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罗
就算走得比谁还要遥远,她仍会在青空里对我微笑;只要轻轻地闭上眼睛,就会回到夏日里第一缕阳光下。
1、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凛冽的女孩子,我觉得她好像一只美丽的白鹤
在遇见橙橙以前,我还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
在十六岁的时候,喜欢柔软的棉布裙子,买封面可爱的笔记本,唱歌的时候轻轻哼出来,被老师或爸妈批评就会伤心很久,而对于所有的善意与友好,总是羞涩地微笑。
至少我自己就是这样的。
我叫莫小狸,大家都叫我小狸,她们说念这个名字的时候舌尖轻轻地一颤,非常的温柔非常的心软。
就像她们眼里的我。
我喜欢大家对我的评价,我想没有人会拒绝和我做朋友。
但是橙橙是个例外。
第一次邀请橙橙课间一起去上厕所的时候,正是阳光下清风徐徐的人间五月天。
橙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我试过从她那个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校墙外不远处长长的高速公路,还有更远处深深浅浅青黛色的山。
但它们每天都一样,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我很想问问橙橙,因为她总在看。
上课也看,下课也看。
她修长的穿着牛仔裤的腿在桌下自然地晃动着,头发卷曲而蓬乱,却又说不出的自然好看,阳光将她露出来的小小耳垂照得晶莹剔透,她的侧脸清秀而干净,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有些乖巧的味道。
但是,当她冷冷地转过脸来,皱着眉对我不屑的哼了一声时,我知道那是我的错觉,她的双眼里那么清楚地写着疏离与冷漠,我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我只好讪讪地退下。
在我们这个年纪,课间女孩子互相邀请一起携手去上厕所,是一种友情的具体表现。
但橙橙显然不打算接受我的友情。
即使她在班上没有一个朋友,孤独得好像一阵凛冽的风。
没有人知道橙橙是从哪里转学来的。
她来的第一天,班长要她上台自我介绍,她那样冷冷地一站,说了三个字:“路橙橙。”就面无表情地尴尬了全班的气氛。
她身材高挑,很瘦,穿宽松的白色衬衣,黑色的铅笔裤将双腿衬得笔直修长,瀑布一样的卷曲长发垂在身后,下巴微扬的角度精致骄傲。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凛冽的女孩子,我觉得她好像一只美丽的白鹤。
我就是在那第一眼,对橙橙心生赞美,并且奇妙的感觉弥漫全身,很希望与她有一段缘分。
我想友情和爱情一样,它也需要缘分。
但班长和其他同学显然不这样想。
也许是想挽回一点冷场失却的面子,同样骄傲的班长拦住欲下台的橙橙,大声批评她的长头发。
校纪有云,在校学生不许烫发,长发必须扎马尾。
班长不知从哪找出一根黑皮筋,要橙橙把头发扎起来。
橙橙站着不动,她冷冰冰的模样好像历经世事的成熟女人,但渐渐的,终于在大家唧唧喳喳的起哄声中,有了愤怒的味道。
她脾气一向不是很好。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想站起来帮忙说话,却又怕班长报复,我在班上一向是人缘很好的开心果,我谁也不想得罪。
但我那么喜欢这个新来的路橙橙。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看见橙橙冷笑一声,突然一个漂亮的手势,最前排同学桌上放着的剪刀,不知怎么就到了她的手中。
几乎是尖叫声响起的同时,她手起剪落,嚓嚓几下,满头长发就已经成了齐颈短发。
她扬起手来,朝空中甩出,一大片丝线一样的断发就那样气势如虹地飞了出去,散落在每个人的课桌上,带着一缕暗暗的幽香。
与此同时,啪的一声,她把剪刀猛地拍在了讲台上,那巨大的声响,震慑得在场的所有同学都把惊叫缩回了喉咙。
诡异的安静里,橙橙再也没有看谁一眼,她甩了甩凌乱的短发,径直走到了最后一排,在靠窗的那个空位子坐下。
我几乎要喝起彩来,连鼻子都觉得微酸,我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害怕惊恐的时候,我兴奋得像只兔子。
