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轻
1.
清晨的兰宜殿,飘了几缕细密雨丝,显得份外安静。
庆儿从外面进来,见夜雪脸色惨白地坐在床边,忙坐到她身边:“夜雪?你怎么了?”
夜雪缓缓转过眸,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似的,猛地捉住她的手:“庆儿?”
“出什么事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你昨儿晚上为什么没回来?”
庆儿一听,脸色顿时有点不自然地潮红起来:“我……”
“你在十五阿哥房里过夜了?”夜雪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嘉妃娘娘派人把珍蓉带走,说她勾引八阿哥秽乱宫闱。今儿一早,就在井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夜雪说着,又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具发胀的宫女尸体,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庆儿眼中闪过一抹惧色,但很快笑着拉过她的手:“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说着亮出右手腕上碧绿的镯子:“看,这是十五阿哥送我的。他呆会儿就会去令妃娘娘把我要了,用不了几天,我就会是他的侍妾了。”
庆儿义气干云地拍了拍夜雪的肩:“夜雪,你跟十一阿哥在宫外就认识了,可你入宫好几月了还没动静。要我说,你得早做打算。他额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要不趁早让他迎你进门的话,迟早是要吃亏的。”
提到十一阿哥,夜雪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十一阿哥昨晚说,他都替我打点好了。过几日把我调去乾清宫当差。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他再求皇上把我赐给他。皇上发话,嘉妃娘娘就无话可说了。”想起十一阿哥温暖的怀抱,她脸上不由发烫起来。
昨晚,他握着她的手,低声盟誓般地向她承诺:“夜雪,进得这深宫内苑,我便是你的保护伞,天塌下来我也会拼了性命替你顶着,绝不允许你出任何事。”彼时,他眸中漆黑如幕,写满了信誓旦旦的坚决,教她无比心安。想到这,她忐忑的心,竟也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她相信他,终有一天,她会身穿吉服,花枝招展地站在他的面前。
2.
夜雪被调任乾清宫,主要负责南书房的卫生杂务,原以为今后天天都可在南书房看到给皇上请安的十一阿哥,岂料连着两天她都没瞧见过他的身影。这日她刚从书房出来,便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一望,却是十五阿哥正笑眯眯望着自己。
“我听庆儿说,她有个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调到乾清宫来当差了。今儿个总算逮着机会跟你说句话了。”
夜雪脸一红,连忙福了福身:“十五阿哥吉祥!”
“庆儿时常提起你,让我问你好呢!”十五阿哥说着,明眸却始终停在夜雪脸上。
“那她呢?她好吗?”
“她当然好,她这几日身子有些不适,过几日我便抽空带她来看你。”
“谢十五阿哥!”夜雪弯膝便要福身,却被他抬手拦住,笑颜温暖道:“你与庆儿情如姐妹,我们便也是一家人。此地没外人,无需多礼。”夜雪心里一颤,十五阿哥虽看来亲近体贴,却莫名让她觉得危险。当他漆黑双眸望向自己时,她觉得份外心虚。
“如果没什么事,奴婢先告退了!”夜雪欠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跑开。
这十五阿哥,难道对所有宫女都这样吗?夜雪使劲摇摇头想晃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冷不丁转身,却见嘉妃领着贴身宫女站在自己身后,连忙毕恭毕敬地跪下来。
嘉妃从她身边走过了几步,夜雪正待起身,却听脚步声忽又折了回来,嘉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就是皇上夸过心思妥贴的宫女夜雪?”
夜雪听出她语气不善,连忙嗑头:“回娘娘的话,奴婢是夜雪,不过不曾听皇上夸过奴婢。想是宫女太监们信口胡说的,皇上日理万机,怎会留意奴婢这等低贱奴才?”
“果然伶牙俐齿!”嘉妃冷哼一声,沉声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夜雪眉头微蹙,听命仰起了脸,妆容精致的嘉妃看到夜雪清丽明艳的脸后,眼中顿时掺了几分妒意:“哟,长得倒是可人得很嘛!”
夜雪再笨也知这样对峙下去自己八成要吃亏,连忙解释道:“奴婢稚颜青涩,怎及娘娘千娇百媚……”
“放肆!”嘉妃的声音顿时变得尖细:“你在讽刺本宫年老色衰吗?不过是个小宫女,仗着多见了皇上几面就想骑到本宫头上不成?”说着,抬脚便踢向夜雪的肩。
夜雪下意识地闪避,嘉妃一脚踢空,顿时一阵摇晃,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后的宫女慌了神,七手八脚要扶她起来,却听嘉妃尖声叫道:“反了反了,来人哪!快给我来人!”
