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妮
楔子
火伞炽烈,地气蒸腾,树丛里纹丝不动地匍匐着两个人。
四只眼睛专注地盯着沙尘飞扬的官道,一人一马,自远而近疾奔而来。
马上的人着黑色披风,脸容清瘦苍白,持辔放缓了步伐,后面两个守卫也骑马跟上来,眼神中有诡异之色一闪而逝。
树丛里的两个人在心里默数,一,二,三,那两个守卫就果然发难,两柄宝剑左右两路同时刺过去。
怎么看也该是死路一条了。
可马上之人却突然回过身,两臂如鸟翅般张开,宽大的衣袖中有暗箭飞出,干脆利落地同时射进了两个刺客的咽喉。
艳丽的鲜血在烈日下流淌成河。
树丛里两个人脸色立时暗淡了下去,有人声音即无奈又悲愤:“难怪人说此人城府深沉,诡计多端,又惯会识人心术。”
过了许久,直至烈日西沉,漫天彩霞,两个蛰伏者才小心翼翼地爬出来,仓惶地逃开了。
他们身后,那个清瘦修长的男子却又如鬼魅般牵着马缓缓走来,信手抓一把鲜血染红的沙土,在掌心捏得粉碎。
点点碎红从指缝间流沙般渗下,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一
夜空上挂着一轮如钩新月。
今日是三月初三,沧州被宁军占领已有整整半年了。
我蜷缩在角落里狼狈不堪地吞咽着一块杂米饼,忽尔空荡荡的深巷中照出一道浅浅的暗黄影子,有人在大口地喘着气,一把牢牢地拽住了我的手。
我一惊,几欲噎着,那只手如寒雪般冰凉彻骨,指甲几欲破我皮肉。
呼吸仍是急促,声音清幽冰冷:“有没有水?”
月光下我才瞧清他的眉眼,是个清矍瘦弱的书生模样,一双狭长的眼紧紧地闭着,斜倚在长满青苔的壁上。
我怜悯心顿起,可是我并没有水,就信手将大半块米饼塞到他掌心。
他却勉力推开,睁开眼声音淡然:“瞧你衣衫褴褛面黄饥瘦的样子,自己都吃不饱,居然还敢来分给别人?”
他深吸了几口夜风,终于神色恢复了平静,眯起两眼盯着我。
他的语气和目光都不象是感激倒带着几分讥讽之意。我恼怒起来,瞧他身子骨瘦得没几两肉,一袭青袍上打着几个补丁,明明也是穷酸文人一个,倒好意思来说我。
只是他的神色是这样清峻冷漠,没来由地就让人心生怯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是不让人拒绝回答的口气。
我想沉默,却被他硬生生将脸掰直对准他的眸子。我没好气地回答他:“段逸萝。”
他点点头顺口而出:“段逸萝,年十四,父母双亡,以乞讨为生,你没骗我。”
我如看鬼魅般盯着他,想了想就撇撇嘴:“自从沧州失守,多少人以乞讨为生,日子过得滋润的大概也只有那个卖国贼……”
卖国贼上官默群,大洛朝人神共愤的名字。
往事浮上心头,我突地想起宁国的虎狼之军冲破沧州城门的当晚,夜风也是这样大。几日没沾水米的娘亲紧紧搂着我混迹在人群中,冰凉的指尖无力地滑过我的脸颊。
两眼有冷泪飘过,我低下头,忍住心里的酸楚,胡乱地用他的袖口来擦拭。
他的眉头轻微蹙起,突地溱近我,声音低沉:“你容易心软,在陌生人前说话又没心没肺,迟早是要吃亏的。”
说的什么屁话!我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开。
可是跑到巷口,看到一队甲胄分明的护城军疾驰而来,打破了这幽静深夜。
我溱着月光看到几匹马尾后竟拖着人,有男有女,鼻青脸肿,鲜血淋淋。
他们咬牙切齿地在怒喊:“上官默群你居然微服潜入我们内部,你这卖国贼不得好死!”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停在身畔的青衣书生身上,他如黑暗中的蝙蝠般暗暗嗤笑,在月色下清矍得越发仙风道骨
“哐”地一声,米饼落在了地上,微服的沧州太守回过身,缓缓将米饼捡起拍去上面灰尘,笑得极优雅:“姑娘也随我回去过一过那滋润的日子罢。”
我望了一下他身后那杀气腾腾的近卫军,顿时气血涌上心头,几欲晕厥。
二
沧州太守府的大牢里,泛出一股酸臭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眼前的火盆里炭火正旺,将那个唤作燕娘的清瘦脸庞映得更为苍白憔悴。
“你先喝口水罢。”我不忍心,递一杯清水至她唇边。
她沉默了一会,低头啜了几口,水渍淌下来,映得受了刑的肌肤红肉尽露。我心惊肉跳地低下头,不敢环顾左右。
燕娘低声:“我看姑娘也是善良之人,何必要为虎作伥?”
