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指甲末端、轻到沒人注意的咬痕、甚至灰尘……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程晓桂的眼睛。她是台湾刑事局鉴识中心主任,被称为“女柯南”。
说出来恐怕令人难以相信,近十年来鉴识科学发达前,美剧《CSl犯罪现场》的桥段大概只在电视上出现;现实中,身边的警察办案大多只能凭经验加上推断、然后抓人取供。很多警察连采指纹都不太会。有些命案只能石沉大海,或者抓错凶手酿成冤狱。
人会说谎,证据不会
52岁的程晓桂留着好整理的短发,肤色偏黝黑的脸上线条圆润柔和,像亲切的妈妈而非有棱有角的犀利主管。她是台湾刑事局鉴识中心主任,是李昌钰的得意门生,也是全台首席鉴识权威。从李泰安的南回铁路搞轨案到3•19枪击案,大案子绝少不了她,被媒体喻为“女柯南”、“女福尔摩斯”。
从指纹、DNA、弹道到血迹喷溅痕,程晓桂说,人会说谎,证据不会。一次又一次,她用证据洗刷无辜者的冤屈,用证据找出真凶,抚慰了那些含恨的亡灵。
她总说“有机会”而非“应该可以”验出DNA,沒有万全把握绝不把话说满,用词像六法全书般严谨。
程晓桂的师父李昌钰写的《犯罪现场》,对于福尔摩斯、柯南、美剧《CSI犯罪现场》等所有对侦探的刺激想象,完全幻灭。书中照片全是命案尸体和沾满血迹的遗物。
“像骨骼、或剩下的腐败尸体也是有机会……指甲带点肉或血迹也有机会。”程晓桂站在台湾刑事局鉴识科走廊上,对着一幅幅犯罪现场照片解说。又提到当年去美国找李昌钰拜师学艺4个月,“我们帮李老师贴尸体照片,老师教我们观察血迹喷溅痕分析是怎么杀的。”
被砍31刀的尸体
1999年台湾屏东科技大学女学生命案,起初线索杳然,警方只采集到旧报纸上一枚残缺的指纹,程晓桂仔细检查那具被砍了31刀的身体,“找不到指纹,但我发现有一个bite mark(咬痕)。”她在这个腹部的小咬痕采到少许唾液DNA。凶手无前科,DNA加指纹仍找不到凶手,但还了死者男友的清白。这桩命案一直找不到凶手,“但我们通常每几个月会重新描绘一次指纹、重新送数据库比对,因为数据库随时会有新的档案进来。”她说话速度快,但字与字间隔稳定毫不失序,声音与面部表情都沒有太大起伏。你只能从她淡淡加了一句“沒破的案子我们都放在心上”,推测她很在意抓不到凶手。
经过无数次重新描绘、比对,3年半后,终于像刮中彩券,比对出一枚相同指纹!那是一名住新竹的男子。警方趁男子丢垃圾后拿走整袋垃圾,从里面的烟蒂采集唾液DNA,果然与当年死者腹部咬痕的唾液DNA吻合。
像CSl一样刺激
程晓桂从小就爱看福尔摩斯、亚森罗苹等侦探小说,“那年代都喜欢看啊,只是真的沒想到以后自己也走这一行。”毕业后她继续念警大研究所,主攻刑事鉴识,毕业后几年,才刚生产完、小孩满月,她就跑去美国李昌钰的实验室实习4个月,学习鉴定“血迹喷溅痕”。
曾与她程晓桂合作过南回搞轨案、现任云林县刑警大队大队长的王清海回忆,当年程晓桂率领20多位鉴识人员抵达李泰安住家,让办案多年的他大开眼界,“那是乡下房舍,范围大,但她指挥得有条不紊,哪个地方谁能进去谁不能,严格规定,而且搜得巨细靡遗,连楼上的水塔都不放过,一个女人自己爬上水塔去看,我问这样有必要吗,她说不能放过任何细节。”
程晓桂也使案情发展急转直下,王清海说:“本来已经锁定某个修铁道的员工,有些老刑警就是这样,觉得某人可疑,问他话又交代不清楚,就觉得他讲话不实在,锁定他就对了。其实那人可能只是太紧张或记忆偏差。后来程主任找人去测谎,测谎结果不是那个人。当时那些老刑警还说测谎不准、一定就是他,最后证明程主任是对的。”
