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世界任意行走

2011-05-14 10:13鲨鲨比亚
花火A 2011年1期
关键词:南溪爷爷

鲨鲨比亚

之一

我的爷爷是收藏家。

当他整理藏品的时候,整个世界会在瞬间变得无比丰盛,那些藏品琳琅满目形状各异,就好像上帝把“美好”这个词语用不同的材质裁剪了无数次。

我对别人说,我的爷爷是收藏家。别人总是很吃惊,问我,那你爷爷一定很有钱吧。我便随嘴答“嗯,是的,我爷爷很有钱”。

我的名字叫花南溪,我在宁屿中学初中部读一年级,我今年十三岁。

我讲话时尾音总是高高地扬上去,就像一只站在枝头上的鸟儿,卖弄着欢叫时的声音。

我总是很快乐,我喜欢笑,尤其是费若凡被我的视线悄悄地捕捉到的时候。

我会在人群中辨认他的背影,然后偷偷地模仿他走路的样子。我会在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猛地将头扭过去,脸上挂上求知若渴不耻下问的表情,然后一直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幅博物馆难得展出的世界名画。

当他像矫健轻捷的美洲黑豹一样在操场上挥洒汗水时,我就会想起深海里的蚌壳。因为他的汗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就像一粒一粒的珍珠。

费若凡是我的同学,他很优秀,很美好,他从未和我说过话,但我依然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孩,完美得好像被一亿只春天的蝴蝶亲吻过。

之二

我在学校只有一个好朋友,她的名字叫任央央。

我认识央央是因为开学大扫除时,我递了一根刚从学校小卖部买来的赤豆冰棒给她。央央流了好多好多的汗,因为她很胖很胖。

所以,大家都不理她。其实,大家也都不理我。因为我太喜欢笑,笑起来又太用力太诚恳,看起来实在是比白痴还要白痴,央央很诚实地告诉我。

没有人愿意和白痴做朋友,当然,还有胖女生。

我咬着冰棒,仍旧在笑。新同学的厌憎实在太藐小了,我想,他们还完全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以及伤痛可以有多么深。

“不要紧,”我拍拍央央胖胖的手臂说,“我们两个做朋友。”

其实,对于所有不太聪明的小孩子而言,友情的缘起一般都很愚蠢。比如,我和央央,因为我手里多了一根送不出去的冰棒,因为她流了很多汗很需要吃冰棒,所以我们结为至交,然后在随后岁月的相处中,越来越喜欢对方的缺点,完全将这个缺点看成天底下上独一无二的优点。

我和央央经常一起坐在别人不要去的角落,我们在笔记本上画小人,都是班上同学的Q版漫画,其实我和央央一样,都想成为每一个同学的朋友,可是大家看不起我们、不答理我们,我们只好把这份纯真的渴望用力地压在心里。

我画Q版的费若凡,在他漂亮的短发上画了钻石做的皇冠。央央画林柔珂,她在她头顶上画了一坨屎,林柔珂总是“死肥猪死肥猪”这样喊央央,所以就算央央心地很善良,她也没法儿不讨厌林柔珂。

那坨屎周围还有发射性线条,看上去热气腾腾的。

“林柔珂以为她是天使吗,好呀,我就让她做‘天屎吧……”央央的声音忽然哑住,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笔记本被人劈手夺去。

我和央央一起,战战兢兢地回头,果然,林柔珂不知何时来到了我们身后。她看到了那坨屎,气得樱红色的嘴唇都开始颤抖了,她又看到了戴着钻石皇冠的费若凡,似乎更生气了。

之三

林柔珂撕掉了那些画,然后在第二天课间当央央拿出奶油蛋糕偷偷地啃咬时,她走过去骂央央是死肥猪,应该用铁钩吊在肉联厂的冷冻室。她骂得很大声,全班同学都听见了,大家都因此而笑话央央,央央趴在桌上哭了,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我觉得这十分不公平。央央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长得胖怎么能算一个错误呢?可是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觉得林柔珂欺负央央是最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了,央央活该被羞辱。

我走过去,对林柔珂说:“你才是肥猪。”

林柔珂震惊地看着我。

“你瞧,我骂你一声肥猪你都会难过得不得了,而你却一直在骂任央央。”我试图和林柔珂讲道理,“天地间的能量永远都是平衡的,所以弱小者终究会得到保护,恃强凌弱的人是最愚蠢的,并且一定会得到惩罚。”我将小时候在教堂里听到的一些说教胡乱地糅合在一起,看着林柔珂的脸说出来,希望可以感化她。

听完我的话,林柔珂忽然一笑,说:“花南溪,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上帝,叫他劈道雷下来打打我啊?”

