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夜的蓟城月色甚美,可都城百姓忙碌一日之后多半早早睡下了,再无心欣赏这夜景。
一片黑暗中,只有太子姬丹的府上仍旧灯火通明,笙箫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相比往日的宴饮,今夜姬丹显得异样高兴,他不断向客席首位上的一名男子举爵,而当他搁下酒爵,身边的门客们又会依次上前,轮流向那人敬酒。
男子来者不拒,饮了很多酒,脸色却不见变化,神情依旧从容内敛,举止有礼得甚至有些拘谨。
大约是觉察到了贵客的疏离,姬丹沉思片刻,轻击双掌,有仆从搬上一张筝琴,一个绿衣女子自堂下走来,在琴后坐定,向姬丹微一颔首,左手按柱,右手拨弦,引宫按商,奏起曲来。
一时间席上的觥筹交锚尽数停了,堂上众人都静静地听着她指下流泻而出的音乐,如此曲尽奇妙。
除了那位贵客,谁也没有留意到那用白玉珠串成的帘后,一道少女的身影若隐若现。过了一会儿,或许她也被琴声所吸引,伸手将帘子撩开了些许,目光恰与贵客对上,少女掩口轻笑,珠帘又落下了,那一瞬间她的手腕与珠子的玉色相映,一样细腻白皙得如同凝脂一般。
恰在这时,姬丹问:“此女技艺,荆卿以为如何?”
他问的是弹筝女子的琴艺。
而贵客回答:“美哉,手也……”
可以看到在场的人神色都是一愣,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而那白玉珠帘之后,传出一记轻轻的笑声。
席到半途,姬丹因酒污了衣服,便离席进到内中。
他向跪坐在书案边正穿着竹简的少女招手示意:“韩华,过来替孤更衣。”
少女依言过来,一边替他整理衣裳一边笑问:“宴饮正乐,殿下怎么抛下贵客离席呢?”
提到那位贵客,姬丹双眉一扬:“别提那个荆轲了!席间我几次提入秦之事,都被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地蒙混了过去,什么勇士!若不是田光举荐他,孤才不屑与这等懦夫周旋!”
看他激动得连脸都涨红了,韩华轻笑,凑近他耳边说:“昔日豫让愿冒生死之险刺杀赵襄子为智伯复仇,无非是因为智伯曾以国士之礼相待。而今日殿下要人去做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又岂是说几句好话,饮几杯好酒就能成事的?”
姬丹默然:“那你说该如何?”
“殿下要让他明白,只要他愿意去刺杀秦王,殿下什么都可以给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她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来,却令姬丹的眉宇间蒙上了一层森然的决绝。
换过衣服后姬丹便匆匆离去了,过不多时,韩华似乎隐约听到后院中有惨叫声,但她只是拔下发间的银簪挑亮灯花,随后借着灯火,将棉线小心翼翼地穿过竹简上的小孔。
次日起来,她在庭院中听昨夜侍宴的侍女说——太子命人砍下了弹筝女子的双手,盛在玉盘中亲自敬奉到荆卿的面前。
只为他说的那句“美哉,手也”。
等那嘴碎的侍女走开,韩华独自在庭中看着开始泛红的枫叶出神。
荆卿,即荆轲,燕太子姬丹在国内寻找能够刺杀秦王的勇士,他先找到了田光,田光说自己年老不能成事,遂举荐了荆轲,于是姬丹便将荆轲迎入府中,呼为荆卿,视作上宾。
现在……姬丹以国士之礼待你,你又会怎样回报他呢,荆轲?
她这样想着,便笑了。
因为有弹筝女子的惨剧在前,太子府中的一干侍女都不愿意去侍奉荆轲,唯恐他不经意间的一声赞美,自己身上就要少了什么。
只有韩华不怕,于是这日早上她端着漱具去到荆轲屋外,叩门,荆轲拉开房门看到她时,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看着她在屋内整理,默然许久,忽然说:“那天夜宴时我看见你在帘后……你撩着帘子的时候,你的……”
“嘘——”她起身将食指点在唇上,“莫非荆卿想让韩华成为第二个弹筝女吗?”
他噤声,随后把话题岔到了别处:“你叫韩华?莫非是韩国的贵族?”
