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堇轩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变成一缕风,钻进你的身体里看看,你的心里那个我,是不是小小的,有没有一根拇指那么大?
【希望工程代言人般的奇怪家伙】
成柯滨是个很贪吃的人,林南方第一次看到他就发现了。
那时候他站在福泽医院九层高的天台上,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拿着鸡翅,咔嚓咔嚓地啃着,样子活像一头豺狼。
林南方的母亲在医院工作,但并非人人歌颂的白衣天使——她只是个月子保姆,在这所妇产科医院照料那些新妈妈跟婴儿的饮食起居。在深圳这种生活节奏比Rap还快的城市里,这种职业虽然低微但却非常吃香。
林南方每个周末做完功课都会来这里玩,等母亲一起下班。那时候她正在自娱自乐地踢毽子,结果用力过猛,毽子挂到铁棚架上去了,就在她爬上小围墙,伸手去取的千钧一发之际,背后响起一波惨绝人寰的尖叫:“喂小妹妹你不要这么想不开啊!人参很美好生命诚可贵,你下来好好说!”
林南方愣了愣,一只手腾在半空中,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希望工程代言人般的奇怪家伙,清脆地笑出声来,男生有一颗如同冬菇般毛茸茸的脑袋,模样天然无害。
因为分散了注意力,林南方脚底踩到了墙桓上的青苔,身子一歪差点假戏真做。还好成柯滨眼尖手快,上前一把扶稳了她。
两个形单影只的人一见面便像钥匙对上了锁孔,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小时候就被算命的说是福星福将,还没活够呢,这点你大可放心。”林南方竖起食指看了看头顶那个风中凌乱的羽毛毽球。
成柯滨突然兴起,他拔掉了针头,像只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猴子那样灵巧地爬上了铁架,轻巧将羽毛毽球纳入手里,赢得了林南方一阵激赏。忽然她又安静下来,满眼疼惜地看着成柯滨手腕处殷红细微的伤口问:“你……不疼吗?”
“不疼。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受过伤啊。”穿海魂衫的男生笑得贱兮兮,“我是为了不去上学才找的借口请病假呀笨蛋。”
“妈哟,那你一年得请多少次病假啊!干脆装植物人吧!”作为一个优质生,林南方自然不会明白他是有多厌恶那些枯燥乏味又没有应用价值的教条。
【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里……出僵尸】
林南方发现,成柯滨有双很温和的眸子,那是用来注视的。不像肖澈,过分明亮炽热,她鼓起满身勇气也无法直视。
肖澈是学校所有晚会钦点的表演嘉宾,林南方早早吃了晚餐,拖着一头漉湿长发去占座捧场时,毒舌的同学就像看到了一个出土文物似的一口戳中她的死穴:“天哪,南方你穿的是旗袍吗?”
那不是旗袍,是她那个有钱的姑妈淘汰后送给她的旧衣服,锦缎质地。不是什么特殊场合她还真舍不得穿。
世界就是这样奇怪,五年前风靡抢手的东西,五年后就彻底成了废品,风光不再。她还是淡定地笑了,“我复古一回还不行么?”