全班同学爆发能将屋顶掀翻的哄然大笑。

林柔珂拿起旁边同学刚刚冲好的咖啡猛地向我一泼:“滚开啦,你这个脑残!”

我的白衬衫染上了灰褐色。那个色块一直向四周蔓延开来,我觉得皮肤灼痛。

“管闲事的下场就这样的。你又不是农场主,干吗这样保护一头猪啊?”林柔珂站起来,还想用手推我的肩膀。

但是有人制止了她,架住了她的手腕。

一直表现得像母狮子一样凶悍的林柔珂忽然变得像小白兔一样温柔:“费若凡,她们还在纸上画你,真是恶心死人了!”

我的脸猛地涨红了。

幸好费若凡并不计较这些,只是沉声对林柔珂说:“算了!”

原来当女孩变成灰色的时候,白马就会降临啊!所以童话里有灰姑娘,又有白马王子!我愣愣地看着被咖啡染了色的衬衫前襟,然后我在费若凡关切的询问声中抬头笑?

“你没事吧?”

“没事!”

费若凡明亮的眼瞳里的那个“我”的倒影太小太小,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一刻我的笑容很“二”、很痴傻。

之四

费若凡担心我烫伤,好心地陪我去医务室。

一串水泡在我的胸口一粒粒地突起,像一小撮长错地方的石榴籽,春天的空气很软,像过滤过的棉花,还带着泥土草叶和花瓣的甜味。

医务老师很贴心,上药的时候一直问我疼不疼。我看着淡蓝屏风外坐着等待我的费若凡伸出长长的腿说:“不疼呢。”真的不疼呢。在充满药味、酒精味以及消毒水味道的白色医务室里,我却一个劲地闻到了不知名的花香,幽甜、沁人心脾。

手机响起,费若凡接听,他有点不耐烦却依然温柔地向电话那头的人说:“如果真的弄伤了人家,你怎么收场?”

啊,原来是因为怕林柔珂惹上麻烦才对我这么好啊。

小小的失落像地上的小水洼被踩后溅出的水滴。我尽力配合费若凡大大的步伐,从医务室出来时整个校园都是寂静的,夕阳像一枚煎得很好的蛋贴在天边。费若凡说:“太晚了,你家住得远,我送你一程。”所有的失落像吃了解药一样迅速地变成了欢喜。

没有走多远,便看见了爷爷。有的时候他是会在学校外等我放学的,好似我还是很小很小的孩子。

“爷爷!”我大喊,整个身体都因为过分用力而弯曲起来,我自己看不见我自己,我的举止实在和一个几岁大的小娃娃没啥区别。

正弯腰用铁钳捡烟屁股的老人家抬起头来。他看到我,笑起来,拎起装满瓶瓶罐罐和各色垃圾的麻袋,向我走来。

费若凡先是震惊地瞪圆了眼睛,然后他缓缓地笑了,像是经过了漫长的、费劲的思考,才能将这个笑容挤出来一样。

我对每一个人说过,我的爷爷是收藏家,我的爷爷很有钱。

我指了指向我走来的步履蹒跚的老人,很骄傲地向费若凡介绍道:“这是我爷爷。”

“嗯。”费若凡的眼神很温暖地落在我身上,他说,“去吧,

和爷爷回家吧。”

之五

费若凡忽然对我很好很好,其实林柔珂只烫伤过我一次,他只需要对我好一次就可以了。但接下来的日子里,费若凡会主动和我打招呼,主动向我笑。要知道,在学校里能享有这样待遇的人可是屈指可数的呀!

