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与社会主义:观念与政策争议

2011-04-13 10:38林德山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左翼福利全球化

林德山

(中央编译局 世界社会主义研究所,北京 100032)

全球化与社会主义:观念与政策争议

林德山

(中央编译局 世界社会主义研究所,北京 100032)

在过去几十年里,在由全球化引起的众多争议问题中,全球化时代的社会主义发展空间问题成为左右翼力量之间以及左翼内部不同力量之间论争的一个焦点问题。各种力量围绕该问题的争议是传统的左右翼政治竞争在新的全球化时代的一种继续,因而它不只是体现在意识形态的层面,同时也体现在政治和政策层面。这些争议中充斥着许多矛盾的概念和社会现象。从长远的战略意义上思考社会主义如何应对全球化的问题,需要对这些矛盾的概念和社会现象进行必要的梳理。

全球化;社会主义;观念与政策

一、争议中的不确定性

作为一个命题,社会主义在全球化时代的发展空间涉及到许多概念和社会现象,对它们的不同理解在不同意义上会影响到对该命题的判断,从而使得这一命题带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概念的不确定性

迄今为止争议的各方至少在三个关键性的概念上并没有一个一致的基点,即全球化、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全球化本身是一个发展的、具有多重意义的概念。争议中的不同方往往从不同的逻辑出发突出全球化的不同特性。例如,右翼往往突出的是资本的流动性对传统主权国家能力的侵蚀。而左翼力量内部,社会民主主义的现代化者强调全球化是一种时空剧变,由此强调需要一种新的社会民主主义议程来适应这种变化,而社会民主主义阵营中更为保守的力量以及其他一些更为激进的左翼力量则强调全球化中的不平等性。而该命题中的“社会主义”更是一个模糊的、可以从多重意义上使用的概念:既可以表示一种国家制度,即制度形态的社会主义,也可以表示一种价值观念或一种运动形态的社会主义,还可以表示居于两者之间的一种政策体系。与之相应的是对“资本主义”的理解。在一些语境中,人们往往是从与“资本主义”相对的意义上来谈论“社会主义”的,而其中的“资本主义”意义同样也是不确定的。一些左翼力量论述中与全球化相联的“资本主义”几乎就等同于“新自由主义”。概念上的这种不确定性正是人们围绕诸如“历史终结论”和“社会民主主义世纪的结束”这类曾经轰动一时的论断争论不休的一个重要因素。

2.政治和社会环境的不确定性

政治和社会环境的变化同样直接或间接影响到了全球化时代社会主义的空间的讨论。这里所说的政治环境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即全球政治体系的变化和左右翼政治力量在欧美国家的力量对比关系变化。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冷战体系的变化、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崩溃以及欧美国家新保守主义力量的崛起和社会民主主义力量的相对失落成为这一时期有关全球化与社会主义命题讨论最主要的政治环境。而90年代中后期社会民主党人政治上的复兴使得“第三条道路”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此外,后冷战时代的全球秩序问题、尤其是围绕美国的霸权体系问题也在不同程度上成为左翼论述的一个重要政治因素。同样,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无疑再次影响了这一问题的讨论趣向。政治环境的变化分别为不同时期的全球化与社会主义关系问题的讨论打上了不同的时代烙印。

影响这一问题讨论的最主要社会环境是福利国家的危机及其改革。在20世纪的欧美国家,作为观念和政策体系的社会主义更大程度上是与福利国家相联的。一个时期里,福利国家成为一些左翼力量尤其是社会民主党人践行社会主义价值观念(诸如社会团结和公正)和政策(国家干预经济和对收入的再分配)的一种象征。由此意义上说,经济全球化尤其是资本流动性加强直接威胁到了作为价值观念和政策体系的社会主义的生存空间。因此,福利国家及其改革的进程成为影响全球化时代社会主义空间讨论的最大社会环境。在一些讨论中,对传统福利国家及其改革的态度似乎就代言了对社会主义的态度,尤其是对一些激进左翼力量来说更是如此,他们常常因为社会民主党人支持削减福利和引入市场机制而指责他们新自由主义化。可是,这类福利国家的捍卫者中有一些在20世纪70年代前曾经抨击民主社会主义力量以福利国家来瓦解工人阶级的斗争。其实,福利国家本来就是一个不确定的概念。它既不是一个单一模式,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在不同的国家和政治文化背景下,其演变路径出入很大。用福利国家来代言社会主义的政策体系本身就带有很大的随意性。

