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霞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东济南 250100)
论川端康成文学的佛教精神与宗教情怀
肖 霞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东济南 250100)
川端康成对佛教情有独钟,他从年轻时就不断地在探求佛教的真髓,并用文学形式奏响了一曲回归传统、融合自然,用宗教来医治心灵创伤的人文关怀之歌。他在自我超度的同时,也超度了众多受伤的魂灵。他的作品充满“有即无,死即生”的审美理念,展示了日本人的心灵世界,受到日本乃至世界各国人民的喜爱。
川端康成;佛教精神;宗教情怀
川端康成的文学创作始终贯穿和充满着宗教精神与人文关怀,因此,川端被誉为是“一个宗教式生活感情的所有者”①叶渭渠、千叶宣一等主编:《不灭之美——川端康成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4页。。川端推崇佛教,认为“佛教产生以后,再没有产生任何一种比佛教更深邃的思想。每个时代的思想变迁,究竟是人的纯粹思索的结果呢,还是社会组织和机械影响的结果?另外,人究竟是用语言来‘思想’的呢,还是用‘灵魂’来思想,抑或是用个性、用共通性来思想呢?”②[日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郑钦民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 263页。川端的这种宗教情怀不仅是其文学诗化精神的渊源,而且也是读解日本人心灵世界的钥匙。川端文学所蕴涵的佛教精神是“自度度他”,宗教情怀就是他用“临终的眼”所发现的“生追求美,美是虚无,虚无即死,死就是美”的审美理念。
川端康成对佛教情有独钟,从年轻时他就不断地探求佛教的真髓。他曾写道:“我相信东方的古典,尤其佛典是世界最大的文学。我不把经典当做宗教的教义,而当做文学的幻想来敬重。早在 15年前,我脑子里就已构思了一部题为《东方之歌》的作品,又想把它写成《天鹅之歌》。用我的风格,去歌颂东方古典的虚幻。也许我没能写出来就死去,不过我一直想写它,只有这点我希望能够得到理解。我接受西方近代文学的洗礼,自己也进行过模仿的尝试。但我的根基是东方人,从 15年前开始,我就没有迷失自己的方向。”③[日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郑钦民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 276-277页。
佛教在 6世纪初传入日本,后在本土化过程中,逐渐与日本固有神道教相融合,逐渐发展成为颇具日本特色的宗教形式。不管是奈良时代以后对神道众神的接纳,以“悦佛法”树立了“通过佛法求得解脱”的思想;还是到平安中期以后形成的“本地垂迹”的思想,都是将佛看做神的本体,神是佛的化身。佛教以非常和缓的形式确立了在日本社会思想中的优势地位。也就是说,在日本文化赖以生存的外来文化中,经由中国大陆传来的浓厚地渗透着中国元素的佛教,在与日本先民创造的独特的神道文化 (尚未形成完整系统的体系)相融合的过程中,是以其“普度众生”、“拯救生命”的庶民思想被日本人宽容地接受了。它与在平安朝中期以后占据政治话语权的儒教相比更加古老,是伴随着最早的王权设置而被利用的思想形态。因此,可以说,佛教是古代日本人拯救灵魂、解决现实问题的不可或缺的思想工具,是日本人心灵的最终归宿。
早期佛教具有明显的无神论倾向。它认为,世界上并不存在着一个万能的造物主,一切随“缘”。佛教用“缘起”理论来解释世界或一切事物的形成,认为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一成不变的实体,更不存在所谓的神创论和主体论。后期佛教虽然有所变化,出现了众多没有神的名义的神,如阿弥陀佛、弥勒佛、菩萨等,他们虽然名目繁多、功能各异,但基本的功能就是帮助世人脱离苦海。地藏王菩萨曾说,只要有一众生未能得到超度,誓不成佛。佛教在繁杂纷乱的社会中,“无一不在救治当时社会、人类、世界的隐患与危机中发挥着特殊的巨大作用,实为救治各种隐患与危机的良药。”①本性:《全球化背景下佛教的社会责任》,《法音》2009年第 10期。“佛教的功能如同心理咨询中心,它所救治的对象是那些自认为有烦恼与痛苦,希望能找到一个正确的途径来消除、摆脱那些痛苦进而完善自我,向更高的精神目标迈进的人。”②李音祚:《佛教修行的现代含义——心理及行为矫正》,《法音》2009年第 10期。因此,佛教希望人们相信因果规律,相信自己能够遵循前人留下的宝贵经验超越现实与自我,最终得到彻底解放。中日韩国际佛教交流协会会长坪井俊映在谈到佛教的社会作用时指出:“我们还主张:如果有罪之人不是自暴自弃而是忏悔赎罪,不再重犯,将世尊大法奉为指引人生暗路的明灯,也将能够依靠互依互助而共度人生。”③[日 ]坪井俊映:《佛教的社会作用——日本佛教代表团基调发言》,《法音》2009年第 10期。
