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蛙
1
那天我接到堂妹班主任的电话时,正在网上安慰一个想要弃理从文的孩子,我告诉他,也许在那最单调的数理之中,包含着这个世界上最单纯的真理,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没有踏进那个领域的机会。
我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是下午,铅灰色的天空下着很小的雨,堂妹正在办公室前的花坛前罚站,毛毛雨雾纷纷,风吹着她又细又长的腿,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叹气。
堂妹只有十六岁,打扮得很非主流,蓬松的头发,虽然不染色,但看着像一窝膨胀的黑色水草,化妆品是地摊货,技术也差,眼线毁了那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
她居然在老老实实罚站,这让我颇为惊讶。
接下来,我就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
她的物理老师,一个年轻秀美的男老师,双手在胸前交叉,坐在那里,一双眼睛因为怒火而显得格外明亮。他见到我就大喊:“把她领回去,开除,一定要开除!”
我哆嗦了一下。
堂妹自上高中后,就不再是个乖女孩了,抽烟喝酒染指甲油,逃课打牌打台球,和各种各样的男孩谈恋爱,用她的话说考进这个全封闭的重点高中简直是受罪。成绩自然不如以前出色,可是她一直很聪明,功课从来不落下,很多次我被老师叫来,都只是为了给她做思想工作,这次居然严重到要开除?
因为,堂妹在物理课上,在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写着那个新来的帅哥老师的名字,用各种字体,正楷小篆,颜筋柳骨,隶书甲骨,写了满满九页纸,课堂上被物理老师抓了个正着。
爷爷是书法大家,我们家的孩子,无论性格顽劣与否,都能写一手出类拔萃,凌霄青云的字。用来写情书,这并不算是浪费才能。
可是这个新来的物理老师,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当场就暴跳如雷,扔了教具,在全班同学面前咆哮,如同她盗取了他的好名声。
可能在他眼里,觉得被堂妹这样的女孩子喜欢,是一种耻辱吧。
我觉得很心酸,一个月前,堂妹突然在QQ上向我询问一道物理题的解法,这让我倍感欣慰,她的QQ空间以前转载的都是如何计算排卵期、安全期,如何化妆,女人如何喝酒更有品位。
她的突然要求上进,不是没有缘由的,但我没想到,是因为她暗恋上了这个新来的老师。
那个物理老师态度坚决,如果不开除王兰亭,他就辞职。
走出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我的堂妹王兰亭还在那里站着。我知道她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因为从窗口那里,隐隐能看到年轻的物理老师那美丽清癯的侧脸。
2
我必须再去拜访校长一次,当然这次是有备而来,银行卡里这个月的工资刚刚到账,希望这个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年轻人,还未沾染这个社会的坏习气。
这个高中也是我的母校,进办公室是轻车熟路,当年我作为学习委员频频进入,如今还能看到熟悉的老师的面孔。
虽然预约了,但是此刻校长不在。就像医生之于病人,警察之于犯人,老师之于学生家长,永远处在一个压迫与被压迫的范畴。物理科室在校长办公室的旁边,我敲了门进去,那个傲慢的物理老师正皱着眉头看着窗外的雨。
无欲则刚,可是此刻,我只能谦卑地笑着。
他面前摊开着大大小小的书卷,可是似乎并不是高等物理,我凝神看了看,不太明白。他回过神来,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赶紧堆笑,指着他身边的一张放大的黑白合影说:“老师您真人要比照片里帅气多了。”
说实话,我并未从那张大幅的照片中发现他,可是此刻我必须说点什么。
他很轻蔑地笑了,说:“真是不想和你们这样的人讲话,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在这里假惺惺,看了真让人作呕。”
我强忍着心里的怒意,继续笑着说:“那是,如果您能和居里、波尔、爱因斯坦、薛定谔并驾齐驱,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那我此刻看到的您就只能是亡魂了。”
那是一张上个世纪欧洲科学家的合影图,同一时代出现在课本上能叫得出名讳的人,全在上面:德拜、布喇格、埃伦费斯特、狄拉克、薛定谔、康普顿、泡利、海森伯、波恩、玻尔,普朗克、居里夫人、洛仑兹,爱因斯坦、郎之万。