四下顿时冲进不少侍卫,内苑的陈公公也被惊动了,连忙冲了出去,见嘉妃坐在地上连忙如临大敌般地跪了下来:“娘娘,这……这是怎么了!”
“陈公公,你来得正好,这死丫头以下犯上,出言顶撞本宫不说,还害本宫跌倒……”
“陈公公,不是这样的……”夜雪急了,连忙爬跪到陈公公脚边:“公公,纵是借奴婢十个胆,奴婢也不敢在娘娘面前造次啊!”
陈宫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尖着嗓子道:“给我拿下,拖出去杖责十下!”
“什么?十下?”嘉妃推开宫女从地上爬起来:“我不喊停就不许停,打到本宫消气为止。谁要想护着她先过本宫这关再说!”说完,转身吩咐身边的宫女:“去,给本宫端个椅子来,本宫今天就代皇上好好管教这没大没小的奴才。”
嘉妃一声令下,已有小太监去端出刑凳放在院中,二话不说将夜雪架了上去。
“娘娘,饶命啊!”夜雪睁大双眸,不敢相信自己会因这种事而被杖责。
陈公公上前吩咐两个太监按住她的双臂,小声道:“对不住了,姑娘。十一阿哥再三叮嘱老奴照顾你,可眼下不是老奴不帮你……你当花痛买教训,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啊!”说完叹了口气便走开了。
夜雪僵在刑凳上,只听身后有刑杖与空气摩擦出呼啸之声,接着“啪”的一声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臀上。一旁的小太监尖着嗓子数着:“一,二,三……”
夜雪身上一阵剧烈的痉挛,紧紧咬着牙,但数到十下时,终是没忍住,“啊”的一声惨叫出声,凄厉而绝望。
3.
“夜雪,你倒是说句话啊,别吓我好不好?”庆儿轻轻摇了摇她的手,红着眼眶看着趴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夜雪,心疼得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籁籁落下。夜雪睁着眸子,眼眶里泪意翻滚,就是不肯让它流出来。虽蓬头散发面色惨白,却益发楚楚怜人。
“十七杖就把人打掉半条命,要不是十五阿哥在场,夜雪你只怕要被活活打死。”庆儿说着,略带讨好地望向十五阿哥,这才发现他的视线片刻也没离开夜雪。
今天并不是十五阿哥第一次见到夜雪,她和庆儿初进宫时,他就在沁阳亭见过双生子般的俩人。她和庆儿一个清秀绝艳一个圆润甜美,站一起便是幅美得教人屏息的画。他喜欢庆儿孩子似的开朗天真,但每每看到夜雪,他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只觉这女子沉静温婉,眉眼低垂时有种说不出的动人神采。
今日终于找到借口上前与她多说几句,不料不多时便听说嘉妃对宫女动刑。他本未在意,拔腿欲走时却忽听一声惨叫冲破云霄,他立即分辨出那是属于她的痛苦。他脚下一软,那样揪心的痛,仿佛悉数落在他的身上。
等他赶到时,她已发丝散乱,一脸惨白,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一双泪盈盈的眸子越过众人望向他,满是乞求和期待,仿似一记重锤,狠狠敲痛他的心房。
“十五阿哥,夜雪可是奴婢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为她出口气啊!”庆儿拉住他的胳膊,不依地撒娇道。
“嘉妃毕竟是长辈,今日之事,要不是恰好皇阿玛被惊动了,只怕我还未必能救得了她,再说,皇阿玛也斥责过嘉妃娘娘了……”
“这怎么行?她平素为人嚣张刻薄,上次兰宜殿一个姐妹就是被她偷偷弄死,这次又欺负夜雪,实在太过份了。”庆儿说着,又凑到夜雪跟前,抬手将她额前垂散的长发拨到脑后去,柔声道:“夜雪你放心,这口气,我一定为你出。”
夜雪眨了眨眼,眸中终于有滚烫泪水无声滑落。
“夜雪!”惊灼的呼唤从门外传来,庆儿和十五阿哥回头,原来是闻讯赶来的永瑆。
“十一阿哥!”庆儿福了福,“快瞧瞧你额娘做的好事吧!皮开肉绽的,也不知她的心是什么做的……
“夜雪!”永瑆三步作两步走到床前,却见夜雪趴在床上,见到他来,那泪水终于摇摇晃晃跌出眼眶。
“对不起!对不起!”永瑆紧紧抓过她的手,仿佛恨不得就此将她揉进自己手心里。
夜雪看着眼前这张深爱的容颜,他曾让她毫不犹豫全心信任过,他是天,是她心中的神祗。可现在,她在鬼门关前绕一圈,天昏地暗里,她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在这紫禁城里,她轻贱如纸,陈公公救不了她,高高在上的二位阿哥,也要倚仗皇上的龙威,才能救她于水火。
她忽然迷茫,她入这深宫一遭,难道就是为了经受这些苦痛和恐惧的吗?