费若凡是名副其实的校园王子。他优秀得像个发光体,就像电影《魔戒》里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散发美丽荧光的精灵。

当然了,费若凡这位王子是没有一个富庶的王国给他作为支撑的。他的父亲早亡,她的母亲一人独力抚养着他,有时家用不够,他妈妈就去夜市摆摊,费若凡在一旁帮妈妈叫卖。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但没有人因此而看轻费若凡,因为他手中拥有一个大部分人都没有的武器——他绝顶聪明。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崇尚“知本”的时代,费若凡只要轻轻运用一下他万里挑一的聪明脑袋,就能摆脱眼下的窘境。

面对这个全能且强悍的少年,谁敢取笑他的贫贱呢?大家想到的都是英雄出少年。

这是一头幼狮。

央央结束了对费若凡的评价,咕嘟咕嘟喝了好大一口冰可乐。央央非常喜欢费若凡,因为他主动对我示好,于是林柔珂不敢对我再有过分的举动,连带的,她也不敢再去欺负央央了。

所以,费若凡这个保护神,除了保护我以外,还顺便保护了央央,他是多么伟大啊。

真希望费若凡可以一直对我好下去,最好他可以像王子喜欢公主那样全心全意地喜欢我,足球滴溜溜地停在我脚边时,我的脑中仍在进行着这样轻飘飘的幻想。

“把球丢过来。”费若凡在操场中央向我喊道。我没动,他便走了过来。

我刚刚捡起了球,他就已经跑到了我跟前:“在犯什么傻呢?”他接过球,仔细望望我的脸,笑容在他脸上就像被沾满颜料的画笔一层层地涂抹、一层层地加深着,最终,他的手落在我的头上,好像那也是一个球一样,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费若凡拍了拍花南溪的头。

很多人看见了这一幕,很多人会认为那样的“轻拍”根本是爱抚。

我觉得我的整个灵魂都要冲出身体,飞入云霄,然后对藏在那里的爸爸妈妈说,你们瞧,那个美好得要命的男孩他拍了我的头呢!

他也觉得我很可爱,是吗?

是吗?

之六

天气渐渐转暖,学校恢复了晚自习。费若凡又提议要送我回家,因为我住在城郊,又没有脚踏车。

我屏住呼吸跳上费若凡的车后座。

“坐好了吗?”

“嗯!”

“走了哦!”

“嗯!”

顶风骑行时,他的衣服会裹住我的脸颊。硬硬的织物散发着暖意,触碰着我的皮肤。我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车座的边缘,我抬头看少年被风吹得向后横飞的短短头发。

我们一起路过月亮、星星、柏油马路、别的同学好奇窥测的目光,到了那条两旁种满槐花树的小道时,费若凡停下车来,窄窄的土洼路只能步行,走过这条槐花小径,就能看见我和爷爷住的三间大瓦房了。瓦房前有院子,院子里养了胖胖的鸡,隔了这么远也能听见偶然冒出的一两声“咯咯咯”。

费若凡陪我走了几步,简陋的瓦房越来越近,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说:“花南溪,你爷爷并不是收藏家,他其实是个拾荒者。”

“什么?”我听不懂。

“不要再对别人说你的爷爷是个有钱的收藏家了。”费若凡盯着我的眼睛,然后加重语气,“别人会笑话你的,你明白吗?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明白吗?”

我傻傻地愣在那里,一个字都答不出来。我的视线余光落在自己的脚尖,我穿着十九元一双的帆布鞋,是超市里卖的最便宜的那种。

确定余下的路我自己可以安全走过后,费若凡掉转车头,准备离开。

“费若凡!”