在我的眼里,橙橙那一气呵成的动作与表情,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她那剪断的发丝,有几缕落在了我的桌面上,我小心地用手指握住它们,感觉它们好像还有着依稀的体温。
我确定我喜欢橙橙。
那一天的事情,没有人向老师告状,只有班长躲在自己的座位上嘤嘤地哭了很久。
谁也没上前劝她。
但是后来,谁也没有敢再走近过橙橙。
我终于成为了橙橙唯一的朋友,却是因为一碗泡面。
大柳树下的小卖店,中午总是挤满了人,因为很多同学不愿意吃食堂的饭菜,所以泡面就成了每天的必买功课。
我总是能凭助人缘好个子小等优势,在第一时间抢到我最喜欢的味道,那一天,当我喜孜孜地捧着我的桶装排骨面溜出来时,就看到皱着眉头一脸犹豫的橙橙。
我真是冰雪聪明,我一眼就看懂了,清高的橙橙不愿意在人多的时候挤进小卖店,但她又需要一桶泡面。
于是狗腿的我立刻抓住机会贴了上去。
“路橙橙,我买错了面,是我最不喜欢的排骨味的,退给你要不要?”我冲她嚷着,把手上的面桶一晃一晃。
有人说过,我的笑容可以融化冰雪,可是我不确定可不可以打动橙橙。
橙橙怔了一怔,没有答话,我已经热情洋溢地把面桶放在了她的手上。
嘴里还一个劲的念着:“哎呀怎么看错了呢?我是要买泡椒味的呀。”一边念一边就往店里又跑了去。
却感觉袖子一紧,胳膊已经被人拉住。
我回头看着橙橙,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无辜,但其实我的身上已经在冒汗。
大庭广众之下,橙橙会不会把面桶摔到我的脸上啊……
但是下一秒,我惊讶的看到橙橙嘴角动了动,她似乎微笑了一下,也许她不常用这个表情,所以显得有些生硬,但那笑容却如此美丽,似惊鸿般闪过了她如同白色云朵般干净的脸庞。
就那一瞬,她仿佛认可了这段友情的缘起。
我是何其幸运。
“莫小狸。”她叫出我的名字,原来她知道我的名字。
我有一点颤抖,像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孩的那种激动,橙橙的声音有一点点微微的沙哑,但是和别人不一样。
我就知道她和我所有的朋友都不一样。
她把面钱塞在了我的手里。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2、她的心里是一座空空的城池,没有人去填满她
那以后橙橙仍然不喜欢和我结伴上厕所,但是每天中午的例行泡面任务,却都自然地交给了狗腿小狸我。
我其实乐在其中。
我帮橙橙抄笔记交作业,橙橙肚子痛的时候我会举手大声向老师报告,我把所有买到的喜欢的小东西和橙橙一起分享,我还把橙橙带回我的家。
我的家就在本市。
我一直以我的家为骄傲,是它让我可以如此阳光天真。
我的家里有一个会做美丽拼布的妈妈和一个爱下围棋的能干爸爸,还有一只叫叮当的十岁卷毛狗,它明明没有神奇口袋变不出一个未来,脾气却很大,妈妈喂它吃食的时候总是说:“狗老大您请用餐。”叮当就会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坐下来把头拱到食盆里,好像很给面子的样子。我很喜欢看妈妈这样调侃叮当,我觉得我的家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家。
因为最美好,所以想分享给橙橙。
第一次到我家做客,橙橙颇有些别扭,我知道她不是很习惯,所以我一直不停地说笑话,笑得自己肚子都痛了。
橙橙一向少言冷淡,我讲笑话的时候她有时候会微笑一下,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点点温柔的色彩,我就会觉得很满足。
但我妈妈好像不是很喜欢橙橙,在橙橙没有来的时候,因为我把她说得那么美好,妈妈甚至动了想认她做干女儿的念头,但是见了真人以后,橙橙的冷淡显然让她打了退堂鼓。
我想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让她们亲如一家。
因为我喜欢橙橙,所以我希望爱我的人都能爱她。
晚上一起躺在我的小床上,我满足地伸手搂了橙橙的胳膊,橙橙没有推开我,她的呼吸很轻。
我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橙橙,你为什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上学?”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橙橙的家在坐飞机也要两个小时才能到达的大城市,而她一个人租住在校外,在本地连一个亲戚都没有。
橙橙沉默了几秒,她说:“这边的教委有我爸以前的熟人,转来比较容易。”
