王凡瑞已经签约太合麦田,唱了一首在各个排行榜上都蝉联过冠军的歌曲《青春》。他不再需要去酒吧驻唱,也不需要为某个商场的周庆走秀。他开始自己写歌自己唱歌,用自己的声音去触摸这个世界。

袁湘琴想,当她听到那首《等待》的时候,自己的秘密也一定被触摸到了。要不,她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忧伤了呢?

回校的路上,袁湘琴把脸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她第一次感到了孤单。她在想,这样的等待和坚持,究竟有没有意义再继续下去。

一直以来,身边并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她。高二的时候,隔壁班有个男生喜欢她喜欢得很,跑到校广播站当着全体师生对她说:“袁湘琴,我喜欢你。”

那时他还写了情书给她。天蓝色的信纸上全是小格子一样的字体,一个一个带着矜持和慎重。

她想,那个男孩怎么也想不到,时隔两年以后,当年自己那么不屑一顾的情书会被她又翻出来,在没有人的宿舍里看了又看。

他也一定想不到,她从情书里看见的,全是自己对一个男生的无望的执著和坚持。

男生在表白的刹那,她站在操场上在四周迅速转来的目光中面红耳赤,内心也不是没有感动的,只是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一种遗憾。

她多么希望对她说喜欢你的那个人,是苏蒙魅啊。

可是……没有。

即使从那天以后,袁湘琴把大学生活里大部分的休息时间都用在了去看苏蒙魅的旅途中。

即使后来的自己,已经和苏蒙魅非常要好了。

即使他们好到已经可以勾肩搭背,好到可以一起分享爱情的甜蜜,好到苏蒙魅一见到她就会亲切地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对她说。“丫头,你又瘦了”,“丫头,考试考得怎么样”,“丫头,有没有男朋友”,“丫头,要不让我给你介绍一个”……

他说了那么多的话,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袁湘琴在《诗经》上读到这两句话时,眼泪就不自主地涌出来。

她真想和他牵一次手!就那么一次,十指紧扣,感受着他的温暖就够了。真的够了。

不再贪心,不再奢求。从此安静地在他身边,看着他笑,陪着他哭,体会他的幸福和快乐,分享他的悲伤和寂寞,就够了。

她不是一个贪心的女生,并不像有些人喜欢用别人的爱来衬托自己的金贵。她只希望喜欢她的是那一个,一个就好。弱水三千,她只取苏蒙魅这一瓢饮。

然而,那一瓢的希望,却更像是奢望。

而这个奢望,也终于在一个晚上,彻底地变成了泡影。

大二那年的圣诞夜,苏蒙魅和漂亮女孩分手了。他喝了酒,给袁湘琴打电话。

电话里,他有些无理取闹地对袁湘琴说:“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为什么都要抛弃我?”

那一刻,袁湘琴握着电话线,决定说出自己的心事。她说:“我喜欢你,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电话那边安静的片刻里,袁湘琴又好像回到了她曾出车祸后住过的那间病房里——有人在问苏蒙魅有没有女朋友。病房里很吵闹,只有她,躲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后来,苏蒙魅的声音终于响起了。

他不可能不礼貌地将电话挂断,更不可能假装信号不好故意地说喂喂喂你说什么我没听到。那些都不符合他为人处事的态度。虽然喝醉了酒,虽然在前一刻有些失态,但苏蒙魅还是很快振作了精神,用很温柔的语气对袁湘琴说:“丫头,谢谢你。”

袁湘琴握着电话内心有丝激动,激动之后却又开始迷惘。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代表接受,还是代表了拒绝7

那晚袁湘琴一直失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房间里晾晒的衣服发呆。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好像那些被晾在半空中的衣服一样,上上不来,下下不去。

后来苏蒙魅一直没有再联系袁湘琴。她打电话给他,对方永远是不便接听。她打他宿舍里的电话,舍友们永远说他不在。她按捺不住,坐车去找他。

那是一个秋尽的早晨,她站在落满紫色泡桐花的校园里,看见了胡子拉碴的苏蒙魅。他提着开水壶,正低着头往宿舍的方向走。

明显是刚刚起床,口角处还有未擦干净的牙膏沫,脑袋后有清晰的睡觉的痕迹,所有头发都歪向一边。身上胡乱套着一件毛衣,露出一侧的衬衣下摆。他趿拉着拖鞋,前脚掌前伸,露出一半在地面上。