我愁眉紧蹙,一声叹息。
我自己也不解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上官默群的侍女,端茶送水伺候他不说,还要到牢里来执行审犯人之责。
牢门口传来零碎地脚步声,一身深色锦袍的沧州太史气定神闲地走来,目光凝如铁铅。
如猫捉老鼠般玩味地盯着眼前的女囚,一字一句吐出来:“你们不是朝廷的人,而是起义军英王的手下。”
有人摆了张大圈让他坐下,他悠哉游哉地将沧州三十六个叛党的名字一一念出来。
我眼瞅着燕娘的脸色越发的白,咬牙啐了他一口:“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你管我们是哪方人马?”
这就表示他全说对了。我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这个上官默群,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这样高深莫测的人,如何诛?怎么诛?
燕娘尚在唾骂,他却已优雅起身,一言不发地就率人走出去。走了几步便微笑着向我招招手。
我叹口气,只能老老实实随他而去,转身之际忽然听到燕娘细若游丝的声音:“请姑娘杀了他,为沧州城百姓除害。”
我顿时心跳如脱兔。
上官默群的书房中,铺满了一案煜煜生辉的珠宝。他正微笑着向宁国将军详细介绍,恭恭敬敬。
我执香炉在旁侍立,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分明看到他唇角的笑意含着三分不屑。
等宁国将军离开后,他方将一只锦盒抛给我,淡然道:“你们女孩子大概会喜欢的。”
那个锦盒里,盛着粉艳艳光泽亮丽的稠膏,据说是用了整整十颗东海珍珠粉熬成,对女子有养颜驻容的奇效。
可是这东西虽金贵,在我眼里远不如一块肉一碗米饭要实惠。
我执精美的犀角匙随意地挖了几匙珍珠膏,最后将所有注意力转到将它送我的主人身上。
上官默群,在大洛朝天下烽烟四起,内外战乱时,曾亲自将宁军引进大洛重地沧州城,而后官封沧州太守,替宁军执行安扶人心之职责。
书房里一灯如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伏案批文书的沧州太守,越看越觉得与我印象中猥琐奸诈的小人相去甚远。
不防他抬起眉眼看我,目光出乎意料地温和似水。我忙将目光错开来,移到那写满密密麻麻字体的文书上。
三
墨杆挑起篷布,我随着上官默群走下了马车。
暮色渐浓,郊外的夕阳吐了口血,圆圆地浸在河里,使整条河都红了。
他站在我身侧,淡然望着宁国倨傲的士兵将一众囚犯带到他面前,他伸手递一柄青铜剑到两个囚犯之中,沉声:“你们谁赢了,便有生存的机会。”
我吸了口气,不忍去看如此残忍的场面。
这些原本都是沧州城内反对宁国人的平民百姓,如今却是尚有一线生机的死囚。
那两人立即饿虎一般扑向对方,并豁出所有力气去抢那把剑。
我扭转头,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熬了多久,这场惨烈的厮杀方终结,宁国大人笑着扬长而去。
我用眼角余光狠狠地望过去,他如尊雕像般一言不发,低首恭送他们扬长而去。
过了许久,方回头吩咐他的近卫军将浴血奋战后存活下来的几人带上马车,送出城外。
最后整个郊外只剩下他和我。站在渐渐转成绯红的河水畔,我死死地瞪着他。
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侧目看我,声音平静:“这是最无奈的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其实这个道理我也明白,若不采取这种决绝之法,最后就无一人可以存活。
可是。
可是这样一个聪明绝伦,文武双全的人才,为何要在当年引兵入城,去受这千古骂名?
