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舟
因为看到你的第一眼,就不想放你走了。
冬天里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的那天夜里,我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冰凉的手上戴着玫瑰红的毛线手套,指甲被剪了一厘米左右方便打字。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空洞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之外,就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这样清寒寂寞的冬夜。
沈碧鱼换了个QQ头像,不知名的某种植物,两片绿色的叶子对称地从泥土里破土而出,一副生机勃勃的励志模样。
从我们认识开始,她便总是用长者的口吻给我进行远程教育,时常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比如这一晚,她噼里啪啦发了一连串对我性格的分析。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我对着屏幕发了半天的呆,过了好久,我才说,碧鱼,你真是一针见血。
她似乎气得要吐血了,不是我犀利,是你这个人本来就很简单啊!
我不服气,谁说的,我也有很多沟沟壑壑的小心思呢!
玻璃材质的东西,就算再怎么造型奇特,还是可以一眼见底的。她扔下这么一句话就飘然而去,留下我怔怔地看着那句话。
在我房间里右边那个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一个白色的防潮袋,无论哪个好心的闰密来帮我打扫卫生,甚至是我妈来替我整理房间,我都义正词严地跟她们讲,那个抽屉里的东西,不可以动。
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那个防潮袋里装了些什么。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地坐下来,你还像以前一样打开一瓶白葡萄酒,自己喝完一口之后把瓶口放在我的唇边,用大人诱骗小孩子喝药的表情跟我说“尝尝这个”,那么,我也会很坦然地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部抖搂出来。
看到那些多多少少有些眼熟的小物件,你一定会有那么几秒钟的失神。表面上看起来不动声色的你,一定会在大脑里飞速地追寻着细枝末节,极力从一堆冗繁的思绪里整理出一个源头,搞清楚它们的来历。
我有点伤感,真的,远川,每次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总是有点叫矫情的伤感。
因为我知道,也许你费了很大的劲,也不见得能想起什么。
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多了,走过的路多了,看过的风景和美人多了,记忆往往会发生一些偏差,很多细碎的小事都会像是生命里微不足道的灰尘,轻轻吹一口气,就飘落得不见踪影。
你看,我多多少少也算是长大了一点,对于一些很难堪、很尴尬的事情,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会像从前少不更事的时候,生活里一个浪花兜头打来,猝不及防的我除了号啕大哭,别的什么也不会。
你说过,我哭起来的样子不好看,有点狰狞,所以我每次想哭的时候都把头低着跟你说话,这样我丑丑的样子就不会被你看见了。
那个时候,我不懂爱情。
我以为爱着一个人,就是拼了命地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示给他看,把拙劣的那个自己藏起来,不见光。我活生生、血淋淋地把自己撕成两半,我以为这样就能取悦爱情。
经年之后,沈碧鱼叹息着跟我讲,傻啊,真正爱的你人,应该是了解了你的全部美好与不堪之后,还是爱你啊。
我闭着眼睛都能够想起你的样子来,那年夏天的黄昏,百合的香气慢慢淡掉,光影中的你。
你留着短短的头发,根根分明。你莫名其妙地看着一直望着你傻笑的我,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真想摘几颗樱桃扎在你那像刺猬一样的头发上。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爱你。
你留给我的烟,只剩下最后四根,抽一根,便少一根,我默然地看着烟雾往灯罩上涌过去,心里一声叹息,苟延残喘啊,何必。
小时候,老师家长耳提面命地跟我们强调“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从小到一直生活在不要虚掷光阴的心理暗示当中,我们知道,时间有限,青春有限,寿命有限。
但是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慢慢感觉到时间很充裕,时间变得很慢很慢。
我想,有些事情是值得我们浪费生命的,比如我要和你在一起。
是你让我原本枯燥的“寿命”变成了“生命”。
很多年之前,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过早地读了那个鼓励当代女性应当自强自立的女作家的书,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很多白领小资奉她为偶像,尊称她师太。
师太的论调是,有品位的女孩子的衣柜里,应当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
真是读得太早了,她的智慧我还没领悟,学到的仅仅是那些字里行间的刻薄。
原本应该是色彩斑斓的年纪,我固执地坚持只穿白色的衬衣,自然卷的头发不染也不烫,随意地披在脑后。我不太爱说话,沉默而且内敛,只有一些奇怪的清高,我没有太交心的朋友,虽然身边的那些同学经常谈论我。