其实林南方的骨子里是有点小清高的,似乎物质上越是贫瘠的人越容易显示出这种高风亮节,她觉得这些女同学都在优渥的家境烘焙下变成了一株株温室花朵,小隐隐于朦胧诗,大隐隐于肥皂剧。
台上的肖澈唱到意气风发时,心血来潮地跟台下前排热情高涨的观众握手。现场立即变成了沸腾的海洋,高峰时期的菜市场。林南方感觉自己被无数只手推搡着,脚也被踩了,但还是努力够到了他的手指。那瞬间,感觉自己的手像放在烘干机下一样,血脉喷张。
林南方跟成柯滨讲起这些往事时,他们已经认识整整两个月。他笑笑说,唱歌其实是最容易打动人的一种行为,你没看时下的选秀歌手那叫一个抢手山芋么,不像我们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讲不来漂亮话更永远与情圣无缘。
林南方白他一眼,《爱情买卖》跟肖澈的原创《良辰虚设》可不是一个档次的!成柯滨立刻笑得快岔气,断定写这首歌的人一定是个文艺青年。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里出僵尸。
就在他们侃大山的时候,一只熊猫色皮毛的猫突然也蹿出来凑热闹。成柯滨突然收起了贱兮兮的嘴脸,将手里的鸡翅丢到了它的视线范围之内。
猫大概很饿,虎扑上来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然后叼到一旁放心地撕咬起来,最后用爪子梳洗两腮,满足地踱步离去。
成柯滨给那只叫声嘶哑的肥猫取了个令林南方捶胸顿足的名字,叫刀郎。
【姐长期奔放,找不到矜持的方向】
大概成柯滨这种恨不得一周有五个休息日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肖澈的创作心境吧。林南方暗自想。她看过肖澈登在校刊上的文章,里面提到,如果所有的美景都被摧毁,如果注定会有离别和眼泪,那他宁愿所有的良辰都只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如果不是在被应试教育大山压迫得好像全世界只剩教科书的高中,如果所有读者不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这句隐约透露着爱情音讯并且有点离经叛道的话绝对不会让他得了李商隐再世的封号,更不可能被校园里的痴男怨女们广为流传。
那阵子因为他风头太贱的缘故,林南方反而不喜欢他,总在别人津津乐道的时候泼他冷水:“切,一个男孩子写出这么肉麻兮兮的文字真是太可怕了,没有一点生活气息,他能写几句情诗让堵塞的女便池通畅吗!”
音量故意提得很大,身后倒数第二排的男生却像自动屏蔽一样,继续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他的眸,像冷掉却依旧馥郁的茶。面对一切永远都泰然处之,一看就知道是得益于良好的家教。
林南方跟肖澈的关系缓和甚至融洽起来,却是因为一件糗事。
那时候她因为得罪了寝室的女生——揭发她手脚不干净偷别人钱而被女生在学校的“靠山”表哥寻仇,趁她上体育课将她堵在女生厕所门口。
肖澈在隔壁洗完手出来,听见那把尖酸刻薄,习惯于讽刺自己的惊叫声时,急中生智地切断了电源闸门捏着嗓子扮鬼叫,把那个亏心事做太多的小混混吓得狼狈逃窜。
那天所有正在上课的师生都经历了一场怪异的短促停电,完了之后,楼层里恢复光亮,像世界重新被点燃了火种。
瑟缩在卫生间里的林南方听见肖澈一声清朗笑声:“那小子真没见过世面,海豚音也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不过,谁让他选择女厕所这种阴气过重的风水宝地来复仇!”
一脸惊魂未定的林南方朝他走去,出乎意料地抱住了他——虽然两三秒钟之后立马又跟橡皮泥一样地弹开。
“谢谢你。”面对被众女老师封为文曲星转世的肖澈,她当时所能讲出的最华美的语言,似乎也只有这三个字了。
“以后不要把我贬得一无是处就好啦。”男生的身影被窗外的斜晖裹挟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临走前突然说了一句让林南方心下一惊的话,“记住我善意的提醒吧,姓成的那小流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见过他,一副吊儿郎当的德行,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劳您费心,姐也长期奔放找不到矜持的方向啊……”
可怜的斯文男肖澈,面对这回应竟一时语塞,脸生生涨成了猪肝色。
【未来演艺界的一匹黑马】
林南方从首饰店里出来的时候,双肩包里多了一条金链子。她将包包挂在胸前并用双手护着,仿佛抱住的就是整个宇宙。
因为有“小时候被小偷飞车抢过钱包”的不幸前例,所以她一路上加快步子显得格外小心,还不时回头张望,样子看上去像一只被猎手追杀的兽。
她当然重视,那是她存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为母亲买的生日礼物,一条金链子。是的,在世人眼中最为俗气的金色。但她觉得,只有这种世俗的颜色才最能表达对母亲感恩的心境,才配得上这种情感的重量。
上了公交车才松了一口气,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林南方心头一颤,回头却看见成柯滨朝她挑眉努嘴的嘴脸。
成柯滨饶有默契地像护卫一样将林南方送到家门口,本想转身离开,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句“南方,这是你的同学么?进来坐坐啊。”回头便看见一张热情如火的脸,那正是林南方的母亲。
其实林南方内心是不大愿意被人观光自己家的,萧瑟的墙壁贴着她从小到大老旧的奖状,有些笨重的彩电和藤条沙发……一切的摆设都让人感觉像走进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古屋,跟周围的阔气豪房格格不入。
但阻止已经来不及,林南方忍住内心想要对母亲爆发的马景涛式咆哮,强颜欢笑地将他“请”进了屋。
母亲倒是比《西游记》里的地藏菩萨还亲切,端上果盘顺带八卦林南方在学校里的表现。虽然母女俩关系比起同龄人称得上融洽,但她还是鲜少跟母亲提起学校里的事情。作为一个优质生来讲,她觉得那些小事都太缺乏营养。因此她也更向往大学生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修自己喜欢的专业。
但成柯滨的出现显然打破了她的幻想,他跳起来以一副愤青的姿态告诫她,大学不过就是一个听教授们自恋自爆和宿管大妈们撒泼的怪物展览馆罢了。不过,他并没有全部摧毁她的幻想,很人道主义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了,要真正学到实用的东西还是要靠个人。”
成柯滨因为根本不是她同学,所以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最后变成口若悬河的胡编乱造,俨然一副妇女之友的模样。等到终于送他走出家门后,林南方长舒一口气,握起拳头往男生身上毫不留情地捶打过去:“看不出你撒谎还很有一套嘛!实力演技派!”
