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树松 张成璞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南京军区政治部,江苏 南京 210016)
今天我们该如何研究麦克卢汉?
——麦克卢汉传播学思想的再诠释
汤树松 张成璞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南京军区政治部,江苏 南京 210016)
正如前面两篇文章所指出的那样,研究范式及对麦克卢汉思想与其时代深层关系判断上的偏差成为制约国内麦克卢汉研究走向深入的瓶颈,从而形成了一种将麦克卢汉非历史化的研究倾向,即把麦克卢汉视为一个不仅对其所生活时代的媒介现象作出深刻分析的大师,同时是一位准确预言了其身后所发生的网络时代每个细节的先知。实际上,这种研究只具有有限的意义,而且还存在着神化和夸大麦克卢汉理论贡献的危险。如果把这种研究模式作为麦克卢汉研究的正统,那么我们不仅无法了解麦克卢汉理论的真实面目,更无法对麦克卢汉的理论贡献及思想史地位作出准确的定位。因而,对麦克卢汉的研究不仅是一种简单的思想复述,更是一种在新的历史情境和认识平台上对麦克卢汉理论的充分发掘、梳理和阐明。而要完成后一个任务,就不能仅仅假定麦克卢汉的理论是一个已经完成的对象。我们认为,只有从麦克卢汉思想得以形成的事实依据、思想资源、研究方法、个人信仰及政治立场等视角出发,来重构麦克卢汉的思想,麦克卢汉研究才能产生新的突破。本文试图在这一方法论的支撑下,对麦克卢汉传播学思想中三个重要的论断作一历史性的还原,这也是我们今天准确理解麦克卢汉进而批判性继承其思想中积极成果的前提。
“媒介即讯息”(the media ismessage)这一麦克卢汉的招牌论断是其在 1964出版的《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提出的。作为这一文本研究对象和起点的媒介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是如此定义的:“任何媒介 (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 (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 2003年版,第 33页。按照社会科学通行的属加种差的定义标准,麦克卢汉的这一界定显然是糟糕的,因为在这一定义中我们既没有清楚地得到关于媒介的定义,也没能看明白媒介即讯息究竟想传递何种思想。事实上,围绕这一论断而产生的争论也证明了这一点。造成这一状况的根本原因是麦克卢汉的理论建构缺乏系统性和过于文学化的表述方式,同时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从单个文本的表面字句出发是无法准确理解和把握麦克卢汉思想的。今天,当我们在按照现代社会科学的标准来重构麦克卢汉的思想时,首先必须要透过麦克卢汉那些美文学的表述,把蕴含其中的麦克卢汉没有或者无法准确表达的思想清晰地呈现出来。结合麦克卢汉的整体理论及其后来的相关表述,我们可以发现麦克卢汉的媒介思想大体包含着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麦克卢汉肯定了媒介是一种技术的存在,但他反对将媒介视为一种单纯技术的工具主义理解思路,强调媒介并不是一种纯粹的、与其所承载的内容 (信息)无关的技术形式。在麦克卢汉看来,作为技术的媒介虽然无法决定其所承载的信息的具体生成,但它却是信息呈现自身形态和功能的一种背景性力场或者说“环境”,“技术是人体延伸……每当我们创造一种新技术,我们就创造了一种新环境,我们就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当做我们的文化面具……自石器时代以来,电子人是率先生活在人造环境中的人。前文字时代的人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世界看成是人造的世界。像我们这样的信息环境是人造的环境。看起来,媒介是文化的面具或集体的面具”。①墨利纳罗等编:《麦克卢汉书简》,何道宽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5年版,第 389-390页。简言之,媒介就是人类活动得以布展的第二自然,离开了这个自然,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无从谈起,所以“社会受到更加深刻影响的,是人们借以交流的媒介的性质,而不是交流的内容”。②麦克卢汉、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何道宽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0年版,第 363页。而且,由于媒介未来发展的“整个趋势是走向过程的参与……直接参与经验去体会”,人类社会将变成“一个相互作用的事件的整体场,所有的人都必须参与其间”。③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第 306页。