佛教以人的现实存在为出发点,提倡“自度度他”。因为在佛教看来,人生中一切均是无常,人事、自然皆变化莫测,难以常任。人的生老病死即是苦,欲望不能满足是苦,所恋之人罹难是苦,所做事业无成是苦,眼前亲近之物转眼即逝等等都是苦。“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执着于物我,迷失本性,因而不断地造业,被缚于六道轮回。要想脱离苦海,只能靠个体自己消灭无明,发明本心,从根本上断尽导致生死轮回的无明业力,不再受因果报应,而得无漏解脱。”④斯洪桥、金锋:《试论佛教“自度度他”现实意义》,《重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 10期。
日本民族自古以来就有亲近自然的特性。由于岛国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四季分明的气候“恩赐”了日本美丽的自然环境,培养了日本人酷爱自然、敬畏自然的天性。早在 7世纪的“万叶时代”,歌人们就有“从自然中求救”以摆脱世俗烦恼的欲求,而后的平安朝文学,不论是男女作家,都将自然界看做消除苦闷的场所。日本人将自然看做净化心灵、拯救灵魂的有力工具,“爱自然、喜欢自然”便成为日本国民性的重要内容。这种喜爱自然的国民性不仅由于日本特殊的地理环境、先民的“泛神论”思想,还与佛教的无常观有很大的关联。佛教总是将人事、自然看做一体,认为自然界中的一切皆处于变化莫测中,转瞬即逝,是一种“无常”的存在。《源氏物语》的美学思想“物哀”就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受其影响,川端康成在小说创作中,大量描写自然景观的变化,并将其作为烘托人事变迁、心理活动的道具,以自然灵气创造出的特殊氛围与人的思想感情相融合,物我如一,加强了艺术的审美性。川端何时接触佛典不得而知,但他本人曾说自己“是在强烈的佛教氛围中成长的”,“那古老的儿歌和我的心也是相通的”。⑤[日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郑钦民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 8页。可见,佛教与他的成长过程密切相关。⑥叶渭渠:《川端康成文学的东方美》,叶渭渠、郑钦民等译:《美的存在与发现》,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代总序”第 17页。从其最初的作品《十六岁的日记》、《参加葬礼的名人》,到《抒情歌》、《禽兽》、《临终的眼》等来看,他用文学形式全盘接受了日本化的佛教思想,尤其是“轮回转世”的思想被他作了极大的发挥。他试图通过“空、虚、否定之否定”的生命轮回以进入“佛界”,以优美的“怜悯”之情体味“玄虚”中的“悲哀美”,最后通过“死亡”造就一种“不灭之美”。在他看来,所谓“轮回转世”就是指人的“生死不灭”,具体来说,就是生即死、死即生,二者无终无始彼此都具有意义。生是悲哀的,而死才是最高的艺术。换句话说,美只存在于“空虚”与“幻觉”之中,现实世界是无法存在的,只有靠感觉的完美性去体味。他将这种“轮回转世”的思想看做“阐明宇宙神秘的唯一钥匙”,以及“人类具有的各种思想中最美的思想之一”。⑦[日 ]川端康成:《初秋山间的空想》,《文艺时代》1925年 11月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轮回转世的教诲交织出的童话故事般的梦境更丰富多彩”。⑧叶渭渠:《川端康成文学的东方美》,叶渭渠、郑钦民等译:《美的存在与发现》,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代总序”第 17页。日本人的“悲哀”就在于“执著”地追求那种“扭曲了的美”。川端的文学就是要依靠宗教“在艺术殿堂中找到解决人的不灭之法”,以超越自我的心灵、“顿悟成佛”的方法寻求一种“永生”的纯粹精神主义的美。因此,他的美学思想多受禅宗“幽玄”的影响,追求抽象的玄思,将“无”中生“有”看做生命的源泉。