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的文本价值、人物原型及其写作立场

2011-04-13 01:30
关键词:后母曹七巧金锁记

钱 虹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妇女研究中心,上海 200092)

《金锁记》的文本价值、人物原型及其写作立场

钱 虹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妇女研究中心,上海 200092)

1943年岁末发表的中篇小说《金锁记》,使张爱玲“一夕成名”。此后她不仅将此小说亲自译为英文版,而且还用英文创作了无论故事情节还是人物塑造都与《金锁记》甚为相似的长篇小说《怨女》,之后又将其译为中文版,于60年代中期在台港连载,风行一时。一个40年代就已经耳熟能详的人格变态、人性扭曲的“衣锦妖怪”故事,作者为何“四度易稿”,一再“翻版”?这在作者的创作生涯中也实属罕见。本文从叙事层面及人物形象出发,对于《金锁记》用双语不断重写的创作奥秘作了探究;针对其女主人公曹七巧的人物原型作了辨析;以及对作者隐匿于《金锁记》中或隐或显的“复仇”心理动机作了解剖与还原。

张爱玲《金锁记》;文本价值;人物原型;创作奥秘

1943年岁末的上海滩上,一位年仅二十多岁的女子在《杂志》月刊上连载发表了一篇小说,题曰《金锁记》,署名张爱玲。她不仅因此令人讶异地迅速红遍海上文坛,而且很快就收获了诸多好评。

从《金锁记》收获的好评中,分量最重的,无疑当属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化名“迅雨”,于1944年5月发表的长篇评论《论张爱玲的小说》。傅雷先生多以法国文学翻译著称,评论文字十分少见,但他却不吝篇幅,以文学家的审美敏感、艺术品味,慧眼独具地发现了张爱玲作品的稀罕价值。他一开始就用“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的评语对于这位横空出世的陌生作者发出了赞叹。接下来他称《金锁记》“是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在对《金锁记》的人物及其艺术特色作了详细而又精辟的论述之后,他发表了如下结论:“毫无疑问,《金琐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美之作,颇有《猎人笔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①

无独有偶,将近20年之后,夏志清先生在其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也以41页的罕见篇幅,对张爱玲及其作品作出了高度评价。“在这本专论中,夏推崇张为世出的天才,更赞誉《金锁记》为中国文学仅见的中篇杰作。”[1]在夏著《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文版,他的原话译为:“《金锁记》长达50页,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2]

一、《金锁记》为何“四度易稿”不断重写?

除了评论家、文学史家对《金锁记》大加肯定与赞赏外,张爱玲本人也对这部3万余字的小说重视有加:她的第一部小说集《传奇》于1944年8月初版,打头的篇目即为《金锁记》。②此书于同年9月再版。再版的《传奇》不仅换上了好友炎樱设计的封面,加上了作者的玉照和《再版的话》,更值得注意的是其编排虽有一些变化,但《金锁记》领衔的头牌地位岿然不动,③可见作者对此篇作品的重视程度。不仅如此,“《金锁记》使张一夕成名,后来更亲自译成英文。”[3]关于《金锁记》的英文版众说纷纭,④比较可靠的明证目前有两份:一为董桥所言:“1968年夏天,夏(志清)先生正在校阅张爱玲自己翻译的《金锁记》,在一封给张爱玲的信上引录了五处原文和译文同她商榷。”[4]二是刘绍铭在谈英译《倾城之恋》时提到,“《金锁记》英译本,要到1971年才出现。译文是作者手笔,收在夏志清编译的《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Stories》,哥伦比亚大学出版。”[5]二者所说的时间之所以迥异,主要原因在于前者的时间为夏志清校阅《金锁记》英译稿之时,而张爱玲亲自操刀《金锁记》中译英的时间当应更早;后者的时间则为包括《金锁记》在内的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集的出版时间,二者并不矛盾。而在此之前,张爱玲用英文创作的“The Rouge of Morth”(中文版名为《怨女》)一书于1967年在英国出版,“中文版的《怨女》已在台港连载,风行一时了。”[6]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怨女》的故事以上海滩上一个市井女人银娣的曲折人生经历为线索,“叙述她如何自一个娇嗔不群的少女,变成一个恶毒尖诮的怨妇”;“小说简直就是张早年杰作《金锁记》(1943)的翻版”;只不过与《金锁记》先中文后英文的顺序相反,“60年代张爱玲以英文创作《怨女》后,又把它译回中文”;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在24年里,她用两种语言,把同样的故事写了4次。”[7]德国汉学家顾彬也提到:“这篇小说作者四度易稿,其中一次是1967年用英文写的”。[8]