苍茫暮霭中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山风,呼吸声又急促了起来。
“你可知我这气喘之症是如何得的?”
我吃了一惊,忙扶他坐下掬了一捧清洌的河水至他口中,他轻轻歪在我的肩头,很困难地告诉我一句话。
宁做无家鬼,不做洛国人。
苍茫暮霭中沧州太守将他的前尘往事悉数全讲给我听。
从幼年时家人被权臣所害,父死母疯,自己又被溺于水中备受折磨落下这气喘之症。到长大后苦读诗书又在考场上被朝中官员硬生生将功名偷梁换柱。
他敛下睫毛,掩住眸中炽烈的仇恨,低声说:“大洛的江山早已是蛀空的皮囊。是天要亡他,我只是助一臂之力而已。”
我一下子跳起来,大声斥责他:“你怎能以一己之恨来祸害天下?”
他蓦然笑得苍凉:“宁军那时已是势如破竹,若不引之进来,必是屠城血灾。何况沧州其实早已被朝廷所抛弃了。”
袅袅的炊烟在空中弥漫成夜色,我突地忆起被侵占了土地一病不起的爹爹和饿死的娘亲。这些都是城破之前的事。
可是生性最为谨慎不过的沧州太史,为何要将这些不轻易吐露的心事告诉我听?
我抬头望过去,看到他如湖水般幽深的双眸浮现着奇异的神色。
“逸萝,你是我所遇到的唯一一个在乱世中依旧能保持心性不变的女子。”
我低下头默然不语,他如今应该是处于最放松的状态了罢。燕娘的话不经意浮现在我心头。
杀了他!
可是,我下不了手。
四
我们回太守府时,一线弯月正带着笑从云层中钻出来,给幽暗浓重的夜色添了几分光明。
我的手一直被他温热的掌心牢牢握着,我想抽出来,却始终不能够。
月光照在他清瘦温文的脸上,原来他骨子里还透着一股霸气和强烈的占有欲。可是……我凭什么就要屈服呢?
我用指甲尖在他掌心拈了把细肉,他的手一战,我顺势抽出来,转过头望着清幽的月色。
黑夜中他的目光炯炯,流光似水,饶是我再没心没肺,也能懂他隐藏的心思。
然而我怕他将这份心思端到面上,我是接受抑或拒绝,我全然没有主张。
在尴尬的气氛中,幸得有人来向他禀事。他点点头,与我打了声招呼便疾步而去。我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无意识地在太守府中开始到处乱窜。
直至走到偏僻角落的牢房前,我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看到门口居然无人把守,牢内昏暗的灯火跳跃闪烁,有虚弱的声音在唤我:“姑娘。”
借着暗夜的幽光,我看到女刺客燕娘正一身血污地从里面踉跄而出。我慌忙扶住她,十分地惊讶。
“你有同伴来劫狱?”
她点点头,告诉我:“我这便走了。还是那句话,姑娘你莫要为虎作伥。”
我低下头,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忧伤清瘦的面容。燕娘说的这个人,不管是狼是虎,我心里不能不承认竟然已对他产生了好感。
牢门被夜风吹得嘎吱作响,黑暗中有影子在闪动。我忙在她耳畔轻声细语了几句,转身便走。
我是个思想简单的人,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孰是孰非。但是身为一个洛国百姓,谁心里不想将这些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国土。
我将这段时日在书房看到的所有情报都告诉了燕娘。
燕娘的同伴劫牢很成功,他们在太守府放了一把火,黑烟袅袅直上,焦味弥漫在空中。
我如被惊的小兽般沿着墙壁慢慢地走,默默看着满府的护卫和宁军救火抓人,好一番折腾。
我无限地紧张,忽然感觉到草丛里有人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冷汗从手心滑落,我真怕回过头,看到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
可是目光抛过去,却看到一个英气逼人的俊美少年。
浓眉大眼,挺鼻薄唇,这样的五官搭配起来简直就是完美无暇。
他灼灼地看着我:“你就是上官默群带在身畔的宠妾吗?”