在那个心比天高、孤芳自赏的年纪,你喜不喜欢我,一点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不能忽视我。
那种奇怪的自尊心,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你我之间的障碍。你的骄傲,我的自尊,令我们始终无法像别人那样融洽相处。
第一次见到你,那样的情节简直是电影里才有的。
学校附近的那家书店开了十多年,在学长学姐们的口中,那是最具文艺气质的一家书店,很多外面买不到的书这里都有,也不知道老板是通过什么门路弄来的。
那天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去随便看看,推开门的时候,我当然没有想到,我会遇上我这一生的情劫。
好吧,许远川,我承认我这样的措辞对你是不公平的。等到很久以后,我卸下虚张声势的高傲之后,才能够承认,在我的生命中,你所带来的意义、安慰远远大过了伤害。
那家小小的书店是背阳的,一走进去就感觉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阴凉,静谧,空气里有淡淡的书香。
我顺着书架一排一排地走过去,最后,我看见了你的脸。
天窗上的玻璃被木架隔成了一个田字,光线投射在你的脸上,眉目之间有些难以言叙的东西,光线里有灰尘在飞舞,那一刻,我的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
那是炎炎的夏季,我却觉得有一股清凉的微风抚过我的面颊。
若干年之后我还是坚定地认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生。
不是帅,不是英俊,不是那些用来形容大街上任何一个相貌不俗的异性的词语,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去形容你。
那种心情就好像是原本一个泼皮无赖的小混混,整天油嘴滑舌地调戏姑娘,忽然有一天爱上了某个人,对着她,结结巴巴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只能说,你真好看。
为了掩饰我的失态,我连忙转身去挑书,七零八落地竟然也选中了几本我想要的,捧着那些书走过去付钱的时候,你笑了,问我,很热啊?
我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没有呀。
那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你的笑容生动极了,像一道光芒一闪而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道光芒会那么重地划过我的青春留下一个沉重的感叹号。
你在我落荒而逃之前叫住了我,你说,喂,别跑啊,书我送给你,你陪我吃顿饭怎么样?
后来我也学会了所谓的淑女的那一套,在高级餐厅里左手拿着又右手拿着刀有条不紊地切牛排,喝咖啡之前装模作样地往杯子里扔两颗方糖。红酒杯的杯口绝对不能留下口红印,想要补妆的时候要礼貌地起身,歉意地对对方说,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这些,在你看来只能用“装逼”来形容的举止,充斥着我后来的日常生活。我像很多人一样戴起了面具穿梭在城市
的高楼大厦问。即使是跟不喜欢的人坐在一起,脸上也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虽然我们可能都在心里骂着对方“傻逼”。
那些虚与委蛇的把戏,我也适应了。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总会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想念你,远川,我想念那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岁月。
就像我们之所以怀念某种食物,不见得是它有多美味,而是因为它掺杂着我们人生中某一部分回忆,因为回忆的不可替代,所以食物味道的重要性是可以模糊掉的。
我最怀念的食物,是那个夏天跟你一起去吃的火锅。
那个时候我还算是个矜持的姑娘,被你当面那样调戏,面子上实在是挂不住,板起脸转身就要走,可是你在我的背后叫住我,你说,今天我生日呢。
我回过头气冲冲地看着你,你看起来很无辜,那一瞬间,我心软了,原谅了你的轻薄。
那几本书被你用一个牛皮纸袋子装着,一路上你都替我提着那个袋子,你穿着银灰色的匡威鞋,上面有些草绿色的颜料。
我好奇地问,这是哪一款?我怎么没见过。
你走路很不安分,一脚踢起一个小石头,你说,你当然没见过啦,是我自己画的。
说完这句话,我们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看着灰尘扬起的马路,为什么那家火锅店那么远呢?为什么路上一辆空的士都没有呢?为什么我要陪这个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人过生日呢?
你孩子气的眼睛里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犀利,看到我的表情你就准确地猜出了我的想法,是的,那个时候的我,没有这么多游离的心思,这么多破碎的情绪。
那个时候,我像是一块冰,晶莹剔透,就算是有些寒气逼人,也是干干净净的凛冽。
所以那么轻易地就打动了你。
你说,我很可怜啊,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我是对社会没有贡献的人,我是被世界遗忘的人,你就当助人为乐嘛,陪我吃顿饭,又不会要了你的命。
我抬起头看了你一眼,没说话。
没说话,就是同意了。
那家火锅店的生意并不太好,我还只到门口心里就暗地判定,一定不好吃。可是现实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很好吃!