“他的小说作为矛盾结构,更多的是对立面之间的渗透和协调,而不是对立面的排斥和冲突,包括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生与死等等都是同时共存,包容在一个绝对的矛盾中,然后净化假恶丑,使之升华为美,最终不能接触矛盾的实际,一味追求精神上的超现实的境界。”⑨叶渭渠:《川端康成文学的东方美》,叶渭渠、郑钦民等译:《美的存在与发现》,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代总序”第 19页。他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如同“隔岸观火”,认为只有“调和”和“毁灭”才是出路。
川端文学的一个重要的主题——“死亡”,即“死的美学”,是建立在东方的传统观念基础之上的。在东方,死的观念具有很强的“此岸性”,死生相连并处于同一变化的过程之中;在东方的死的观念中,佛教的死的观念影响最大,也最具有代表性。佛教认为世间的一切皆因“缘”而生,“有为法”而动,死如同自然万物的轮回一样,只不过是人之生命轮回流转中的一环。佛教虽然也追求“永恒”,但这种“永恒”是以“无我”为前提的,指与整个宇宙合二为一的境界。川端认为,自然美的最高境界就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例如:“在修行僧的‘冰一般透明的’世界里,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房子着了火;落下灰烬的声响,听起来也如同电击雷鸣。这恐怕是真实的。一切艺术的奥秘就在这只‘临终的眼’吧。”①[日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郑钦民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 4页。他继而写道:“优秀的艺术家在他的作品里预告死亡,这是常有的事”②[日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郑钦民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 5页。,因为“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③[日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郑钦民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 7页。。死亡的主题同样贯穿在川端的作品中,例如,在《伊豆的舞女》中,作者重点写“我”与行走艺人的邂逅,以及“我”与少女“熏”之间产生的淡淡的恋情。为了突出表现行走艺人的处境艰难和温情,作者描写了刚刚出生的婴儿的死和大人们特意为他举行的“法事”,使愉快的气氛充满“悲哀”。在“我”旅行结束返回东京的船上,又看到了丧失儿子、媳妇的年迈老婆婆带着三个孤儿返回故里的情景。“我”再次体味到不幸、死亡带来的哀伤,突出了死的随意性与经常性。在《尸体介绍人》中,作者重点描述了主人公朝木新八的爱情故事。即他所邂逅的女子因病生命垂危,周围的人因找不到她的亲人就让新八暂做她的情人,在她死后,新八看到了患者死后犹如蜡烛一般特有的美,使她像孩子一样安详。以此为契机,新八又和女子的妹妹千代子以及千代子死后来为她守夜的高子相遇,死去的千代子的尸体无疑是“燃起两个人性欲的火种”,此后两人结婚了。在这里,死不是人生的悲剧而是结缘的黏合剂,一切爱情均由死来完成,它具有使人燃烧的能量。流转的万物生死相依,并相互转化;爱的对象走向死亡。死是超越个体生命的存在,它以爱的形式转化,继续表现生的魅力。《雪国》开头描写的男性“行男”是个病危的人,他作为叶子的恋爱对象正在走向死亡。叶子在返回雪国的火车上与岛村相遇,她“美丽得可谓悲怆”,声音“好像夜晚雪地传来的回声”。她的美丽立刻吸引了岛村,从而成为两人交往的开始。在岛村眼里,叶子是纯洁、奉献与美的化身,更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她一尘不染,纯粹得像偶人似的。她“一边敲打红小豆,一边用清澈悲哀的回声似的声音唱着歌”。歌唱着自然界里的花鸟虫草,将人带入一个梦幻的净土世界。小说最后的火灾场景,岛村看到了叶子的死亡。她从蚕房二楼“犹如木偶式的、不可思议地”掉下来,既“没有声音……也不起尘埃”,完全是一种“毫无抵抗的,没有生命贯通的自由,是一种无所谓生与死的休止姿态”。