4.
夜雪远远看见沁幽亭里那抹白色身影。紫绀玉冠配着一袭白衣胜雪,在满园的遥草奇树里,飘逸仿若谪仙,除了十一阿哥还能是谁?深吸口气,抬步上了台阶,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十一阿哥吉祥!”
“夜雪?你终于肯见我了!”十一阿哥脸上写满了失而复得的激动,拉着夜雪到石桌前:“你看,这是我特意为你找来的强健身体的奇药,这个是外邦进贡的玉梨膏……”
“十一阿哥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奴婢的伤已无大碍,这药还是您留着给有需要的人吧!”夜雪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便客气疏离地拒绝了。
十一阿哥眸中的光芒顿时一点点黯淡下去:“你还在怪我,对不对?”
夜雪闻言,眼眶顿时一阵发烫。
“都是我不好,额娘的脾气素来如此。这也是我把你安排到乾清宫的原因。我原想等皇阿玛对你有个好印象,再奏请皇阿玛将你赐给我……”
“一开始你就知道嘉妃娘娘不可能接受我,对不对?”夜雪红着眼,仰起脸望向他,这张她曾深爱不已深信不疑的脸,此刻在她的泪眼里,一团模糊。
“那不重要,夜雪,重要的是你是我的,我一定会得到你的……”
“够了!”夜雪推开他的手:“你为什么要把我弄进宫来?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你根本什么也给不了我?为什么让我憧憬,让我期待,却又害我心神俱伤?”
“因为我爱你!”永瑆不管不顾地将她锁进怀中:“夜雪,我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皇阿玛这几日正为准葛尔的事烦,等此事一过,我保证马上跟皇阿玛要了你。”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夜雪脸上的表情,确定她脸上的防备正一点点瓦解时才接着道:“到时我们搬出宫去,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府邸。我们就过你想要的那种生活。红袖添香,共剪西窗……”
夜雪水眸迎向他琥珀色的眼睛,迟疑道:“会有那么一天吗?”
“当然!”大概是以为她解开了心结,十一阿哥长舒了一口气,信心满满的应允道。
夜雪幽幽叹了口气,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嗫嚅道:“也许真的会有吧,但是,我能不能撑到那一天呢?”
5.
夜雪从南书房出来时,脚步有点虚浮,几乎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十五阿哥在身后叫住她时,她几乎被吓得弹了起来。
“十……十五阿哥?”她睁大双眸,脸色铁青地看着面前的人,显然被吓得不轻。
“你还好吧?”十五阿哥被她的反常吓了一跳。
夜雪脑中再次闪过刚才在书房里看到的那份诏书。直到十五阿哥一脸狐疑地在她面前频频摇手,这才回过神扬手请安:“十五阿哥吉祥!”
“免了!”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不知她见到永瑆时是否也这样客套。想了想,还是关切地问:“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已无大碍了。那次的事,一直没机会谢您呢!”
十五阿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要是真想谢我,不如以身相许吧?”
“十五阿哥别开玩笑了,您都有庆儿了……”夜雪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低头脸色微红。
“不是开玩笑,我来就想告诉你,我想让你做我的侧福晋!”
夜雪的脸刹时变成惨白:“要我?可是,庆儿她……”
“我对庆儿和对你完全不一样,我与她只是一时冲动。加之她有了我的骨肉,我才会……但夜雪你不一样,你就像根绳子系在我的心头。那日在养心殿,我看到你趴在凳上,眸子湿漉漉的,一下子就揪住了我的心……”十五阿哥说着,脸上益发柔情四溢。
“十五阿哥!”夜雪虽然被庆儿已有身孕的消息惊到,但还是连忙摇头表明态度:“蒙十五阿哥抬爱,奴婢实在愧不敢当!”
十五阿哥皱起眉,脸色有些凄然:“那是借口,你喜欢的人是十一哥,对不对?”
