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那只圆圆的金手表,以今天的眼光看起来是非常笨拙的,可是那个时候,它是我们全村最漂亮的手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到我家来,听说父亲给母亲带回一只金手表,都要看一下开开眼界。每逢此时,母亲会把一双油腻的手,用稻草灰泡出来的碱水洗得干干净净,才上楼去从枕头下郑重其事地捧出那只长长的丝绒盒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打开来给大家看。然后,她眯起眼来看半天,笑嘻嘻地说:“也不晓得现在是几点钟了。”我就说:“你不上发条,早都停了。”母亲说:“停了就停了,我哪有时间看手表。看看太阳晒到哪里,听听鸡叫,就晓得时辰了。”我真想说:“妈妈不戴就给我戴吧。”
但我不敢说,我知道母亲绝对舍不得的。我只有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才偷偷地去取出来戴一下,在镜子前左照右照一阵又取下来,小心放好。我也并不管它的长短针指在哪一时哪一刻。跟母亲一样,金手表对我来说,不是报时,而是全家紧紧扣在一起的一份保证、一种象征。我虽幼小,却完全懂得母亲珍爱金手表的心意。
后来我长大了,要去上海读书。临行前夕,母亲泪眼婆娑地要把这只金手表给我戴上,说读书赶上课要有一只好的手表。我坚持不肯戴,说:“上海有的是既漂亮又便宜的手表,我可以省吃俭用买一只。这只手表是父亲留给您的最宝贵的纪念品啊。”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了。
我也是流着眼泪婉谢母亲这份好意的。到上海后不久,我就在同学介绍的熟悉的表店,买了一只价廉物美的不锈钢手表。每回深夜伏在小桌上写信给母亲时,我都会看看手表写下时刻。我写道:“妈妈,现在是深夜一时,您睡得好吗?枕头底下的金手表,您要时常上发条,不然的话,停止摆动太久,它会生锈的哟。”母亲的来信总是叔叔代写的,从不提手表的事。我知道她只是把它默默地藏在心中,不愿意对任何人说。
大学四年中,我也知道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可她竟然得了不治之症,这我一点都不知道。她生怕我读书分心,叫叔叔瞒着我。我大学毕业留校工作,第一个月的薪水一领到就买了一只手表,要把它送给母亲。它也是金色的,不过比父亲送的那只江西老表要新式多了。
那时正值抗日,海上封锁,水路不通。我于天寒地冻的严冬,千辛万苦从旱路赶了半个多月才回到家中,只为拜见母亲,把礼物献上,却没想到她老人家早已在两个月前就去世了。
这份锥心的忏悔,实在是百身莫赎。我是不该在兵荒马乱中离开衰病的母亲远去上海念书的。她挂念我,却不愿我知道她的病情。慈母之爱,昊天罔极。几十年来,我只能努力好好做人,但又何能报答亲恩于万一呢?
我含泪整理母亲的遗物,发现那只她最珍爱的金手表无恙地躺在丝绒盒中,放在床边的抽屉里。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但那绝不是母亲逝世的时间。她平时就不记得给手表上发条,何况在沉重的病中。
没有了母亲以后的那一段日子,我恍恍惚惚的,任凭宝贵光阴悠悠逝去。有一天,我忽然省悟:徒悲无益,这绝不是母亲隐瞒自己的病情、让我专心完成学业的深意,我必须振作起来,稳步向前走。
于是我抹去眼泪,取出金手表,上紧发条,拨准指针,把它放在耳边,仔细听它柔和而有韵律的滴答之音,仿佛慈母在对我频频叮咛,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赵世英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母亲的金手表》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