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聊
窦太后(公元前205—前135):名讳未详,传说有曰:漪,猗房,漪房,清河郡(今河北清河县)人,出身贫寒,父亲早亡,后应召入宫,被太后吕雉赏赐给代王刘恒,生有长女刘嫖、长子刘启和次子刘武,后因病失明。汉文帝刘恒驾崩之后,景帝刘启即位,窦太后自此左右朝政数十年。窦太后生活节俭,同情百姓悲苦,在政治上,她上承高祖伟业,下启武帝雄风,信奉黄老之学,推崇无为而治,把汉王朝推上了强盛的顶峰。
1 情相知
公元前195年,高祖刘邦驾崩,吕雉作为皇太后开始操纵国政。
此时的窦漪房只有十岁,和父亲一同隐居在观津河。那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去观津河边钓鱼,却再也没有回来。
整个下午,漪房都在观津河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亲,却无人回应。
后来,她发现草丛里躺着一个少年,脸朝下趴在浅水里。
漪房抹干泪水,小心翼翼地触了触他的脖颈——还有些许温度,她放下心来,弯腰架着他的胳膊奋力把他拖回岸边。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少年安顿到自己床上,刚要离去,冷不防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朝她刺过去,她下意识地一躲,匕首堪堪刺入了她的右臂,两人几乎同时“啊”了一声,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她睁开眼睛,看见房中点着一盏油灯,少年呆呆地望着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后来她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名叫刘遂,是赵王刘友的儿子,而刘友正是汉高祖刘邦之子。
刘遂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她明白,秦末之乱早已结束,现在乃是汉朝的天下,只不过现如今高祖驾崩,吕后专权,所有的刘姓子孙都变成了吕雉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漪房发现刘遂的时候,他已经被一名黑衣刺客追杀了三天三夜,最后不得不投入河中才聊以自保,所幸天不亡刘氏,他一路被河水冲到了这里。
漪房忙问:“你在河边的时候可有见过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刘遂愣了一下,“那个独自在河边垂钓的男子?”
漪房点点头。
刘遂摇摇头,轻叹一声:“他……死了。”他竭力把那个“死”字说得轻描淡写,但此言却如一个晴天霹雳,狠狠地在漪房的头顶炸开。
原来刘遂抱着一段朽木被河水冲到这里,刚巧被漪房的父亲发现,此时风高浪急,他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奋力将他推向岸边,就在这时,一个大浪袭来,他的救命恩人立刻消失在了河中央……
二月,草长莺飞。
那句表白来得毫无征兆:“漪房,你愿意做我的妻子,让我一生一世照顾你吗?”
此时刘遂留在这里已经整整三年了。这三年里,漪房失去父亲的悲痛渐渐平复,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变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
“可是……”她犹疑着,“我们只有两个人啊。”
刘遂笑着摸摸她的头:“傻丫头,爱情不就是两个人的事吗?”
其实那时的刘遂也只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他们眼中的爱情,纯粹而又神圣。
谁也没想到,当他们两个人在父亲的牌位前双双叩拜下去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衣袂翻动的声音,漪房感到自己的后背受了重重一击,顿时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香已燃尽,酒未开,碗筷未动,饭菜已凉。明知是徒劳,她还是追出屋外,近乎疯狂地呼喊着刘遂的名字。她有一种预感,她已经永远失去他了。
三天后,两个官差模样的人来到这里,说是宫里选宫女,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她。
离开观津河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2 家寂远
漪房在花名册上,一眼就看见了刘遂的名字。
此时距离她入宫已有大半年了。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她充分领教了皇宫里的钩心斗角,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稍有差池给别人落下口实。
在茅厕中,她亲眼见到了被砍掉手脚,剜去眼耳鼻舌的戚夫人,听说高祖在世时她也曾风光一时,只是时过境迁,现在的她连行尸走肉都不如。
正是出于对后宫争斗深深的恐惧,她才在吕后下令挑选宫女赏赐给各个诸侯王的时候,主动报了名。她听说,那天刘遂被掳走之后并没有死,反而做了赵国的诸侯王,如果能说服掌事太监将自己分到赵国,岂不可以和刘遂相见?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把自己积攒了大半年的月钱都送给了掌事太监,得到允诺之后她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刘遂的身边。
漪房掐着手指数着日子,终于到了出行的那天。她坐在马车里,望着高大冰冷的宫门,心想这一世,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是太后的赏赐,迎接的礼仪分外隆重。她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却愣住了——这里并不是赵国,迎接她的也并非刘遂。
不知那位掌事太监是糊涂还是故意,她竟然被送到了代国!