“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些,我记得你是个文科生。”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高中的时候,我和你是同一届。”
这是个不错的攀交情的机会,我绝对不会放过。
这个自称与我同届的物理老师叫张巍矾,我文他理,高中时代我并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此刻,我必须要挖空心思来寻找共同的话题,比如当年小卖部失火、学生食堂饭菜很难吃、有人贴海报抗议大家抵制食堂……
尽管这些话题和食堂的饭菜一样没有营养,但是我总得说些什么。
他似乎很有兴趣,笑着说:“你还记得那年抵抗食堂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起初那张抵制海报就是我贴上去的。我曾经在小卖部里看到你一边吃泡面,一边加老干妈,嘴巴吃得像香肠。”
原来大家都是饭盟会的成员。
“岂曰无饭,与子同糠,食堂贪奸,毁我脾肠,与子同仇。”
当年我可是很响应号召,在小卖店吃了一个星期的泡面和炸里脊,后来和大家一起,把食堂的饭菜买了后,把米粒一颗颗一团团铺满那条林荫道,那条号称沙中最美的路,一时之间,白花花的,恶心不堪。
不过我高兴太早了,他立刻就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贴海报的人是我,可是发动倒饭运动的,却是你。王颜柳,你知不知道,当年那条林荫道,是我们班级的洁洁区。出了这事,那条路,由我一个人打扫。”
我极力压抑心中的暗爽,生怕喜形于色激怒了他,只好道歉:“当年我确实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
套了很久的近乎,可是话锋一转,回到我堂妹王兰亭的身上,他立刻变脸。他摇头看着我,目光坚定:“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虽然这也是意料中的答案,我还是呆立了半分钟不能说话。叔叔和婶娘已经很多年不回家了,我这个长她八岁的堂姐,便是她在这里的监护人,但是很明显,我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管教她,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脱不了干系。
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偷偷转到堂妹的教室门口,从窗户里看过去,她的桌椅被放置在了最后一排的垃圾桶旁,课堂上语文老师在讲课。她孤单地坐在那里,膝盖上摊着一本娱乐杂志,小小的脸上是又紧张又兴奋的表情。
这一幕看得我有些心酸,兰亭,你不必这么小心谨慎。
课堂上的老师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有否听课,可是她在乎老师的看法——她害怕被老师发现后,老师对她有意见。
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老师放弃了。
3
兰亭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语气欢快:“姐,你和校长他们谈过什么了,老师现在都没有逼我走!”
可是他们也没有答应你让你留下。
他们没有明确表态,所以兰亭便还在心存侥幸。
之后的几天,我向领导请了假,发动一切关系给堂妹联系新的学校。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下QQ围棋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里面的声音冰冷傲慢,充满了不耐烦:“王颜柳,你再来学校一趟,谈谈你妹妹的事情。”
这个声音是张巍矾,我赶紧弃了这盘已经下了八十四分钟,马上就要赢的棋局,打车去了学校。
如果不是堂妹的事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母校。
学校的宣传栏里,我的黑白照片还和历代优秀的学长们一起挂在那里,放大尺寸后,如同遗像。其实那张照片的角度没有拍好,显得我的鼻孔像牛魔王。
在学校里,我经常在那个橱窗旁徘徊,被我同桌发现后,他讥笑我自恋,总是希望别人发现自己被挂起来了,那多光荣啊!
屁啦!我恨得咬牙切齿,我是希望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去敲碎橱窗的玻璃,把我的那张大鼻孔照片撕下来,然后把随时藏在书包的那张十五岁艺术照贴上去。那张艺术照上的我,穿戴着与《还珠格格》里香妃一样的回族头饰,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
可是直到毕业,我依然没能做到,深以为恨。
原本我以为这件事会随着我的毕业而完结,可是现在,我堂妹经常和她那些五光十色的男朋友们在橱窗旁约会,然后她就会指着我的鼻孔,很骄傲地说:“你知道吗,这就是我姐姐王颜柳!”