“听你这么一说,以后文化课好彩及格的话,似乎不报读北影真是暴殄天物了?”成柯滨缩着肩膀点完一根烟就被女生推得远远的,“你快走吧,想害死我啊,我妈会骂我乱交损友的。”
男生回过头,烟雾缭绕地望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看不破的玄机。林南方脑海里忽然盘旋起肖澈那句“忠告”,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说,眼前这个人,他好陌生,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他。
林南方想,这个成柯滨,他真的是未来演艺界的一匹黑马。
【长了一百张郭德纲的嘴也难以自圆其说】
林南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最近校园里关于她的八卦总不绝于耳……流言这东西,总带着些不光彩的性质。譬如她身世有多悲惨啦,家里穷得没油米下锅啦,父母亲仍然骑着凤凰牌单车上班啦……各种版本,似乎《背后的故事》节目组不来挖掘她都是一种过错。就在她准备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时,突然听到了走廊上一片喧杂的吵闹声。
那时是晚自习,老师们都已下班,所以一旦闹出什么矛盾是很难调和的。林南方本想置身事外却隐隐有种不安,冲出去一看才发现自己对峙的双方正是肖澈和成柯滨。
一向人缘极佳的肖澈居然也会有仇家?这个场面一下子便吸引了攒攒人头的围观,当中鱼龙混杂,除了肖澈的后援团、拥护者,还有平时就看他不顺眼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男孩子。
“切,会唱几个歌就自以为了不起了?现在随便在街头拎一个流浪卖唱歌手都唱得比你好呢!少给老子在林南方那个猪脑面前添油加醋挑拨离间!”成柯滨看上去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左耳上的黑曜石折射着拒人千里的光泽。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肖澈刚侧过肩膀想走开,却被成柯滨紧紧拦住。
“成柯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肖澈那么排斥你的原因了!你这个人就是那么死一根筋!你快走,别在这给我丢人了!”在两个人争锋相对的情况下,林南方显然成了肖澈的坚决拥护者。
清凉月色下,成柯滨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望过来,失望的神情让女生的心脏塌下去了一大片,但局势实在不容她软弱下来,所以还是咬紧了下唇放狠话道:“够了!他没对我说过你什么,你好小心眼,不过是见不惯肖澈样样比你强,所以才这样子中伤他!”
此刻在林南方眼中,他便是那种恨不得抡起袖子把一池浑水搅得起泡的人。
成柯滨的背影浓缩成一个点的时候,林南方脑中浮现起那个傍晚,生命中似乎永远定格的画面,血红色的天空和一只过分狡黠聪慧的猫。不知是否夜雾太过凝重制造的错觉,她转过身视线穿过人群,看见肖澈眼里积雨云一样的潮湿。
那一次快意恩仇之后,肖澈对林南方的态度更加友善,时常踩着单车到林南方所在的寝室楼下等她,见女生像彩蝶一样翩跹而至,便笑得温润如玉:“叮叮当叮叮当,私人司机前来报到。”
肖澈直言不讳地对林南方说,这段与她共有的时光是他人生里最快乐无忧的光景。林南方把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橄榄球:“你不是传说中一直都不会讲甜言蜜语的冷面王子么?今天出门前吃了多少蜂蜜啦快从实招来!”