麦克卢汉把人类社会关系都还原为信息传播关系。在他看来,“一切形式的货物运输和信息传输,包括隐喻的运输和转换……都不只是简单的搬运,而且涉及发讯者、收讯者和讯息的变换和转换”。④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第 127页。人类社会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变革都是媒介的产物,这是因为媒介“任何构造成分的任何组合所引发的力量或速度的增加,本身就是一种破坏力,它必然引起组织的变化”,⑤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第 127-128页。进而“一切意义都随着媒介的加速发展而发生变化,因为一切个人和政治的相互依赖模式都随着任何信息的加速发展而发生变化”。⑥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第 250页。从这些相关表述中,我们发现,麦克卢汉突破了长期以来对媒介的实体性理解思维,反对将媒介理解为一种实体性的技术工具,强调媒介是社会关系的凝结,这一见解在媒介理解史上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和进步。
其次,麦克卢汉认为,作为技术的媒介是一种能够自我演化的生命有机体,其存在形态的变化将不但会影响信息的存在方式,而且也会导致社会存在方式发生相应的变化。由此出发,麦克卢汉形成了一种媒介史观。依据传播方式的不同,麦克卢汉将人类历史依次划分为四个阶段,即口语时期、读写文字时期、机械印刷术和机械媒介时期与电子媒介时期。从这一划分中我们可以看出,麦克卢汉认为技术是社会的“革命的动因”,“历史和科学史可以这样写:它是新技术为旧技术创造新环境的过程。这个过程连续不断”。⑦麦克卢汉,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第 420页。简言之,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媒介技术变迁史。这也是后来许多学者批评他是技术决定论者的重要原因。
麦克卢汉的媒介史观的形成受到了当时在美国本土盛行的技术乌托邦思潮的影响。这一思潮继承了达尔文和斯宾塞的有关思想,将技术视为与人体和自然界一样独立自足的有机体,并认为当时出现的电子技术将创造出一个理想的社会。20世纪 40年代麦克卢汉到达美国之后,深入研究了这一学派代表人物芒福德和西格弗里特·吉迪恩等人的著作,全盘接受了这种技术乐观主义,并且这一学派的相关研究成果成为后来麦克卢汉媒介研究参照的典范,例如《理解媒介》以及此前出版的《机器新娘》,无论分析风格还是内在方法都脱胎于吉迪恩 1945年出版的《机械化挂帅》一书。需要注意的是,芒福德后来放弃了技术乌托邦,开始对技术进行反思,强调技术不是一种能够创造未来理想社会的积极力量,并在《机械的神话》一书中对隐藏在技术背后的权力机制进行了深刻的分析,而麦克卢汉却如后来有的学者批评的那样:“只不过紧紧抓住艺术、感知与机器之间类似的关联,提出技术与文化的一套命题,通过诉诸文学渊源来进行论证与强化,却不幸把它们从整个社会的复杂背景中剥离出来。”⑧参见李洁:《传播技术建构共同体?——从伊尼斯到麦克卢汉》,暨南大学出版社 2009年版,第 114页。
最后,在麦克卢汉对媒介的理解中暗含着一种甚至他本人都未必自觉意识到的历史目的论和历史终结论,这也直接导致了他对现实理解上的保守性和无批判性。在《理解媒介》中,当他把电力媒介界定为作为人的最高系统——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而把此前的媒介定位为人的其他器官的延伸时,在这一划分中实际上暗含着一种目的论,即把电力媒介规定为媒介发展的最高形态,从而间接地把当代资本主义视为人类历史发展的最后阶段。这一判断与他的理论立场和政治取向有着密切的关联。对比麦克卢汉和其同事伊尼斯的分野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清麦克卢汉的政治和理论立场。伊尼斯始终保持着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独立品格,强调学者的社会职责,反对学者成为不深入研究问题而一味迎合当局的“社会庸医”,并身体力行捍卫加拿大大学在长期发展过程所形成的——学术应该是自由最后的避难所——传统,而备受后世学者推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伊尼斯在其学术研究过程中始终对美国的文化霸权和政治经济霸权保持着高度警惕,主张通过独立的学术研究、独立的思想机构和学术研究范式的革新来抵抗美国的霸权。而麦克卢汉一到美国,就一改此前关于美国落后的印象,认为“这麦迪逊城里的文化也许超过了整个加拿大的文化。我不得不抛弃原来对美国人的看法,而且要赶快抛弃”,①马尔尚:《麦克卢汉:媒介及信使》,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3年,第 49页。主动与美国当时的主流媒体和市场保持着一种深度的共谋关系,放弃了知识分子独立探索的立场,竭力迎合大众的口味,对美国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欢迎态度,鼓吹美国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甚至连保守主义代表人物丹尼尔·贝尔都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享乐主义时代还有它胜任的预言家——马歇尔·麦克卢汉。享乐主义时代是市场的时代。……麦克卢汉这位作家不仅能利用编码方法为享乐主义时代下定义,而且在自己的文体中试用一套入时的公式,把这种时代的思想用号码表示出来……总之,马歇尔·麦克卢汉在很多方面是在为人类的梦想做广告。”②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三联书店 1989年版,第 121页。从贝尔的这一反应中,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与麦克卢汉同时代的一些学院派知识分子对其极其反感,甚至不惜撰文对其进行人身攻击了。