身后的那帮小男孩们就会立刻肃然起敬地牵起她的手,于是她就得意扬扬。
我并不介意在妹妹谈恋爱的过程中为她增加爱情砝码,可是……我真的不希望这张照片流传开来啊。
所以,尽管我来学校,都会绕开宣传栏,那里是光荣榜,也是耻辱柱。
可是张巍矾指定的饭庄,必然要路过宣传栏,走过那里,我心惊胆战地瞥了一眼,惊喜地发现,那张耻辱的照片已经不在了!
到了他指定的小饭馆“风波庄”,在“华山派”包间里,他正在埋头看书,从正前方只能看到又密又长的睫毛和一个洁白的鼻尖。
我必须得承认,他是一个气息清新,如同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青年,文静秀雅,奋笔写下的应该是十四行诗,而不是一个个物理方程式。
“你找我来,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难道兰亭的事情有转机了吗?
他狭长的眼睛里是对我毫不掩饰的嘲笑,他说:“上次你来的时候,带了礼物过来,这次算是回请,我不想占你这个便宜。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一刻我的血压陡升,拍案而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我们不会拿你的手软,也不会让你白送东西。校长接了你的东西,而我必须得为他的行为埋单,他是我叔叔。”他微微笑着,我很想在这个小包间里行凶杀人。
沉默片刻,他问:“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
薛定谔的猫,切,我还巴甫洛夫的狗呢!
4
一只猫被封在一个密室里,密室里有食物有毒药。如果原子核衰变,则放出阿尔法粒子,触动电子开关,锤子落下,砸碎毒药瓶,释放出毒物,此猫必死无疑。这个残忍的装置由薛定谔所设计,所以此猫便叫做薛定谔猫。
原子核的衰变是随机事件,物理学家却无法知道,它在何时候衰变,上午,还是下午。当然,物理学家知道它在上午或下午衰变的几率——也就是此猫在上午或者下午死亡的几率。
如果我们用薛定谔方程来描述薛定谔猫,则只能说,它处于一种活与不活的叠加态。我们只有在揭开盖子的一瞬间,才能确切地知道此猫是死是活。
要等到打开箱子看一眼才决定其生死。正像哈姆·雷特王子所说:“是死,还是活,这可真是一个问题。”只有当你打开盒子的时候,叠加态突然结束,哈姆·雷特王子的犹豫才终于结束,我们才知道了猫的确定态:死,或者活。
他递给我的笔记上,有一段这样的话,用蓝色墨水的钢笔书写。我嘴角扬起一丝笑,这狗爬体的字迹,又宽又矮又肥,实在是太丑了,虽然也是我最常用的隶体。
都说人如其字,爷爷说过,字迹丑陋的男人心术不正,不能托付终身。这么看来,这张巍矾似乎并不值得我堂妹牵肠挂肚。
我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好几遍,心里十分沉重。
“是不是这只猫,非常可怜?”他微笑着解释,“这只是一个假设,并不是真的存在。而且,如果非要说可怜的话,绝对不是这只猫。”
文科生的我,仔细阅读着这段话,目不转睛看了两遍,心里的某个痛处被点到,不由得倒吸了几口凉气。
世界的真理,藏匿在数理世界里,毕达·哥拉斯还真没有说错。
5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张巍矾说:“你当年高考的时候,不是以体育生的名义考的吧,训练场从来都没有看到你。”
我一愣:“哦,这事啊……我高考的时候,有体育加分和书法加分双重选择。我选了书法,所以高三的时候没有加入体育队培训。”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低头吃饭,吃了一只鸭掌后,他问:“你还记得吗,我在高一高二的一万米长跑中,都是男子组第一名。你是女子组五千米第一,对不对?”
店小二打扮的服务员送菜上来,听到这话,用崇敬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两个运动健儿,但是看到张巍矾文弱的身板,他又有些狐疑。
印象里,我隐约记得,当年我们学校的男生很没种,一万米跑完的没几个,高一的男子组长跑中,得第一的是个矮子,灵巧得像只锦毛鼠。当时女生们议论纷纷,那个矮子小同学长得很可爱,《浪客剑心》的风靡,让人们知道矮子也可以很帅气,所以男生们看得非常欢乐。
可惜少女的眼里,是看不见一米七五以下男生的存在的。
高二的时候,男子一万米长跑,跑第一的是个高个子男孩,我还和同学们惋惜了一下,去年的那个矮子,身残志坚(佛祖,原谅我吧!),如果不是中途转学了,就是发生了某种意外。
张巍矾有些脸红:“高一的那个矮个子是我,高二的那个高个子,也是我啊!只不过是长高而已,事物是发展变化的。”
高一一米四七,高二一米七四,孩子,你妈妈给你吃啥了?