很多时候,人生就是这样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无论如何,木已成舟,再也无法改变。
代王刘恒,她之前有所耳闻,听说他刚毅果断,爱民如子,深受百姓爱戴。现如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除去锦衣华服,摘掉王冠玉带,不过便是个俊秀的青年罢了。
她不知道为何那么多宫女,刘恒今晚独独选中自己陪侍。她在犹豫那会不会很疼,刘恒却屈起食指,轻轻触在了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上:“怎么?不开心?”
漪房摇摇头,忽然跪下来:“大王可不可以将我送往赵国。”
刘恒愣了一下,把她扶起来,轻声道:“不喜欢代国吗?这里虽然比不上长安的繁华,但是入夜的晋阳城也是分外热闹,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带你……”
“我的家在赵国。”漪房喃喃道。
刘恒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你喜欢,哪里都可以是家。”
说完刘恒径自吹灭蜡烛躺到了床上,漪房低头坐在桌子旁边,不停地绞动着手指。等到她终于下定决心朝床边走去的时候,那里已经传出了均匀的鼾声。
3 妒相生
公元前180年,吕后驾崩。在一系列纷繁复杂的博弈中,代王刘恒成了最后的赢家,他坐上了那把高高的龙椅,史称汉文帝。
那一天晚上他喝了好多酒,抱着漪房喃喃地说:“漪房,你还记得朕十年前说过的话吗?朕说只要你喜欢,哪里都可以是家。呵呵,当时你一定以为是朕不肯送你回家的借口吧?吕后的赏赐,朕不敢不要,更不敢转送给别人,可是见到你之后,朕发现自己不是不敢,而是不舍。”
漪房抱着他的头,手指轻轻滑过他的额头,轻笑:“我知道。”
“可是吕后一死,群雄割据,朕若不争,帝位就会被别人抢去,然后,朕会被杀,以绝后患,你也会被抢走。”刘恒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朕一直都明白,在这个乱世之中,要想永远地留住一个女人,就只有君临天下!”
他的爱那样深沉,漪房如何能不知?可是她的心,早已在十年前的某一天,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另一个男人,再也要不回来。
“有时候朕想,朕的心应该是很大的,大到能容纳整个天下。”刘恒继续喃喃地说着胡话,“可是实际上,朕的心是很小很小的,小到只能住下一个你,再没有别人的位置。”
漪房吻上他的唇,滚烫的泪水沿着脸颊流进了他的嘴里。说出去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作为文帝最宠爱的妃子,他们在一张床上住了三千多个夜晚,却从未越雷池一步。
夜,已经很深了,他在她的怀中睡着了。给他更衣的时候,一卷圣旨掉到了地上散落开来,她拾起来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在圣旨的最后一行上写着:立窦氏漪房为大汉皇后。
“什么人?”她低声喝道,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她放下圣旨追出去,什么人也没发现,然而等她关上门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圣旨不见了!
丢掉圣旨可是大罪,虽然刘恒未必忍心责怪她,但总归会授人以柄。她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果然,第二天的早朝上,刘恒和大臣们讨论立后之事,刚提到漪房的名字,御史大夫晁错便极力反对:“窦妃出身低贱,不学无术,不配母仪天下,更何况微臣听说,窦妃早在十年以前,就已经和赵王刘遂拜堂成亲。”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放肆!”刘恒龙颜大怒,一拍龙椅站起身来,“来人!将这出言不逊的老匹夫给我杖毙在朝堂上!”
“皇上息怒!”两边的大臣齐齐跪下,“晁御史刚正不阿,忠心可鉴,若是捕风捉影听信流言,的确死有余辜,可若所言属实,轻立窦妃为后,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还未等刘恒开口,就听朝堂外有人高呼:“启禀皇上,奴才有要事启奏。”
4 爱别离
文帝刘恒回到房中,愁眉不展。
刚才在朝堂上,一个老太监当众作证,窦漪房的确和刘遂早已成亲。当初,他曾奉吕后之命追杀刘姓子孙,然而后来形势突变,吕后坐稳了江山,亟须拉拢人心,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下旨将那些当初幸免一死的刘姓子孙划地封王,因此,当他奉旨追查刘遂下落的时候,看到了他们拜堂的那一幕。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会想到他会再来翻这笔旧账?
刘恒用手指敲着桌子,沉默不语。漪房端着一碗参茶走过来,轻声道:“皇上有心事?”
刘恒笑了一下:“天下之大,哪能事事称心如意。”
漪房道:“皇上,今天的事情臣妾已经听说了,皇上不想追查真相吗?”