“‘哗’的一声,天河似乎落向岛村的胸中”,岛村在雪与火的清刷中“似乎感到离别迫近了”。在第三次造访雪国时岛村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意识到新的人生的开始。这样的结尾很好地诠释了川端的美学精神:宇宙万物,天人合一;生死流转,死就是生。死是最高的艺术,而美是不存在的。在那“冰一般透明的世界里……房子着了火,落下灰烬的声音,听起来也如同电击雷鸣”,震撼人心。叶子的灵魂在“大火”中获得“永生”,同时也拯救了岛村。可见,“在他的作品中,死具有很强的‘此岸性’,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他写死的作品不像西方文学中的同类作品,经常把死作为一处结局,而是更多地将其作为一种开端。”④张石:《川端康成与东方古典》,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年版,第 47页。也就是说,在川端的作品中,描写死往往成为作品的开头,或是主人公某一人生阶段的开始,具有悲剧色彩的“死亡”对他们来说是重生的开始,具有重大的人生意义。
川端从很早就非常喜欢研读禅僧一休的作品,在《我在美丽的日本》里,他向全世界介绍了一休的美学与诗歌,可见一休“佛界易入,魔界难入”的禅宗思想对川端的影响之深。细读川端文学,可以看出《抒情歌》和《睡美人》等作品是深受一休的影响而创作的。《抒情歌》借用一个被人抛弃的女人之口,采用与死人对话的形式去呼唤已经死去的男人,诉说自己的衷肠。作品以“心灵交感”的佛教式思考表现了佛教“轮回转世”的思想。例如,小说描写道:“我喜欢释迦牟尼的前世是白象的传说。那巨大的‘迎火’和放河灯精灵祭的形式,在我看来原本也是很美的。祭祀那些无人凭吊的亡灵,并在河上举行‘驱恶鬼’的仪式,甚至还要进行‘针供养’,这就是日本人。而在其中我感到最为美丽的是一休那颗有关精灵祭的心,他在歌中唱道:山城的瓜呀、茄子呀,都要原汁原味地献给精灵,还有那加茂川的水……”⑤[日 ]川端康成:《抒情歌 》,《川端康成全集 》第 3卷,新潮社 1980年版,第 481-482页。《睡美人》“是川端文学的一个高峰,也可以说是一部具有深刻宗教内涵的宗教小说”①张石:《川端康成与东方古典》,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年,第 157页。。主人公江口作为失去男性功能的老人,在睡美人的身边度过了 5个夜晚。他在依偎并触摸鲜活而又无声地睡着的美人时,沿着性与色的意识流动,回忆起自己一生遇到的所有女性,遂使他衰弱的身心升起一股祈祷之情。作者将吃了安眠药暂时睡着的美女看成“佛”,描述道:“当他们接触到必须睡下的姑娘的肌肤并躺卧在那里时,从心里涌出的也许不仅仅是临近死亡的恐惧,失去青春的哀怨,离德叛道的悔恨,以及成功者常常遇到的家庭不幸。他们恐怕没有能够跪拜的神佛吧?他们紧紧地抱着这裸体的美女,流着冷泪,嚎啕呜咽,并大声呼叫。……如此看来,‘睡美人’不是像佛一样吗?而且躯体是鲜活的。姑娘年青的裸体和气息也许安慰着如此可怜的老人们,使他们感受到了被宽恕的欣喜。”②[日 ]川端康成:《睡美人 》,《川端康成全集 》第 18卷,新潮社 1980年,第 190-191页。将女人、性与佛交织在一起,是一休的独创,一休曾在自己的《狂云集》里留下了《看森美人午睡》的诗作。川端是这样评价一休的:“一休自己把那本诗集,取名《狂云集》,并以‘狂云’为号,在《狂云集》及其续集里,可以读到日本中世的汉诗,特别是禅师的诗,其中有无与伦比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爱情诗,甚至有露骨地描写闺房秘事的艳诗。一休既吃鱼又喝酒,还接近女色,超越了禅宗的清规戒律,把自己从禁锢中解放出来,以反抗当时宗教的束缚,立志要在那因战乱而崩溃了的世道人心中恢复和确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③[日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郑钦民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 43页。对一休的“佛界易入,魔界难入”的解释是:“归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魔界难入’的心情是: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心底里,这也许是命运的必然吧。