一篇上世纪40年代的旧作,作者为何要在二十四年当中“四度易稿”?虽然她在60年代末也曾改写过另两部小说:《十八春》(1949)与《小艾》(1951),但像《金锁记》这样用母语和英文一再“翻版”,在张爱玲的小说创作中,即便是其成名作,也似乎很难用作者对此特别偏嗜来解释。从《金锁记》到《怨女》成了令人生疑的文本案例。王德威曾提出过疑问:“从《金锁记》到《怨女》,从中文到英文,张爱玲为什么不断写着同一个故事?我们也许可以从客观条件中找到解释。由于此前的两本英文小说都不成功(指《秧歌》和《赤地之恋》——笔者注)张亟须写出一部有突破性的作品,好建立口碑。像《金锁记》般的题材或许提供了最佳机会:故事所包罗的东方色彩、家族传奇、女性人物等,对西方读者应当都是‘卖点’。除此,回顾多年前《金锁记》在上海滩造成的轰动,张也必定希望如法炮制,再赢得西方读者的青睐。”[9]

但这毕竟只是臆测。事实是,《金锁记》英文版出版后非但未引起西方读者的青睐,甚至反响不佳。⑤王德威又指出,“驱使张爱玲重复自己,并视翻译与重写为艺术上的必然。……张也许是想藉不断书写老上海,来救赎她日益模糊的记忆。上海的街头巷尾,亭子间石库门、中西夹杂的风情、日夜喧嚷的市声、节庆仪式、青楼文化,混合麻油味儿、药草味儿,及鸦片烟香的没落家族……都一一化为《怨女》的背景。”[10]

这毕竟也还是臆测。当然也可以从心理分析学的角度,“推敲张爱玲一再‘重写’的冲动,在于她的原始创伤(trauma),找寻自圆其说的解释。”[11]问题是,张爱玲的“原始创伤(trauma)”究竟是什么?它何以成为作者始终耿耿于怀、以致不断通过“重写”而达到心理渲泄的创作动力?

所以,还是回到《金锁记》本身,从其叙事层面与人物原型出发,来探究张爱玲一再“故事新编”的创作心理动机何在。

二、李家“故事”?胡家“庶母”?

先回到《金锁记》的叙事本身。《金锁记》描写了女主人公曹七巧一生的曲折命运及其人性扭曲、心理变态的过程。七巧本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泼辣而健壮,因其哥嫂为省一笔嫁奁而嫁给了大户姜家患有先天性软骨病的二少爷,不仅失去人伦之乐,而且备受众人歧视和情感压抑,抚养着长白、长安一对儿女,苦苦熬到夫死公亡之后,终于分得一笔不菲的家产而独立门户。然而长期的情感压抑扭曲了其原本良善的人性,她紧攥着家财而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变得极其自私乖戾又刻毒残忍,甚至变态到亲手扼杀自己的一对儿女的婚姻。《金锁记》里的曹七巧,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换来了一具黄金的枷锁,她戴着这具黄金的枷锁度过了扭曲而又疯狂的后半生。张爱玲的小说自由出入于雅俗、古今之间,深得古典小说的语言意蕴,精致含蓄,俗白华美而又色彩鲜明;加之小说中繁复生动的意象描写,既刻画了人物心理,又营构了情景氛围,表现出作者高超的现代叙事技巧。

傅雷先生曾指出:“《金锁记》的材料大部分是间接得来的:人物和作者之间,时代,环境,心理,都距离甚远,使她不得不丢开自己,努力去生活在人物身上,顺着情欲发展的逻辑,尽往第三者的个性里钻。于是她触及了鲜血淋漓的现实。”①写作《金锁记》之时,作者不过20多岁,如果没有深刻的生活体验,很难想象她能驾驭如此复杂的家庭生活场景,塑造出如此非凡的人物典型来。关于《金锁记》的生活原型,目前坊间有各种不同版本,比较可靠的依据主要来自张爱玲唯一的弟弟张子静的《我的姊姊张爱玲》。其中提供了姜家的“故事”实为李家的“素材”:《金锁记》是以他们太外祖父李鸿章次子李经述一家生活为背景的,小说中的姜公馆即李公馆;大爷叫李国杰,主持过招商局。小说的女主人公曹七巧和其丈夫姜二爷的原型,即李国杰患软骨症的三弟和从老家合肥乡下娶的妻子。众所周知,早在张爱玲出生之前,其祖母李菊耦已于1912年仙逝,三年后其父母才奉旨成婚,她又怎会知道李家的事呢?该书解释为她曾与李国杰妻子多次聊天闲谈,因而得知了李经述大家庭中的许多事情:

“李鸿章的嫡长子李经述,‘承袭一等肃毅侯爵’。但李鸿章去世次年二月他就‘以哀毁’。1904年8月,李经述的长子李国杰也承袭爵位。这一房的故事,我姐姐写成了《金锁记》。

“1943年11月,我姐姐在《杂志》月刊发表《金锁记》这篇近四万字的小说。当时她24岁,我23岁。我一看就知道,书中的故事和人物脱胎于李鸿章次子李经述的家中,因为在那之前很多年,我姐姐和我就已经走进了《金锁记》的生活中,和小说里的‘曹七巧’、‘三爷’、‘长安’、‘长白’打过照面……书中的姜公馆指的就是李经述的家,‘换朝代’指的是1911年民国建立。”[12]

但这只能说是张子静作为作者的弟弟看了小说后产生的家族联想。至于张爱玲因写《金锁记》而得罪了李家的诸多子孙,这原本属于张、李两家的家庭私事,旁人无从置喙。但要说姜家的故事即李家的真事,恐怕很难令人置信。事实上,李家后人也多次否认,据《晚清第一家——李鸿章家族》的作者采访李家后人所记:

目前李家辈分最高的一位老人李国光(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的孙子)说“:张爱玲写的不完全是事实!有些是乱讲!别听她的!”(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

李鸿章的玄孙李道桦、邵玉桢夫妇还告诉笔者“:张爱玲的《金锁记》发表后,我们父母是很有意见的,因为里面的内容是在影射李家,但又与事实出入甚大。我父母之所以没有站出来反驳,一来是看她那时要靠写作吃饭,父母又离婚了,小姑娘一个,也就不去计较了;二来她写的是小说,不用真名真姓,也就更没有必要追究。但李家人的这种态度,却被他们认为李家人不读书,根本不知道她写了那些小说,这真是笑话。”[13]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实际上已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文学问题:即《金锁记》并非写实小说,⑥所以,张爱玲至多只是以李公馆的人物关系为蓝本而“虚构”了一个姜公馆。其中虽有李国杰那个患软骨症的三弟和从老家合肥乡下娶的妻子的某些影子,但这并不排斥七巧还有另外的人物原型。患软骨症的三爷及其合肥乡下娶的妻子,只是给张爱玲写《金锁记》提供了某种启示或是一种借用,这只是一种外在的巧合。曹七巧是《金锁记》的女主人公,如此性格泼辣、乖戾而疯狂的艺术典型,其成功塑造无论如何绝非现实中人物的简单对号入座。真正的人物原型应该另有其人。

于是,有人便滔滔不绝地举出了胡家“庶母”。一位名为“欣欣迷”的作者发表了一篇长文《<金锁记>中七巧的人物原型》,言之凿凿地断言:“七巧的原型,我认为就是胡兰成的庶母。”并且,“将《今生今世》中胡兰成对其庶母的记述与《金锁记》中有关七巧的描写对比,罗列出两人的身世经历相似之处,以证明我的判断”。所谓“两人的身世经历相似之处”,该文振振有词地举出七点例证,诸如:一、两人都出生于小镇上富裕人家。二、两人的婚事都是被家中半骗半卖。三、两人都经历了不正常的婚姻生活。四、两人同样早死了丈夫,同样面临族人的争夺家产,只是因为两人的据理相争相闹,才得以保住自己名分下的应得家产。五、两人所嫁非人,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可两人始终盼望渴望真正的爱情,都存心尝试,却终归于失败。六、两人对娘家的态度也如出一辙,对娘家人是又恨又怜,恨的是当初所嫁非人,家中只图嫁出了事,现在来往只为得点好处,怜的是如今的巴结相,内心不想帮可还是要帮。七、两人同有一双儿女,且都无出息。[14]