我顾不得上火长痘的危险,跟你一起大快朵颐,你的汗亮晶晶的,你笑着问,好吃吧,夏天吃火锅很爽吧!
我忙不迭地点着头,袅袅上升的热气里,你与有荣焉地笑着,你是不是看生意不好所以认定了不好吃?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啊跟风的人很多,识货的人真的太少。
你的生日就这样寥寥草草地过了,没有礼物,没有蛋糕,没有许愿之类的一系列约定俗成的事项,但你说你很开心,因为有个长得不锚的小妹妹陪你吃了一顿火锅。
小妹妹?这是你多少岁生日?我狐疑地看着你,你看起来真的跟我差不多大。
你闭口不答我的疑问,高声叫着,老板,埋单。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笑起来很像招财猫。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的脸上果然长出了两颗晶莹剔透的火气痘痘。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变化是在心里,我的心里好像也长出了一点什么,那晚之后的我,跟从前不一样了。
后来也有很多人跟我说过喜欢或者爱之类的话,我在某些时候也觉得应该去接受一些健康的感情来拯救我一天一天衰败下去的人生。在那些男生中,不乏非常优秀的,就是别的女人说的那种“带得出去但不知道带不带得回来的”的类型。
我们一起吃饭,看电影,喝咖啡,有时候晚上睡觉之前也会发一条短信道一声晚安。
所有人,你的朋友我的朋友,就连苏阳都叫我忘了你。他们说,人是要往前看的,人最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好像一汪死水,没有一丝涟漪?
我发现感情的维系原来是这样艰难的事情,但是如果整段感情都来自于一个安稳的未来,又怎么可以?
当初我没有抗拒你一点一点靠近我,不是因为你什么都好,不是因为你能给我一个安稳的未来,事实上你什么承诺都没有。
不是因为你有多好看,不是因为我觉得我们肯定这一辈子会这样好好走下去。
不是在你身上我可以看见多么光明的前途,仅仅只是因为我爱你,我觉得看到你就会心动,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遇见你的第一天。
那一年暑假到来之前,你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书店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地图,我顺着你的手指看过去,你的意思是,要带我去看海。我正想要开口说好,身后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年轻人,看看你又看看我,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你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两个人眼神相对,完成了某种默契的交接。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叫做苏阳的人才是这家书店的老板,前段时间他爷爷病危,他不得不回老家,你作为他的好朋友,只是来帮忙照看打理书店向已。
吃饭的时候你坐在我的右边,你的左手牢牢地牵着我的右手,就算我们都腾不出手来端碗你也不放开,你给我的碗里夹了很多菜,不停地说,吃啊,发什么呆啊,吃啊。
我的右手掌心里渗出密密麻麻的汗,说不清楚什么原因,我微微鼻酸。
苏阳一脸的欲语还休,他盯着我,那种眼神简直可以透视我的灵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印象不太好,我一贯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可他是你的朋友,这就不一样。
你们说要去喝酒,我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说,我也要一起。
你看起来有一点点吃惊,短暂的怔忡之后迅速地恢复了泰然,也好,一起去。
你们坐在那家酒吧最外面的一桌,苏阳靠着木栏杆朝对面化着烟熏妆穿着高跟鞋的美女吹着口哨,我是真的反感他啊,我甚至愤愤不平地想,他怎么配跟你做朋友。
直到那几个身材惹火的美女走过来在你们身边坐下,把我当成小妹一样赶开你才想起我的存在,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喜怒都形于色的笨蛋,所以可想而知,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
我像一根棒槌一样直挺挺地坐在你的旁边,跟周遭的气氛格格不入,那些女孩子视我如空气,跟你们肆意调笑着,后来不知道是谁起哄,要玩撕字条的游戏。
一个人用嘴叼着字条,另一个人要用嘴去接,字条越短难度系数越高,轮到你旁边的那个女孩时,字条只有大概一寸的长度。