我喊住他。虽然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关切我是懂得的:“我喜欢你。”

费若凡的背部迅速绷直,然后他跨上脚踏车,飞快地骑走了。他似乎没有听见我对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变得很伤心很伤心,但我不敢哭,因为我怕这次的伤心会像小猫钓鱼似的钩出别的伤心来。我是没有爸爸和没有妈妈的孩子呀,如果我不小心,我心中的伤心就会滚成世界上最大的那个雪球。

风向四面吹着,天空很大很孤独,我仰起头让眼泪倒流。

瓦屋前暗暗的灯光下,是爷爷苍老的身影在眺望。

之七

我病了几天,发高烧,说胡话。恍然间,我听见直升机降落时的巨大噪音,还有一位让我觉得很熟悉的头发和胡须的颜色都很像生姜丝的穿白衣的老先生。

病好之后,我如常回到学校,费若凡就像打定主意躲在云层后不再出来的太阳那样,他不再对我笑,不再主动和我说话,我想靠近他,他立即很快地走开。美丽的林柔珂脸上浮起幸灾乐祸的笑。

央央安慰我说,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势利,所以费若凡也势利,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费若凡也是个人。

是这样吗?因为我爷爷是贫穷的拾荒者而不是有钱的收藏家,因为我们住破房子,因为我穿软塌塌的便宜鞋子,所以就要疏远我吗?

费若凡也是这样势利的?

放学的时候,我不顾周围同学嘲弄的目光,拦住了费若凡,我说:“我要和你说话。”

费若凡留了下来。

空荡荡的教室里,我的大声提问带着隐隐的回音:“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如果费若凡说,因为你是穷丫头,我马上就可以反驳他。

但是——

“因为我喜欢美丽的女生。”费若凡的眼睛里闪烁着十分自信的男生才会有的光芒,很犀利。

我感觉到一阵隐隐的疼痛,我并不美丽,就像一片绿色的叶子,是的,叶片也有它的青翠晶莹之美,但身为花季的少女,自然还是该像一朵鲜花那么明媚那么妖娆,可以吸引少年的目光,然后让他们的心为之醉倒。

“之前我对你那么好,是因为我怜惜你。是我疏忽了,我不该忘记了一个连拾荒者和收藏家都分辨不清的傻丫头是不可能弄明白怜惜和喜欢的区别。所以,花南溪,为了避免你再想入非非,我只好疏远你了。但是,我从来不曾讨厌你花南溪,以前不,以后也不,永不。”费若凡一字一字很认真地向我解释。他并没有回避我的质问,也没有矫饰一个借口,他向我坦诚了事实,不管怎样,这比向我说谎要高贵很多倍。

当然了,这个事实实在是很伤人。

“因为我不漂亮所以才不喜欢我?”

“是。”

我相信,比我坚强一万倍的女孩子恐怕也承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

之八

我的爷爷,是一个喜欢用铁钳在马路边上捡香烟屁股的老人,他非常豁达。比如,对我常常考倒数第一这件事,他总是一笑置之,他还对我说,学习最大的乐趣是过程而不是结果。他只要我快快乐乐地去上学,有学上就好了。爷爷还因为我功课太差的事特意去过学校,之后,我的老师们对我每次考试都吊车尾的事也开始见怪不怪。当我对爷爷说,我想整容的时候,他的脸上只是掠过淡淡的惊讶,然后他笑眯眯地问我:“要整成什么模样呢?”

我说:“林赛·罗韩,要不,达科塔·范宁。”

爷爷哈哈地笑了,说:“那些都是白种人,你这个小炎黄子孙可不能照她们整。”

我说:“那就林柔珂吧!”

若凡完蛋了”的人提供佐证一样。

老师说:“费若凡,你连这么简单的题也答错,愚蠢。”

哄笑声猛然爆发,费若凡在这片恶意的笑声中将头低下去,像是被淹没了一般。

我站起来,说:“老师,你才愚蠢。”

我被送去校长室接受训话。费若凡像是要守护我一般,固执地待在校长室外不肯离开。

说真的,有的时候我真高兴费若凡的眼睛受了伤。因为他看不见我的样子,所以他不会嫌弃我不漂亮;因为他看不见脚下的路途,所以我可以在上下楼梯时名正言顺地握住他宽大温暖的手掌;并且,在他吃饭的时候,他必须等待我帮他剔掉鱼骨头和鸡骨头,把菜肴仔细筛选一遍然后才递给他吃。我可以当一个小妈妈,我可以拿他当我的布娃娃那样照顾他。

可是假若我为了这些小小的快乐就希望费若凡永远活在见不到光明的地方,那么我和那些为了将天鹅留在湖泊而剪去它们翅膀的残忍大人有什么两样?