我赶紧干笑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失态:“长高了好,长高了好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很失落:“你居然一点都不记得。”
看来,这是他最为骄傲的事情,我必须来奉承一把。
以前学生时代,我总是理所当然享受着别人的奉承,现在想要赞美一个陌生人,而且是我在内心里有些讨厌的人,这种违心的夸奖,多么需要技术啊。
他给我倒了一杯燕麦茶,自嘲地说:“当然,你怎么可能去记得这些呢,和你一比,我这些什么都不是。”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在我有求于他的时候,让他自卑了。
6
我叫王颜柳,我能写非常棒的书法。给我母校校门题字的,是李先念同志。学校当年新建四层的厕所的时候,“恭醒园”这三个字,是我在获得“世界华人青少年书法大赛”金奖后题的。
我们学校学风严谨,领导们希望学生在出恭的时候,还要自我反省。
那三个石头镂刻的字上,已经有了青苔。尽管如此,我堂妹上厕所的时候遇上了熟人,她也会一遍又一遍告诉别人——这是我姐姐题的!
另外,我有一双长腿,全速开跑,比老太太骑自行车的速度要快很多。当年,这都得益于我的父母,一是基因,二是我妈妈脾气暴躁,每当她拿衣架打我的背,我就火力全开逃跑。有一次跑得太快太远了,还是花钱坐车才回来的,真是划不来。从此以后,除了在赛场上,我都尽量控制自己的速度。
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说明,我和校花的知名度一样高,张巍矾知道我,一点都不奇怪。
可是,我和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我怎么来和他聊天呢,谈谈他高中时代暗恋的女生吧,但是鬼知道他喜欢什么类
型的妞!
这样吧,发动对他班主任的人身攻击,以此来讨好这个学生,此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你们班主任是谁啊?”我问,并在心里给该老师编织罪名。
“张金林。”他不假思索地说。
看来这个人还真懂得感恩,若你要让我说我恩师的名字,我要回忆半天,如果说仇师的名字,我脱口而出。我这记仇不记恩的性格,要是被人发现了就是人渣一个。
于是我立刻开始造谣生事:“听说这个张金林啊,很好色,特别喜欢点女孩子和粉嫩的小正太回答问题。”
只要是老师,都有这个毛病。男老师眼里只看得见小萝莉举手,御姐老师只喜欢找小正太发言。当然,也有男老师喜欢找小正太的,这年头流行年下!我期待着他的附和。
他皱了皱眉头,然后扬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们班主任最喜欢点我起来回答问题了。”
听了我这话,内心暗自得意。但我怕被他看透本质后心生厌恶,只得活生生压抑下去。
“我们班主任是女的。”他看着我,露出一个我捉摸不定的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班主任是我母亲。”
如同被一记惊雷击中,我哆嗦了一下。
后悔啊,后悔,我恨不得吞鱼刺自杀算了。接下来的过程中,我老老实实吃饭,言多必失。
突然看到张巍矾擦嘴巴,我赶紧跳起来去结账。如果真让他结账了,他还了这个人情,我们就没有再讨论的余地了。
但是,他擦完嘴巴,又继续吃了起来。我呆在空中两秒钟,又缓缓坐下。如果还没吃完就去结账,这对客人来说非常不礼貌。
吃完麻婆豆腐,他又擦嘴,我又站起来去抢着结账。但事实表明,这又只是一次间歇性饭间休息。我又尴尬着坐了下来,我这一惊一乍的表现,跟羊痫风一样,自己都嫌弃自己来。
不知道和谁学的,平均每吃三口饭就擦一次嘴,举止优雅从容,还真当自己是查尔斯王子了。
我呆坐在那里,看着他擦嘴的样子,突然发现了点什么,低声说:“我知道了,你是个漏嘴,吃饭掉米,对不对?”