我心中的怒火像喷发前的火山,我以为你多少会顾全我的面子而放弃,应该认输算了,可是你凑过去,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
大家都屏息看着你,你的动作小心而谨慎,没有让人看到好戏。
然后,你转过来,吻了我。
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亲密,我在众人的哄笑和尖叫中失去了意识,脑袋里只有嗡嗡嗡的轰鸣声,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分别的时候,你跟我说,簌簌,有件事我骗了你。
我低着头盯着你的脚尖,月光好安静,当时我想,骗就骗吧,没关系。
沈碧鱼跟我讲她打算来我在的这个城市过圣诞节,问我愿不愿意收留她,我笑着说当然没问题。
转身我就打电话给苏阳,问他能不能安排一点活动,他的喉咙有一点沙哑,沉思片刻,他说,出来面谈吧。
苏阳站在街口等我,穿着绿色的外套,在一片皑皑白雪中简直就像一棵挺拔的树,路过的女生都会不自觉地看他一眼。
不得不承认,苏阳还是蛮耀眼的。
我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他故作不满地甩开我,你
TMD别这么自私啊,你又不肯跟我在一起,还要弄得这么亲密,妨碍我泡别的妞。
我忍不住笑起来,可是笑过之后,又有些淡淡的伤感。
苏阳喜欢我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在你缺席的这些年里,大家明里暗里都看出了他对我的那点小心思。每次送我回公寓,他都会在楼下看着我的窗口亮起灯来才走,可是这么久了,他从来都没说过一句“让我上去坐坐”。
我们像老友一样克制着心里的某些欲念,有些事情有些人我们绝口不提就好像生活一直这样平铺直叙,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远川,你不知道吧,苏阳跟你大吵的那一次,其实我没有睡着。
暑假到了,你履行你的承诺带我去看海,我兴致勃勃地收拾好行装在机场等你,却没想到苏阳会跟你一起出现。你解释说,放暑假了,书店也没什么生意。
我挤出一个微笑之后你又欲盖弥彰地说,再说了,人多比较好玩嘛。
我们三个坐在并列的一排,我的左边是你右边是苏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三个在那一年会那么傻,竟然没想过这样坐有多尴尬。
起飞之后你很快就睡着了,苏阳忽然凑到我耳边很小声地说,程簌簌,你玩不起的。
那一瞬间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狐疑地看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表情,令我内心忽然滋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我很想把你摇醒,认真地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终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转过头去。
很久之后回想起来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虽然你捡了很多贝壳给我,还给我拍了一些很漂亮的照片,可是那天晚上你跟苏阳的那场争吵,足以抵消所有的欢喜。
你们一定是都以为我睡了,否则怎么会那么肆无忌惮,一开始你们的声音还很小,到后面越来越大,我在帐篷里清清楚楚地听见苏阳说,许远川,你够了吧,这是第几个了?你要玩到什么时候?
你的语气里有种不甘示弱的狠劲,你说,我TMD这次不是玩,我是认真的。
你哪次不是认真的,你不要再仗势欺人了,你就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最后一定会原谅你……
我会去跟她说清楚的。
你们语焉不详地完成了这次争吵,虽然没有明确的主语宾语,但只要不是傻子,大概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忽然之间明白了苏阳在飞机上跟我说那句话的用意。
只是当时,我没有往更深一层去想,我没有想到苏阳这么愤怒的背后,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一个人沿着海边走了很久,风很大,吹得长发和裙袂一并飞扬,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长大了,懂得了隐忍与哀愁。
原来再幼稚的人也会长大,只要他遇见爱情。
我在沙滩上写下你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海水带走了它,我回过头去,看到神色凝重的你。
你跑过来抱住我,你说,簌簌,怎么哭了?