湘琴惊呆了。她捂住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蒙魅。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有才华的学长一直是得体的、干净的、利落的。他说话时的张扬神态、他凝眉时的思索神情,都像是从碑石上完完整整地拓印下来,再重新刻进了她的脑海里。

然而在这一刻,秋风萧瑟的清晨,她却猝不及防地遇到了另外一个苏蒙魅。

她毫无准备,手足无措,那一瞬间,她除了一直傻傻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那一天以后,袁湘琴忽然发现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苏蒙魅,去面对他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他,或许那才是最真实的他。

她再和他见面的时候,总是觉得很别扭。他端坐的样子看上去那么陌生,而眼前浮现的总是那个清晨,袁湘琴一路看见的那个苏蒙魅。

她看到他和过往的男生开着粗俗下流的玩笑,想起他毫无顾忌地往路边的花丛里吐痰,想起他冲身边经过的漂亮女生吹口哨,想起他拎着水壶一路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然后等着楼上的那个女孩睡眼惺忪地下来,谄媚地对她说:“亲爱的,你快去洗头发,我们一会儿食堂见。”

她也想起,那个女孩满脸不屑地对他说“已经分手了干吗还搞这么多事情”时,他可怜兮兮地说:“我以前是和她好过,不过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圣诞的时候姚曳回国了,苏

蒙魅见她的事情被女友林若兰知道了,所以两个人才闹了分手。

袁湘琴问苏蒙魅:“你到底喜欢姚曳还是林若兰?”

苏蒙魅笑了一下,说:“你是问身体上还是感情上呢?”

袁湘琴目瞪口呆。

如果抛去身体,纯粹的感情还能称之为柏拉图式的爱的话,那么纯粹的身体喜欢,和嫖有什么区别?

袁湘琴忽然觉得对苏蒙魅很失望。而这种情绪的出现几乎是排山倒海式的。无法压抑无法控制。她站起来,对苏蒙魅说:“那我呢?你对我是身体上还是感情上的?”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有的诧异有的偷笑。苏蒙魅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他看着袁湘琴,嘴唇动了好几下,仿佛有话要说。可是,最终他还是以一个笑容代替了所有的语言。

他把手放在湘琴的头顶,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丫头,你还太单纯啦!”然后拿起桌上的啤酒咕咚咕咚地喝。

袁湘琴瞪着他上下起伏的喉头,忽然就想起那年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那一次,他第一次告诉她他喜欢一个女孩,而这一次,他告诉她原来喜欢也可以分得那么清楚。

袁湘琴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就好像人的成长一样,有时候是缓慢的,有时候,却可以是一夜之间,一瞬之间。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刚开始的日子里,忽然被改变的习惯让时间仿佛停顿了似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缓慢。

而在这段停滞的时间里,袁湘琴忽然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自以为很内敛而害羞矜持的自己居然是那么主动。

她主动联系他,主动写信给他,打电话发短信,坐六七个小时的车去看他,给他买方便面、买肉肠,帮他交电话费,甚至拿他的床单回来洗。

她从未觉得有什么。因为她有爱,那份爱是如此谦卑而心甘情愿。所以,她可以怀揣着满满的欢喜去做这原本该是他的家人或者爱人才做的事情。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大悟。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在爱他吧。可是,他是多么自私。他一边迂回地拒绝着她的爱,却又一边坦然地接受着她的好。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指挥让她越陷越深,越来越痛苦吗?