“那是以前的事了!”夜雪摇了摇头,望向无声雨幕:“奴婢只是一介宫女,在这紫禁城里卑微如蝼蚁。挨过耳刮子,也尝过杖刑的苦头,委实怕了。奴婢若再有任何非份之想,只怕十五阿哥救得了我一次,未必能救我第二次。”她说着,仰起脸看了看十五阿哥,旋即凄然一笑,以手垫额,匍倒在地:“十五阿哥也好,十一阿哥也好,奴婢实是爱不起,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奴婢吧!”
十五阿哥身形微退一步,看着眼前伏跪在地上的夜雪,刹时明白过来。她这是对十一阿哥死心了。他一定也曾像自己此刻这样誓言要守护她。可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一身新伤旧痛和一腔渐渐冷却的心。
他呢?同是阿哥,他比十一阿哥能强到哪里去?若旧事重演,他要如何保护她不再受半点伤害?
思及此,他猛的转身,忽然毫无预警地冲进雨里,惊得夜雪低声尖叫:“十五阿哥!”
“你等我!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和十一哥是不一样的!”他回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却冷不丁斜刺里有一只拳头横扫过来,重重落在自己脸上。
虽然雨下得极大,夜雪还是一眼认出那青色身影正是十一阿哥,连忙也冲进雨中,一把拉住十五阿哥,护在身后。
“夜雪!”十一阿哥脸色铁青,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让开!”
“恕奴婢不能从命!”大雨砸进夜雪圆睁的眸中,针刺一样痛,她觉得十一阿哥的脸在雨中份外模糊。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一哥,你根本保护不了夜雪,你根本不敢告诉嘉妃娘娘你想娶个宫女,你知道她根本不会同意你娶夜雪的!”十五阿哥忿然从夜雪身后冲出来,却再次被夜雨拦下。
“我娶不了那你能娶吗?”
“我不能娶的话,我就带她走!”十五阿哥的话掷地有声:“出了这宫门,做对寻常夫妻,总之绝不让任何人再伤害到她!”
十一阿哥顿时如遭雷击,他一把拉过夜雪的手:“夜雪,你听我说,我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我们能在一起吗?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十一阿哥!”夜雪垂下眉,脸上挂满了水珠:“你走吧!”
十一阿哥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陌生决绝的容颜,终于忍不住叫道:“这么说,你真的要跟老十五在一块了?”
夜雪站在原地,一声不吭,雨水顺着她的额头滑到眉间,落到眼角,只有她自己清楚,其中两行,是滚烫的苦涩。
“好,好!”十一阿哥一脸坚决:“夜雪,你等着,我要你知道,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到底是谁!”说着,恶狠狠瞪了十五阿哥一眼,才转身离去。
6.
第二天一大早,夜雪漱洗刚毕,便听门外一阵凌乱脚步声传来,正疑心间,却听有小太监尖着嗓子通传道:“嘉妃娘娘到!”
夜雪顾不上多想,飞快起身毕恭毕敬的跪在门外高呼:“嘉妃娘娘吉祥。”
嘉妃绕过夜雪,抬脚便进了她房内。见夜雪跪在房外一直不动,不冷不热道:“你跪那么远干什么?昨儿个把十一阿哥逼得上我那儿闹,这会怎么在我面前装小媳妇?”
夜雪咬了咬牙,只好以膝为足,挪跪到室内才小声道:“奴婢不懂娘娘的意思……”
“哼,好个不懂。十一阿哥是本宫生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本宫会不知道吗?他为了你差点连本宫这个娘都不认,若不是你从中捣鬼,他会这样忤逆我吗?”
“娘娘,奴婢不曾跟十一阿哥说过什么。奴婢自知身份低微……”
“行了行了,本宫来不是听你废话的。本宫答应十一阿哥让你做他侍妾,不过你是乾清宫的人,需奏请皇上同意后才能正式过府。”说完,冲她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嬷嬷马上从宫女手中端来一个白瓷炖盅递到夜雪面前。
嘉妃走到夜雪面前:“既然我们即将成为一家人,本宫就先让你明白一件事。十一阿哥将来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三妻四妾皆寻常事。你首先要学的,便是个忍字。”说完又示意嬷嬷将那炖盅打开。
夜雪这才发现,那盅里竟是紫黑色的液体,有淡淡的梅香夹杂着有些刺鼻的酸味。
“还不谢赏?娘娘赐的东西,还没人敢不喝的。”
“谢嘉妃娘娘!”夜雪咬了咬唇,犹豫半晌,还是接来捧在手中轻啜了一口,岂料这酸梅汤中也不知加了什么东西,酸得她牙龈发软,顿时眉眼皱成一团。
嘉妃娘娘幸灾乐祸地掩口笑起来:“哟,还能把你毒死不成?既要嫁入皇族,将来少不了拈酸吃醋,本宫现在让你尝尝酸到极至的滋味,省得你将来心有不甘!”