不过,“七巧的原型就是胡兰成的庶母”这样的断言,实属无稽之谈。因为,《金锁记》写于1943年10月,它完成之时,正在南京的胡兰成还根本不知道世上有张爱玲这样一位“民国女子”。据胡兰成《今生今世》交待:他是在南京看到了苏青所寄的《天地》月刊(应为第2期——笔者注)上的小说《封锁》,才知道“张爱玲”的。于是,他写信去问苏青“张爱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15]查苏青创办的天地出版社兼《天地》月刊于1943年10月10日在上海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160号601室挂牌开业。既如此,等《天地》月刊第二期(即登载《封锁》的那期)印出来,主编再寄给胡兰成,胡看到《封锁》写信去问苏青,苏再回信,无论如何也应该是1943年11月下旬了,而此时,《金锁记》已经在《杂志》第11期上面世了,张爱玲从何处得知胡家“庶母”之事?说“七巧的原型就是胡兰成的庶母”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因此,“七巧的原型就是胡兰成的庶母”显然可以排除在外。那么,曹七巧的人物原型究竟与谁更为相似呢?

三、曹七巧:“最可恶的母亲”典型

杨义先生曾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张爱玲是一位“洋场社会的仕女画家”,在《金锁记》中“它笔不稍懈地剖析了一个卑微凄楚的女人,在黄金的枷锁下如何异化为丧失人性的衣锦妖怪。她身兼黄金枷锁的主人和奴隶,自以为主人,实则是奴隶,在完成自己丑恶的悲剧中制造着亲近者的惨酷的悲剧。”[16]问题在于,作者为何要塑造这样一位“丧失人性的衣锦妖怪”?作者下笔时,是否有将穷凶极恶的七巧“妖怪化”的写作快感?

毫无疑问,曹七巧这个人物的言行举止是打开《金锁记》创作奥秘的钥匙。

我以为,无论是傅雷先生的“情欲压抑说”,还是夏志清教授的“道德上的恐怖论”,⑦都容易使人对曹七巧产生一种误解,从而忘记了她的最主要身份:一个染上了鸦片瘾的母亲,她有一对儿女。这一身份其实从小说一开始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姜公馆的丫头小双和凤箫的议论中就已经点明给读者了:小双说了七巧嫁给“残废”的二爷的原委,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凤箫其实话里有话:“既然二爷是个残废,那她的一对儿女,是二爷的亲骨肉吗?”可惜小双毕竟是个丫头,所以答非所问。⑧天亮后,大房、三房媳妇玳珍和兰仙去给老太太请安,兰仙问起为何不见二嫂,玳珍便作了个抽大烟的手势,说:“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后来七巧到了,老太太还没醒,妯娌三人在起坐间里说笑。闲话中七巧诉苦一晚上孤寂,玳珍讥讽她“怎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17]这个一对儿女是否“亲生”的问题便成了疑团。“七巧炽烈的复仇欲望及过人的精力,这些都是使七巧成为现代小说中最可恶的母亲的要素”。[18]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鸦片鬼、一个阴鸷刻薄的“最可恶的母亲”!越往后,七巧越是口口声声说“孤儿寡妇”不能任人欺负,并以“娘”的身份肆意践踏长安、长白的人身权利,干涉其婚恋嫁娶,毫无一丁点儿母性的她与长白、长安的亲情关系就越是匪夷所思,令人生疑,如同她躺在烟榻上诱惑长白透露床第秘密时所说:“我也养不出那们样的儿子!”[19]。夏志清教授认为,“七巧和女儿长安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冲突,最能显出《金锁记》的悲剧的力量。”[20]这使我们不能不由七巧与长安的母女关系及其悲剧联想到现实生活中张爱玲与其继母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冲突和决裂:

据张爱玲在《私语》中记载,在夏夜的小阳台上,当姑姑把父亲准备迎娶后母进门的消息告诉她时:“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21]但继母最终还是进了张家的门。