他脸一红,赶紧否认:“我吃饭很正常的,你这也不是第一次和我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难道不记得吗?”
他说,当年抵制食堂的时候,我天天吃方便面,而那次他正巧和我在一家小吃店吃东西,我吃老干妈吃得很高兴,嘴巴辣得鲜红,他还分给我了一包萝卜条。
有吗?我回忆半日无果,反正谁对我好,我是记不住的。但是谁对我不好,哼,化成灰我也忘不了。我这种人将来要是挂了,如来佛祖亲自诵经,都未必能超度得了。
7
在我拿包去结账的时候,张巍矾似乎还没有忘记对我们姐妹的折磨,他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说:“不该由你结账的。”
通常我往自己包里收钱的速度一流,无人能及,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么一天,我往外掏钱的速度疾风迅雷一般。
张巍矾阻止不了我,露出一个我看不明白的笑:“你这么着急着结账,是不是让我再欠你一顿饭,然后期待着下次与我的见面?”
我此刻非常后悔没有随身携带录音笔,调戏学生家长的老师,这听起来似乎不错。也许我色诱他一次,能让他松口也说不定。
实话说,这顿饭吃得很愉快,饭局之间,恍惚回到了高中时代。
我的高中时代,虽然有荣誉点缀,依然苍白不堪,看到堂妹的时候,我是有点嫉妒的。我甚至觉得,如果在那个青葱时代,张巍矾进入我的生命里,那一切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
张巍矾这个刁钻的物理老师,在饭桌上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出了他言语间欲言又止。
走到校园的鹅卵石小路前,阴翳蔽日,树影绰绰,当年我就是在这里,将雪白的米饭走一路,撒一路。张巍矾在这里,一边扫地,一边骂娘。
我还是不得不回到我来这里的主旨:“兰亭的事情,张老师您就不能网开一面,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转眼之间,我们又站在现实的码头前,各自手持兵戎,干戈相见。
“你刚才和我吃饭,说那么多的事情……只是为了给你妹妹求情?”他突然警觉起来,同时很愤怒,“那我告诉你,没有用的,如果王兰亭留下,我就走!”
我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雪白的脸有些红肿。不是我不怜香惜玉,是你太过分。
他从随身携带的档案袋里抽出一张文件,我仔细一看,正是我十五岁那年,我一直想撕掉却未遂的照片!
“那天,王兰亭在宣传栏这边告诉我,说你是她姐姐。”他很平静地望着我,眼睛里有迷蒙的水汽,“可是开学好几个月了,你从来没有到学校里看过她。我想,如果发生点什么,你是不是就会过来……”
他的眼睛望向地面,说:“我知道身为一名老师,这么做实在太卑鄙。可是我总得有个理由,让你再来一趟。”
说话的他波澜不惊,可是听在耳朵里的我,却潮水暗涌。
有一次,他的腿受伤了,打着石膏。在食堂买完豆浆、煎饼、鸡蛋,他的碗盖从一个小坡上滚了下去。据目测,该碗盖做圆周运动的速度超过五米每秒,而他只是一个半月前破损后还在手术恢复期的半残废人,只能望盖兴叹。
而有个女生追上了那个碗盖,女生跑起来,在台阶上飞蹦,像一只发疯的母兔子。
据他说,那只发疯的母兔子就是我。
当然,我拒绝承认此事。也许我王颜柳跑得飞快,但绝对不像某一种长耳红眼三瓣嘴的毛绒动物。
“你还记得薛定谔的猫吗?”他有些绝望地看着天空,可是我知道,从这茂密的树荫中,是看不到天空的。
我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离开这里去慕尼黑,还是在这个城市里做一个老师,过安逸的生活,在别人看来,任何一件事,都不是坏事。”
这话我不能同意更多。又不是让你在吃屎和去死中间选择,有必要这么伤神吗?