我还是不明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远离爸爸妈妈的城市来上学,有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这么早就让一家人分离,何况我们的学校并不是一个多有名的学校。
橙橙就笑了,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笑是那种冷冷的,让人感觉没有温度的笑。
她说:“只要他们付够了钱,把我放在哪里上学都一样,我不在家,他们才安心。”
我一直没有机会明白橙橙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至少明白她不开心。
她的家人一定与我的家人不一样。
所以她才会这样的孤独,这样的冷漠。
她的心里是一座空空的城池,没有人去填满她。
我突然觉得很心疼很心疼,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心疼是这样的感觉。
为一个人而难过,恨不得把自己得到的所有温暖和爱,都分给她一半。
只要她能够快乐一点。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拥有无穷无尽的快乐与幸福,我可以分给橙橙的很多很多。
我甚至抱紧了橙橙,轻声对她说:“我把爸爸妈妈也分你一半。”
我感觉到橙橙片刻的僵硬,然后橙橙又叹着气笑了。
这一次她的笑好像没有那么冰凉。
橙橙租住的出租屋非常高档,出入都要刷门禁卡,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好奇的在门前蹿来蹿去研究了半天,差点惊动保安叔叔。
但是橙橙的房间一点也不像少女的闺房。
所有的家具都是黑白色调,大理石的地板冰凉透亮,如果光着脚踩上去,会冷得人一哆嗦。
但是橙橙光着脚走来走去的样子,就好像在闲庭散步。
她不觉得冷,但我觉得。
我希望橙橙生活的地方再温暖一点,再柔软一点,也许这样可以让她的心也变得不那么坚硬寒冷。
我做了一件错事。
我没有经过橙橙的同意,就开始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把自己积攒的毛绒玩具,漂亮摆设,可爱布艺什么的往橙橙的屋里拿。
开始两次橙橙没说什么,只是我再次来的时候发现她默默地把那些小东西给集中放在了一个角落。
我想她可能不喜欢大象,我就抱来了泰迪熊,后来我发现她也不喜欢泰迪熊,我又抱来了最喜欢的袋鼠妈妈。
当我呼哧呼哧地把半人高的袋鼠妈妈扛进屋,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对橙橙嚷着:“你看你看,这个放在你床上多可爱呀!”我看到橙橙突然变黑的脸色和冲过来的姿势时,我承认自己吓坏了。
那是橙橙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我发火。
她像个女泰山一样直接抓住袋鼠的耳朵像抡铅球一样朝门口抡过去时,我还刚刚进屋,还没有来得及关上大门。
于是那只悲摧的袋鼠妈妈就直接飞过了我的头顶,滚到了走廊上,而且它口袋里装着的袋鼠宝宝也一起滚了出来,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看了非常难过。
我不知怎么就哭了。
也不是难堪,也不是生气,就是觉得非常非常难过。
我一边哭一边跑去抱起我的袋鼠妈妈,又捡起袋鼠宝宝,小心地拍拍吹吹,心疼地把它放回袋鼠妈妈的口袋里。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我就抱着袋鼠妈妈走了。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我抬头看到橙橙就一直站在门口,她看着地面,她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气,我怪自己没有想到橙橙的心情,却也有些怨她这样的不近人情,乱糟糟的思绪让我迷失了方向。
但是到了晚上,我趴在自己的书桌前写作业的时候,还是原谅了她也原谅了自己。
我很想她,我决定当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如果她还生气,我也愿意向她道歉。
但是到了第二天,当我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下了课就扑过去搂着橙橙说昨天电视里的明星八卦,说我暗恋的那个男孩早上走过了我的面前时,我的背上其实是冷汗直冒的。