“韩国已被秦国所灭,世上哪里还有韩国的贵族呢?”她低头行过一礼,然后退出屋去。
几日后的夜里,姬丹靠着书案看韩华穿编竹简的侧影,犹豫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说:“韩华,孤听说……荆卿对你十分属意。”
韩华如同受惊的鹿一般抬起头来。
姬丹避开她的目光:“可记得那天晚上,那时孤还以为他喜欢的是绿绮的手……”绿绮就是那弹筝女的名字,姬丹一直十分钟爱她的才艺,可为了取悦荆轲,那夜他竞不惜砍下她的手。
“殿下希望我做什么呢?”其实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姬丹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你放心,”他终于看向她了,“你是孤的恩人,孤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话虽如此说,可他目光灼灼,蕴涵着不容违抗的决心。
恩人?韩华在心中轻笑——她当不起这样的称呼,自己只不过是在咸阳城外将逃亡的姬丹藏起来,又骗过了追捕而来的秦兵,最后与他互相扶持着逃到燕国。
她算不得他的恩人。
“可是……”姬丹改变了语气,“你真的不想替韩侯复仇吗?灭国之恨,怎能忘怀?”
韩华露出惊讶的表情来,姬丹显得有些不安:“回到燕国的那天,那些替你沐浴的侍女告诉孤,你身上有秦国的烙记。”
秦灭韩之后将俘获的韩国贵族贬为奴隶,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就在他们身上打下了烙记。
他在想办法说服自己——韩华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并明白了即便自己现在不能被说服,姬丹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答应成为笼络荆轲的棋子。
就像她曾经对兄长说过的那样,燕太子姬丹,鲁莽多疑,不堪大用——
可他有一点是与她这样的相似,就是有着近乎可笑的执著。
“殿下说得对,”她仿佛想到了灭国之恨,终于被打动了。放下竹简,她慢慢地俯身叩拜,“韩华会说服荆卿前往秦国。”
次夜,她装点整齐,身着姬丹所赠的青色丝衣出现在荆轲的屋外,他看到她时显得十分吃惊,忙不迭地想要扶她起身,却见她抬头笑问道:“先生可愿为我入秦刺杀秦王?”
这是个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荆轲还在踌躇时她却替他回答了:“为一女子而入秦,天下人必会嘲笑先生不智。可是太子殿下待先生如上宾,予取予求,先生若不入秦,将来事情传遍天下,所有人会为先生的怯懦和不义而感到不齿。”
荆轲的手,竟有些僵硬了。
这些自诩国士的人,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名声,韩华看着神色尴尬的荆轲,不由得笑了:“韩华今夜来此,就是想对先生说这些,言尽于此,先生好自为之,韩华告退。”
说着,她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伏地一拜,然后起身拂袖而去。
长夜漫漫,月华如水,韩华经过长廊时宽大的裙裾拖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在如此寂静之夜听来,更添一种冷洁。
忽然,上方传来轻细的笑声:“姬丹以千金佳人为饵都未能做成的事,你想凭口舌之利成事吗?”
她停下了脚步,看那少女自半空幻化出身形缓缓落在面前,乌发如漆,红衣胜火。
少女向她扬了扬嘴角,露出有些挑衅的笑容。
韩华忍不住要叹息:“赭衣,你怎么来了?”
“他不放心你,要我来襄助你一臂之力。”提起此事,名唤赭衣的少女似乎还有些不悦,随后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韩华,“你只动动嘴皮子,那荆轲能答应入秦吗?”
再过片刻,就是府中侍卫巡视的时间——韩华上前拉
起她沿着曲折的回廊向内府走去,压低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他会去的……”
三天后,荆轲终于答应了姬丹的请求,愿意入秦行刺。就在同一天,姬丹派遣下人四处打探哪里能得到切金断玉的利刃。
姬丹将这些都告诉了韩华,并亲自向她拜谢说服荆轲一事,而她在听了姬丹所求之后,说起昔年在韩宫内的经历:“曾有一名赵国的剑师来求见韩侯,此人姓徐,名夫人,据说是大匠欧冶子的传人,最善制匕首……只可惜韩侯以为匕首非剑者正道,对他所献之物不屑一顾,他是赵人,在韩国受挫后必然回熟悉之地隐居,殿下何不派人去赵国打探他的下落?”