“如果我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贪图安稳。你知道的。”他不看在他面前的我,只是看着照片上九年前的我,照片上的我,神色肃然,正直不阿。
“在别人看来,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生死一线间,何必来浪费时间呢,只要开口问你,很简单,立刻就能得出结果,就像那只猫,立即就知道了死活,长痛不如短痛。”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幸福,像我沉溺于自编自导的虚构,并能对这种虚构深信不疑,就是莫大的幸福。在没有向你挑明真相之前,也许我能活在这种幻想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没有缘分,但是有可能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我们白发齐眉,子孙满堂。在那里,我那只薛定谔的猫,它还活着。”他目光有些湿润。
可是,总有揭开盖子的那一刻。
在一刹那,猫的生死被定夺,一切与之相反的猜想,均不成立。
8
他柔声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内心深处和自己打赌,赌你会不会来。我很高兴你来了,尽管你只是为了王兰亭。”
我的堂妹王兰亭,她在这个学校的去留命运,也是一只薛定谔的猫。有可能她会被留下,有可能立刻卷铺盖走人。
可是她一直在等待着驱逐令下达的那一刻,在那个命令下达之前,她觉得自己有权利来幻想自己被留下来的可能性。
她觉得,她的猫还活着,因为她还没有被逼迫到揭开盖子的那一刻。她还不必急着来面对,所以她还能心态坦然地吃饭听课看小说。
我可怜的妹妹。
我都不忍心告诉她这一事实。我相信所有的罪犯,在金田一、柯南揭晓真相之前,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侥幸。希望警察的愚蠢、侦探的失误,能够将事情导向一个他们所迫切希望的境地。
她还有幻想的权利,至少在真相揭露之前,在她的世界里,那只猫还有存活的希望。
“如果,如果王兰亭不想离开,我想该走的人是我。现在有一个去国外读书的名额,我很珍惜这次机会。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你还在这个城市里,一时之间进退两难,痛苦不堪。如果这次我走了,就永远没有机会回来了。我想走,又舍不得走。可是现在……因为王兰亭的原因,你恨我到这个地步,我想我能走得很坦然,没有遗憾。”
他笑着说,这一刻,他的目光终于坦然落在我的脸上。
他舔了舔嘴唇,漂亮的眼睛里波光粼粼:“我明明知道和你不会有任何结果,可是还是忍不住,给自己零星的希望。你应该知道的,高一时候的那封信,是我写给你的,我记得我署名了。”
中学时代,我收到的情书很少,但是依然像收情书如试卷的班花一样,表示出高度的鄙视,因为那些字,实在是很丑。
虽然你喜欢了我一场,但是我能陪你走的,也就只有这一百五十米的鹅卵石小路而已。
你人生的伴侣,不会是我。
张巍矾突然笑了,说:“我还曾经做过一件傻事,我翻过你们班级的垃圾纸篓,找到了你用完的练习本,拼命练习你的字迹,为了不损坏母本,我复印了好多份。高中我练习了三年,语文终于在高考的时候,及格了。”
他说,加入体育队,原本是为了和我一起训练,可是我没有来。
在自己喜欢的女生面前吃饭,一定要注意礼仪,所以他平均每吃三口,就擦嘴巴一次。
甚至我无意间侮辱了他的母亲,他也没有大发雷霆。
9
张巍矾离开之前,如释重负:“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而我却不知道。彼此错过了,是多么可惜。现在,我终于可以毫不顾忌地去喜欢别人了,这样真好。”
关于暗恋,我知道的并不会比张巍矾少。
在每个人的青春,心里都揣着一只薛定谔的猫。我们在内心里苦苦哀求上帝,祈求那只猫能有个好的结局,逃过一劫。不会被那个人发现,也不会被那个人拒绝。
可是,正是这种微茫的可能性,给了我们无尽的想象空间,有多少人靠着这点想头,度过了孤寂的青春。
我们就是这样,迷恋着暗恋的滋味。
我的堂妹王兰亭,在她暗恋的老师离开后,又伤心又甜蜜,她固执地认为,张巍矾老师是为了保护她,才离开这里的。
为此,她发奋学习,觉得不努力,对不起那个为她付出的人。甚至还自说白话,拟定了一个八年后的慕尼黑之约。
不知道真相的人,真好。他们的薛定谔之猫,将会永远活着。
自作多情的精神,往往给生活无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