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视麦克卢汉关于媒介的思想时,必须看到他对媒介理解最重要的贡献就是改变了人们把媒介当做单纯技术的工具主义理解模式,深化了对技术在传播中所起作用的认识;至于麦克卢汉那种未必具有理论自觉的、把技术规定为社会历史发展决定力量的技术决定论倾向,及与其相关的历史目的论和历史终结论,这些谬误则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自我显露。
在《理解媒介》中,麦克卢汉对媒介的“冷 /热”二分法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他借用日常生活中的俚语,把手稿、电话、电视、口语等清晰度低的媒介称为“冷媒介”,而把拼音文字、印刷品、广播等清晰度高的媒介称为“热媒介”。“冷媒介”之所以“冷”是因为它们提供的信息清晰度偏低,从而受众在传播过程中拥有较大的自主空间,而“热媒介”之所以热则在于它们提供了高清晰度的信息,但却剥夺了受众深度参与的可能性。尽管这一区分随着《理解媒介》的畅销而广为人知,但是却令专业学者“堕入五里雾中”,③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第 25页。因为他把“印刷归入热媒介,电视归入冷媒介。完全有把握弄清这种区别意义何在的批评家,可真是百里挑一”。④参见拉姆潘:《永恒的现在》,载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第 3页。为此,在该书的第二版序言中,麦克卢汉又专门进行了解说,然而这个解释是一个典型的麦克卢汉式的解释——顾左右而言他,结果可想而知——依旧未能提供一个彻底解决争论的解释。这似乎是麦克卢汉许多思想的命运的一个缩影,尽管被广为传播,但“在诠释他的文本的学人之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完全弄清他究竟想说什么。他们只是猜想他的思想撞击出什么重要的东西,然而多半的时候他们只是把他解释成传播理论的兜售者,而且把他的语言变为适合自己使用的东西”。⑤参见拉姆潘:《永恒的现在》,载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第 3页。
对麦克卢汉的生平和思想经历作一梳理,我们就不难发现,诸如“冷/热”媒介一类的思想之所以能够广泛传播,一方面乃是大众媒介开足马力宣传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许多文本都是面向市场和大众的畅销书而非严格的学术理论著作。在这些书中,文学批评家出身的麦克卢汉敏锐地捕捉电力媒介来临之后,人们的经验结构、情感结构乃至观念结构的重大变化,并将这些用过度的修辞学包装出来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象传达给大众。换言之,麦克卢汉的思想根本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理论,因而注定是无法诠释清楚的。⑥参见张亮:《学术“超男”麦克卢汉的那些事》,《文景》2011年第 3期。
“冷 /热媒介”这一案例清晰地表明了,今天我们在理解麦克卢汉的时候,必须要对他那过于散文化的表述风格、身份定位 (写作取向)及支持其进行研究的方法论进行理性反思,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他的思想作出合适的评价。
首先,麦克卢汉散文化的诗性表述风格是其所接受的思想训练和自身定位的直接结果。正如麦克卢汉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在学术训练上接受的是传统的人文科学,而不是以严格概念来对对象进行研究的现代社会科学。同时,其在大学期间所接受的文学批评和对象征主义的推崇,使得其更擅长于用文学意象而不是用逻辑概念来观察和表述现实。这一表述方式的好处就是满足了那些浅尝辄止的大众的胃口,并且能够迅速抓住他们的眼球,而这也正是麦克卢汉的写作立场——面向大众和市场——所欲追求的效果。实际上,我们今天对麦克卢汉的许多争论源于对其身份判断上的模糊。由于时隔久远,而且经他本人授意由媒体附加在他名字上的那一大串震铄古今的名号,很容易让今天的人们产生一种先入为主的错觉:误把麦克卢汉视为一个严肃的学者,从而影响了对其理论深度的判断。事实上,麦克卢汉不过就是一个类似于今天国内那些在大众传媒前进行常识普及的学术明星——虽然不少人头上顶着一个大学教授的职称,但是他们写的那些书究竟有多少是严肃的具有深度的学术著作呢?事实上,麦克卢汉所写的大多数文本与这些人写的书并无差别!
