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小芭
A、第三百六十五天
我一直相信自己有某种特异功能。
比如随便在哪一家餐厅都能迅速点到他们家最难吃的那道菜。
比如集中意念选择七个数字,那么这一天的大乐透就一定会与这组号码彻底绝缘。
还有就是,我一向坚信国足会百战百胜无往不利,却每每事与愿违,我总觉得他们会恨我如此忠心。
请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种人,他倒霉的人生简直可以参加吉尼斯悲剧大赛,比如我——严碧喜——一个十九岁的合法公民。
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高考那年被一所私立大学特招过去,并学费全免。只可惜还未等到开学,那所学校就宣布关门大吉。
于是我巧妙地错过了那一年的高考,开始以高中学历在残酷社会闯荡行走。两年的时间,我做过电影放映员,西餐厅女招待,也做过推销员,游乐场设备的看管,发过传单亦送过牛奶,最后在一家医院做起了清洁员。
我卖命工作任劳任怨,终于在十九岁生日这一天存下一万元巨款。
你可知,这薄薄的一沓钞票,是我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以汗水、以体力、以无数个不眠不休才辛苦得来。
如此珍贵,以至于我当场霸气十足地辞掉了住院部清洁员的工作,并且不知道好歹地订了一张飞往北方的机票。
这是穷姑娘严碧喜第一次坐飞机,这让我局促不安劳神伤财战战兢兢,空姐问我喝什么,我脸色绛紫地摆摆手,吞了口自己的口水来解渴。
我以为飞机上喝水是要钱的,并且一定比陆地上卖得贵很多。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掌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如果我说,我将为爱而远走天涯,你会笑我的奋不顾身,笑我傻吗?
B、第三百六十一天
北方的三月,风很大,还下着薄雪。
我扛着一袋五十斤重的大米吭哧吭哧地爬上八楼,砰地关上锈迹斑斑的大门。这幢老楼里住着许多退休的纺织厂工人,还有一些像我这样不远万里奔赴而来的异客。
他们都觉得我的南方口音有点滑稽,却又都善意地告诉我哪一家蔬果摊卖的土豆便宜些,哪一家超市的卫生巾会打折。
还有就是,住在306的老爷爷喜欢住在604的老奶奶,为了多看她一眼,他每天都要蹲在三楼的过道上抽很长时间的烟。
这是一个和善而八卦的小区,其中最和善最八卦的那个人就是你。
你叫陈西,二十五岁,副业是杂货店老板,主业是Moses网站的站长。
白天,你在离小区不远的一间门市房里卖杂货,巴黎古董市场淘来的铃铛,俄罗斯批来的向日葵书签,民国时期的老银卡扣手镯,日式青花瓷菜碟,孔雀的羽毛……这些东西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堆在一起。
夜里,你打开Moses网站,接一些订单,每一份都极其昂贵,因为你贩卖的是爱情。
失恋的人,你帮他介绍新的恋情,不愿放手的人,你帮他追回旧爱;压根就看不上对方的,你就出面替他拒绝。拒绝也是爱的一种,是爱的另一种交代方式。
你的网站早已经名声在外,所以我来找你,用我身上所有的钱——扣除从南到北的机票,扣除一个月三百块钱的房租,再扣除买一百斤大米的钱——说实在的,还真没剩下多少。
星期三下午,我把这些钱递给你,不够?没关系,我严碧喜上能安灯管,下能通马桶,打扫卫生是我的家传绝学,洗衣做饭更是我的天性本能。还不够?没关系,您要是实在无聊,我还能表演一段胸口碎大石给您解解闷儿。
你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一脸被强盗入侵的表情,而我咬紧牙关帮你拖地板,时不时向你抛出一个童叟无欺的笑。
求你了陈西,帮帮我。
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和你学习怎样谈恋爱。
C、第二百八十五天
所谓恋爱,不过是動物与生俱来的本能使然。
发情的母猫,紧抱在一起的苍蝇,挑衅的狮子,以及,前来拜师学艺的严碧喜。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求偶气息的……穷鬼。
我没有工作,便赖在杂货店帮你的忙,我知道你一定会收留我,你温顺的眼睛让我信你。
每天清晨,我早早地到杂货店去,哗啦哗啦地拉开厚重的卷帘门,晨曦便如蜜糖温润地涌进去,弥漫在摆满杂货的木柜里。
我喜欢你的店,有岁月的蓬松味道,就像松软的蛋糕,时不时飘出一阵令人思绪蹁跹的香味。
通常你在九点左右才来上班,这期间我一边啃着饭团一边把目光放得很远,像雷达一样搜寻着你的身影。
心情好的时候,你揉一下我的头发,凉凉的指端无知无觉地划过我的耳根,那种微妙的感觉让我的表情变得紧绷,所有的毛孔迅速合拢。
这时候你会说,严碧喜,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喜欢木讷的女生,特别是当那个女生嘴角还沾着饭粒的时候。
说完,你伸出手,不经意地将我嘴边沾着的饭粒拿掉,并摇摇头,你的反应还可以再慢点吗?