他带林南方去喝她最爱的港式奶茶,顶着烈日排队买生煎,又或者,到市里的图书馆去借阅卡夫卡和杜拉斯。
记忆中的肖澈,确实除了对音乐表现出满腔热情之外永远都懒洋洋的样子。但是肖澈告诉她,家里这些年因为哥哥的事,横亘着一道大家都闭口不提的硬伤。他在若干年前的夏天爱上音乐,是因为那些旋律可以生出一对翅膀,将他带到另一个天堂。
林南方不知道,成柯滨前来闹事的初衷竟是源于那次她母亲的款待。前脚踏出林家的他,在脑海中将林母的样子一点点拼凑起来,跟记忆中那个模糊又清晰的影像第一次叠合在一起。他几乎像遭遇了八级地震那样,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有个身份还没对林南方讲。那就是,自己除了是这所福泽医院的病号以外,还是其控股人董事长的儿子。作为玩世不恭的小少爷,他也因此可以威慑那些给他检查身体的医生们,帮他开假病历,造假药单。大伙表面敢怒不敢言,私底下却对这个特殊的存在伤透了脑筋。毕竟,他一次次地因为厌学而挑战着他们的职业规范。
去闹事的前一晚,他趁值班护士打瞌睡的时候,调出医院的员工资料出来看。果然,和他预料中一模一样,林母便是当年帮肖澈的母亲照料孩子的那个人。这些年头过来,林南方的母亲除了额上添了几条法令纹和鱼尾纹,几乎没有被岁月留下多少痕迹。
当时他正在医院的长廊里打PSP,背后忽然响起了嘈杂声:林南方的母亲被一堆人围在中间,肖家人谴责林母没有尽到责任,害开水烫伤了儿子,而与肖澈同时出生的另一个孩子因为婴儿车从坡道上滑了下去,也活活地摔死了。直到多年后护士长还在为林母抱不平:“就算她长了一百张郭德纲的嘴也难以自圆其说,当时她只是去热了午饭回来,没想到短短几分钟便接二连三地发生惨剧,然后大堆的责任都被推卸到她身上,她除了赔偿十几万还差点被革职,后来是因为跪下来求院长网开一面,才得以继续留下来工作……”她叹着气说,肖家后台挺硬,虽然默认林母的无辜,但她也只能三缄其口明哲保身了。
——没错,当年肖澈母亲诞下的,是一对双胞胎。而让接生的医护人员最唏嘘福祸相依的,是这位母亲永远失去了一个儿子,肖澈永远失去了哥哥。
成柯滨趴在三伏天里的木桌上,听着仿佛是来自某个异界国度般遥远的秘密,急促的呼吸一触碰到桌面便变成了细密的水蒸气,一如他鼻翼上忐忑的汗滴。
成柯滨被这个真相吓了一跳,他感到万幸的并非自己媲美柯南的侦探能力,而是及早发现的成果——肖澈这个人,他才是真正危险的生物,最会演戏的假面人。他之所以不动声色地靠近林南方,又那么凑巧地当了一回救美英雄,当中种种巧合必定是他一手安排步步为营。而那个痴恋于肖澈光芒的单细胞生物林南方,现在已经是他复仇计划中的诱饵。他必须立刻揭开肖澈虚伪的面具。
但是,他还是失败了。林南方用强大的信任和显失公平的态度,将他的好意狠狠摔伤。
【不管你身处于喜马拉雅山还是埃菲尔铁塔,我都不会放过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林南方都没再见到那个叫成柯滨的男生。她重新开始一个人在医院天台孤独的寂静时光,只是不再踢毽子。除了放放风筝,她会将猫粮喂给那只叫刀郎的流浪猫。无聊的时候甚至会给刀郎讲成柯滨曾经逗乐自己的冷笑话:“从前有一个人剪了难看的发型,被班上的人嘲笑像个风筝,他哭着哭着,就飞了起来。”
她很久以后才发现,原来他讲的那个风筝头男孩,便是在自述与世俗格格不入的自己。
她更不会知道,成柯滨后来还不死心地偷偷跟踪过肖澈。作为走读生,肖澈的家与学校只有三个红绿灯路口的距离,在他按响门铃之后,藏身于一棵大树后的男生突然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大跳。
门打开的刹那,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面容与肖澈如出一辙,竟是他的哥哥!