我把头埋在你的胸口,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我哭起来的样子不好看,所以我不想让你看到。顿了顿,我说,没哭呢,是被风吹的。
真相再难堪也还是要揭开的,你终于坦白地跟我讲,你要去跟你的女朋友分手。
我从来没有难过成那样,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那是我生命的最低谷,那不是贫穷和孤独可以相提并论的,那是一种整个人生都被摧毁了的感觉。
我甩开你的手,坚决地摇头,不是这样的,远川,为了一个女生离开另一个女生,那不叫分手,叫抛弃。
你眼神一震,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在苏阳的那家书店的天台上,我整个人像是被挖空了一样,你再多的解释我都不想听,最后你只好走了。
你一定不知道,在你走了之后苏阳上来,将我从地上抱起来,进门,像放置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我安置在绿色的布艺沙发上。
那天晚上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看着漫天像碎钻一样的繁星,安安静静地流了很多泪。
苏阳的脚步声时不时地从楼梯间传入我的耳朵,我忽然想起你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说就算有一百个人从你的面前走过去你也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我的脚步声,因为他们都是踏在地上而我是踏在你的心上。
这样一想,我又不是那么恨你了。
其实我早应该想到,像你这么好看又年轻的男孩子,多多少少是有些恃宠而骄的,只是那个时候我也很年轻,有些狂妄,狂妄得对这个世界缺乏深刻的了解。
很久之后我跟自己讲,我阻挡不了这个世界的刻薄,但至少我可以保持自身的洁净和善良。
就像我不能阻挡你带来的伤害,但至少我可以相信在我们那一段感情里,除了爱,我们对对方别无所求。
我没想到你这次的离开会那么久,比我的生命还要久,我无法凭着自己的臆想去猜测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跟她到底坦白了多少,她是否决定原谅你,而你的忏悔有多少诚意。
我在新闻里看到那场大火把整栋楼都烧黑了,周围的人都在叫,都在哭,红色的烈焰把黑夜都烧着了,我回过头去,看了苏阳一眼,然后我晕倒了。
后来那段日子是苏阳一直陪着我、照顾我,我不肯说话他也就不说,我不肯吃饭他也就由着我。这样过了好几天,他忽然问我,簌簌,你想不想见见她?
这句话把我从混沌的状态里点醒了,我看着苏阳紧皱的眉头,他说,以前我觉得,死亡对我很遥远,直到我爷爷逝世。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想象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极力克服恐惧,可还是很无助。
簌簌,你现在的感受,我曾经都经受过。
我捂着脸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苏阳带我去见她,彼时她还在医院里修养,苏阳向她介绍我的时候说,这是我的好朋友,程簌簌。
躺在床上的她看起来非常祥和,也许经历过大难之后的人都会有那么一种微妙的气质,她看了我一眼,对苏阳说,不是好朋友吧?
我对她笑,沈碧鱼,你好。
那天她和苏阳聊了很多,她是学艺术的女生,跟苏阳有很多共同话题。我在旁边很安静地捧着茶杯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在想,为什么沈碧鱼没有跟苏阳在一起呢?
当然,我知道,爱情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以为我不会听到你的名字,我以为她不会提起这一切的,可是在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
她说,是远川救了我。
她说,其实我宁可死的那个是我。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其实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写下我的联络方式给她,带着一些不够光明磊落的心思说想要跟她做朋友。
远川,很久了,从那之后沈碧鱼一直跟我保持着友好的联系,她以为我是一个简单而纯粹的女孩子,她甚至替我和苏阳着急,想了很多办法撮合我们。
我们从来不提起你的名字。我不提,是怕她难过;她不提,也是怕自己难过。但她不知道,其实我也会难过。
事实上,我知道,我们都不可能忘了你。
圣诞节的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喝酒,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远川,那个白色袋子里的东西其实没有什么,你没抽完的一盒烟,你在海边给我捡的小贝壳,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你的衬衣掉的一粒木扣子。
都是跟你有关的一些小东西,而我,我是时光尽头的拾荒者。
沈碧鱼问我,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我想了一下,我说希望赚足够多的钱,买最想买的东西。
他们都哈哈大笑,说,没想到程簌簌也变得这么现实了啊。
我跟着他们一起笑,没有解释。
远川,你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几本书吗?里面有一个小故事,在某条街上有很多的店,有的卖早晨,有的卖黄昏,有的卖星夜,有的卖凌晨。
那个卖早晨的老人说,他经历太多的早晨,他走到今天,早晨对他已经无意义了。整条街卖的最贵的是早晨,他却不这么认为。
在故事里,我看着对面的他,人已是白发苍苍,我想有一天站在对面的或许就是你。
我想要赚足够的钱,买一个星夜。
你跟我说,簌簌,有件事情我骗了你,认识你的那天其实并不是我的生日,我是摩羯座。
我看着你,那为什么要骗我?
你说,因为看到你的第一眼,就不想放你走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想起你当时温柔的语气,还是那么的清晰,我放下手中的酒瓶,不知不觉,脸上已经挂满湿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