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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夏天发生了很多事。余煜家的两只大狼狗先后被人毒死了,先是阿黄,然后是公主。公主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阿黄的小崽子。
余煜站在四合院的大门口赌咒发誓,哭得呼天抢地。那两只狗是在她还没开始学会走路的时候抱回来的,一直到现在,比爸妈陪伴她的时间还长。她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阿黄和公主必定在巷子口接她,一个帮她叼着书包,另一个在前面开路。
阿黄和公主的死让余煜整个夏天都无法振作,常常有人看到余煜站在巷子口,就那么呆呆地站着,谁也不敢上去喊她,谁也不敢跟她说话。后来余煜生了一场大病,再后来她再也没有来学校,听说是转学了。
吴夏再次遇见余煜是在高一,他考上了市里的中学,居然跟余煜在一个学校。吴夏在新闻栏里看见余煜的名字的时候小激动了一下。一开始不敢确定是不是同名,但是余煜这样的名字应该不多,这让吴夏又坚定了一点信心。
吴夏特地去了余煜的教室,余煜正好坐在窗口的位子。吴夏在窗子上轻轻敲了敲,余煜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看,哗地一下拉开窗子,哎呀,怎么是你?
吴夏说,可不就是我吗。我在八班,记得去找我哦。
吴夏弓着腰从窗户下面溜走了,此时正是上早自习的时间,吴夏是趁着做值日生偷偷溜过来的。八班是在另一栋连着的教学楼里,过去必须穿过一条走道。吴夏像一只猴子一样迅速跑得不见了踪影。余煜再伸头往窗外去看他的时候,早就连鬼影子都没了。
余煜的童年有多昏暗的片段,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童年时期,总有一个是被欺负的角色。这个角色总是被同学叫绰号,总是被同学在上课起立的时候抽掉凳子,总是被人在书包里放小强,总是在体育课被人恶作剧,总是要帮别人做值日生,总是在放学后被拦在半路……
余煜就扮演这个角色。而且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的角色了。
她不是后妈生的,也不是从别处转校来的,也不缺胳膊少腿,无端端地就成了大家欺负的对象。小时候的余煜头发稀少,发育也比其他孩子晚一点儿,还有点婴儿肥,话也少得厉害,见谁都只是一笑,再没有更多的了。就连有一次泡泡糖粘住了新买的鞋子,怎么弄也弄不掉,那双崭新的白色小帆布鞋上一直有个黑印子,她也一声不吭。
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大家都不怎么欺负她了,只是想起来才去招惹她一下,因为欺负她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她对你所做的一切毫无反应,让你没有成就感。
黄小乙的出现也算是个巧合。他后来被余煜当成是救世主,其实只是香港片看多了而已。
当年的黄小乙还是个小混混儿,但就是这个让所有人头疼的身份,让余煜从每天的恶作剧中解放了出来。
黄小乙住在余煜家隔壁的隔壁,有一天余煜帮别人做值日生,天黑了才回来,黄小乙在门口吃面条,他喊住她,喂,从明天开始,你试着跟他们说不,行吗?
余煜并没有跟欺负她的人说不,后来她也根本不用说了,因为但凡欺负过她的人,都被黄小乙教训过了。
最主要的是,大家的注意力已经从余煜身上开始慢慢转移到另一个倒霉的女孩子身上了,而黄小乙则让余煜再次成了焦点,报复的焦点。
他俩同仇敌忾了一段时间,余煜上了家长的黑名单,家长们禁止自家的孩子同她来往。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全班没有人理余煜,除了吴夏。
吴夏估计是全班唯一一个没有欺负过余煜的人。吴夏成绩好,人缘好,什么都好。不是他偏爱余煜,而是他从来不会想去欺负别人,任何人,包括余煜。
