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生,是她陪着他江湖飘零;死,也是她陪着他一起死。
(一)
《半面妆》是她新写的小戏,洛锦秋拿去翻了翻,径直问她:“这是个什么故事?”
“是讲南朝梁元帝的皇妃徐氏,梁元帝有一只眼是瞎的,每次他去见徐氏,徐氏就只为半边脸化妆。”
洛锦秋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这女子胆子不小,这皇帝也忒窝囊了。”
她也笑了。
的确,这是个奇怪的故事,贵为帝王的男人,明知会受到羞辱和嘲讽,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跨进那道宫门,去见那个薄情的女子。
是因为爱吗?爱竟能让人如此?
“小知你学问真好,知道这么多古人的故事。”洛锦秋称赞道:“要是没了你,班子就没新戏好演了。”
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但她愿意听。
正想顺着话题与洛锦秋说笑两句,忽然帘子一掀,扮闺门旦的小凤仙钻了进来,拉上洛锦秋就往外走:“班主你还在这儿鼓捣个什么劲儿!就要开锣了!你这妆都还没扮呢……”
临走,她回头瞪了杜红知一眼,仿佛在责怪她不该拉着洛锦秋说话。
他们两人去了,外头戏台上正紧锣密鼓的热场,益发衬出这后台的冷冷清清。
杜红知关了妆盒,想起小凤仙那充满挑衅的眼神,忍不住皱了皱眉——
若非她半年前倒了嗓,哪轮得到这小丫头上台面?
轮到洛锦秋上台的时候,她从后台出来看他表演。今天唱的是《宝剑记》,洛锦秋扮的林冲,豪气干云偏又英雄多情。台下的观众莫不看得如痴如醉,忽然她留意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观众席间一处——这样的专注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于是好奇地望过去。
悚然一惊。
席间坐着已经失踪了四年的大师姐姚玉灵!
四年前姚玉灵就是在这华州城失踪的,难道说四年来她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那为何当年整个班子满世界地找她,她却就是不露面?!
同门情谊竟一点都不顾么?
带着疑问,她细细打量姚玉灵——她已经梳了妇人头,身上穿着上好丝缎裁的褂子与百褶裙,头上戴的金簪,耳边坠的翡翠。一派富贵气象的装扮,显然身份已非昔日可比。
正想再走近些,只见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到姚玉灵身边耳语了几句,她脸色微变,起身离席。
杜红知本想跟去,但锣鼓一响,戏落幕了。她赶紧跑去后台,见洛锦秋正忙着卸妆,“大师兄,你也看见了吧?”
洛锦秋停了手,沉默半晌才回话:“看见了,看她那个样子是发达了,小知,咱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听到他这么说她放了心,这时小凤仙跟进来:“招惹谁?”
她和洛锦秋十分默契地缄口不言,这样静默了好一会儿,小凤仙哼了一声摔帘子跑了出去。
之后洛锦秋的脸色就一直不好看,她想他终究不可能像说得那样真的一点都不挂心。
毕竟在姚玉灵失踪前,所有人都说他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他,也真的倾心于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
(二)
都说: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
洛锦秋说不要去招惹姚玉灵,可过没几天,姚玉灵竟亲自到洛家班来了。班中认得她的人都很诧异,但谁也不敢乱说话再提当年的事,因为她现在已是华州城新任州长乔凤来的四姨太,乔家在华州城可说一手遮天,小小的洛家班绝对开罪不起。
她来是为了送帖子——乔家的老太爷是华州城商会的会长,这次会同邻近几个州县的商会要在华州城办个曲艺比赛,想要洛家班代表华州城出赛。
“这帖子是老太爷亲自写的,各位可千万不能推辞。”姚玉灵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一个师妹向着她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口,“小人得志!”