3.话语体系的不同

在论争中,不同的政治力量往往使用了不同的话语体系。右派的话语体系是以新自由主义为主导的,而左派则是形形色色,包括社会民主主义、马克思主义以及其他激进左翼思想。这些不同的话语体系表面上虽然都使用了同一的概念,诸如全球化、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等,但它们在内容和逻辑上有很大的出入。话语体系的不同是有关全球化时代社会主义命运讨论中的一个突出现象,它同样使得该问题的讨论充满了不确定性。

二、争议中所体现的主要观念和政策分歧

正如“社会主义”本身在其支持者中呈现为不同的形态一样,有关全球化对社会主义的影响同样可以从制度、观念和政策体系等不同的角度来论证。新右翼的“历史终结论”中所表示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都是从制度形态上讲的,与之相对,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同样也更多是从与资本主义制度相对的意义上论述社会主义的意义的。但在现实政治领域的左右翼力量之间,尤其是在欧洲社会民主主义与温和保守主义力量之间的争议中,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更多表示为观念和政策体系的意义。后者意义上争议涉及许多问题,这里可以主要从经济、社会、政治文化和国际秩序四个方面来概括。

1.全球化时代的国家经济计划和调控能力

战后的一个时期,“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制度和政策体系的发展是与人们对国家计划和控制政策的普遍认可为观念基础的。经济全球化的新发展首先挑战到了这一主导观念。资本流动的加速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经济全球化新发展的主要特征之一,表现为国际直接投资和金融资本的空前发展。资本的权力扩张削弱了传统的基于主权国家的经济调控政策的影响力,由此导致了人们对以计划和控制为特征的社会主义概念和政策的怀疑。这种形势因为苏联东欧体制的崩溃和欧美国家传统福利国家体制的普遍危机而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达到极致。借助这种形势,新自由主义力量取得了在意识形态和政策方面的主导地位。新自由主义宣扬资本和生产流动的加速改变了混合经济的基础,从而也使得传统的国家控制政策失去了基础。

全球化对基于传统主权国家的调控体系及政策方式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放松控制成为一个时期欧美国家政策变革的普遍特征。但新自由主义的方式并不简单就是唯一的答案,伴随资本流动的新的社会不安因素同样也导致了人们对新自由主义思想和政策的怀疑,并由此引发对新的国家和国际调控机制的诉求。事实上,作为一种经济学说和政策方式,新自由主义更大程度上是在与凯恩斯主义政策模式竞争。而正如一些左翼力量所指出的,新自由主义的断言忽视了国家的反应能力。社会民主党人提出的一些新治理主张以及新凯恩斯主义政策方式在一些国家的践行都在不同程度上冲击到新自由主义政策方式的主导地位。90年代中后期,转型中的社会民主主义的现代化者提出通过两个方向的治理改革来建立一种新的调控体制,即一方面向下权力下放以寻求更为灵活和有效的治理,另一方面向上加强对全球共同事务的协调。只是在现实政策领域,欧洲国家的一些社会民主党政府并未能如其所鼓吹的那样真正寻找到一条“第三条道路”。它们在更大程度上迎合了市场而缺少体现其“团结”和“公正”的价值观念的政策手段。

金融危机引发了人们对新自由主义的声讨和对金融市场进行控制的强烈要求。在社会主义者看来,这意味着“社会主义”的思想和政策有了新的意义。但客观地说,国家控制能力因全球化而受到的侵削并未因此而有实质性的改变,伴随资本全球流动的一系列问题也只有通过相应的全球控制体系才有可能得到抑制。而金融危机虽然刺激了大国之间的协调,但它同时也刺激了各国贸易保护主义的发展。现有的国际调控机制远非主权国家调控机制的放大。更重要的是,主张加强经济控制的中左翼力量并没有提供可行的替代性纲领。