姬丹听了,频频点头,甚以为然。
她又问:“万一寻徐夫人不果,殿下又当如何?”
姬丹默然。
“希望殿下能放我远行一次,往鬼谷山中求见鬼谷子先生。”她才说出“鬼谷”二字,姬丹已换上一副惊讶的神情。
“找他何用?再说……你怎么会认得他?”
“鬼谷先生乃天下奇人也,我幼年时曾与他见过一面,得过他的批言。”韩华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随即舒展开来,“我去鬼谷拜访,若能得见,一来求问名剑利器的下落;二来或可得知他对当今大争之世的看法,对燕国或有助益。”
听她侃侃而谈,姬丹初时惊讶,复又欢喜,最后却转成了疑惑:“韩华……想姬丹何德何能,竞得你如此襄助。”
“非是襄助殿下。”韩华笑起来,眼底却泛着寒光,“殿下怎么忘了?殿下身负守护燕国的重任,韩华的身上,何尝不是有着灭国的大仇?”
她的这番话,终于证实了他的猜测无误——姬丹忽然觉得很高兴,自己的善于观察竟最终赢得了这样一个有力的盟友。
于是他答应为她准备马匹等必需品,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当他的影子在格门外再也看不见时,韩华便听到身后赭衣不满的声音:“你疯了?要姬丹向徐夫人求剑?”
她轻笑道:“为什么不?徐夫人所铸匕首天下第一,纵我不说,姬丹迟早也会得知。”
赭衣哼了一声,而韩华并不在意她的情绪,只是问:“明日我便出发去鬼谷,你同我一起去吗?”
“我不去!”不知为何赭衣反应激烈,猛摇着头大叫。
韩华想了想,说:“也好,那你将东西交给我吧。”
听她这样说,赭衣顿时一脸的不乐意,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一言未发,随后她向前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不多时一个细长的青布包裹自虚空中出现,落到了她手中。
接住包裹的时候,只见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可见入手之物十分沉重。
韩华起身,神色凝重地接过了,然后揭开用于包裹的青布——
修长的剑身,散发着森然的寒气。
剑首琢玉为鹿卢,刻木仿山形,古朴雄浑,大气天然。三尺有余的剑锋大大异于当世的任何一把青铜剑。
若是此时此地有成名的相剑师在场,见到此剑必然会大吃一惊——
这正是历代秦王所佩之物,大剑鹿卢。
虽然畏惧,但是次日行到蓟城郊外时,韩华还是看到赭衣带着一脸不情愿的表情靠在一棵树下等她:“你一个人带着鹿卢剑,我不放心。”
又或是怕她独得功劳呢?韩华也无心理会了。
鬼谷位于周阳城外,清溪山在傍如屏,洁溪发源于山中,泠泠作响,直入山谷。
经过十数日马不停蹄的奔走,她们二人终于到了周阳地界,这日清晨翻过清溪山,顺着蜿蜒的清溪向谷中深入,最后只见两块巨大的山石自岩壁上突出挡住了去路,只有溪水自石下缝隙间流过。
“怎么办?”赭衣皱眉,“进不去了。”
韩华四下环顾,确认想要入谷别无他路,正在思索入谷的办法时,赭衣却已不耐烦了:“不过是两块石头,看我砸碎了它!”
韩华一惊,正要阻拦,却听上方响起一记清脆的声音:“你敢!”
她与赭衣同时抬头,只见一条山藤荡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自藤上跃下,点落在她们面前:“姑娘,家师有请。”他向着韩华说。
“原来是鬼谷先生的弟子,失敬。”韩华颔首为礼,少年回身打了个唿哨,只听隆隆之声,沙石俱下,那两块巨石各自缩入山壁半尺,空出间隙刚好容一人通过。
“姑娘请。”少年这样说,韩华向内走去,赭衣本要跟上,却被少年举手拦下了,“家师说了,只请她进去。”
“凭什么?”赭衣立时有些恼了。
少年冷冷地上下打量了她几遍:“鬼谷之中,从不接待非人之物。”
赭衣顿时悚然,退了几步,再不做声,只是仍不怎么甘心,恨恨地看着少年。
这就是韩华入谷前最后看到的情景。
她入谷时朝阳初升,出谷时夕阳西下,但其实这期间已经过去了三天。
出得谷来,韩华只见赭衣与少年脸上各有伤痕,四下里树木花草也多有损毁——可见这三天来,这两人在谷外相处得并不好。
见她出来,赭衣便赶过来,问道:“剑呢?”她看她背上的青布包裹不见了。
韩华笑了笑,拉起她向外走:“多谢你为我开路。”临行,她还不忘向少年道谢。
两人离开谷地原路返回,到了清溪山顶,赭衣终于忍不住又问:“我说,剑呢?”