你真不该接受我的订单,我的无赖和笨拙简直让你七窍生烟了。
所以你大声地吼,你究竟看上了哪个浑蛋,要来这里这样折磨我?
我打了个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眯眯地望着你,不反驳。
D、第二百五十一天
为什么要学习恋爱?
因为这是全世界人都会的一门“技术”,偏偏我就不会,为了不和社会脱轨,我一定要学会如何与自己的恋人相处。
你坐在白色的软皮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对我说,就像母亲与父亲相处,自然愉悦,就这么简单。
不不不,我妈和我爸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战场上,冷言冷语,针锋相对,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演愈烈,渐渐演化为摔东西,花瓶、饭碗、收音机、热水瓶,直到家里的东西全部被砸光,他们开始拳脚相向。
我站在门口,哭着告诉他们我的感受,我说我很害怕,你们不要打了。
于是他们就没有再打了,拉着我去办理了离婚手续。我的妈妈递给我两张字条让我抽签,我抽中了写有爸爸的那一张,于是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妈妈。
事实上自从我与爸爸开始生活以来,日子便朝着越来越令我惶恐的趋势急转直下,他不会做饭,因此我吃了一整年的泡面,导致胃溃疡,营养不良。婚姻的破灭让他变得脾气古怪,酗酒成性,每天稍有空闲就会蹲在门口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直到我十四岁那年他酒后开车出了意外。
那时候我在医院看着死去的爸爸,突然异常渴望着那些他与妈妈拳脚相向的时光,至少那时候他们都是鲜活的,至少我可以确保他们都还在我身边。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生了一种奇怪的病——凡是对我告白过的男生,我都会在夜里做梦梦见他们,他们面无表情地举起暖水瓶朝我狠狠地丢过来,就这样,我被开水烫醒。
可是我喜欢上一个男生,非常喜欢,所以陈西,我辞掉了工作,拿着全部家当来投奔你,因为在我工作的那家医院里,有一个小护士,是你帮她挽回了她轻生也未曾挽回的男朋友。
你没想到我的表情如此坚决,又带着点祈求的味道。
不会吧,你就那么喜欢他?你不解地看着我。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你对我认真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有了些好转,你竟还好心地收留我与你共进晚餐,并教会我正确地使用餐具。
E、第一百九十五天
学会打架的最快方式便是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同理,学会恋爱的最快方式便是真真切切地爱一场。
所谓的真真切切是指,我全心投入其中,而你则凭借超强的演技来配合我,纠正我在恋爱过程中错误的行为举止。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你是我的男朋友,我就是你的小爱人。
这是我即将离开你的第一百九十五天,我想我会一直记得这个日子,是星期三,窗外下着暴雨,忽明忽暗的光隙间,你牵过我的手,一起在大雨中奔跑。
我们原本是要去看一场电影,却被越来越大的雨水阻隔在半路,只好急匆匆逃到屋檐下避雨。
夜从地平线上缓缓浮现,周遭静静,唯有哗哗的雨幕不停冲刷着地面。我站在你的左手边,离你很近,抬眼就可以看见你挂着濛濛雨珠的睫毛。雨雾欲散未散,我正看得愣神,你突然回过头来做一个惊天動地的鬼脸,严碧喜,再爱一个人,也不要把你的色欲熏心毫无保留地挂在脸上。
我被你吓得天灵盖一阵发麻,身板紧绷地朝后伸得笔直,嘴巴却不甘于被你占了上风,清清嗓子对你说,我丝毫不介意让他来拜访我的心。
你弯起眼睛微微地笑,你还小,正是奋不顾身不计后果。
只因为我尚且年轻吗?我忧心忡忡地迎上你黑暗中温润的眼睛。大概是有一些什么事情让你误会了,让你误以为,我此刻如此努力想要得到的爱情,仅仅是因为我不够成熟。
而你竟然真的点点头,是这样的严碧喜,等你将来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好的爱情并非不计后果的莽撞,而是给彼此留一条退路,你在我这里要学习的不只是如何与异性相处,还应该学一学怎样在爱情面前转个弯,避免伤害到自己。
陈西,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多么庆幸我们之间的时光只剩下不足二百天。
这样一来,我就永远是那个为爱不顾一切的严碧喜了。
因为我只剩下这一百九十五天。
F、第一百三十八天
夜深了,你将杂货店的卷帘门重重地拉下,卷帘门下坠的声音单调又杂乱,你皱着眉强忍着那一瞬间的孤单。然后你在附近的便利店泡了一碗面,站在小桌子前一口一口地吃完。
我就一直站在便利店对面看着你,直到你走出来。
陈西!我跳出来喊你。
你被我吓得打了个饱嗝,随即惊呼,严碧喜,你哭了?你看看你的鼻涕!