其实她也没做错什么,当戏子的,能攀到根高枝就算是福气。而既然进了好人家,前尘过往当然就不该再留恋了。
对姚玉灵如今的做派杜红知没有特别的厌恶感,倒是那张帖子是个烫手山芋。
班子里议论纷纷,众人各执一词,小凤仙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洛家班正好扬名立万,要是胜了以后索性就在华州城落地生根,不用再到处冲州撞府地讨生活。
但几个资格老的觉得还是应该守本分,莫争这种虚名。
两厢争执不下,洛锦秋问她的意见。
“论道理,虚名为累当然是不参加的好。”她看着那红帖提醒他:“但是眼下的情况,我们是不能得罪华老太爷的。”
不在于他们想不想,而在于他们能不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她的话让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第二天洛锦秋就以班主的名义上曲艺比赛的筹委会报名去了。她也跟着去了,不出意料在那里看见了姚玉灵。她看见他们只笑笑,就叫了别人来招呼。
果然也是要避嫌的。
这天来报名的人还有不少,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杜红知听他说是邻乡南城同庆班的人,不由得心想这人这么大个子往台上一站,还不把台压垮了?
报名的地方三教九流熙熙攘攘,出来后洛锦秋一直一言不发,走到半途说想起来有件事没办,又匆匆折返回去。
她回到班子里时众人正在练功,小凤仙吊嗓子吊得格外起劲。可一看见她就停了下来,跑过来把她拉到一个僻静地儿问:“那个乔州长的四姨太,是不是咱班子里出去的?”她是半路入班,很多旧事不知情。
她点了点头。
“是怎么让乔州长看上的?台上唱红的?还是……”小凤仙眼睛贼亮,越问越兴奋。
但这些她就不知道了,当年姚玉灵是突然之间就没了踪影,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哪里想得到是去当了别人的四姨太。
小凤仙见她不说,只当她是守口如瓶,“稀罕!”就这么说了一句,又吊嗓子去了,清清亮亮的着意唱高调,仿佛是有心气她。
过了个把钟头洛锦秋回来了,看见她点头颔首一下,话也不说一句就径直往自己房里去。
但就是那么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嗅见他身上那种如兰花般幽雅的香气。
可不是寻常人家用桂花油茉莉露,这像是洋行里卖的法兰西香水。
姚玉灵的身上,也有这种香气。
(三)
她没有当面问洛锦秋,洛锦秋当然也不会主动和她说什么,甚至接下来的几天,他还有点刻意躲着她的意思。
这天早上洛家班的人早早的就起来练功了,因为有位大人物要来看。
杜红知躲了出去,独自一人进到戏园子后面的小树林里,吊了吊嗓子,曼声开唱:“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一举手一投足,当年功夫都在,袅袅婷婷,风情万种。
冷不防有人喝彩:“好!”
她停了下来,回头看林子里晨雾未散,一片白茫茫里一个人影由远而近,是个穿着洋服的中年男子,生了一对浓黑的卧蚕眉,面目威武,笑容可掬,他轻轻拍着手赞道:“久闻洛家班的凤仙姑娘有个金嗓子,今日一听,真是见面胜似闻名。”
他一边说,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打转。
杜红知笑了笑:“先生见笑了,凤仙的嗓子可亮得多,我这倒了的嗓子只能污您的耳罢了。”
“你不是小凤仙?”那人有些诧异,“姑娘不是洛家班的人么?”
“是,不过我这嗓子不成了,只能写点小戏,在班子里混口饭吃。”她说着欠了欠身:“我姓杜,杜红知,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哦,鄙人姓乔,乔凤来。”他的口气带着点倨傲,跟着又说:“姑娘竟不上台?这洛家班的班主也太没眼光了……”
他几乎是带着点奉承讨好的意思一直不断地称赞她,她口头谦虚着,心里却忍不住好笑。
就像她打探得知的那样——乔凤来,华州城的州长。他生性好色,家里娶了四房姨太太还嫌不足,但有机会就要在外头寻花问柳。
今天他说是带着姚玉灵来看看洛家班准备的如何,实则是听闻了小凤仙的美名,心里发痒。可巧刚才小凤仙闹肚子不在,她在前面看这位州长大人坐立难安,料他一定会往戏园子后面来探看。于是演了这么一出唱作俱佳的“好戏”,只为等他上钩。
她的嗓子或许是不行了,但美貌和心机都还在。
随后她与乔凤来一起回到练功地那里,姚玉灵看见他们俩立刻变了脸色。
她很开心,她要让姚玉灵知道,她随时可以凭年轻和美貌夺走她拥有的一切:乔凤来的宠爱,舒适的生活。所以她最好安分些,别再与洛锦秋藕断丝连。
夜里,洛锦秋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冲她发火。
“你和乔州长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他是个、是个……”
他似乎还是有点在意她的,杜红知有点高兴地想,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是什么?是个色鬼?大师兄,你真的想我一辈子留在班子里?还是你怕乔凤来看上我,玉灵师姐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他一下子怔住了。
沉默就代表她说中了他的心事,只是不知道他的心事究竟是前一种,还是后一种?