校长并没有教训我,相反他对我很亲切,他说已经打了电话要我爷爷来接我。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问我:“几岁回国的,英语还会不会说?”

我耐着性子回答他,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个问题。

“爷爷,我想帮助费若凡。”

在和爷爷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很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央央说,费若凡的眼睛要有人移植眼角膜才会好,我想把我的眼角膜移植给他,只移植一只给他,这样我还有一只眼睛看得见。可以吗?”我仰头望着爷爷。

总是豁达的温和的微笑着的爷爷,破天荒地露出震惊的表情:“南溪,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他脸上每一处皱纹都因为痛苦而轻轻地颤动着,“难道你真的是一个傻瓜吗?”

爷爷的反应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第二天,我把我的计划告诉给央央听,央央直接尖叫,她说:“你没脑子呀,花南溪!”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提议有什么不好,我抬头望着镶嵌着一朵一朵白云的蓝天,我想分一只眼睛给费若凡的心情就像我想分一半面包给路边饿肚子的行乞者是一样的呀,为什么爷爷和央央要那么惊讶?我的膝头摊着那张只得了十一分的数学卷子,我总是记不住老师上课时说了什么。

费若凡走过来,他摸索到我的肩膀,然后用力将我推倒:“笨蛋!”他说。然后,他再也不理我了。

之十三

我又病倒了。爷爷说他要带我回纽约。他说他错了,其实远离尘嚣、返璞归真的生活对我的病并没有任何帮助。相反,我似乎变得更傻了。

我知道这次我回去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央央和费若凡了,所以我偷偷拔掉了插在血管里给我输液的针头,瞒着爷爷和长着姜黄色胡子的大夫,溜出了家门。

我来得太晚了,学校里已经变得很安静,同学们都回家了,我一路走一路伤心,因为我没办法当面向费若凡和任央央道别了。然后,我看见了那场争执,几个人围着费若凡,有人动手推搡他,甚至打他的脸和拍他的头,我立即就要拔腿冲上去,但是我看见了林柔珂。她的表情简直比那几个坏男生还要凶恶。

“死开点啦!丑八怪!“

费若凡除了眼睛受伤,那次事故还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狰狞的伤疤,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是有了伤疤的费若凡依然还是费若凡呀。我喜欢他漂亮的样子就像喜欢一只崭新的布娃娃,但是假若布娃娃弄脏了,我也不会就因此不再喜欢了。

林柔珂曾经是那个最受费若凡珍视和爱护的幸运女孩呀。每个人都应该回报别人对自己的好。她比我聪明,她竟然不明白。

“林柔珂,你才是丑八怪。你是猪。你笨死了!”我说。

林柔珂惊讶地瞪着我,然后冲过来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猜,费若凡听见了那声清脆的“啪”。我的脸颊上燃起火辣辣的疼痛,费若凡忽然号叫起来,就像受了很重的伤的勇士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把伤痛喊出来。那道声音很吓人,费若凡接下来的举动更吓人,他像疯了一样挥舞着他手中的盲杖,受伤后面对欺侮始终逆来顺受的他终于反抗了。林柔珂和那几个坏男孩吓得落荒而逃。

盲杖挑起地上的灰土,一团灰色的雾令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大声地喊费若凡的名字,终于他安静了下来,尘埃落定。时间滴答滴答地走了很久,我走到他身边,我发现他竟然在流泪。

“我不想连累你,花南溪。”他说。

所以那天才忽然将我推倒,又恶狠狠地骂我笨蛋。

“可是我真的完蛋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费若凡双手捂着眼睛,用力地按下去,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我急忙将他的手拽下来,然后大声地向他喊道:“才不是呢!脸上有疤的费若凡还是费若凡,看不见的费若凡还是费若凡。那个真正的你,是不会变的!”