听来这工作像影集《CSI犯罪现场》那样刺激,但其实台湾的鉴识人员并不像CSI那样还负责逮人、问话,那是检警的工作,他们只负责搜证、比对,在实验室的时间占绝大多数,包括比对指纹、声纹、DNA、印痕(例如鞋印)、枪炮弹药……
从血迹看案情
程晓桂的作息数十年如一日,每天4点起床,她说这时头脑最清晰,“看书看数据,做这一行要不断学习。”鉴识科学日新月异,她每年至少出海外一至两次,最近就刚赴美一周,“去学功夫,听别人怎么解问题。”年轻时她的两个小孩还小,她和先生轮流照顾,常常紧急案子一来,她去救别人的火,她的婆婆就得救她的火,紧急北上带孙子。把时间绷到最紧之后,和李昌钰一样,她吃饭只花5分钟。
曾任台湾刑事局长、警政署长的新北市副市长侯友宜是程晓桂的老长官,“这个小女人不怕脏不怕乱,对尸体沒感觉,细心仔细。1995年的虎林街灭门血案,她从血迹喷溅的方向、角度、位置,当场就讲出歹徒行凶时的走向,跟我们的判断不谋而合。我们是老刑警,但她一个小孩子有这种能力,不简单。”他说,程晓桂拼命学习,从当年只懂指纹,到后来赴美学习血迹喷溅,不久又学DNA,“有一次我跟她讨论犯罪心理学,发现她连这个也懂。”
但与其说程晓桂对尸体沒感觉,不如说她是极度冷静。她说:“我常在想,躺在地上的人已经不会说话了,我能不能帮他找到证据,还他公平正义。”
指甲纹痕能缉凶
任何蛛丝马迹都是她眼中珍贵线索。像另一个著名案子,1998年发生在台湾清华大学的情杀案件,洪姓女研究生杀死情敌后,用专业知识调配“王水”倒在尸体上企图毁尸。警方锁定洪姓女研究生,却苦无证据,只在死者毛衣上找到一小片断裂的指甲。
指甲沒带血肉,根本无法取DNA,程晓桂却突然想到指甲上有纹路,“你有沒有注意到你指甲上有一条一条直的线?这也可以鉴定。”人的指甲往前生长,有顺着生长方向的透明纹痕,就像指纹,每一片指甲的生长纹痕也是独一无二。程晓桂比对后,证实是洪姓女研究生断裂的指甲。
每个细微物证都关系到被害者、嫌犯的往后人生,“影响到一个人、一个家庭,要非常小心。”她的一丝不苟却也使她得罪过不少人,例如她坚守侦查不公开,因此得罪不少天天需要新闻的记者;某次检察官率队到现场,程晓桂担心现场被破坏,竟叫带队的主任检察官先离开3楼现场。过去哪有警察敢命令检察官?被“请出现场”的主任检察官大为光火。
对恩师的承诺
程晓桂的另一位恩师、前鉴识中心主任翁景惠,曾在回忆录中提到,念警校时曾被冤枉偷了同学的长裤,沒人去找证据,校方只是随便抓几个人,连续两天逼问,翁景惠也是被怀疑的对象,后来虽获清白但也对他冲击很大,是他投入刑事鉴定的重要原因。
当年鉴识人员毫不受重视,所谓“证据办案”不过是口号。翁景惠一步步提升鉴识专业水平,建立制度,全心投入到被同事称7-ELEVEN。恐怕也因此积劳成疾,2003年,当鉴识科从“科”改制“中心”不久,才52岁的翁景惠却因肝癌过世,他最得力的助手程晓桂接主任。
程晓桂曾在翁景惠回忆录的附录中写道,自己个性跟翁景惠相近。当年大力改革、不喜应酬的翁景惠,也得罪过不少人,甚至因此遭检举图利厂商,幸亏检方还他清白。在那篇文章中,也终于让人看见程晓桂的情绪,她写道:“……就在你要离开的前一天……握着你瘦得差不多只剩骨头的手臂……我流着眼泪向你承诺……一定会一棒接一棒完成你的理念。”对恩师的感怀、对鉴识的使命感,使她绝不轻易示人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无止尽的加班、学习、一丝不苟到不近人情…--原来都是她对恩师的承诺吧。她那简单利落的一句“还被害者真正的公平正义”,背后责任多么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