袁湘琴非常伤心。她觉得心里那份最珍贵的东西被苏蒙魅毁了,她不再相信爱情,也不再轻易地喜欢一个人了。

他们终于断了所有的联系。在彼此认识七年的时候,成为了对方生命中,被时间慢慢遗忘的过去。

而这段过去,耗费了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它霸占了一个人脑海里最清晰的一段记忆,然后,突而地放手、转身、各走各的路——情侣互成怨偶、朋友变成陌路、最美好的初恋,也终成一段过去。

决定忘记过去的袁湘琴,开始积极地参加一些学校活动。

她进入了摄影协会,拿着自己二十二岁生日时爸爸送给她的索尼卡片机,开始记录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她忽然发现,原来没有苏蒙魅的世界也是美好的。

朝霞铺满清晨,白色的鸽子掠过的屋檐,远处青山茫茫,湖水如镜子一样照出孤子的身影。

她脱下鞋子,赤着双脚慢慢地走下水。湖水冰凉刺骨,像针一样戳着她的脚心。她低着头,看红色的锦鲤狡猾地在她的腿间游走。

她越走越深。

水面已经浸湿她卷起的裤腿,湿漉漉地裹紧她,像是冰冷的水藻或者藤蔓,又像是女人黏滑的手臂。

会是美人鱼吗?

袁湘琴想起一些西洋传说。书里说每当星星洒满夜空的海面上,美人鱼会成群结队地坐在黑礁石上歌唱。

她们的歌声极其美妙,会吸引过往的船手,让他们忘记转动船舵,然后撞击在海底暗结的礁石上,永远沉八海底,和那些漂亮的美人鱼在一起。

当然,也有例外。

就好像安徒生童话尽人皆知的小人鱼就是其中一个。她算是爱情里最痴情和最愚蠢的代表。袁湘琴想,就跟网络上流行的那个段子一样,大海也一定在说,我家又不是卖卤肉的,干吗留着一个猪头呢,干脆送到陆地上算了吧。

她蹲下身体,想将脸埋在冰水里清醒一下,就像是高考前很多个夜晚那样,看书看倦了,用自来水激一下头脑。可是,她刚弯下腰,一双手从背后捞住了她。

那只手的力道大得吓人。袁湘琴的身体被这力道拽得猛然一偏,摔在了水里。

“哎哟!”袁湘琴叫出来。

“要死啊你!学什么不好,学别人自杀?!”口气很冲的一个男生硬生生地把她从水里拖出来。

那天,袁湘琴的胳膊被男生拽脱臼了。傍晚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夫说滑膜受损,要打石膏。男生跑前跑后地为她取诊断书取药。

从医院里出来,他有些紧张地对袁湘琴说:“很疼吧?刚才大夫给你接骨的时候你都流汗了。”

袁湘琴仰着头很认真地回答他:“接骨其实还好。就是刚才你抓我的手太用力,把我捏疼了。”

男生的脸忽然就红了。

后来,袁湘琴就和那个以为她要自杀的男生恋爱了。

男生的性格有些急躁,对湘琴的占有欲也很强。他总是对湘琴说不准做这个,不准做那个。

湘琴在默默地忍受的同时,偶尔也会默默地反抗一下。

周围的人并不赞成他们在一起。袁湘琴的女伴们觉得张扬不够高不够帅,而张扬的男友们又觉得,袁湘琴长相普通身材也不够辣。

总之,没有人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他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就像很多我们从一开始没有想到的男男女女,到最后居然结了婚,生了孩子。而那些所谓的天生一对,总是落得分道扬镰的下场。

究竟是命运在对我们开了玩笑,还是我们自己在开玩笑?

毕业后,袁湘琴和张扬一起留在了这个城市。他们租了套房子,住在了一起。

开始有人会在闲聊的时候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袁湘琴总说自己还小,生活还不够稳定,事业才刚刚起步。可是在某一天,袁湘琴忽然觉察到自己有些不对劲。

她整个人都变得懒懒散散,从早到晚地打瞌睡,仿佛永远也睡不醒,有时还一阵一阵地发冷,发烧,仿佛提前进入了更年期。更有甚者,就连对张扬从公司食堂打包回来的她最爱的卤肉饭也没了食欲。

她去了医院,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从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大夫那里得知了一个宛若惊雷的消息。他说:“恭喜你,你怀孕了。”

那一刻,袁湘琴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骗人!”

后来,她在回家的路上给张扬打电话,她说我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当时张扬正在去见客户的路上,在公交车里无所事事地看风景。他漫不经心地说:“好消息吧。”

袁湘琴说:“好消息就是我没有生病。”

张扬问:“那坏消息呢?”