我并不知道,爷爷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我,脸上露出被深深打动的表情。他大约做梦都没料到可以从被医生确诊为“心因性智力发育迟缓”的孙女儿嘴里听见这么聪明的话。

那个真正的你,是永远不会变的。聪明或愚蠢,好看或丑陋,都无力影响一个人的灵魂。

我总觉得我从费若凡已经没有办法折射光线的眼睛里看到明亮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升起。

之十四

我的爷爷是拾荒者,他喜欢去捡那些不太爱护环境的人丢在马路上的烟头。但爷爷同时也是真正的收藏家,上古时代的玉、唐代的卷轴画、宋朝古籍、明清家具,他的收藏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我出生在一个富可敌国的家庭。但,当再多的财富也挽留不住心爱的亲人的生命时,你会觉得钱财是世界上最无所谓的东西。所以爷爷带我回国,过与往日迥然不同的简朴寒素的生活,希望我能将困扰我的那些记忆全部忘记。

“Nancy,”爷爷对我说,“爷爷决定了,我们来帮助费若凡。让他和我们一起回纽约,治眼睛。好吗?”

好!好!一千个好!一万个好!

“可是,等费若凡好了,他可能又会嫌弃你长得不够漂亮,然后不要和你做朋友了。”爷爷的脸上带着考验我的表情。

啊,我差点忘记了,费若凡曾经十分诚实和残忍地告诉我说,他不会喜欢我因为我实在不漂亮。恢复视力之后的他必然又变得像过去一样自信骄傲,到时他应该又会觉得我不够资格接近他了。

“不要紧。”我黯然地回答爷爷。

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比如费若凡的眼睛,高明的医生就可以帮他恢复;有些事情是不可以改变的,比如我的样子,因为那是爸爸妈妈留给我的,我不能变,也不想变。

之十五

我推开门,走上了露台,几只灰鸽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去,这个被称作大苹果的城市,我在这里却从未闻到过水果特有的甜香,我并不喜欢这里,我抬头仰望离我很遥远的天空。

屋子里正在进行一场我听不见的对话。

爷爷说,如果说过的话可以收回,他希望他当年没有对我说过,都怪你,都是因为你的任性你父母才会死掉。

他说完这句话,我就晕倒了。醒来后,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花南溪。

我九岁生日那天,爸爸妈妈为了及时赶回来,不顾恶劣的天气强行驾驶私人飞机,最后连人带飞机一起掉进了太平洋。太平洋那么那么的大,所以我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了。

那位长着姜黄色胡子的大夫是我的主治医生,他告诉爷爷,因为受了强烈刺激,我的心理和智力极有可能停止成长,终我一生,我都只会像个八九岁大的孩子那样,我永远也学不会解微积分,永远没法儿读懂莎士比亚的悲剧。

“但是,Nancy也会像所有八九岁大的前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她会始终拥有强烈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关心别人更胜于她自己,她会始终像真正的天使那样美好善良。”大夫说。

爷爷热泪盈眶,而那个眼神明亮的东方少年,他静静地听完了这场对话,忽然,他开始说话:“如果没有这场事故,没有这段什么都看不见的日子,我会一帆风顺地长大,轻而易举地成功,浮华浅薄地活着,一直到老死……”少年注视着玻璃窗外一直仰头望着天空的少女。

我望着天空,心里十分惆怅,因为我想到只要十二点一到,灰姑娘就会失去魔法的光彩,因为我不够聪明,所以我没有办法立即知道,王子已经在十二点前看到了她的比水晶更晶莹的灵魂。

我转身,看到费若凡正微笑着望着我,他的眼神就像阳光下新酿出的蜂蜜那样,充满了甜蜜与宠爱的味道。我想,我可能是看错了。可是我明明又闻到了那种味道,就是那次费若凡陪我去校医务室敷药时我闻到的那种味道。如果爱的能量伸展在空气中会散发一种味道,我相信,就是这样的味道,类似花香,幽甜、沁人心脾。

爷爷说,我们不留在纽约,我们和费若凡一起回国。以后我可以继续和他一起上学,继续和他做好朋友。

一天,费若凡说:“花南溪,你真的像花朵一样漂亮。”我吓了一跳,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一直在等十二点的钟声,但很奇怪,它一直没有响起。

一直一直没有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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