吴夏会在跟余煜擦肩而过的时候对她轻轻一笑,与后来那些迫于黄小乙的厉害勉强与余煜示好的笑相比,吴夏的要真挚很多,而他,也是整个童年跟余煜说话最多的人。后来的余煜很喜欢三毛的句子,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她跟吴夏很多次席地坐在学校后面的一座烂尾楼里面,阿黄和公主在旁边玩耍,吴夏将废弃的建筑材料丢得远远的,总是阿黄先冲上去,然后公主坐在旁边摇尾巴,公主的尾巴跟武侠片里面道士的拂尘一样,扫起地面上的很多尘土,余煜一训斥它,它就扑过来假装要把余煜扑倒。
那些日子就像是一个梦,很短暂很短暂。后来有一天两个人突然就生疏了,是吴夏感觉到了余煜的冷淡,但他也没有去问为什么。
其实生活跟电视剧里演得根本不一样。青春期的时候,总是会遇见那么一个人,突然问特别特别亲密了,突然间又形同陌路了,一般大家都不会主动去找对方问个明白,就这么过去了。
但余煜这次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放学跟吴夏走了一段路,被一个老师看见了,第二天余煜就被叫进办公室谈话,说吴夏是个有前途的孩子,不能跟你一样,你们现在年纪还小之类的话。
余煜一个字也没有说,后来她再也不跟吴夏说话了,看见吴夏就跑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两个月,阿黄和公主就被害死了,再后来,余煜离开了小镇,连告别都没有。
余煜的位子就在窗边,吴夏经常会来找她,其问也问她离开小镇以后去了哪里。余煜说是去看病,去了很多大医院。
吴夏不敢去问过程,怕余煜想起阿黄和公主心里难过。余煜也从来不去提及他们曾经的好伙伴,就好像那些旧时光被彻底翻过去了,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余煜从小镇消失之后,唯一与她有联系的是黄小乙,黄小乙是她的恩人。如果不是在新学校遇见吴夏,余煜可能不会再想起他来。但是黄小乙,她如何也不能忘怀,在那些被排斥被欺负的日子里,是黄小乙帮她渡过难关的。所以不管黄小乙的身份是什么,她都永远站在他那一边。
黄小乙上了职高,还是花钱进去的。他来看过余煜几次,还是老样子,只是穿得更加时尚了,就好像明星一样。余煜他们只能穿校服,不过余煜倒是比小时候好看了,开始发育的身体像一朵雨后的荷花,虽然还是有点胖,但是胖得并不令人讨厌。皮肤白,头发也比小时候多了,扎一个马尾,最重要的是她会笑了,对谁都是温温和和地笑。黄小乙说,余煜你不一样了,你变成了一个开朗的姑娘。
余煜还是笑。他俩每次都是站在高一那一层的楼梯拐角处,中午有一个多小时的午休,能够说一会儿话。但是这也是有风险的,如果被老师遇见,就会被喊去谈话。现在的老师动不动就给人洗脑,完全忘了自己当学生时是什么样子的。
但后来还是被撞见了,余煜已经跟黄小乙说过很多次,让他不要到教室来找她了,可他还是坚持来,从一开始偶尔来一次变成每个星期都来。职高每周都有一天假,而余煜两周才有一天。
频率太高,一定会被撞见的。这是吴夏说给余煜听的,真被他说着了。
班主任在黄小乙的背影里问余煜,他是哪个学校的。
余煜说,A职高。
班主任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以后少跟他来往。
后来黄小乙真的再也没有到学校来找过余煜。
余煜给他的宿舍打过几次电话,但是黄小乙都不在。像黄小乙这种男孩子,一旦到了一个敞开的环境,一定会认识很多新的人,结交新朋友,开始新的生活。不像余煜,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要不是遇见吴夏,或者需要更长的时间。
余煜觉得自己有些迟钝,看见别人那么积极努力地学
习和生活,她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后来黄小乙也没有给余煜回电话,虽然余煜每一次都告诉接电话的人自己的名字和号码,可是黄小乙从来没有
吴夏在高二的时候谈恋爱了,对方是一个很瘦很高的高一女生,吴夏说他们是在一起参加迎新晚会的时候好上的。所谓的迎新晚会,不过是每个班出一个节目,吴夏跟一个男生说相声,那个女的是唱歌,每周五晚上彩排,就那么短的几个周五,他们就相互吸引如胶似漆了。余煜常常跟女孩子一起坐在篮球场边上看吴夏打球,吴夏的球技很烂,常常抢不到球,余煜就在旁边哈哈大笑,嘲笑他矮子无能。
跟吴夏打球的同学里面有一个男孩子叫于闽,喜欢余煜,让吴夏去说。吴夏找了个机会跟余煜说这件事,余煜歪着头问吴夏,你忘记黄小乙了吗?