谣言居然传到这种地步!我愤然转过身,怒骂来人:“你才是宠妾!”
这人应该是个刺客,太守府的刺客是隔三岔五就要来一堆,并不稀奇,只是他却是我看到的最英气正派的一个。
我歪着头打量他俊美如玉的脸庞,最后才想起问他:“你也是来救燕娘的?”
他却一片茫然:“燕娘是谁?”
五
后来我知道他名叫景申,是大洛朝中兵部尚书的公子。这样的人物,是天生就含着金匙匙而生的名门之后,浑身上下都泛着一种叫做正气的东西。
由于如今大洛朝内忧外乱,京城早被民间起义军占领,天子迁都于江南合城。他如今的身份,是小京城的侍卫都尉。
在那夜太守府大乱之时景申将我从侧墙带出,而后一路南下。
到江南的时候正是暖春,我突然就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合城这个小皇城仿若乱世里的孤岛,任凭你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它自岿然不动。满朝廷的人,醉生梦死,快活逍遥得很。
当然颇有抱负的热血青年景申是另一种人,到了合城后他每日正气凛然地开始对我讲道理,从忠君爱国到报郊朝廷。
淳淳诱导我与上官默群反戈相向。
我面对着他那张大义凛然的俊美脸庞,只能尽力做一件事。说服他相信我真实的身份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
等到景申终于醒悟过来时,合城这个世外桃源的外面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占领了大洛国土整整半年的宁军终于被起义军击败了,如今沧州已被英王的军队所占有。
英王虽是景申口中的逆贼,在沧州却是开仓济粮,深受百姓爱戴的传奇人物。况且又是大洛的子民,和宁国人统治的性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尚在苛言残喘的洛国小朝廷拿他毫无办法。
景申在和我说着这些大事的时候,我的思绪却正在无限地缥缈游移。
耳朵竖得发酸都未在他口中听到一星半点关于上官默群的名字。他这个被万民唾弃的卖国贼,象是人间蒸发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我和他的这段孽缘,应该到了这里就算了结了,明知我不能和他有任何半点瓜葛,有时却会不经意地想起他。
心蓦然就如江南的细雨般,很乱。
后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在合城长时间地居住了下来。
是那个行事冲动的俊美公子景申,他在和我聊了一段时间的理想抱负谈天说地后,忽然在一个天高云淡风和日历的日子,深情款款地对我说。
“逸萝,我觉得我是沉沦在你那迷人的微笑之中了。”
我托腮支撑住惊讶得快要掉下来的下巴,不知道这浑身充满激情和热血的正派少年,到底是怎么就会看上我?
然后景申就正儿八经地向我提亲。
老实说景申这样出身好,长相好,思想又好的完美少年,我根本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光明灿烂地在苍茫天空中翱翔。上官默群和他比起来,就如同一只被全世界遗弃地躲在阴暗幽深角落里的蝙蝠。
可我偏偏就想将他从黑暗里揪出来,抱着他在青天白日里行走。
六
然而等到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蓦然间就手足无措,无所适从起来。
那已是半个月之后,春风和暖,桃花柳绿,我随景申行船于河上观景赏春。
远远地,又驶来另一只小舟,笙歌绕耳,船上大团的牡丹花中有个锦袍男子负手而立。
“逸萝,那是立了奇功被圣上钦点的国尉大人,我们去打个招呼。”不由分说地,景申就让船娘划橹靠近去。
等看清那张清矍瘦削的脸庞时,景申神情立即僵住,唇色淡薄仿若无。
他喃喃说:“上官默群定然不是人,他是怎么都杀不死的妖孽。”
不光杀不死,还总有办法活得光鲜。
我垂下目,其实在依稀看到那道飘逸身影的时候,我的身子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明明是激动、兴奋夹杂着说不清楚的异样情绪,可是看到他那双波澜不惊高深莫测的眼时,却突然和他赌起气来。
下意识地就向景申的身畔靠了一下。
等两船靠近的时候,景申忍住心头的怒气勉强向这个从天而降的上司行礼。对方点点头,陡然地便伸出手。
在两船相逢的刹那间,他将我一把拉到了小船上。