我用手背擦一下鼻涕,说,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说完我仰起脸,号啕大哭起来。
这之前我自己喝了一点酒,因此在号啕的时候口腔里喷出浓浓的酒味,你看着我,半晌,和颜悦色地劝我,别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你尚没有从我这里出师,会被拒绝是当然的!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我哭得越加卖力。
我是不懂。你耸耸肩,不再说话。那晚的月光淡淡,你一脸平静地站在我对面等我哭完,才问我,所以你想干什么?殉情吗?
不!我的鼻头通红,眼睛却灼灼放光,我说,我要你陪我一醉方休!
你转身走入便利店,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两大袋子的啤酒,还有一袋烤鱿鱼,你揉揉我的脑袋对我说,走,我陪你到天明!
我们在你的公寓里喝酒。
你不胜酒力,才三瓶而已,皮肤已经开始泛起潮红。陈西,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可以明白,那一天的我,真的是很悲伤很悲伤的。
而所有的悲伤来源于,爱并不能交换爱。
我喜欢的那个男生,在我来北方找你之前,只遇见过他两次。
我们甚至没有好好地坐下来聊过天。
我却在那之后漫长的时日里常常想起他的样子,在梦里,他远远地站在黑暗中望着我,像是一种庇佑。
他是唯一一个从未在梦中朝我丢暖水瓶的男孩子。
荒谬吗?就因为这样,我喜欢了他这么多年。
你静静地听我说着醉话,忽然说,你这样的人,和正常人谈恋爱,会觉得艰难是情理之中的。即使你真的学会了所谓的爱情妙计,将来到了重要关头,依然是要吃亏。
你这样说,我就哭了。
一边哭一边慢慢地靠近你,在你悲天悯人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挨上你的膝盖,像无可奈何的小動物,用脸颊将眼泪蹭在你的膝盖上。
那天晚上我吻了你。
陈西,你这个白痴,我哪里是来请教你恋爱的方式,我明明就是来与你相爱的。
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你啊。
G、第九十六天
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吻的含义,就像你永远都以为我为你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我为了博取另一个人的欢心在演习。
不去杂货店的时候我就在你家帮你洗衣服,抱着一大盆衬衫爬上天台晾晒,顺便也晒晒我日渐胆怯的心情。也有时候我帮你做饭,看着煤气灶上蓝色的火苗发呆。
如果我做的饭很合你的胃口,你就会耐心多教我一些东西,比如女孩子第一次约会不要穿白色系服装,会显得太有距离感。
不过大多数时候你对我的态度都谈不上耐心。
因为我闯入你的世界太久了,有二百六十九天那么久。我不止吻了你,还成天跟在你身后混吃骗喝,这对于你来说,已经是对一个陌生的穷鬼忍耐的极限。
所以有时候你会对我说,离我远点!也有时候你直接说,烦死了,滚回去!
我就顺从地滚了,只是没有滚太远,常常坐在你家门前呆呆地看着那晚的月光,无聊的时候就数一数星星。
第二天清晨我照例去你的店里报到,陈西,早安!
陈西,午餐吃什么?
陈西,你想不想请我看一场电影?
陈西,陈西,陈西。
有一天你终于忍无可忍了,严碧喜!你这个牛皮糖,你干吗总是黏着我?你明目张胆地告诉我你喜欢别的男人,却成天围着我转,你知不知道我会忍不住喜欢你啊!