“回嘉妃娘娘的话,奴婢自知身份卑微,攀龙附凤之事,奴婢从不敢奢望。十一阿哥才华出众,又深得皇上器重,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奴婢实不敢高攀。”
“你这话什么意思?”嘉妃头一回认真地望向夜雪,丹凤眼里浮现了探究的意味。
“奴婢只想安守本分当个宫女,请嘉妃娘娘转告十一阿哥。奴婢辜负他一片苦心!”
“难怪十一阿哥被你迷得不要皇家身份。这叫欲拒还迎?还是先礼后兵?”嘉妃眼中有隐约可见的血丝:“今日本宫好心来讲和,是你自己不识好歹。别以为你这招就能威胁到本宫,只要本宫在一日,便不会放过你的!”言毕,她一甩袖,忿忿离去。
7.
夜雪脸色异常地望着那碗已被喝了大半的酸梅汤,心神不定,异常紧张,以至于庆儿走到她身边了,她都还毫无所觉。
“夜雪,你还好吧?”庆儿搭上她的肩膀,不料竟将夜雪吓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夜雪回身见是庆儿,松了口气:“悄没声息的跑进来,吓我一大跳呢!”
“什么悄没声息啊?分明是你自己神游太虚,不知在想谁呢!”庆儿说着,忽然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近前:“是不是在想你的十一阿哥?”
“没有的事儿!”夜雪牵强地扯出一抹笑容,看来庆儿还不知道十五月阿哥想要自己的事。若是她知道了,也不知道会怎么看自己。
庆儿皱了皱眉:“看你,怎么精神比我还差啊?”庆儿说着,随手便端过夜雪面前那碗酸梅汤:“咦,是酸梅汤啊?正好,我近来害喜得厉害,还就好这一口呢!”说着一仰脖子就灌了几口,喝完却又皱皱眉:“这酸梅汤也忒酸了吧?是不是坏了?”
“庆儿,你……你怎么给喝了?这,这可是嘉妃娘娘刚赐给我的……”
“咱俩谁跟谁,你不会这么小气……对了,我听说一早嘉妃来过,她是不是又打你了?”庆儿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你刚才说,这酸梅汤是嘉妃赏的?她一向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庆儿话音未落,便见夜雪忽然脸色一变,急急捂住了肚子。
“糟了,庆儿,这酸梅汤,好像真的不干净……”
庆儿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你别吓我啊!我刚从令妃娘娘那过来,恰好皇上也在,听说我有喜皇上还答应我如能一举夺男,便升我做侧福晋……啊!”庆儿话说到一半,却见夜雪的口鼻之中,居然有鲜血流出,双唇竟涨成乌黑,顿时吓得连声尖叫, “快来人哪!出人命了,嘉妃娘娘要毒死人啦!”
夜雪捂住肚子,只觉脏腑之内似有一把铁勾拉扯自己的五脏六腑。温热的液体从口鼻之中喷薄欲出的感觉,让她心里一阵阵紧缩。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走到门口的庆儿,也摇晃地捂着肚子往下蹲。
“庆儿,对不起……”夜雪强忍着痛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庆儿痛苦的尖叫声,一声比一声惨烈,迅速打破这紫禁城中安静的午后,旋即,一切归于寂静。
8
南书房里,一片死寂。
她握着打湿的帕子小心擦拭案旁的烛台,却不意间发现摊开的那张宣纸上,赫然还有朱红玺印鲜艳夺目。
她一时好奇瞧了下去,上面分明写着:“皇十一子爱新觉罗永瑆,龙潜聪颖,文武皆能,然其骄纵孤傲,恐难为天下之君父。惟皇十五子永琰,乃令妃所出,秉性纯良,勤勉有嘉,乃我大清储君不二人选。故朕设此诏书于乾清宫正大光明殿,高悬于明匾之后。待朕百年之后,召诸王、满汉大臣立班入见,面启此谕。”
“夜雪!”有惊叫声从耳畔传来,夜雪抬头,却见皇上怒目相视,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倒退,却见身后混身是血的庆儿,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肚子上却坐了个白胖的小娃儿。
“夜雪,你好狠的心啊,你为什么要毒死我的孩子?为什么?”