就像第一次走近她,我撒了谎,我说我不喜欢排骨味的泡面,我把手上的泡面塞给她,我想她一眼看穿了我的伎俩,但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取决于她是否揭穿。
我紧张地等着她的反应,我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样看着窗外。
然后我沮丧地停下来的时候,她回过脸来。
“你看。”她轻声说。
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那条我看不懂的高速公路。
她说:“小狸,沿着那条路,开十几个小时的汽车,就到了我的家。”
我认真地听。
“我的爸爸很有钱,可他只想把钱都留给我的弟弟,我的妈妈做了一个梦,说我会对弟弟不利,必须隔开千里,才能保弟弟平安,所以,我就到了这里。”
“所以,我讨厌那些虚伪的东西,它们看上去很温暖,但当你依赖它们以后,就会变得很软弱,很容易哭……”
我看到橙橙的眼角,似乎有晶莹的光闪过。
但她的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
我不知所措地紧紧地抱住她,用我的身体挡着所有同学好奇的目光。
我比她矮,比她幼稚,但是这一刻,我只想保护她,用我所有的力量保护她。
我叫她的名字:“橙橙,路橙橙。”
她嗯了一声,轻轻拍拍我的手。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知道她已经原谅我了,而我,仿佛感染了她的沉重与悲伤,头一次感觉心里好像有块石头一样,扔不出来也打碎不了。
有了橙橙以后,我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莫小狸,我开始试着复杂。
3、他能够清楚的看出她们一定是同龄人,而且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放学以后我们一起去夜市买布。
是橙橙提议的,我想她也在为我而改变。
我们一起挑选了很多好看的棉布,然后拿到附近的裁缝店,做成窗帘,桌布,抱枕,沙发巾。
都是一些温暖的格子,粉粉的色彩就像三月的春花,我一直相信,橙橙是为了我而改变了那个她那个黑白色调的冰冷小屋,她的住处从此也有了女孩的生机。
所以,她虽然不像我一样爱说出来,她的心里,也一定是珍惜我的。
那时候,我想我还应该再努力一点,让她更相信我一点。
相信我们的友情,是她的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让她快乐起来的东西。
值得去流泪的,值得去守护的,值得去微笑的。
方科搬来的那一天,外面正外着大雨。
他那条金毛小狗崽在一堆整理箱中间跑来跑去,欢快地洒着身上的水珠,清脆的叫声惊动了屋里的我们,我因了叮当的缘故,对狗叫声比较敏感,于是先跑了出去,就一眼看见了方科。
方科正指挥工人把他的行李往对面的屋里搬,虽然淋了大雨,但水珠从他黑色的发梢滴落下来的时候,却一点也不觉得狼狈。
他从来都是一个不会狼狈的人,那么从容优雅,那么优秀明朗,无论是站在主席台上发言,还是在球场上飞奔,或是坐在辩论桌前口若悬河。
他都是最风轻云淡宛若神子的男孩。
方科一抬头,就看到了两个女孩子。
个子小一点的女孩脸蛋像苹果一样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忽闪着,明明应该是自己的同龄人,却有着一种令人惊羡的天真感,使她整个人都有一种异常明亮的气息。
而个子高一点的女孩看上去则非常成熟,冷漠的眸子和慵懒但却暗藏戒备的姿势,使得她隐隐透露出一种女人的惊艳与风情感。
这两个看上去应该年龄相差十岁以上的女孩,此刻一前一后地站在那扇门里朝他望来,不知道为何,他却能够清楚地看出她们一定是同龄人,而且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别致的姐妹花。他的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出身商贾大家,父亲是小有成就的人,从小耳濡目染,他也有着非凡的察颜能力。
应不会错。
但彼时,我只看到方科主动朝我们递出的微笑。
“你们好,我是方科,新搬来的。”
“莫小狸。”我声如蚊蚋地扭了扭自己的身体,矫情得都要哭了。
橙橙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方科。
“她叫莫小狸。狐狸的狸。”她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声音清楚地复述给方科。