走在前方的韩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忽然解下腰带:“在这里。”
长逾三尺的鹿卢剑,此刻竟柔软得能够绕在她腰间。
韩华取下剑,松开一手,剑身立刻又恢复了笔直,她重以青布裹好交到赭衣手中:“带着它回秦国,你我就在此地分手。”
“你不与我一同回去?”接过鹿卢剑,赭衣狐疑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燕国之事未尽全功,怎能回去?”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赭衣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说:“等事情办完你早些回秦国吧,他很想念你。”她口气中是难得的恳切,可韩华听了却皱起眉头——
“吾兄乃是秦国的王上,来日还将是天下的共主,怎能这样随便称呼? !”
赭衣一愣,嘲讽的笑容又回到脸上:“那是你眼中的兄长,在我眼里,他不过是赢政罢了。”
话音未落,她已一个旋身,化成一阵清风融入暮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下韩华一人,苦笑着怔立山头,看日薄西山,暗夜将临。
当韩华回到燕国的时候,姬丹已自徐夫人那里以百金求到了最好的匕首,剑身淬毒,见血封喉。因此,姬丹对于她的“无功而返”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反而安慰她旅途辛劳,要她好生休养。
一个月后,众人在易水旁为荆轲践行。
他这一去,成功与否都不可能再活着回来,因此前去送别的人皆着素服,韩华也换了一身白衣,青带束腰,躲在姬丹的侍女队伍中。可饶是如此,荆轲还是看见了她,他叫人取过两爵酒,要与她对饮算作辞别。
韩华并不推辞,仰头饮过一爵。忽然,荆轲说:“我定能一举成功,为你报灭国之仇。”
她一愣,只见他向自己笑了笑:“看你面有忧色,可是担心我会失手?”
他竟然看出来了,她赶紧敛起神情间流露出来的感情:“先生说笑了……我祝先生一路顺风。”说着,她夺下他手中的酒爵,将其中未饮的酒一干而尽。
仰头的时候,眼泪也从眼角溢出——她之所以忧伤并非为了什么故国之仇,她的故国非是韩国,而是灭了韩国的秦国。
世上也并无韩华这个人,她的真名叫做赢华,是秦国王室之女,秦王赢政的幼妹。
当然,所谓的烙记,所谓的身世都是编造出来的,她赢得了姬丹的信任,她的言辞计谋,成功地促成了他派遣刺客入秦的行动。
可是此刻她却在为荆轲忧伤,因为他此去必不能成功,而且更为不幸的是,这一次的刺杀行动将给秦国一个绝佳的出兵借口。
届时姬丹费尽心机要保护的燕国,将因他这愚蠢鲁莽的举动而覆灭于秦军的铁蹄之下。
她仿佛能够看到那战场,尸积成山,血流成河,而这一切,都是她费心谋划的结果。
她罪孽深重。
不远处传来琴弦叮咚作响的声音,是高渐离在击筑,琴声凄凉悲怆,时在深秋,他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歌,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渐渐肃穆起来。
船离岸的时候,人群中到底还是传出了哭声,虽然明知是赴死的旅程,却还是要勇往直前。
而她站在岸边目送大舟远去,秋风萧瑟,芦花四散,夜月升起时船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正是——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这一日,燕太子姬丹府中那个伶俐娴静的侍女韩华,亦从这世上永远消失了。
通常铸剑之人的居处都依山傍水,便于采铁冶炼。徐夫人的居处也是如此,他的隐居地选在邯郸城外四十里的一处幽谷内。深秋时分,木叶枯黄,百草凋零,山间的大石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青霜。
入谷处的一棵大树上系着五彩绳,想是系得年头久了,日晒雨淋,已经有些褪色。
赢华看着,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触动绳上金铃,铃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与稀疏的蛩鸣相应,更显谷中幽静冷清。
她不由得想起少年时,与师父师兄住在山谷中,也曾在大树上束过这样的五彩绳,系过这样的金铃。
只是此刻已不是在当时的山谷,她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赢华。
正在沉思间,身后有人低声问:“你是谁?夜闯剑谷,所为何事?”