吴夏愣了。吴夏说我没有忘,如果我忘记了,就不会交女朋友了。
这回是余煜愣了。吴夏的小女朋友来得正是时候,她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子扣在吴夏背上,将气氛生生打断了。
黄小乙还是一直没有出现,余煜也打听过几次,但小镇除了吴夏就没有可以联系的人了,而吴夏表示他们搬家了,找不到。黄小乙宿舍的电话后来变成空号,再也打不通了。
黄小乙就这样消失在余煜的生活中,余煜有时候也觉得如果特意去找应该一定找得到的,比如可以回小镇去问,或者去他们学校,但是她始终不想付诸于实践,也许是拉不下脸,又也许是觉得这样失去联络也不锚。
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发生。青春有时候就像一张彩色的纸,自己看来色彩斑驳,可是真正要去讲,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有时候回忆起来,还会觉得自己幼稚可笑。
在毕业典礼之后,各班回教室开会。班主任则开始归还同学们之前被没收的东西,什么小说书、日记本、小字条、游戏机……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信件。这些东西就这么铺在讲台上,铺得满满的,老师说你们自己上来找,一个一个来。
轮到余煜的时候,一摞子信足足有两本《新版英汉字典》那么厚,有男生在后面起哄,余煜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时还给余煜的还有一个崭新的Mp3,是吴夏给她的,她上自习课时听得太入神,被老师收走了,为了这件事余煜郁闷了很久。
那一摞信都是黄小乙写给余煜的,很早之前就寄过来了,全部被扣下了。余煜想到黄小乙人趴在床上给自己写信时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他一定是趴在床上写的,字歪歪扭扭,信纸还不时被戳一个洞,肯定是床上不平整吧。
余煜拆了几封信,都是一页纸,说的是一些小事,提到说看了一本网络小说,写的是男主角给女主角写信,到他们结婚的时候,有厚厚的一沓拿出来作为见证。
黄小乙说,如果我一直坚持写,应该也会有很多吧!
黄小乙确实是喜欢余煜的,从小时候开始。余煜也想不通黄小乙究竟喜欢自己什么,大概是自己太弱了,可以彰显他的霸气;又或者是小时候结下的情结,长大之后,就成了惯性。
那么吴夏呢?他也在跟同学们参加这样的告别仪式吗?过完这个暑假,就要彻底跟吴夏分开了,因为吴夏要考军校,他爸爸和伯伯都在部队,他从小的愿望就是上军校。
想起吴夏,余煜总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很近很近的人,你一直渴望跟他亲近,你了解他,你跟他气味相投,却又只能在他身边当个路人,你永远也无法走进他的内心。
应该说,余煜和吴夏,从来都没有走进过对方的内心,因为,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个黄小乙。
高考那一年的夏天,吴夏的小女朋友出国了,他们俩分道扬镳。也没看出来吴夏有多伤心,估计这就是一场鸡肋般的恋爱,很多人青春里都有这样一段,好像是用来叛逆的。这个夏天吴夏组织了一次活动,跟余煜以及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完成了一次旅行。
余煜骗家人说都是女的,没有男的。还跟另外一个女生套好了说辞,以免穿帮。一帮人浩浩荡荡搭上了去皖南的绿皮火车,绿皮车只到其中的一个地方,下来之后就是徒步,吴夏是领队,但其实他们没有一个人有经验。并不是特别远,走了五天,因为不认识路,加上走的全是偏僻的乡村,连大巴车都很少看到。
但没有游客的路线还是让大家兴奋不已,典型的徽派建筑,传说中的牌坊,淳朴的民风。这一路上,都是吴夏当先锋,问路,找地方吃饭,住宿,跟老乡套近乎。有时候看着他忙,余煜会出神,不知道当初那个腼腆的男孩子怎么就突然长大了,有了魄力,有了味道,沉稳,能吃苦,懂得去关怀别人。作为领队的吴夏给了余煜另外一种感觉。有一些瞬间,余煜会觉得心头暖暖的,一阵酸麻热烈的情感像飞机一样滑翔而过。
从皖南回来,到家已经快晚上了,吴夏和余煜把其他几个同学送到了家门口,本来是要第一个送余煜的,余煜坚持先送其他人。最后剩下吴夏和余煜两个人,余煜觉得是正中自己下怀,有个词叫“怀春”,说的应该就是这种状况吧!