我一个踉跄几欲跌倒在锦簇花团中,不防被他紧紧地拥住,温热的呼吸声均匀地在我耳畔传来。
我惊魂未定地站稳了脚步,听他低语:“我千算万算,竟然没算到你身边会出现另一个人。”
我目光侧望过去,看到景申正阴沉着脸站在越行越远的船头,双手攥紧成拳,目光恨不得化为利箭。
我瞬时便明白了,原来当初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从让我接近燕娘开始。他早看出洛国百姓根本不会接受宁国人的统治。
宁军的失败是迟早的事。他只是让之加速得更快而已。
上官默群为洛国小朝廷建的奇功,便是将宁军撤城前来不及带走的大量财宝,事先转移走,而后拱手送给了天子,并在朝中一一打点好。
这个原本万夫所指的卖国贼在一夜之间忽然就成了忍辱负重与敌周旋的爱国英雄。
可是我知道这些虚名他根本是不在乎的,他就是一团火,来江南唯一的目的就是将大洛朝的最后一块安乐窝也烧成灰烬,连根铲除。
在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挑衅他的霸道和自以为是,我发恼地推开他,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瓣零落成泥。我一字一句,气喘吁吁。
“我已是景申的未婚妻子,请国尉大人自重。”
我说完这一句,其实已经后悔了。
眼前的上官默群幽深乌灼的眸底蓦然闪现过星星点点的怒火,犹如坠入冰潭的寒冷。
他猛然就张开双手将我抱起来,堂而皇之地抱着我走进船舱。我大惊失色,拳打脚踢地挣扎。情急之下启唇就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他的眉头只轻蹙了一下,依旧不松手。暗红的血渍渗了他的锦袍,血光氤氲中他的吻如雨点般落在我脸上。
冰凉的指尖用力地将我的脸掰过去,硬生生地截断我望向湖边那一点身影的目光。他如夜枭般在我耳畔冷哼:“我和你打赌,他的船是不会掉头的。”
我停止了挣扎,如死鱼般僵直地躺在他怀里,冷冷地望着他那双略含忧伤的眼眸。
一言不发。
七
爱一个人,就一定要拥有吗?
我这样问上官默群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三日中恹恹倚在榻上的我,终于咽进了第一口米汤,在卧室的袅袅的熏香中望过去。
看到越发消瘦的他,唇畔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鹰隼般的眼灼灼地盯着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如果不想拥有,那就说明他还不够爱你。”
这样霸道而嚣张的答案。我轻轻地叹口气,抬头看到他伸手入袖,让一封素笺飘然飞至我榻畔。
纸上是挺拔大气的字体,一如写字的那个正气美少年。上面写的话,句句大义凛然,可对我来说却是匪夷所思。
景申在素笺中将他与上官默群的宿怨从头向我说来。他说在上官仍是沧州太史时,他便和几个同伴设计了不止一次去刺杀他。
可是次次都失败。
他说这几日经细细研究终于明白,如上官这样奸诈深沉的男子,惯识人心术,所以唯有以我这样完全没有心术的女子,才能将他迷惑。
再后面便又是扬扬洒洒的两页纸,大意是让我委曲求全,待为国家立下大功后,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我入门。
我几欲笑出声来。
景申其实是个感觉很敏锐的人,他对上官默群的疑心从未有过一日消除,只是如今上官受上头器重,他无从下手。
可是景申不会料到这样一封密信都给敌人半路截取了。
我笑得泪光涟涟,窗口的上官默群正负手看旖旎春色中一枝柔嫩的花苞,淡然的目光中看不到半丝涟漪。
我想他们两个真是截然相反的人,一个看似冷漠寡情,却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另一个热血冲动爱起来很快,放弃起来却更快。
我将那信笺托在掌中轻轻吹了口气,它在空中打了个旋,如蝴蝶般停在一抹明黄的颜色上。
那是有侍女捧进来的一袭黄纱披帛,颜色娇嫩,质地轻柔。伫立于窗口的男子缓缓走过来,将披帛系于我身上。温文道:“这几日风大,似乎要变天了。”
我轻微蹙眉,听他在耳畔细语:“待合城被破之日,我便带你离开,到民间正式请媒婆下聘,娶你为妻。”
我在一刻间听得两个男子告诉我要娶我,不由叹口气,并不答应,转头凝视窗外,这样明媚灿烂的春日,果真是要变天了吗?