袁湘琴说:“坏消息就是你要当爸爸了。”

后来,袁湘琴决定还是回老家。张扬也和她一起。两个人刚毕业时准备在那个大城市里打拼的念头已经被现实打磨掉了。

“如果……”临行前张扬对袁湘琴说,“如果你没有这么快怀孕,我们还是可以把理想付诸于现实的。”

袁湘琴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继续低头收拾她的行李。

她心里明白,张扬的话不仅仅是对她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他想要给自己找个理由,安心吃老婆软饭的理由——袁湘琴的爸爸已经承诺,回去后就给张扬安

排一个稳定的工作。

每天打打电脑、喝喝茶,一天就过去了,一年就过去了,一辈子,也许也就过去了……

这个提议早在他们毕业的时候就说出来了。那时候张扬很抗拒,气愤地摔了电话对袁湘琴吼:“我现在才二十四岁,不是四十二岁,我需要的是激情是斗志,不是混吃等死的稳定!”

可短短才一年时间,他就变了。在许多次被上级责骂后他都曾试探着发感慨:“什么理想,什么抱负,我现在想明白了,还是有一份稳定清闲的工作好啊……”

这次,当他得知湘琴怀孕的消息后,更是迫不及待地抱着她,说:“老婆,我们回去好吗?”

好,当然好。袁湘琴想,家里有爸爸有妈妈,有那么多爱我的人,即使有一天你不爱我了,对我既没有身体也没有感情的喜欢了,我还有他们。

就这样,两个人怀着各不相同的想法决定了离开。临行的前一晚,张扬在房内忙着确认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毕竟,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袁湘琴则在阳台整理她的日记和一些书籍。

就是这个时候,一张蓝色的信纸从日记本里滑落了出来。袁湘琴从地上捡起来。蓝色的信纸已经变得脆薄,上面的字迹也微微显得有些老旧。

那些小格子似的字体,矜持地,慎重地,呈现出在湘琴最美好的年纪里让人心动的记忆。

她忽然就想起了高中时的那片樱花。那时的她也不过十六岁,喜欢一个男生,每天放学穿过操场,再绕过教学楼,故意从他们班的窗前经过。

记忆里仿佛永远是三四月的时节,樱花密密匝匝地开满了枝头。她就躲在那些花枝的后面,偷偷张望着心上人的脸孔……

毕业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这一次听父母说,最近城区改造,她的高中校园由原来的旧址迁移到了新的地方。那些重新修葺的教学楼,比他们那时候豪华阔气多了。

没有人再提起那些樱树,有时候上网和旧时的同学聊天,也没有人会提起那些陈旧的往事。仿佛那些留在记忆里的人和事物,早就随着时间慢慢地淡出了,成了不必记得的过去。

其实,她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是在某个容易让人回忆的瞬间,情感会卸下防备,偷偷溜上心头,漫过一丝丝忧伤。

她拿着信纸,看里面的字字句句。那时多么稚嫩的表白,又是多么袒露的喜爱。她早已记不得那男孩的样貌,却只记得校园广播中传来的“我喜欢你”,以及周围人投过来的眼光。

如今再次看到这封情书,记忆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男孩有一句是这样写的,“琴子的执著,我也做得到”。

无独有偶,多年后台湾翻拍那时在他们中间非常流行的漫画《一吻定情》,里面林依晨演的相原琴子为了附和中国人的喜好,改了名字叫做袁湘琴,和她的名字一个字也不差。

就连张扬也曾打趣过她,说:“老婆,你这个袁湘琴爱我有没有那个袁湘琴那么执著呢?”

她当时笑了又笑:“其实那个袁湘琴的执著我也做得到,不过问题的关键是,你是我生命里的江直树吗7”

“不是吗?”

“是吗?”

“不是吗?”

“是吗?”

“好啦,打住!”张扬举手投降,抱住湘琴说,“你不觉得这种问答很无聊吗?”他有些扬扬得意,“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是我的,你肚子里的那个,也是我的!”

“臭美!”袁湘琴也笑了。

其实,有时候爱情也是一场对话。提问可以精妙无比,回答也可以妙趣横生,当然,也有像“是吗”、“不是吗”这样无聊而重复冗长的……不过,无论怎样,只要找到可以令你打住的那个人,那么这样的爱情,也可以是安稳的、静好的。

那一刻,袁湘琴忽然觉得一切真的都过去了。

编辑/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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