2.全球化与社会发展

全球化对有关社会发展的一系列传统观念和制度形成冲击。主要的观念冲突集中在:(1)在全球化时代,社会公正与经济竞争力能够兼容吗?公正与效率的问题是市场经济的一个永恒话题。战后一个时期,福利国家在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相继建立似乎意味着这两者能够在资本主义的政治框架下并存。但这种观念在全球化背景下动摇了,因为按照新自由主义的资本逻辑,任何超市场的干预都被认为是有损于经济竞争力的。但左翼力量强调不受限制的资本流动所产生的社会成本。金融危机似乎支持了后者的观点。(2)市场化是解决社会福利发展瓶颈的必然出路吗?普享型的社会福利的发展曾经被认为是“社会主义”观念和政策践行的结果之一。但在全球化时代,福利国家制度面临危机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在各国普遍进行的改革中,国家权力的下放和市场化是普遍的趋势。包括力主改革的社会民主党人也力图借助市场使福利体制更为灵活和更为有效,但他们并不主张“市场化”。为此,社会民主主义的现代化者提出了“预防性福利国家”的概念。但社会民主主义左翼和其他激进左翼怀疑它究竟是一种观念创新抑或只是一个向市场化妥协的辞令。即使承认它是一种创新观念,也还存在着如何转化为政策的难题。金融危机凸显了全球化时代的社会动荡和不安,促使人们更多地思考社会的和谐发展问题。(3)全球化时代的劳动及社会关系如何发展?劳动关系的有序化是战后欧美国家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它体现了社会权力关系的一种相对平衡,并使得这些国家的整体社会关系趋于稳定。这种相对平衡关系随着全球化时代资本权力的膨胀在渐渐失去。全球资本更为便利的流动使得劳动竞争关系在更大范围内开展,并由此变得更为复杂,过去主要局限在民族国家和地区范围的调控手段更难以有效或可持续。这意味着传统的“社会主义”观念和政策体系基础的削弱。金融危机使得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劳动关系形势更加严峻,各国政府的反应似乎除了加强贸易保护主义外并没有其他有效的手段。

3.全球化的政治文化意义

全球化同样也从政治文化的意义上影响到了此前既已存在的观念之争。20世纪,左右翼之间在政治构建方面的意识分歧主要表现为自由民主制与社会民主制的分野:前者在认同民主和宪制的前提下强调经济和社会生活作为私人领域不应成为政治干预改造的对象,而后者则试图克服前者的弱点,建立一个覆盖全社会的福利国家,保证人们的公民、政治、社会和文化普遍权力。显然,作为一种价值观念的“社会主义”与社会民主制意识有重叠之处。两种观念的实际影响力往往随左右翼政治力量的消长而起伏,战后一个时期里,社会民主制观念显然具有一定强势,而自由民主制处于守势。这种形势的一个重要前提是,在福特主义生产模式扩张背景下,人们对社会大众能够分享经济增长的利益抱更大的乐观态度,这是基于对国家调控和社会福利的有效性的信心。但全球化在渐渐地改变这种前提,因为全球化强烈冲击到了国家经济竞争的主导观念,一种“竟次”的观念在日渐侵蚀欧美国家政府和社会对维持福利国家和社会民主制的信心。如同企业的竞争可以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和通过减少工资、降低劳动保护等降低劳动成本这两种方式进行一样,国家的经济竞争同样存在两种方式,一种是加大对科技和教育的投入,在增加本国人民福利的前提下,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方式提高国家的经济竞争能力,而另一种则是通过竞相降低各种门槛的方式进行,如减少劳动保护、降低税收、降低环境保护的要求等等。后者被人形象地称为“竟次”(race to the bottom)。显然,接受前者有利于维持人们尤其是政府对社会民主制的信心。可在全球竞争日趋加剧和福利国家危机的双重夹击下,资本的所有者日趋强化了竟次的观念并以此影响政府。在这种背景下,自由民主制和社会民主制观念的攻守地位发生了变化。传统的社会民主制观念受到怀疑。这迫使其支持者探寻适应全球化时代的维护社会民主制观念的新的政策方式。

与这种政治意识变化紧密相关的是在价值观方面社会公正观念的变化,包括对社会民主主义的价值观念的冲击。与传统的社会民主制相应的社会公正观着重的是通过一定的制度安排、尤其是通过再分配制度实现一种相对的社会公平。但全球化使得这种传统的分配手段不像过去那么有效了。面对冲击,社会民主党人试图通过提倡一种新的公平观的方式回应挑战。他们一方面日益强调公正的内涵并非是结果公正而更应是一种机会公正,另一方面提出了“更为公平的全球化”目标。这一目标意味着两方面的内容,即对发展中地区来说的更多的机会,对发达国家和全球公司来说的更为明确的规则。不过,所谓的机会公正与保守主义者的主张有一定的重叠之处。最重要的是,如果缺少了制度手段,机会公正是难以真正体现的。后者恰恰是社会民主主义阵营中相对保守的力量以及其他一些激进左翼所强调的。而所谓“更为公平的全球化”有赖于各国之间的相互自律和协调。新的全球金融危机虽然强化了这种观念,但建立一种制度化的机制的前景还远不令人乐观。