你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转身要走。
我傻愣愣地立在原地,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眼泪已经糊了满脸。我也跳起来冲过去扯住你的袖子,将你硬生生扯到我的面前。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我跳起来,强吻了你。
你太高了,我撞到了你的牙齿。
但是那个吻,怎么说呢,还是非常甜蜜的,有一层令人战栗的酥麻从我的脊背一路上串至费力仰起的发麻颈项。
H、第六十八天
十三岁那一年夏天,我第一次遇见你。
彼时我正躲在民政局门外张望正在办离婚手续的父母,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小声地哭起来,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张极其矛盾的脸。
明明有哭过的痕迹,眼神却正确无误地表达出无所谓的冷静,就像那一天的天空,阳光再怎么辛辣,依旧平静地冷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孔。
这张脸的主人问我,喂,你不要紧吧?
这个人就是你,十九岁的陈西,他请我喝一瓶橘子味汽水。
我们就坐在民政局外面的花坛边,你告诉我你叫陈西,在我父母之后,你的父母就要进去办理离婚手续了。
顿了顿,又说,你在这里和你妈住一年,一年后就要跟你爸去北方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着些,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因为你坐在我身边说的那些话,忽然间变得很坚强。坚强到可以安慰你说,没关系的。
艳阳映着你的瞳孔,潋滟着水光。
你笑着站起来,冲我挥挥手说,嗯,没关系的。
那天晚上我和爸爸一起回家,路上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碧喜,爸爸对不起你,也许你抽到妈妈会过得好一些。
一年后他死于酒后驾驶。
我还记得十四岁的我,几近麻木地随着亲戚们办理了爸爸的后事,然后在他们商量着究竟是哪个倒霉蛋要负起领养我的责任时,一个人背着行李去了孤儿院。
你知道孤儿院是什么样子的吗?
事实上如今的我也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第二天清晨,我站在充满刺鼻尿骚味儿的卫生间里掏心掏肺地呕吐起来。
为了节约用水,那里一个星期只可以洗一次澡。
南方盛夏,为了掩盖我身上浓浓的汗味,每天清晨我都偷偷地往自己身上淋花露水。这种味道闻多了会令人头脑发晕,于是我的同学在经过我身边时总喜欢夸张地捂住口鼻。
我变成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沉默寡言。
也有人形容我为“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死了人,每天都苦着一张脸,看着就让人讨厌”。
那年冬天我一个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突然在上学的路上举步不前,是的,我不想走了,也找不到继续走下去的意义。
我停在路中央,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動也不動。
世界静悄悄的,突然有两个男生走过来拍我的头,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怎样欺负她她也不会反抗的,这个女生就是这么奇怪,死气沉沉,不信你打她一下试试。
然后另一个男生也朝我的后脑勺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我跌倒在南方潮湿的冬天街道上。
是你在路过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挥起拳头将他们打翻在地,将那些我想要却无法发泄出来的情绪统统替我发泄出来。
你为我生气的样子,替我不甘的样子,你悲天悯人的样子……这样一个你,在那个令人灰心丧气的冬天告诉我,将来你要开一家店,你是老板,每天的工作就是撮合那些就快要分开的人。
现在你做到了,我真替你开心。
I、第三十天
我一个人静静地喜欢了你那么多年。
如果不是那一天我在医院做了免费的身体检查,也许我还能继续静静地喜欢你更多年。
事实上那段时间我常常感到头晕,体力像被透支一样绵软无力,我以为这是一个穷鬼长期劳累所致,却没想到是我的脑子里长了一颗瘤。
这颗恶意的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地在我的脑中生长,被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长大到几乎就快要了我的命。
医生说,最多,我还有一年的时间。
如果接受切除手术,成功的几率也仅有百分之十五,即便成功,失去记忆的可能性会有百分之九十那么高。也就是说,就算手术成功了,我也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这怎么可以?全世界只有我不能忘记你。
如果就连我也不记得,还会有谁愿意相信,我曾经爱过你呢?
更何况,我只有三万元,用来做手术是远远不够的,用来去找你,却足够了。
陈西,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如此鲁莽地飞奔至你的生活里,还来不及问你是否欢迎,就不容拒绝地闯进你的世界。
我就像一颗瘤,赶也赶不走。
你听着我说这些,眼睛里出现了晶莹的光芒。那光芒清晰動人,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十九岁那一年的你。
严碧喜。你轻轻喊我一声,一点点,一点点靠近我,将我拥进怀里。你怎么不早一些告诉我,如果早一些……对不起,之前那么多的时间,我没有珍惜……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你的胸口,毛茸茸的羊毛衫上有淡淡的烟草香味。
如果我早一些告诉你,愚笨如我,我会迷惑你对我是怜悯多一点,还是喜欢多一点。现在告诉你,我就怀疑自己了。
其实也并不晚,我还有三十天的时间可以与你一起度过,至少我到了天堂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我是陈西的女朋友。
这三十天是何其珍贵,你擦干了眼泪,也擦干了我的眼泪。
夕阳是暖暖的橙汁涌在天边,我们肩并着肩坐在天台上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的头顶是我昨天给你洗干净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晾成一排。
J、第一天
如果生命只余下三十天,你会怎样度过?