半月之后,已占领了大半个江山的起义军首领英王率大将挥师南下,一路连破大洛关卡,最后直逼合城。
国尉府中的仆人如热锅蚊虫般忙成一团时,正有侍女替我系上那件明黄披帛,而后带着我匆匆逃离。
“上官大人已在等侯……”她一句话还未完,目光便蓦然僵住,整个人向前坠倒。
我仓惶地看到一身戎装的少年景申,正冷冷地将鲜血淋淋的剑从侍女的后背内抽出来,两眼灼灼地盯着我。
“逸萝,上官果然早与叛党勾结,你助我去将这些证据销毁。我要这个狡免三窟的小人在逆贼之前邀不得功,保不住命。”
我并不理会他,转身便要走开。
不防被他狠狠抓住胳膊,极愤怒地质问我:“段逸萝,你居然情愿跟那种目中无国无君的奸诈小人走?”
我懒得和他多话,一言不发,却不防他的手迅速地蒙上我的口鼻,我闻到一种让人恶心的气味,忽然便四肢瘫软,全身无力。
八
昏昏沉沉中,我听得有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逸萝——”换了便装的上官默群正匆匆赶来,焦灼的目光左顾右盼,寻找着我的身影。
我却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半分,无力地被景申拖到了角落的碧纱橱之后。我勉力望过去,瞧见他回过头,向我笑得恶毒而诡异。
我浑身冷汗涔涔,用尽全身气力想要打破一场噩梦的束缚,却始终无能为力。我虚弱地望着景申正持剑挡住上官默群的去路,咬牙切齿地怒视他。
“奸贼小人,今日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合城。”
对方望都不望他一眼,伸出两手指轻轻将他的剑搁开,只淡然问他:“逸萝在哪里?”
我张开唇欲大喊,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愤怒的少年景申一剑刺向他,却被他轻易躲开,一派根本不欲与之厮杀的模样。
上官默群那清矍修长的身影已步步接近了我藏身之处,我欣喜得勉力向前移动,却听到景申一声冷笑道:“逸萝早走了,她让我杀了你之后,便去和她会合。”
我瞧见已快走到碧纱橱的清瘦身影蓦然停伫了脚步,回过头,深邃的目光中有片刻失神。
“不,我不信……”只这么怔忡之间,景申手中的剑便坚决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浑身的血液齐涌上心头,我疯了似的向前面爬移,可是举步维艰。
景申俊美的脸庞笑得狰狞似兽,正要再刺第二剑,外面忽然有一甲胄鲜明的巾帼提剑率兵杀了进来。
“逆贼!”景申手里的剑转移了方向,疯似的向他们杀过去。
血光四溅,刀枪厮鸣,惊起滟滟飞尘。我在恍惚中瞧见被刺成刺猬般的景申轰然倒下,瞧见已是女将军的燕娘举目望过来,一眼看到了已露在外面一只手的我。
燕娘忙上前将我扶着出来,我口不能言,目光望了下倒在血泊之中的上官默群。
他已是奄奄一息,呼吸急促,就如与我初次见面时气喘之症发作一般。泪水从心底里蜂一样地钻出来,我想告诉他,景申是骗你的。
你不要信他。
可是我中的药性太强,依旧一个字都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费力望了我最后一眼,目光温柔却又带着悲伤。
复又举起发战的手,小心地替我将身上那件披帛系好,而后便无力垂下。
从此,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尾声:
半月之后,世上再无大洛这个国家。英王另择都城登基为帝,国号也重新取过。整个合城的旧臣家眷均迁至新都,被严密看管。
除了一个我幸免于难,与燕娘有旧日的缘份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燕娘发现我暗中一直在帮助起义军,出钱出力。
这便能作为最大的功劳禀报上去,尽管这些事,其实完全是另一个人做的。
上官默群将这些可以和新朝交换自由身的法码,都一五一十地用针线缝在了我那件明黄披帛上。
他将最后可以保命的东西,交给了我。就在那段我最恨他的时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