4.新的全球秩序

全球化冲击了传统的基于国家主权的国际秩序观。面对国家自主权力所受的冲击,90年代社会民主党人提出了一种全球治理的概念。社会党国际以及各国的社会民主党人都不断表示要加强全球共同问题的协调。全球金融危机进一步促进了这种观念的发展和各国之间的相应努力。

但对此社会主义者存在很大的分歧。事实上,“加强全球合作”诉求中存在两种不同的观念:是实质上的加强全球霸权控制还是促进一种“更为公平的全球化”?迄今为止的这种国际协调更多是在全球经济的强者之间进行的,因而它被人指责为一种全球富人俱乐部,人们认为这种协调事实上强化了全球霸权控制而非促进了更为公平的全球化。尤其是对欧洲国家的一些左翼力量来说,所谓的全球化代表了一种新自由主义化和美国化,因而,反全球化成为了一个时期欧洲左翼的重要活动内容。

事实上,在左翼力量尤其是马克思主义者队伍中,始终存在两种不同方向的应对全球化战略选择。一种是诉求于一种进步主义的民族主义,而另一种则诉求于传统马克思主义所追求的国际主义。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思想中,民族主义是一种历史的范畴,它在显示其特定时代的历史意义的同时也带有局限性。马克思主义者追求的是一种国际主义。20世纪80年代,在新的全球化进程的一些特征刚刚显露之际,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就提出用一种进步主义的民族主义来抵制新自由主义。他们提出要重新研究和评价民族主义,试图剥离民族主义的阶级政治概念,使其成为一个有助于社会转型的概念。为此他们还从早期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理论家奥拓·鲍威尔对民族主义的非经济描述中寻求启示。用进步主义的民族主义来避免社会沦为过分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是这类理论探索的一个基本出发点。但同时也有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坚持用辩证的立场看待民族主义,强调从辩证法和从更广阔的解放背景出发来理解,任何形式的民族主义最终都导向分裂和削弱解放的潜力。他们提出,对全球资本主义的反应必须从与民族相对的全球意义上组织,包括对全球公民社会的组织。[1]与之类似,一些左翼人士提出要用一种全新的体制,如“合作主义”来取代现有的“资本主义”体制。[2]

三、结语:超越全球化战略中的二元思维

有关全球化的观念和政策争议除了显示上述的不确定性意义外,还显示出争论中有关方往往是以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元思维来看待问题:非社会主义即资本主义,非国家控制即市场调节,非社会民主即自由民主等等。笔者以为,作为社会主义者在考虑如何从战略意义上应对全球化的问题时,我们应该超越这样一种二元思维。为此需要认真鉴别一系列关系问题。全球化既是一个客观的进程,也是一个选择的进程。我们需要鉴别哪些要素属于全球化的客观进程,而哪些要素取决于进程中行为者(包括国际组织、国家、政党以及公民社会组织)的选择。同样,在看待全球化对社会主义或对资本主义的影响时,我们也应鉴别哪些属于作为制度形态和作为观念形态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特有的挑战,哪些属于不同社会制度在现时代都会面临的共同问题。而在考虑社会主义应对全球化的战略对策时,应该考虑哪些是我们作为社会主义者应该着力坚持的原则,哪些属于我们可以选择不同尝试的手段。在看待不同力量在全球化问题上的观念和主张时,应该鉴别哪些属于建设性的政策纲领,哪些属于作为人类思维发展不可缺少的批判性的纲领。这样一种鉴别或许能够帮助我们更清醒地认识我们所面临的挑战和机遇。

[1]Barry Ryan&Owven Worth,‘On the contemporary relevance of “leftnationalism”’,Capital&Class,Feb2010,volume 34,issue1.

[2]Carl Ratner,‘Cooperativism:A Social,Economic,and PoliticalAlternative to Capitalism’,Capitalism,Nature,Socialism,Volume20,No.2,June 2009.

Socialism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An Idea or a Policy

LIN De-shan
(Institute of World Socialism,Central Compilation&Translation Bureau,Beijing,100032,China)

In the last decades,the development space of the Socialism in the globalization times has become the focal point in the disputes between the Left and the Right and even inside the left.In fact,this debate among social groups is nothing but the continuation of traditional left-right competition.And there are many contradictory concepts,ideas and phenomena need to adjust and run through.

globalization;socialism;idea;policy

D507

A

1000-2529(2011)04-0058-04

2011-01-20

林德山(1964-),男,湖南华容人,中央编译局世界社会主义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校:文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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