如果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使是虚度,也不为过吧。
最刻骨铭心的,往往是那些最平淡无常的,就像月亮。
每天清晨,我睡到日上三竿,而你在厨房小心翼翼地敲碎一个鸡蛋的壳,煤气灶上烧着滚烫的水,撇一把菠菜,将打碎的蛋花一点一点倒进去。
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你忙碌的背影,你说,严碧喜,你这猪,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吃完早餐,我们一起去杂货店上班,如果有客人砍价砍得太多,我就会跳出来理论,但如果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真切的渴望,就会分文不取地送给他。
中午,我们一起回家吃饭,站在阳台上喝一杯咖啡或者红茶,然后继续回到杂货店上班。
我常常看见住306室的老爷爷蹲在走廊里吸着烟,阳光自窗外慷慨地投掷进来,温暖他内敛的脸部轮廓。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住604室的老奶奶吧。
喜欢到,即使医生禁止他继续吸烟,也为了找一个遇见住604室奶奶的借口,顽童一样趁着家人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吸一根。他在夜里剧烈地咳嗽,仍可因为见了她一面而愉悦入睡。
我把口袋里剩余的十三元钱交给你,厚着脸皮说,我下一个订单,你要帮忙住306室的爷爷。
你不与我计较,将十三元钱整齐地揣进口袋里,这是你开业以来接到的最廉价的订单。
2011年2月14日,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个情人节。你手捧着玫瑰花束敲开604室的房门。
老奶奶是打扮过的,穿一件藕绿色的毛衣开衫微笑着打开房门,双眼却在看见你的那一刻露出短暂的失落。
你说,我代替306室的爷爷邀请你共赴晚宴,你愿意吗?
你可相信,在那一刻,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眼中有着怎样单纯的欢愉,仿佛多年的时光刷刷倒退,将皱纹抚平,将沧桑泯灭,在迟来的爱情面前,她只是一个忐忑地等待着恋人的小女孩。
像是在上帝面前宣誓,她颤抖着双手接过花束,浅笑着答你,我愿意。
她走下玫瑰花铺就的楼梯,这幢老楼很久没有被这样温柔对待,灰尘已被我们冲刷干净,而604室的爷爷紧张地等在楼下,像一个羞涩木讷的十七岁少年。
陈西,那时候我就在想,你在今后的岁月里,也一定有机会这样珍重地对待一个恋慕着你的女生。即便那个人不是我,不会是我,但请一定要坚定地走向她。
想必在天国的我,只会庆幸,不会伤心。
春天已经离我这样近,深夜,我倚在你的肩上轻轻地闭上眼睛,计算着我将与世长辞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几分钟,几次呼吸。
依稀间,我仿佛听见你隐忍的哭声,滚烫的眼泪砸在我的颈窝。
——严碧喜。
——嗯?
——睡了吗?
——还没。
——严碧喜。
——嗯?
——我爱你。
K、若是幸福在午夜抵达
我一直相信自己有某种特异功能。
比如随便在哪家庙宇抽签总会百发百中抽到下下签。
比如认认真真地喜欢上某个大明星,没过几天他就一定会被丑闻逼得退出娱乐圈。
还比如,随便在医院做了一次身体检查,去取检查结果的时候,一定会拿到病入膏肓的那一份。
原本就不属于我的那一份。
同是严碧喜,同是十九岁,却是一个O型血,一个AB型。
请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种人,她倒霉的人生简直可以参加吉尼斯悲剧大赛,比如我——严碧喜——一个被命运吓了一跳的合法公民。
2011年2月14日,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个情人节。
我倚在陈西的肩膀上等待着死亡悄然降临,怀揣着敬畏和甘愿。就像灰姑娘等待着午夜十二点魔法的失效。
却恰巧有幸福在午夜抵达。
——严碧喜。
——嗯?
——天亮了。
沉默了一分钟,他的吻准确无误地落下来。
我知道我们会这样傻乎乎地一直爱下去,就像末日明日就会来临一样,就像幸福在措手不及的时候突然抵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