刘恒摇摇头:“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朕只想知道,现在你……还想去赵国吗?”
短暂的沉默后,漪房忽然长跪不起:“臣妾万死!”
刘恒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把漪房从地上扶起来:“朕不要你死,朕要你好好儿活着,天下之大,随你想去,只是,当你无处可去的时候,记得回来。”
漪房紧紧地抱住他,良久,刘恒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去吧,马车就在门外。”
聪明如刘恒,早就猜到了这一切,只不过他对这份爱情太认真,才不愿意让它沾染一丝的勉强和不甘。
漪房坐上马车,一路出了宫门,她没有回头去看,因为她怕看到刘恒凄惶的眼神,会舍不得离去。
爱情,终究是以一个人的心软去对抗另一个人的残忍。
5 相思灰
漪房终究没能离开长安城。
谁也没有想到,一直默默无闻的赵王刘遂会联合七国的叛军,一路逼近长安。他们的借口是,刘恒并非高祖之后,乃是楚霸王项羽的儿子。
刘恒乃是薄姬所生,而薄姬当年曾是项羽所封魏国王宫的宫女,因清婉绝艳,深得楚王欢心。后刘邦打败项羽,攻入魏国王宫的时候,也曾惊艳于她的美貌,抢回宫中作为宠妃,怀胎八月便剩下刘恒,因此叛军所言,并非毫无道理。
漪房受到叛军阻截,只得原路返回。她并不知道七国叛军的主帅就是刘遂,她更不可能知道原本体弱的刘遂此时已经得了不治之症,他率军作乱,不过就是想在临死前孤注一掷。
这便是史上有名的“七国之乱”。
刘恒此时的境遇,恰如垓下之败的项羽,四面楚歌。他跪在薄姬的脚下,问道:“母后,朕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你乃高祖所生,确信无疑。”薄姬看着儿子道。
“孩儿懂了。”刘恒长叹一声,“看来这一切,都是刘遂策划已久的。他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这么多年了,他恨朕哪。”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皇上,不好了,窦妃娘娘直接奔叛军大营去了。”
刘恒的心刷地一下凉了。
6 来生缘
偌大的营帐里,只剩下漪房和刘遂。
十几年了,比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还要久,以至于当他们看到彼此的脸,竟忽然忘记了记忆中的容颜。
“你……还好吗?”刘遂日日被相思折磨,已经形销骨立,但此刻的双眼,却忽然焕发了荣光。
“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漪房轻声道。
刘遂笑了:“你知道吗?这一次,我只是想在临死前见见你。其实这十几年里,我已经灰心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见你,迫不及待地想见你,想看你过得好不好,如果你过得好,我就可以退兵,放心地离开,如果你过得不好,我就杀了刘恒,带你离开这是是非非的宫闱。”
漪房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傻瓜!你不知道,就在前几天,皇上已经答应送我回赵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把堂拜完,堂堂正正地做夫妻。”
刘遂摇摇头:“不可能了,漪房,一切都不可能了。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的父亲,是我杀的。”
漪房倒退几步:“你说什么?”
“那段时间我被吕后派来的刺客追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从观津河漂流而下,连日的饥饿和劳累让我神情恍惚,你父亲救起我时,我以为又遇见了刺客,下意识地刺死了他。”
“就像你刚醒来时拿刀刺我一样?”漪房瘫坐在地上。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照顾你一生一世,来偿还我的罪孽。”刘遂走到漪房身边,摊开她的手,将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放到她的手里,“只是现在,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漪房,如果有缘,我们来生再见。”
漪房缓缓地握紧了匕首。
7 泽众生
主帅一死,叛军立刻分崩离析。
漪房在自己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天里,赦免了两个人。一个是尹妃,另一个则是当年错把自己分配到代国的掌事太监。
当初圣旨被盗,乃至牵扯出自己和刘遂的那件往事的一系列阴谋,都是尹妃指使掌事太监所为,而这些,不过是后宫争宠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至于掌事太监错把自己分配到代国一事,则是因为他当年曾经受吕后所托,追杀过刘遂,赵国到处都贴着他的头像通缉,如果漪房回到赵国,势必会认出他,从而暴露自己刺客的身份。
漪房赦免他们,是因为当她将匕首刺进刘遂心口的那一刻,他看着她的眼睛,喃喃道:“漪房,希望你的心里,不再有仇恨和遗憾。”
很多年以后,当后人谈起窦太后,总是感叹她的宽厚和仁慈,感叹她和刘恒的伉俪情深,却无人知晓她曾用三年相爱,用十年相思,用一生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