她回过头去,借着月光将那人脸上的惊讶看得清洁楚楚。
“师妹?”
“师兄。”她略略欠身,“许久未见了。”
他是她的师兄,如今“徐夫人”这三个字因他善铸匕首而闻名列国,也只有她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徐钊。
名字是师父起的,可他在离开师门后连这个名字也舍弃了。
多年未见,今夜空谷相逢,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静默了许久,徐钊忽然笑起来:“师妹怎么来了?当年不是说过……不到黄泉,永不相见吗?”
赢华也低头笑了笑,避过他的问题:“我听说师兄以百金之价卖给燕太子一把匕首?”
“你的消息倒很灵通,不错,我是给了燕太子一把匕首,不过不是卖。”徐钊一脸倨傲,“我做的剑,是无价之宝。”
“那这百金……”
“那不过是给那些开矿人的工钱。”徐钊大笑,忽然又止住了笑声,“可知燕太子要这匕首有什么用处?”
她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他异想天开,找了个叫荆轲的人要去刺杀秦王……这个荆轲我见过,倒是个刺客的料子,他会见到秦王,到时候他拿着我做的剑行刺,秦王必会以鹿卢剑相抗,这样整个秦国……不、全天下都会知道,终究我所做的剑才能左右天下的运数,才是王道之剑!”
徐钊说着,目光灼灼,兴奋异常。
“原来如此。”赢华轻道,“师兄,你就真的如此恨师父?”
恨到要在天下人的面前斩断他所铸的剑方才罢休。
那还是秦庄襄王的时候,师父受召入秦,重铸鹿卢大剑,她也就是在那时拜在其门下学习相剑之法,并随其离开咸阳,在深山中住了数年。
因此对于徐钊与师父之间的恩怨,她知之甚详——徐钊以为剑者凶器,又如古语说“佳兵不祥”,故而越是锋利越好。师父则认为他这样的想法有违剑者王道的古训,故此始终不愿将制剑的秘术“炼骨”传授给他。
怨恨由此而始。
后来有一天,她于半夜被争吵声惊醒,急急披衣起身,却只看到徐钊策马离去的背影。
自那之后师父便一病不起,半年不到就撒手人寰了。她安葬师父后烧了茅舍离开深谷,往咸阳行去的路上听说赵国出了一名年轻的铸剑师,名为徐夫人,后来她去赵国寻他,争吵之下就说出了那永不相见的话来……
“听说……师兄给燕太子的剑上淬了剧毒?”
“你知道的倒真不少。”徐钊哼了一声,“不错,既然是用来杀人,自然要能一击成功才好。”
“那……师兄,”赢华迟疑片刻,轻声问道,“当年,你刺伤师父的匕首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毒?”
她不会忘记的,那时师父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可她却能每日在后山找到带着血污的绷带,上面的血迹是异样的青黑,分明是中毒的症状。
徐钊显然未想到她有此一问,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便发出一声冷笑:“那时之毒,岂能和今日相比?”
“你……”他如此坦诚,她倒无言以对了,“你倒狠得下心。”
“哼,那老东西总也不肯传授我‘炼骨之术,说什么我秉性阴毒,学了必然为害。不学就不学,有什么了不起?如今他死在我的剑下,他生平心血之作也将败于我剑下!我看他还能说什么!”
说罢,他仰天大笑,狂态十足。
赢华默然。
许久之后,她才轻声说道:“师兄,可知是我向燕太子举荐,要他到你这里来求剑的?”
笑声猛地止住,月光下只见徐钊满脸狐疑:“你?”