方科朝我点头,我惊惶地缩回身体,手忙脚乱地把门关上,砰的一声响,把那只正欲扑过来的小金毛吓得大叫起来。
我倚在门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心里仿佛两重天,一片晴,一片雨。
“怎么办怎么办,是方科是方科。”我语无伦次。
是的,是方科,那个我一天要念十次的名字,那个我在校园里捕捉到了一眼就会兴奋一整天的男孩。
就是他。
橙橙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把自己修长的身体扔回沙发上去。
背英语,背英语。她念念有词。
但是接下去的一个小时,她的耳朵被我反复地给虐待,我相信她一定觉得,她的脑袋里好象塞进了一大群叫“方科”的苍蝇。
如果不能把这一大群苍蝇成功地塞给她,我就不能冷静下来。
果然,我达到了目的。
终于,她不耐烦地抬起头来。
“好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以后你一遇见他,就和他谈那只傻狗,这样你们就有了共同话题。”她说。
“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果然爱情里的女人智商为负啊。
我抱着橙橙又亲又啃。
橙橙快要疯掉的表情。
她的表情明白地写着,只要我不要再方科方科的念,她不介意我去和方科是谈狗还是谈猪,谈熊猫都行。
那一天,我们都忘记了,这第一次的非正式见面,只有我一个人做了自我介绍,而橙橙,压根就没有打算要进入这个故事。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青春的故事没有配角,每一个无意识参与的人,都是主角。
学校准备升省重点的那一年,气氛紧张得变态。
周一升旗仪式迟到的人,要集体站在学校大铁门外听教导主任的特训。
从来不迟到的橙橙,那一次居然迟到了,我越过重重的人群,看到她站在那巨大的铁门外面,站在她身边的同学或紧张或不屑或和老师争辩,只有她看上去一点表情也没有。不知是不是早晨的阳光太刺眼,我感觉她的脸色特别特别的苍白,简直和她身上的白衬衣一样白,我没来由地心里抽痛了一下。
然后我就看到她转身走开了,一脸严肃的教导主任显然愣了一下,他试图对她大吼什么,但是橙橙不可能回头。
她就那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升旗的后半场,我的双脚好像踩在钉群上,让我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捱到散场,各班排队回教室,我找了个肚子痛的借口溜了出来,幸好我的乖巧形象深入人心,老师也没有怀疑。
溜到大铁门口的时候,正听到教导主任把一肚子的怨气发在剩下的那些迟到生上,唾沫横飞慷慨陈词,看这阵势,橙橙回来后肯定没好果子吃。
我直觉橙橙肯定出了什么事,她一向清高少言,但并不是惹事的小孩,反常的迟到,反常的高调叛逆,她到底怎么了?
铁门上了锁,我没法公然跑出去,却又不甘心,在门边偷望了几次,就看到了方科。
方科是学生会主席,在老师中也有很高的人气,只见他和教导主任交谈了几句,主任似乎消了些气,迟到生们终于得到大赦一哄而散,个个都像斗败的公鸡。
我在方科往这个方向走的时候,鼓足勇气冲了上去。
我问他能不能帮我办一下现在离校的手续,我要去找橙橙。其实我可以回班上和班主任开病假条,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突然就鬼使神差地想要试探他。
试探他记不记得我,试探他会不会对我有一点特别。
后来我想,在那样的时候,我居然还有这么多小心思和小念头,足见我并不是一个纯洁的孩子,所以后来我失去了橙橙,或许是我应得的结果。
仿佛是乌云里拨开一线阳光,方科他记得我,而且他也记得傲然离去的那个高挑女孩,是他的出租屋邻居。
原来我们都是校友。他笑。
他的笑容比阳光还温暖。
我正好要去市里联系校辩论赛的事,你就用这个借口跟我一起走吧。他说。
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轻易的,就得到了与他同行的机会,而且,学生会主席帮我说谎,仿佛是确认我们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
我难以形容那一刻的幸福,我甚至忘记了我要出校的真正理由。
是的,我要去找橙橙。
反常的橙橙,伤心的橙橙,我的朋友橙橙。
在山坡上找到橙橙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我几个小时都没有喝水,觉得自己腿痛得就快要死掉。