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然而要进入‘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④[日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郑钦民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 43页。在佛教中,川端格外亲近禅宗,因为“禅宗不崇拜偶像。……只是瞑目,长时间静默,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无。这种‘无’,不是西方的虚无,相反,是万有自在的空,是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⑤[日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郑钦民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 44页。在另一部作品《孤儿的情感》中,川端写道:“你懂得‘无’这种感觉吗?‘无’比所有的存在更广大、更自由实在,我有对‘无’的一种感觉,那就是我对一片我所看不见的枯叶的感觉,不见得比对整个天空的感觉要小。”⑥[日 ]川端康成:《孤儿的感情》,《川端康成全集》第 2卷,新潮社 1980年版,第 171页。川端所谈及的东方推崇的“无”与西方的“虚无”之间的差别,“实际是对与宗教世界密切相通的日本文学之美的传统的独特欣赏”。⑦叶渭渠、千叶宣一等主编:《不灭之美——川端康成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34页。
川端文学的美学基础是东方美,由于东方美又是以佛教思想为基础的,所以,川端文学与佛教、佛经之间有很大的关联。他曾说过自己特别“相信东方的古典”,尤其将佛典看做“世界最大的文学”来敬重,他的文学理想就是以文学的形式表现宗教的幻想,并用自己特有的风格歌颂东方古典的虚幻,以此形成独特的美学风格。由于自己不幸的经历和特殊的成长环境,川端从小就与“死亡”结下不解之缘,过早地懂得了日本式的“悲哀”。再加上日本战败后他不相信现实的世相和风俗,同时目睹了经济复苏、城市化过程对人的异化,他的文学奏起了一曲寻找心灵故乡、拯救失落灵魂的救赎之歌。他的作品在展示东方美、日本美的同时,与西方文学异曲同工,表现了近代化过程中人性的异化,以及要求返回精神家园的主题,从而成为世界文学不朽的经典。
纵览川端的作品,我们发现他所塑造的男性主人公不管是 17岁的高中生“我”,还是 40多岁的公司职员菊治、中年而无所事事的岛村,还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江口、信吾,都是由于某种原因或者性格有缺陷,或者精神寂寞,或者老年孤独,总之,都是现代社会中遭到异化、心灵残缺的一群。为了拯救那孤寂的灵魂,抚平内心的创伤,作者有意设置独特的空间,或是让他们去旅游、探寻,或是在男女的交往中使其深入感受,通过处女崇拜、自然疗伤、回归传统以及宗教的感悟等,最后获得灵魂的拯救,从此开始崭新的人生。从小说的内容来看,故事大多都是描写男女之间的情感——要么是似是而非的爱恋,要么是婚外的恋情与乱伦,要么是公媳之间的情感交往。男主人公大都经历过战争的创伤或心理失衡,他们的灵魂被扭曲,寂寞无助需要安慰,于是,他们寻找女性,希望“自我”能在“母性”的温暖中成长;他们回归自然,希望自己能够借自然之美疗化心理的创伤;回归古典,欲在传统美的故乡里寻找精神的家园,并借助宗教的力量获得心灵的救赎。其结果,他们个个如愿以偿。例如,他们在女性的纯洁、美丽、善良与顽强中求得“自我”生存下去的力量,从而开始崭新的生活。在作者眼中,女性是完美的,她们身上聚集了世间的所有美德,是“母性”的化身,更是男人们所依附的心灵故乡;而男性则不然,他们个个莫名其妙地受到伤害,是遭到现代社会扭曲的心灵“畸形儿”。他们孤独、无助,痛苦而又迷惘,需要寻找心灵的故乡。川端本人就是其中最好的代表。