洛锦秋沉默得越久,她的眉心就蹙得越紧。
“我担心你……”他终于开口了,“你就算要跟,也不能跟那样的人。”
虽然不是她想听的话,但还是差强人意,她笑起来,心中对姚玉灵的恼恨也顿时淡了。
(四)
乔凤来这种人,惹上了就像湿手沾面粉,甩也甩不掉。自从那天见过杜红知后,他隔三差五的就来洛家班“看看”,借故和她攀谈,她不咸不淡地应付着,小凤仙在一旁看了恨得牙痒痒。
“这是什么?”这天乔凤来又来找她,顺手拿起桌上的戏本翻看:“《半面妆》?那是讲南朝徐氏的故事了?”
“州长先生好学问。”她头也不抬地应过,继续画着戏服的图样。
她攒了些钱,想给洛锦秋做身新的行头。
她虽然淡淡的,乔凤来倒也没受冷落,小凤仙觑了空就凑过来给他点烟上茶,一口一个“乔州长”叫得甜甜蜜蜜。他们两人打得火热,杜红知乐得省心。
但也不能太不给乔凤来面子,他走的时候还是她给送了出去。
“凤仙姑娘来贵班几年了?”乔凤来问。
“三年,”她笑问:“州长先生问这个,就不怕家里的几位夫人知道了,家宅不安?”
“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乔凤来也大笑。
他似乎真对小凤仙动了心,“怪不得州长先生公务繁忙,还总往我们这儿跑,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抿嘴笑笑,将他对她的那些心思一笔带过了。
没想到乔凤来这下却露出些为难的样子:“哎,这次曲艺比赛是几个州县的大事,家父到时候也要亲临观看,乔某人不得不用心。”
听说他能当这个州长全是靠乔老太爷的支持,家里还有几个异母的兄弟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此刻看来果真如此。
但乔凤来的忧色,似乎太重了些。
然而未等她问,乔凤来就自动将其中内情说了出来。
乔家的老太爷早年在北洋军政府里做事,抓捕过革命党,镇压过学生游行,结过不少仇家。多年来深居简出还算太平,这次几个州县联名的比赛,动静闹得大了,他近日听说了风声,说可能有人要刺杀什么的。
这大概也算是恶有恶报了吧。
她一路心不在焉地听着,将乔凤来送到路口,自有车子在那里等,她一直等车子开走才转身回去,忽然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姚玉灵。
她是跟踪乔凤来,还是来找洛锦秋?杜红知不由得停下脚步,直到看到她是离去才放了心。
大概是看乔凤来近日来得频繁,心中不安过来看看吧。
回去的时候她与小凤仙打了个照面,小凤仙行色匆匆的似乎要赶去什么地方,见了她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大约是觉得即将攀上乔凤来这根高枝,所以益发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杜红知也不在意,回到班子里继续描自己的花样,洛家班去比赛的剧目已经定了,《吕布戏貂禅》,自然是洛锦秋演吕布。
她想着到时候他穿新的行头,一上台,还不把小凤仙的貂禅也比了下去。
不由得好笑。
可她万万没想到,刚才那巷子里的一照面,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活的小凤仙。
(五)
小凤仙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捞上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
这两天里整个洛家班为了找她几乎把华州城翻了个底朝天,一听消息,一班子的人立刻就赶到了河边。那俏生生的小花旦在水里泡得发肿,杜红知看到忍不住涌上一阵恶心的感觉。
她是溺死的,因为她不识水性,保安队就定了个失足落水溺毙,然后就让班子的人把人给抬回去。
一条草席卷了尸体,两个师兄抬尸经过身边时,杜红知清楚地看到了她脖子上那两点淤青。
班子里的人忙了一个晚上,终于将小凤仙的后事忙完了。夜里,她看见洛锦秋独自坐在祖师爷的神案边喝茶,眉头皱得极紧——小凤仙一死,出赛的戏就没了着落。
“大师兄,要不我上吧?”她上前对他说,洛锦秋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的嗓子……”
她唱了一段,自己心里有数,虽然不是极盛时的水准,但也恢复了七八成。
所谓救场如救火,洛锦秋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高兴地笑起来,“大师兄别担心,唱念坐打我可一件都没落下。”说着忽然向他出手,洛锦秋笑着格开了,转眼两人拳来脚往了七八个回合。
这是他们从小打闹惯的套路,伤不了人。
至少,洛锦秋不会伤了她。
背对着他,左手一抬向他脸上袭去,不出意料被他架住了,随后只觉喉头被轻轻一卡,“抓到你了。”洛锦秋笑着说。
她猛地抓住他锁在自己颈间的手。
“小知?”