我找过了她的家,我的家,还有我们曾经经过的每一条街道,我不知道她能去哪里。
她就像个单细胞生物一样,活动范围如此狭窄而固定,我一直打她的手机,她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我突然有一种恐慌,想她是不是死掉了。
这种恐慌支撑着我疯狂的寻找。
我最后才想到高速公路后面的那一片小山。
橙橙从教室的窗口指着那一片小山对我说,小狸哪一天休息日,我们去那片小山后面看看吧,我想躺在那里的草地上晒太阳。
我们有这个约定,但并没有实现过。
我心惊胆战的一个人爬山,心里委屈得像开了锅的沸水,想到如果找到橙橙,就要对她大哭。
我依稀听到了歌声。
略为低沉的、温柔的、忧伤的歌。
橙橙唱的是日文,我听不懂它的意思,随着清风断续飘来的歌声,就像晴朗的天空里没有尽头的蓝,看一眼就会被深深吸引,但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狂躁了一天的心,就那样渐渐安静下来。
我循声轻手轻脚的靠近,就看到了闭着眼睛躺在草丛里唱歌的橙橙。
在我的印象里,橙橙一直是冷漠的、清醒的,全身长满危险的尖刺的女孩。
我被她吸引,却又忍不住怕她,我想要守护她,但总担心被她伤害。
我一直怀疑自己并不了解真正的她。
但是那一天的橙橙,躺在那样干净的天幕之下,哼唱着一首我没有听过的温柔的歌,她的表情忧伤而宁静,温柔得好像一幅画。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样的橙橙,在我们分别以后的许多年里,每每想起那样的画面,我都会眼含泪水。
橙橙一直背负着重重的壳,她以为可以保护自己,她连睡着的时候,也不曾放下那个壳。
而眼前这个柔软的真实的橙橙,也许在她不长的生命里,也是少有的珍贵。
我的脚步声终于惊动了橙橙,她警觉的跳起来,像一只兔子。
待她看清是我后,她蓦的松了一口气,那惊骇至极的表情,让我更加确信,外表成熟的橙橙,内心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挨着她坐下,几个小时寻找的疲劳与怨气,早已消烟云散。
我轻轻的抱着她,什么也没有说,突然觉得好安心。
橙橙沉默了一下,然后也回身抱了抱我,然后我们并排躺下。
没有云的蓝色天空,阳光刺眼,闭上眼睛,也如同红色火焰弥漫过眼皮,眼泪止不住的漫延。
橙橙又开始唱那一首歌。
很久以后我在网上查到那首歌的意思,知道它的名字叫《青空》,确实是一首日文歌曲。
“那条小河,嬉戏的两人,满身是泥;
那朵云彩,只要能追上,就会幸福;
还记得那次游戏,看谁能最先跑到坡顶;
还记得最喜欢的那处地方,我们一直向往。”
那首歌,仿佛唱尽我们的青春最美好的时光。
它那样的短,但却是橙橙仅存的温暖,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一切,知道以后,只能后悔莫及。
一切都不可回头。
我抱住橙橙的胳膊,有小虫爬上我们的皮肤,我闻到青草的香气。
橙橙突然问我:“你怎么溜出来的?”
我自然地回答:“我遇到了方科……”
提到方科的名字,总是会不自觉地变得语气甜蜜。
不料,橙橙突然像着了火一样腾地坐了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她恶声恶气地对我说:“我讨厌那个人!”
“什么?”我也受惊地坐起,不敢相信般看着她的脸。
她清秀的脸上,露出一种掺杂着愤怒、屈辱、怨恨因而显得狰狞的表情。
我一天之内,见到了多个从未见过的橙橙。
她重复道:“方科!我讨厌他!”
明媚的正午阳光下,我甚至打了一个冷战。
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累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
(未完待续)
作者自述:
雪人约我写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动笔生涩,想了好久好久,还是觉得艰难。年少时候的友情,是我们记忆里最干净透明的存在,那个曾每日约你课间一起去上厕所的同伴,此刻她身在何方。也许后来我们终将改变模样,但是曾经相伴的快乐与温暖,却是此生不会再有的纯真时光。
橙橙与小狸的故事,看似平淡,但那些微小细节,或许能打动你记忆里的柔软。
篇幅所限,它被分成了上下集,请继续关注《花火》8B下一期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