余煜不自觉地嘴角上扬,两人相识是有多少年了?六年?七年?抑或更久?吴夏就在边上,余煜想了想,还是牵了他的手,吴夏没有拒绝,反而握得更紧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多远谁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那段路特别短,只是走了几步就到了尽头。
余煜后来想起,当时心里是有多温暖,她多想跟吴夏说,以后,就跟你走,就这么走下去吧,管他去哪儿呢。那一刻,她真的没有想起黄小乙,完全没有。
夏天还没有过完,吴夏就走了,去了哈尔滨。余煜也去了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吴夏寄过一些照片过来,穿着军装,眼睛炯炯有神。余煜怀疑只要是个人,穿上军装都很好看,不管他是个胖子或者瘦子。
全宿舍甚至全班人都知道了余煜有个上军校的男朋友,女孩子们带着羡慕嫉妒恨,男孩子则断了念头,没有人敢追余煜。余煜的大学生活倒是平静而悠闲,不用谈恋爱,就多了很多时间去图书馆勤工俭学,周末去发发广告单,跟同学一起卖卖化妆品,不谈恋爱也用不着打扮了,每个月还有点钱寄回家。
余煜有时候会想,如果毕业了是不是可以跟吴夏结婚呢?她开始特别关注关于部队方面的新闻,以及军官结婚有什么禁忌,还有吴夏的假期该怎么分配。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那些还未到眼前的事,总是会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比如,谁也没有想到,黄小乙突然就出现了。
黄小乙作为被表彰的少年犯出现在电视上的时候,余煜恨不得电视可以暂停或者回放。但画面和声音都可以确定那确实是黄小乙,他因为抢劫被判了刑。跟他一起的还有三个少年,一起打劫一家珠宝行,还把保安给打成重伤。
但是黄小乙是唯一一个留下来把保安送到医院去的,于是便少判了一年。
余煜想打电话给吴夏,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打。在那个巴掌大的小镇,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吴夏怎么可能不知道?
吴夏肯定是一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告诉她,装作不知道而已。
余煜找了电视台的电话,找到了黄小乙服刑的地方,逃课去探了一回监。
余煜永远记得黄小乙所在的监狱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过道,她一边走一边心潮起伏,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走完那
条过道,就像爬了一座山,好像缺氧,好像很快就要晕过去。但她始终还是走完了,是的,没有一条路是走不完的。
黄小乙比以前大了一号,黝黑强壮。
余煜问他,为什么要打劫?
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玩呗,当时觉得特别够爷们儿,就干了。
余煜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是因为自己当时跟他说急需一笔钱,他说回家要要看,从此就再没有出现,余煜还以为他是不想借钱给她才消失的。现在想来,应该是出了这件事。
黄小乙的家境很好,可是没有人会把自家的大笔钱掏出来给一个毫不相识的黄毛丫头,黄小乙在家里碰了壁,就打起了别的主意。
余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黄小乙告别的,走出来的时候感觉那条过道根本就没有来时那么长了,余煜觉得只走了几步路就回到了外面的世界。可是黄小乙呢,他要整整走五年,才能走出这个地方。
黄小乙还是提前了一年放出来了,他在里面表现得很不锚,学完了自考课程,还拿到了一个文凭。因为家境好,黄小乙在里面倒也没吃什么苦,反而是这几年的牢狱生涯让他的性格收敛了很多,不像原来那么飞扬跋扈了。
余煜经常给他打电话,喊他来学校看她。全班又很快知道余煜把在军校的男朋友踢了,换了一个有钱的凯子。很多人在余煜经过的地方指指点点,她就是余煜啊,长得也不怎样,怎么有这么大能耐呢?
有人说,是余煜床上功夫好;有人说,是余煜会撒娇耍手段;有人说,这个妮子不简单。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余煜也不想去辩解了,从小她就是被排斥被欺负的角色。现在呢,虽然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倒也没人欺负她,反而有人更热络,大概是觉得她深不可测吧。
这就是社会,学校也是个大社会,哪儿哪儿都是一样的。
只是吴夏。吴夏该怎么办?
余煜想找个机会跟吴夏说,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天高皇帝远,好几年没见着,吴夏的印象渐渐变成了声音和图像,没有质感了。只是想起来心里会难过,会莫名忧伤,会觉得人生灰暗,会厌世,吴夏好像是在余煜的心里安装了一个开关,开关打开之后,慢慢渗出毒素来,让心脏失控。
余煜想先不说吧,先从冷淡开始,也许慢慢地,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在余煜大四下半年的时候,黄小乙开了一家织布的工厂,专门收棉纱加工源布,加上家里积攒的客源,倒也干得风生水起。黄小乙不是上学的料,做生意倒是很吃得开。余煜开始找工作的时候,黄小乙跟她说,你就别找工作了,跟我一起干吧,我缺个管钱的,别人我不放心。
余煜就这样又回到了小镇。小镇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盖了很多高楼,多了很多娱乐场所,晚上的时候,也有霓虹灯直戳眼睛。余煜给吴夏发短信,说我回到小镇了,我们一起长大的小镇,我想阿黄和公主了。
吴夏很快回复,你跟黄小乙,是要结婚了吗?