表面看起来,选择何种表述方式似乎是学者的私人习惯问题,但是表述方式实际上涉及学者对社会的责任问题。正如我国学者黄裕生教授指出的那样:“作为一个分工阶层,学者的首要任务在于以严肃的态度进行学术研究,以严谨的语言表达学术观点,以严密的论证发表学术著作。……学者工作的散文化,不可避免地将误导公众普遍沉湎于由散文表达出来的那些庸常而平面的主观世界,并习惯于接受和满足于这种似是而非的主观世界。结果将是,学者的工作不仅无助于共同体公众走向理性与成熟,而且反而妨碍了公众走向理性与成熟。”①黄裕生:《反对散文及其他》,《文景》2009年第 5期。显然,在麦克卢汉那里,这种社会责任感是处于缺失状态的,因为对个人名利和社会地位的追求是其进行媒介研究的主要动力。
其次,以何种方法对媒介进行研究,对于这一问题麦克卢汉从来就不曾有过自觉的意识。他既无法像他的同事伊尼斯那样通过大量的实证研究来对媒介进行历史的分析,也不曾对媒介自身的运行机制及其与时代的关系进行透视,而只能过分依赖新批评的方法,用媒介现象来解释媒介现象,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纵横捭阖,肆意在各个学科之间穿梭迂回,但是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那样:“我没有任何理论。我只观察,发现轮廓、力线和压力。”②墨利纳罗等编:《麦克卢汉书简》,第 514页。而麦克卢汉的这一分析模式还隐藏着一个后果,它“转移了人们对权力与力量之间的关系在社会——历史世界中的影响的注意力……在理论上忽视大众传播对象征意义的生产和对各主导性社会关系维系方面所起到的作用,这种情况排斥了与体制、文化和意识形态的组织相关的各种批判性问题”,③史蒂文森:《认识媒介文化》,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 2001年版,第 199页。从而完成了对资本主义当下现实的辩护。
切特罗姆则进一步指出,麦克卢汉对媒介的研究,“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视觉的花招而不是真正的社会理论”,他“抹杀或曲解形成传播媒介机构的真正历史的和社会学的因素,代之以神话学……虽然他是想通过传播媒介追踪人类文化的发展,他的历史学却难以置信地缺乏真正的人民。他沉湎于自己作为一个冷静超然的科学家的形象,因为他看到,在当今时代谁能作出科学的解释谁就能享有威望,而他是追求这种威望的。在麦克卢汉科学主义金字招牌之后,实际上是把传播的历史变成了诱惑人的叙事文,并向人们宣扬,我们只有首先屈服才能得救”。④切特罗姆:《传播媒介与美国人的思想——从莫尔斯到麦克卢汉》,曹静生等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1991年,第 194-195页。
自从 20世纪 30年代中期皈依天主教之后,麦克卢汉毕生忠实遵守天主教的宗教仪式、生活方式和思维规范,正如后来他一再强调的那样,“我是天主教徒,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是犹太人,我研究媒介,认为我们大家在政治上是一家人”。⑤墨利纳罗等编:《麦克卢汉书简》,第 560页。如果不理解这一点,我们就无法准确把握其所提出的再部落化和地球村的具体所指及其背后所隐藏的历史哲学结论和政治推论了。
根据天主教教义,人类历史是一个不断努力救赎重返伊甸园的历程。但是如何获取上帝对人类灵魂的拯救,再次返回伊甸园,成了历代天主教思想家们思考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中世纪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提出了一个被后世称为“托马斯主义”的解决方案:在吸收了奥古斯丁“道成肉身”学说的基础上,阿奎那将基督的救世教义转换为“通过何种途径人类才能得到拯救”,即将救赎的重点放在了对救赎路径的寻求上。阿奎那对这一路径的论证是按照严格的认识论路线进行的,他认为人类如果想获得拯救,首先就必须要有关于拯救的意识,完成从肉身到灵魂的飞跃。那么连接肉体和灵魂的媒介是什么呢?语言 (交流)和 (个体)感知。但是在人类被逐出伊甸园之后,人类就丧失了原初那种可以与上帝直接进行意识互动的能力,因此人类如想重返伊甸园,首要的便是修复自己的感知能力,改进彼此之间的交流方式,争取达到一种心灵感应的交流效果。因为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够共享各自的观念与经验,彼此之间的意识才能够进行明白无误的直接交流——亦即是天主教徒所期望的“天使传心术”——届时人类便可以重返伊甸园了。这一思想对自称为“最后一个托马斯主义者”的麦克卢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寻找通往天主教徒所憧憬的伊甸园的完美媒介便成了麦克卢汉的终极目标了。