对这位后母的反感乃至刻骨铭心的心灵创伤,是张爱玲少女时代难以忘却的精神凌迟与奇耻大辱。她后来在《童言无忌》中记下了两桩后母“劣迹”:一是她带着两箱子穿剩的旧衣服陪嫁过来,以致“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混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22]由此,在《金锁记》中,长安进了沪范女中,“换上了蓝爱国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23]字里行间显然带着叙事者“雪耻解恨”的向往和期盼。多年以后,她在台湾版《张爱玲全集》自述生平时写道:自己当年穿着后母的旧旗袍,“有些领口都磨破了。只有两件蓝布大褂是我自己的。在被称为贵族化的教会女校上学,确实相当难堪。学校里一度酝酿着要制定校服,……议论纷纷,我始终不置一词,心里非常渴望有校服,……结果学校当局没通过,作罢了。”[24]作者没能穿上非常渴望的蓝布校服,在《金锁记》中“换”到了长安的身上。

二是“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过得是何等样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25]弟弟在后母的管束下变成了一个百无聊赖的“无事人”,“逃学,忤逆,没志气”,使做姐姐的“比谁都气愤”和痛心,以致在他遭打后为他流泪;而“有一天我要报仇”的赌咒发誓,恰恰透露出张爱玲的“复仇”愿望,给她日后以笔作为“复仇”武器埋下了伏笔。

在《金锁记》中,七巧种种无事生非、不断寻衅生事、以侮辱、骂人为快事的行为,以及诅咒长大成人的长安许多不堪入耳的浑话,或许在作者那位阴鸷狭隘、暴躁扭曲的后母以及受其挑拨离间的父亲那里,都可以找到注脚。在散文《私语》中,张爱玲记下了因为向父亲提出留学的要求遭到父亲拒绝,后母在旁添油加醋、谩骂亲生母亲的事:

“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虽然我并没觉得我的态度有显著的改变,父亲却觉得了。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那一边。我把事情弄得更糟,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他发脾气,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26]

张爱玲因为“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在母亲家里住了两周,结果被后母当众打耳光并栽赃陷害而致使她遭父亲的毒打与囚禁,终使她与家庭彻底决裂的记载,也表明作者已用笔将后母与她所憎厌的那个家庭钉上了耻辱柱:

如前所述,美英德国家在制造业税制结构的设计安排上,较之于我国制造业的税制结构有着很大不同,这种以“直接税为主,间接税为辅”的税制结构将部分税负转嫁给消费者,从而也间接降低了制造业企业的税负负担。另外,从制造业企业的税基、税率、税前扣除、税收优惠等方面的比较来看,各国虽在税制设计上有所不同,但是总体而言,美英德三国从不同层面给予制造业企业以较轻税负的制度安排,以保障制造业企业投资者的投资利益,并以提高制造业企业的国际竞争力为政策目标。从某种意义上说,税制结构的合理设置与科学设计会直接影响制造业企业的长久生存与持续发展。

“回来那天,我后母问我:‘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我说我向父亲说过了。她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个嘴巴,我本能地要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了,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27]

因此,《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竟然当着童世舫、长白和下人的面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撒谎造谣也就不奇怪了,她轻描淡写地中伤已经戒了烟的长安“再抽两筒就下来了”,“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而走下楼来的长安听见后,“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28]摊着这样“最可恶的母亲”,万念俱灰的不仅是长安,更是当年那个经后母挑拨、栽赃后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张爱玲。

四、结语

张爱玲曾在《自己的文章》中说过:“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29]通过以上“参差的对照”,其实应该能够说明问题了:《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尤其是后半部中,这个人物的原型究竟更与谁相像了。于是,我们也就找到了张爱玲为何要在二十四年中“四易其稿”,一再“翻版”的创作心理动机。因为,对于当年的受害者而言,每次“重写”都无疑是一种心理上的“复仇”与渲泄,尤其是当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型慈禧太后”曹七巧变成了“怨女”银娣,她操纵儿子的姻缘,逼死媳妇,默许儿子与丫环有染,最后害人害己,落到只得与庸碌嘈杂的儿孙辈共聚一堂、怨恨终身的下场,这样生不如死的人物结局在创作过程中,或许也要比七巧“戴着黄金的枷”,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的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凄惶死去更能雪“耻”解“恨”些?