“庆儿,不关我的事!”夜雪说着,泪如雨下:“我只放了一点点,庆儿,我不知道你会突然跑来!”
“你说谎!你明明可以阻止我的!”庆儿说着,一把抱起那小娃儿一步步向夜雪逼来:“为什么要拖我们娘儿俩下水?”
“别过来!”夜雪大叫终于挺身从床上坐起,才惊觉自己在做恶梦。
“没事了!”一双温柔长臂从身后环来 “有我在这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夜雪愕然回头,却见十五阿哥正一脸疼惜望着自己。
“庆儿,庆儿怎么样了?”夜雪疯了似的捉住他的手,像溺水中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捏着他的双手,掌心濡湿。
“太医说她毒素已侵入脏腑……”
“这么说,孩子保不住了?”夜雪手一松,脸色顿时变得异常复杂。
“不止孩子。她……她大出血,昨儿个夜里就……就没了!”
“没了?”夜雪俏脸雪白,双唇颤抖:“怎么会没了?好好的人怎么可能就没了?”
十五阿哥见她这样,心疼得难以复加,只好紧紧抱住她:“夜雪,你不要这样……还好你没事,要不然,我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为什么?为什么她死我却没死?她只是不小心跑去我那儿,她根本不知道那酸梅汤是哪儿来的!”夜雪用力推开他:“她不可能就这样没了,我要去看看她……”
“夜雪,别这样!”十五阿哥拉住她,只觉眼前这歇斯底里的女人,每句话每滴泪,都教他跟着她心神俱碎,他才发觉自己真的爱惨她了。孩子没了他只是遗憾,庆儿死了也只是不舍,然而看到她面无人色昏死时,他的世界几乎崩溃坍塌。
二人正拉扯间,却听门外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夜雪,你这贱婢,给本宫滚出来。你自己想死就死好了,为何诬陷本宫?你出来跟本宫对质啊,本宫何至于毒害你这个奴才?”嘉妃凄厉的哭喊声忽然从门外传来,顿时将夜雪吓得如同受惊的兔儿般缩到了十五阿哥身边。
“不用怕,皇阿玛今晨已下令将打入冷宫,任何人不得探视。夜雪,她再也伤害不了你的。她一定是从这儿经过,心有不甘才胡嚷乱叫罢了。”
夜雪将信将疑,又仔细听了听,嘉妃的声音果然渐行渐远,只是那吼叫还在耳边萦回:“冤枉啊!小阿哥的死跟我毫无关系。永瑆,你这个逆子,你宁愿相信一个贱婢都不信你额娘,你会后悔的!”
十五阿哥拉过她的手,看着她一夜之间迅速消瘦的脸,只觉心头的保护欲益发膨胀起来,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不让她这张梨花玉靥再落下一滴伤心惊惧的泪:“夜雪,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我绝不让你受任何伤害。我保证,只要有我一天,你就什么都不用怕,好不好?”
夜雪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前。
心里有个声音无力地争辩:“庆儿你莫怪我。只怪老天爷不该安排我看见那份诏书,更不该在我准备自残来报复嘉妃时,让你出现在我面前,陪我喝下那碗毒汤。若你是我,若教你选,做一辈子受人欺辱的宫女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未来皇妃?”
窗外,风声低啸,有乌鸦的咕叫声,仿佛女子凄厉的尖叫,“不”“不”地在空中飘散而去。
10
乾隆五十六年,夜雪入侍仁宗藩邸,封侧福晋,深得十五阿哥宠幸。乾隆六十年六月,生子绵恺。又因性情温婉,聪慧机敏,于嘉庆元年正月仁宗继位后,正式册封为贵妃。嘉庆四年,立为皇后。
受封那日,紫禁城内,鼓乐齐鸣,入夜时,更是礼花漫天,光芒绚烂。
她独坐在沁阳亭里,忽然想起初进宫时,就是在这儿,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挥毫而就,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教她芳心狂乱,柔情万丈。也是在这儿,庆儿郑重其事地拉着她的手说:“夜雪,将来你我二人不管谁际遇如何,好的那个都要照应另一个,因为在这深宫之中,我们只有彼此可以依靠,可以信任!”
只可惜,到如今,一切竟已遥远如前生。
不远处那棵梧桐树,树枝上原本站着两只小雀,就在她望着它们的这会儿,其中一只忽然一扑翅膀,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