余煜的回复编了三遍,又删掉了,最后发出去的回复是,我不知道。
余煜无疑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小镇的,以前的房子早就是别人的了,她就住在黄小乙家。镇上的人又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那个余煜从小就靠男人,长大了还是这样,真是够贱的。也有人说这就是余家修来的福分,坐牢的老子找个坐牢的女婿,也相配,再说,这坐牢的女婿有钱啊,有钱就行了,这年头,别的都不重要。
余煜感觉这一生见过的什么都没有流言来得多,习惯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流言,没什么。
余煜在黄小乙的厂里面干了将近半年,基本也适应了,常常有人夸她精明能干,黄家人也很喜欢她。黄小乙说余煜你愿意嫁给我吗,我可是坐过牢的。
余煜说,我这辈子就跟坐牢的有缘,你忘了吗?
就是这一年,冬天特别冷。吴夏回来探亲,给余煜打了电话约了见面。跟余煜一起来的还有黄小乙,黄小乙剃了个板寸,开一辆灰蒙蒙的奥迪。黄小乙说,吴夏想不到咱俩能这么见面啊,小时候你是好学生我是差学生,现在你是警我是匪,咱俩永远站在对立面,看来咱俩八字不合。
吴夏笑了,看了余煜一眼。余煜没有什么变化,吴夏更帅了,穿着军装的吴夏挺拔得不行,说话字正腔圆。
吴夏说学生哪有好坏之分,犯锚了能改就是好人,你看你现在不是混得挺好的吗,要美人有美人,要江山有江山。再说,我的未来在哪里,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余煜没有说话,黄小乙看了余煜一眼,把手搭在余煜的肩膀上,笑呵呵地说,可惜也不是个美人,不过我这人很随意的啦,将就将就也行。
余煜用肘子捅了黄小乙一下,脸上始终挂着笑。吴夏也笑了,心想看来自己是出局了。余煜说得对,他俩之间永远隔着一个黄小乙,当初他没有把黄小乙的事情告诉她,一是怕她伤心,二是嫉妒。他嫉妒黄小乙可以为余煜做那么多事,而自己,始终是个路人。
余煜太不容易了。很多年前,余煜的父亲因为把一个工厂的废弃钢材当破烂收走了,被判了盗窃罪,坐了三年牢。当年有人给余煜的妈妈支着儿,说只要给八万块钱,就可以把他爸爸放了。余煜找黄小乙借钱,黄小乙是她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了。可是,没有想到就是这件事害黄小乙也进去了。
余煜没有救得了爸爸,爸爸出来之后不久又被发现患了肺癌,现在靠吃进口药维持,一个月几千块,也是黄小乙在支持。就这样余煜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他。
她想结婚想得很,那是爸爸最后一个心愿。跟黄小乙结婚,是水到渠成。吴夏,他有耀眼的前途,谁都没办法在前面横插一杠。吴夏天生是个要飞翔的人,余煜想,自己与他的距离,也许就是在这里。
吴夏要回部队的前一天黄小乙找他喝酒。吴夏本来不想去的,后来想想还是去了,他不想表现得对余煜有多耿耿于怀,他也不想余煜多想,哪怕她最终要把自己给忘了,而不是恨了。
那天黄小乙喝多了,喝多了的人什么都往外说。黄小乙眯缝着眼睛告诉吴夏说,当年是我毒死了余煜的狗,因为希望她难过的时候我可以在她身边安慰她,而不是你跟那两条狗。她越脆弱我就越可以保护她啊。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你不会明白的!后来,我一直在她身边,我难道不比两只狗要珍贵?是吗?
黄小乙是对的,他是余煜最大的支柱,有他在余煜身边,谁也不能伤害她,包括他吴夏。
吴夏没有告诉余煜黄小乙毒死狗的事,他不知道告诉是背叛,还是不告诉是背叛,后来他也离开了,回了哈尔滨。
余煜跟黄小乙结婚之后,黄小乙抱回来一只萨摩耶,把余煜高兴得不行。吴夏有一次回来,看到他俩牵着狗在市民广场散步,萨摩耶在前面跑,余煜挽着黄小乙的胳膊,安静得像圣母。
吴夏始终没有走上去与他们说话。所有的幸福都应该有它本来的样子,谁都不好去打扰了。
编辑/蔫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