当然,这些也只是臆测。笔者要强调的是,半个多世纪来,已经成为典型形象的曹七巧,她或许与作者生活中的某个人物相似度要高些,但绝非现实人物的照相版。正如鲁迅先生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所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有人说,我的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30]

这段话,也完全适用于张爱玲笔下的《金锁记》及其曹七巧。

注释:

①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写于1944年4月7日,发表于同年5月上海《万象》第3卷第11期。此处引自《文教资料简编》,南京师范大学主编,1982年第2期,第18页。

②《金锁记》发表于1943年11-12月《杂志》月刊第2-3期,比《倾城之恋》、《心经》等都要晚些。但《传奇》初版时,所收作品依次为:《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琉璃瓦》、《心经》、《年青的时候》、《花凋》、《封锁》,由此可见作者对《金锁记》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

③《传奇》再版时,所收作品的排列顺序与初版稍有不同,似乎是根据写法的的不同分为两组:自《金锁记》至《沉香屑:第二炉香》为一组;而自《琉璃瓦》至《封锁》为另一组。“排列的顺序可能反映了作者本人对作品的喜好和判断,大略言之,第一组是越靠前的越好,第二组是约靠后的越好。”(余彬著《张爱玲传》,海南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42页。

④如有人说《金锁记》的英文版名为“《粉泪》(The Pink Tear),后因在美国反响不佳,重新改写为《北地胭脂》(The rouge of the north)出版”等等。

⑤刘绍铭.《英译<倾城之恋>》,原载2007年1月14日香港《苹果日报》。文中有“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起,我在美国教英译现代中国文学,例必用张爱玲自己翻译的《金锁记》作教材。……张爱玲的小说,除非读原文,否则难以体味她别具一格的文字魅力。通过翻译听张爱玲讲曹七巧故事,只想到她恶形恶相的一面。难怪《金锁记》在我班上没有几个热心听众。”

⑥这一点,王德威先生也在文章中着重强调过:“张细腻的白描技巧,一向被视为对写实的典范。我却以为她的成就不在于‘惟妙惟肖’这类的赞美,而在于她展现又一种‘反’写实的层次。”见《此怨绵绵无绝期——张爱玲,怨女,金锁记》,现代中国小说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版,第192页。

⑦夏志清教授的原话为:“在下半部里,她(指张爱玲——笔者注)研究七巧下半世的生活。七巧因孤寂而疯狂,因疯狂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张爱玲把这种‘道德上的恐怖’,加以充分的描写。”《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263页。

⑧小双回答的是“姜公馆失窃”的事,显然与凤箫期待的回答相距甚远。

[1][3][6][7][9][10][11][18]王德威.此怨绵绵无绝期——张爱玲,怨女,金锁记,现代中国小说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2][20]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4]董 桥.给自己的笔进补[M].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0.

[5]刘绍铭.英译《倾城之恋》,苹果日报[N].2007-01-14.

[8]顾 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第七卷)[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12]张子静,季 季.我的姐姐张爱玲[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3.

[13]阿 毛.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的原型[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e800e90100czqo.html.

[14]欣欣迷.《金锁记》中七巧的人物原型[OL],http://tieba.baidu.com/f?kz=44454578.

[15]胡兰成.今生今世(上)[M].台北:三三书坊,1990.

[16]杨 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17][19][23][28]张爱玲.传奇(增订本)[M].上海:山河图书公司,1946.

[21][27]张爱玲.私语·流言[M].上海,中国科学公司印行,1944.

[22]张爱玲.童言无忌·流言[M].上海:中国科学公司印行,1944.

[24]张爱玲.张爱玲——自传别传[M].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6.

[25]张爱玲.童言无忌·流言[M].上海:中国科学公司印行,1944.

[29]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流言[M].上海:中国科学公司印行,1944.

[30]鲁 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Textual Value,Character Prototype,and Standpoint of Zhang Ailing's"Jin Suo Ji"

QIAN H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Woman Research Center,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200092)

The end of 1943 saw Zhang Ailing become famous overnight when she released her novelette"Jin Suo Ji".Afterwards,she not only translated this novel into English,but also created another novel"Yuan Nu",which was very similar both in plots and character shaping with"Jin Suo Ji",and was translated into Chinese,and prevailed in Hongkong and Taiwan in 1960s.The author probes into the secret why"Jin Suo Ji"was recreated and bilingually;and the prototype of Cao Qiqiao was also analyzed;the looming revenging motives in"Jin Suo Ji"was also studied.

Zhang Ailing's"Jin Suo Ji";textual value;character prototype;creation secrets

I207.425

A

1674-0882(2011)05-0044-06

2011-06-19

钱 虹(1955-),女,江苏南京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世界华文文学和女性文学。

〔编辑 郭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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