她慢慢转过身去,看见洛锦秋一脸的疑惑,手下意识地又抓紧了些,她低声说:“为什么……要杀小凤仙?”
那脖子上的淤青,指印的大小,位置,力道,她不会认错的,就是洛锦秋最为得意的这招锁喉——都说唱戏的就会些花拳绣腿,但走南闯北的,要没点真功夫防身怎么能行。
可没想到,竟用来杀自己人。
洛锦秋被她问得怔住了,愣了半晌才迟疑着说:“你都知道了?”
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一把甩开他的手,她转身向外。
“小知!你去哪里?”洛锦秋扯住了她,用的好大力。
“你放心,我不会去报官,”回过头恨恨地看着他:“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她杀人!”
那天她看见了姚玉灵,小凤仙的死一定与她有关!
小凤仙究竟看到了什么?是不是洛锦秋与她的私情?!
“放手!”她用尽全力想要挣脱洛锦秋的钳制,反而使得他越抓越紧,“怎么,洛锦秋!你是不是也要杀我灭口?!”
“小知!”他暴喝了一声。
她反而平静下来,也不再挣扎。见她如此洛锦秋才松了口气,“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他拉她到内间坐下,然后慢慢地,巨细无靡地——
说出一个隐藏了十多年的秘密。
(六)
那夜之后,关于小凤仙的死她再也不提哪怕一句。
给小凤仙做七的时候乔凤来派人送了副挽联,当天晚上班子里商量后决定把参加比赛的剧目改了《挑滑车》,就这样,小凤仙的死所能造成的影响被降到了最低,班子里悲伤的情绪也是一、两天就过去了。
人死灯灭,雁过无痕,似乎什么都没留下。所有人照常练功,排戏,开演。
很快就到了曲艺比赛的日子,就在前一天杜红知定做的行头也送来了,那顶冠上长长的雉尾翎,正中一点紫红的大缨,威风好看。
她捧着行头走进戏园的时候正看到其他州县的戏班子进来,其中就有报名那天见过的高大汉子,只见这个同庆班里都是些大老爷们,连个女的都没有。
这是来唱戏,还是跑江湖耍功夫卖艺呢?她暗暗一笑。
行头捧进去,洛锦秋试了试,一班子的人连声价地叫好。
第二天,上台前她去了洛锦秋专用的妆间,“大师兄,我来给你上妆。”她说着就在他面前坐下来。
洛锦秋惊讶归惊讶,但还是笑着任她给涂脂抹粉的。
画得剑眉斜入鬓,画得凤眸精神。古人有张敞画眉是闺房之乐,今日她为洛锦秋作妆,不知该算什么?
终于大功告成,洛锦秋看了看镜子,向她笑了笑:“画得真好。”
浓墨重彩勾勒他英俊的眉目,益发鲜明。
这时外头暖场的小戏已经开锣了。
洛锦秋自去扮行头,她从后台出来走到观众席那里,看见乔凤来和姚玉灵都来了,还有一些政府官员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