麦克卢汉秉承了宗教中那个世代流传的信念,即认为“交流的任务就是要超越符号——肢体,要深入到其背后,要高于符号——肢体,以直接得到纯粹的意义——思想——头脑”,①彼得斯:《交流的无奈:传播思想史》,何道宽译,华夏出版社 2003年版,第 59页。同时他也接受了现代天主教神学家吉尔松的关于现代技术的发展将有可能为我们提供一条通往天国的道路的观念。因此我们便明白了麦克卢汉为何将媒介对个体心理的影响作为自己观察媒介的轴心,以及为什么对技术乌托邦主义毫无保留地加以接受的原因了。因为他把电子媒介视为实现意义——思想——头脑交流梦想的中介。19世纪诞生的电报和无线电技术曾经引发了人们对远距离心灵感应的狂热追求,但是这一梦想后来被现实无情地否定了。20世纪 50、60年代新兴的计算机技术令麦克卢汉欣喜若狂,认为这一技术将为人类带来福音,因为“如果用电脑可以获得数码反馈,为什么不可以实现思想的反馈呢?凭借电脑,从逻辑上说,我们可以从翻译语言过渡到完全绕开语言,去求得一种与柏格森预见的无疑是相似的、不可分割的宇宙无意识。因此,电脑预示了这样一个前景:技术产生的普世理解和同一,对宇宙理性的浓厚兴趣。这种状况可以把人类家庭结为一体,开创永恒的和谐与和平。这是电脑真正适合的运用……用来加速发现的过程,用来协调地球——最终还要加上星系——的环境和能量。电子媒介的发展终于使心理上的公共整合成为可能”,②麦克卢汉、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第 394页。“计算机以技术给人展示了世界大识大同的圣灵降临的希望……无语言状况可能会赋予人一种永恒的集体和谐与太平”。③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第 117页。
实际上,天主教的相关思想不仅影响了麦克卢汉对现实的认知和判断,而且在逻辑上也构成了他对媒介形态进行分期和划分人类历史发展阶段的直接参照系。与天主教将人类历史发展划分为“伊甸园——被逐出伊甸园—重返伊甸园”三个阶段相对应,麦克卢汉认为人的感知能力也经历了“完整——分裂——重新完整”三个阶段,进而他提出那个著名的关于人类历史发展的“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的论断。麦克卢汉认为,生活在远古时代的人们尽管四处迁徙,以采集和狩猎为生,但是他们对世界的感知却是完整的,因而是完整的人,并将这一生存状态称之为部落化。但很不幸的是,分工的出现和拼音文字的发明破坏了这种状态,使人类进入了一个非部落化的发展阶段,而机械印刷术和工业化的发展更是将这种非部落化状态推向极端,人类对世界感知的原初完整性被打破了,人也被分裂切割,开始变得残缺不全。而其生活的时代所出现的电子媒介“终于使心理上的公共整合成为可能。人结合为一体,形成统一的、无所不包的意识之前,人始终是支离破碎的。从基督教的意义上说,这就是对基督神秘身体的一种新的解释。毕竟基督是人的终极延伸”。④麦克卢汉、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第 394页。换言之,电子媒介在麦克卢汉眼里就是那个实现人类天使般透明交流状态的完美媒介,通过电子媒介,人类使自己的感知方式重新整体化,人类便再次回到远古时代的那种部落化的生存状态,这便是麦克卢汉所称的再部落化。
诚如切特罗姆所言,“麦克卢汉的成熟理论基于一种新版基督教神话之上”,⑤切特罗姆:《传播媒介与美国人的思想——从莫尔斯到麦克卢汉》,第 188页。部落化——非部落化—再部落化不过是麦克卢汉对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一种描述。尽管后来的许多学者对其中的技术决定论并不赞同,但是还是对这一过程图景持一种宽容性的理解态度,认为它在某种意义上表达了人们渴望扬弃资本主义高度发展所导致的异化现象。实际上,这一图景本质上并无新意,不过是天主教“伊甸园——被逐出伊甸园——重回伊甸园”这一意识形态的媒介版,而蕴含其中的历史哲学结论则是极端保守和反动的。因为当代发达资本主义就是麦克卢汉所说的重新部落化阶段,也即天主教所渴望重新回到的伊甸园或者新批评学派所憧憬的田园牧歌般的自然共同体状态!而与再部落化密切相关的地球村,人们往往认为它仅仅是对由现代通信技术所导致的全球一体化状态的描述,而对它隐而未彰的历史哲学结论和政治意味缺乏足够的认识,即作为重新部落化结果的地球村必将是资本主义式的!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从传播学的角度提出的‘地球村’,本来是有用的科学概念,但在全球资本主义现实的条件下,它变成了一个极为反动的概念,它意味着美国之外的全球将成为美国资本家可以随便出入的后花园。”⑥胡大平:《具体地历史地理解全球化和当代中国的实践》,《哲学研究》2000年第 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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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4145[2011]04-0013—05
2011-01-23
汤树松,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张成璞,南京军区政治部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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