1933年 9月 10日,古贺春江逝世。好友的离去给川端以强烈的刺激,于是,他在当年的 12月写了一篇短文《临终的眼》。文中在很多地方写到了“死亡”,例如,正冈子规纵令在死亡的痛苦中挣扎,也还是依然执著地为艺术而奋斗;谈到了已经逝世三周年的梶井基次郎;谈到了刚刚逝去的古贺春江。其中谈得最多的还是芥川龙之介,他都那么有成就了还选择了自杀。川端康成在文中引用了芥川龙之介《给一个旧友的手记》中的一句话:“所谓生活能力,其实不过是动物的异名罢了。我这个人也是一个动物。看来对食色都感到腻味,这是逐渐丧失动物的本能的反应。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昨晚同一个卖淫女谈过她的薪水 (!)问题,我深深感到我们人类‘为生活而生活的可悲性’。人若能够自己心甘情愿地进入长眠,即使可能是不幸,但却肯定是平和的。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唯有大自然比持有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丽而又想要自杀,如此自相矛盾。然而,所有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①叶渭渠、千叶宣一等主编:《不灭之美——川端康成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4页。川端康成被芥川龙之介那“临终的眼”深深地震撼了,因为在他看来,是那“‘临终的眼’让芥川龙之介整整思考了两年才下定决心自杀的。或者说,是隐藏在还没下定决心自杀的芥川的身心之中”。所以,川端将自己的这篇短文定名为《临终的眼》。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大会上发表的演说——《我在美丽的日本》中,他再一次提到了“临终的眼”,巧合的是,川端在发表完这篇著名的演说 3年后,即 1972年 4月 16日,也用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见,川端经过一生的努力奋斗,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在文学创作上也达到了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最高境界,他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仪式上的演讲题目是《我在美丽的日本》,而美丽的日本是他用那饱经沧桑的“临终的眼”发现的。
川端康成的文学作品大多创作于 20世纪 20年代至 60年代之间,这个时期正是日本经济迅速发展并开始走向帝国主义、军国主义的时期;也是饱受战争灾难和战败后所遭遇的核弹伤害、生活困难以及工业化所带来的生态危机爆发的时期。社会的急剧变迁、价值体系的崩溃与重构造成大批国民心理失衡。他虽然远离战争、不问政治,耽于古典美的体味之中,但他备受创伤的心灵使他格外关注那些受伤的灵魂;而在男权一直占统治地位的日本社会,男性无疑是各条战线上的主力军,于是,关注他们的生活、捕捉他们的内心世界就成了川端文学表现的主题。由于日本人传统的恋母情结以及作者本人先天的母爱缺失,使他将女性看做美和艺术的化身,并殚精竭虑地塑造各种理想的女性形象。在他看来,女性纯真、柔美、自然,是爱的化身,具有拯救男性的救赎力量。可以说,在日本人浮躁地追赶西方、忘却传统而又处于精神游离的状态中时,川端用文学形式奏起一曲回归传统、融合自然、用宗教来医治心灵创伤的人文关怀之歌。他在自我超度的同时,也超度了众多受伤的灵魂。值得思考的是,川端曾经参与主持的“《文艺时代》中的作品均是对死的探究,足以验证他是怎样的‘一个宗教式生活感情的所有者’。死与所爱之人无关,也无法替代,也无法超越,它只是个人的死。人只是一种走向这种死亡的存在,这种根本性的空虚与绝对孤独,使他将生的拯救寄托于美,而一次性的美中,则产生出放荡的川端文学的肉感性!其推导过程就是:生追求美,美是虚无,虚无即死,死就是美”②叶渭渠、千叶宣一等主编:《不灭之美——川端康成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4页。。他用自我的毁灭践行了他一生所追求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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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05-0115-05
2011-04-06
肖霞 (1963—),女,汉族,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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