肖澈的哥哥当年并没有死,只是摔伤了腿骨,从此无法直立行走。肖家为了把事情闹大,一边把儿子转移别家医院治疗一边向林家索赔,让原本中等生活水平的林家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而肖家凭借这笔赔偿金,事业东山再起。从别处失去的,在此处终于彻底弥补回来,虽不光彩,但别无他法。
事情的真相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扑朔迷离,女生决绝到温度全无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成柯滨握紧拳头一拳砸到自己额上,“傻逼,人家都说不用你瞎操心了,还在这里自作多情!”
所以,他最后能做到的仅仅是,约肖澈出来谈一次心。
肖澈经过上次不愉快事件之后对他仍心存芥蒂,果决地回绝道:“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善罢甘休?我没兴趣跟你决斗!神经病。”
成柯滨倒不恼不怒,反而笑得云淡风轻:“我这次只有一句话想跟你讲明——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林南方那个傻丫头——那么我不会再成为你们的绊脚石。但若是有一天,你让林南方伤了心,不管你身处于喜马拉雅山还是埃菲尔铁塔,我都不会放过你。”
日光轻轻地泼洒下来,双手插于口袋的少年鬓角被风吹乱,露出锋利而意气风发的轮廓。肖澈眯起细长的眼,看他一步步踩碎了大片蝉鸣,消失在来路。
【永远地失去了彼此,像风筝失去了风】
暑假的剧院表演盛况空前,林南方作为一名兼职售票员,扭过头时视线似乎捕捉到门口不远处有一个侧影很像成柯滨的人,穿着拉风的机车皮衣,戴着黑皮手套在招呼乘客,他蓄了O形胡,很MAN,然而当她喊起对方久违的名字时,他却像听到咒语一般,踩下油门一股脑开出了很远,直到重新被人群吞灭不见。
林南方的眼泪突然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她明白,他在生她的气,所以躲着她。那是她毕生难忘的画面,亦是最后一次见到成柯滨。男生的脑袋剔得像梯田,可以依次看得清里面青色的头皮,有一些若即若离的陌生感沉潜在他的眼色里。
2010年整个地球开始风靡起一个叫“微博”的词。林南方曾经用手机注册了一个账号,登陆成功之后便看到一条转发率极高的,来自全球热门排行榜的信息:今天我要歌颂一位平凡老太太,一位富有爱心的好演员李明启老师,每天将剧组吃剩下的盒饭收集起来,喂养10几只流浪狗,20几只流浪猫,10几只乌鸦,还有剧组驻地附近的两位流浪汉。
她就算再孤陋寡闻也不至于不认识她,因当年《还珠格格》里扮演容嬷嬷这个恶毒的角色而声名鹊起,想不到现实中竟是这样一个良善的人。
就像,成柯滨。表面将凶神恶煞演绎得出神入化,却有一颗不被虚伪浸染的心。而他们,终将永远地失去彼此,像风筝失去了风。
后来林南方再一次听到令自己无比震惊的传言。闺蜜悄悄跟她说,嘿,你知道么,你妈上班的那家医院,院长的儿子因为跟班里一个同学的恋情被曝光了而且还被人把偷拍亲热的视频传上了网络,后来就不愿意去读书了。看来,再怎么张扬的人,都有不能触碰的死穴啊……
这些都是真的吗?他后来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过自己?一切未知的真相,少了最关键的解谜人,就都无从得知了。像贪食蛇,漏掉了一环便步步皆错。
彼时他们已经高考结束。林南方在忙着售票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撞了一下,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被一个扒手不费吹灰之力地移花接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以假乱真石块。
而就在下一秒,剧院因为不遵守禁烟规定的观众而起了火灾,她在那场千钧一发的火势里,如被正义感附身的勇士奥特曼,救出了正在角落里焦灼呼救的最后一位观众。他的轮椅被卡在逃生门的中间无法动弹。身形清瘦的林南方不知哪来的气力,竟一股脑将他扛起,冲出烈焰的包围圈。或许天意弄人,在那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滚滚浓烟熏黑了男生的脸,她丝毫没有察觉他生就了一张与心上恋人一模一样的脸。