他是知晓她身份的,有此疑惑也是当然。
沉默片刻后,他猛然醒悟:“你做了什么?!赢华,你做了什么? !”他向她扑来,十指如钩,似乎是想要扼住她的咽喉。
可是,却扑了个空。
他穿过了她的身体。
徐钊转过身来,惊恐地看着那团被冲散的烟雾重又聚拢,化成她的身形。
“我只是前往鬼谷,求鬼谷先生为鹿卢施行了‘炼骨之术。”她的话,轻描淡写。
但像徐钊这样熟知鹿卢剑特点的人便知其中的厉害,鹿卢是大剑,秦王配于身为的是彰显王权之威严,因此其作为兵器的功效便逊色许多,又因剑身甚长,拔取不易,很难于应敌时有快速的反应。
而“炼骨”之术则是将铁水中的种种杂质都去除,锤炼后的剑柔可绕指,能如长鞭一般自鞘中抽出。
再不可同日而语。
“你、你……”徐钊气得发抖,一手指向她口不成言。
忽然,赢华的身影移到了他面前:“用不了多久,全天下的人就会知道,你所铸之剑,永远在师父之下。”
这是她为授业恩师,所做的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报复。
随后,在徐钊的怒气爆发出来之前,她便如一阵轻烟一般地消失在了夜风中。
鬼谷深处,烈焰自地缝中升腾而出,将山洞内照得通明。鬼谷子跪坐于席上,面前玄武镜只见一个镜框。
一阵微风拂入。“回来了?”鬼谷子向身侧一瞥,只见赢华毕恭毕敬地跪伏于地。
“先生。”
“回来得正好。”说着,他取过一旁的竹筒,将里面的清水泼向玄武镜。水滴于空中凝结成镜面,映出了远在千里之外,咸阳宫内的情形。
荆轲捧着樊於期的人头和督亢的地图,正沿着红绸穿过秦宫宽阔的朝堂,而红绸的尽头直通王座,那上面,坐着秦王——
赢政。
一瞬间,赢华似乎觉得自己的眼眶在发热,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但她随即想起自己的肉身已经为了行“炼骨”之术而投入地火,此刻在这里的,只是自己的一缕幽魂。
没有血,也没有泪。
可是心却依旧能感到疼痛。
她离开咸阳多年,已很久未见赢政,此刻看着他,只觉得他比记忆中高大英武许多,眉宇间也有着王者独有的戾气。
又或者,这戾气是他一直都具有的,使得他自幼年开始便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可她从来都不怕他——他是整个秦宫中,她唯一可以信任依赖的人。
她的母亲是韩姬,庄襄王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对这女子就不再加以理会了,母亲在忧伤中哀怨而死,她便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孤女。
直到赢政与他的母亲赵姬入宫,虽然赵姬受庄襄王的宠爱,可太后华阳夫人却对赢政十分厌恶,他在宫中的日子一样不好过。
也许正因为她与赢政是同病相怜,所以才会成为形影不离的兄妹。
或者其他……
还记得那年师父应召入秦宫铸剑,赢政望着刚铸成的鹿卢剑一脸向往,于是她带着小小的秘密心愿,千方百计地拜入师父门下。
后来她才知道,真正让他向往的不是那把大剑,而是它所象征的荣耀和权力。
于是后来当她看到赢政望着远处的姬丹发怔时,便不由自主地说:“王兄若想统一天下,就要灭掉燕国,是吗?”
“谈何容易。”赢政被她说中心事,只是笑了笑,全不设防。
“若我能助王兄灭掉燕国呢?”
初时,赢政以为她在开玩笑,等明白并非如此后,他手按鹿卢剑指天盟誓:“若能如此,寡人必与小妹江山共享,社稷平分。”
那时她大笑着扑进他怀里,仿佛那只是又一个闹着玩的笑话。
但是第二天,她便让刑官在自己的身上烙了印记,开始她酝酿多时的计划。
直到如今,大事将成,她看着玄武镜中那张日夜思慕的面孔,想着过了今夜,鬼谷子所设的敛魂符就要失效,她的魂魄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从此结束这场无法说出口的恋情,结束长久以来的痛苦。
同时无法再与那个人相聚一夕,也再不能亲口对他说——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社稷与江山,她只希望在他成为天下共主,让六国之君都匍匐在他脚下后,能于漫长的岁月中想起她,想起她曾经愿意为了他的心愿而赴汤蹈火。
哪怕片刻,于愿,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