不幸中的万幸是,恰好在那天,下了一场小雨。雨势并不大,但足以浇熄那些猖獗的火苗。所以,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除却林南方这名兼职售票员脸上增添了一道烧伤疤痕,无人伤亡。总算有惊无险。
她只领取了主办方微薄的一点赔偿金,然后将剩余大部分捐给了贫困山区的孩子们。拒绝闪光灯和报社记者采访以及致谢家属,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因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成柯滨与肖澈都与自己走失在时光深处,永不得再见。一个躲着她,一个被她逃避着。
与此同时进行的事情还包括,那个趁乱偷走手机的“三只手”——暗恋着肖澈已久并随他填下相同志愿的女生,用林南方的名义回复了一条肖澈前一晚发来的告白短信。她当时回复说,请给我一天时间考虑。
女生按下“对不起,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之时,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收到短信的时候,一直紧盯着屏幕的男生的眼神,瞬间如破碎的星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那个智商等同于孩童的哥哥在背后一直催问,“阿澈,那个你跟我说过要我永远帮你保密的心仪女生,什么时候带给我看看啊?”
“没什么,哥,那只不过是跟你开的玩笑罢了,你还真信啊,太好骗了吧!”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风平雨停。没有谁留意到男生红掉的眼眶,和四面楚歌的绝望。
身后泡好的一杯港式奶茶,被遗忘在桌角,早已被风吹凉了。
风吹过下雨天。在城市另一端的林南方,携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与自己名字南辕北辙的北方。母亲心疼她,希望她长成一个如南方般温润恬静的女生。但最后,她还是没有遂愿。听说那里夏季风沙肆虐,冬天冰雪刺骨,可是,林南方想真真切切做一回自己。她相信,即使没有了肖澈和成柯滨的任何一方,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丰盛,很精彩。
她一颗心,是被蒙了尘的珍珠。不是不愿意发光,而是将自己,一点点地包裹起来。直到有人愿意用自己洁白的衣袖,轻轻擦拭她并不完美的脸颊,才肯重新绽放异彩。
上车之前,她回望一眼这个城市最高层的那面九楼天台,在心底轻轻说了一声,再见了。
【用一根小拇指的距离想念你】
来自肖澈写给林南方的一封信:
第一次见到你,一张藏在蓬乱头发间的脸聚敛了世界上最迷人的骄傲,在没认识你之前,身边时刻环绕着褒贬不一的话题色彩,有人说你雷厉风行脉络清晰,有人骂你恃才傲物自以为是。这些我都听过,但在初见你的那一刻,我几乎是仓皇地确定自己听得见爱情叩响心门的声音。
知道吗,你就像一个孤独的小孩,以傲慢的姿态站在路边上,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偶尔有人停下来对你善意地微笑一下,你就慌乱了阵脚。
后来,你处处与我作对,泼我冷水,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是否确有天生宿敌这种关系存在。再后来,家长会结束后我被父亲表情严肃地叫到车里谈话,才吃惊地得知原来我们与你家真的早已铺就一段错综复杂的恶果,我似乎得以透过时间的迷雾,看到我们的结局。但是,我并没有屈服,因为我始终深信,在大人的眼里,他们对世界的把握或许也只是一知半解,就算再权威,也会在利益的驱逐下做出错误的决定,也会丧失理智蛮横不讲理。我原以为总有一天,岁月会让这段陈旧恩怨褪色,化解危机,我们所做的,只是等待和坚定。所以我鼓起了那个夏天全身的勇气,对你说了一声,林南方,我喜欢你,可不可以你也同样喜欢着我?
所以请你相信,我没有想过放弃那些对你一无是处的喜欢,在你发短信跟我说分开之前。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变成一缕风,钻进你的身体里看看,你的心里那个我,是不是小小的,有没有一根拇指那么大?
林南方,倘若如你所言,只要我们断绝来往,便能悉数还你否极泰来幸福宁静的生活,那么,我会在关系彻底破灭之前,远远地悄无声息地,离开你。
编辑/宁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