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意涵省察及多面向诠释──兼对“南山”一词新解

2011-04-12 16:03陈怡良
关键词:采菊

陈怡良

(台湾成功大学 中文系)

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意涵省察及多面向诠释──兼对“南山”一词新解

陈怡良

(台湾成功大学 中文系)

陶渊明所著《饮酒》诗二十首,其中《饮酒·其五》被赞颂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中的杰作”(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诗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更是“名句中的名句”,传诵千古。原因为何?历来评家观点不一,虽具真知灼见,惜文字皆简约,琐碎零落。个人乃草撰本文,期能更深入、多方探究诗人创作之微旨,两句的深刻意涵,及其成为名句的原因。

陶渊明;饮酒;菊;悠然;南山

被称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1],或被赞颂为“自然诗人之宗”[2]的陶渊明(365?—427),有饮酒之癖好,其藉以自况、亦带有嘲谑意味的《五柳先生传》中说:“性嗜酒,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①沈约《宋书·隐逸传》中也写道:“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3]4据上举二种资料看来,陶渊明饮酒成癖,不过他酒品则甚佳,虽喝醉了,并不会发酒疯,或乱性,而去骚扰他人,也不以去留为意。“酒”似乎与渊明画上等号,他俨然成为一位赫赫有名的醉酒诗人了。

今人曾经统计,在陶渊明现存142篇诗文作品中,与“饮酒”有关的,共56篇,约占作品的百分之四十[4]238。单就诗歌而言,在他现存的125首诗中,遣用与“饮酒”相关的文字,即有“酒、醪、酣、醉、醇、饮、斟酌、饯、酤、壶、觞、杯、罍”等十几字,总共出现九十几字数,其中单“酒”一字,就出现了32个,标题与“酒”相关的作品,如《连雨独饮》1首、《饮酒诗》20首、《述酒诗》1首、《止酒》诗1首,约占全集五分之一[5]135。由此可见,陶渊明可说是将诗意加酒意,酒意不离诗意,创作了不少与“酒”相关的作品。以中国酒文化史而言,陶渊明应该算是第一个引酒入诗的人。王瑶即肯定说:“以酒大量地写入诗,使诗中几乎篇篇有酒的,确以渊明为第一人。”[6]173陶渊明能将诗情与樽酒融成一片,将酒趣与诗意相互交会,在我国诗歌史上,成为能创新素材、突破传统的一代诗人。对于陶渊明诗作为何离不开“酒”的疑问,为《陶渊明集》首先编集的昭明太子萧统说:

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7]9

萧统既是陶集的功臣,从渊明的饮酒,似乎也窥见出渊明的某些心曲,方能如此判定。酒,既已成为“陶渊明生活与文学的标志”,自然也就“形成一种文学的主题”[8],在陶渊明所作涉及饮酒的作品中,最受后人注目与揄扬的佳作,当非《饮酒》诗二十首莫属。诚如清王夫之即加评点云:

《饮酒》二十首,犹为泛滥,如此情至理至气至之作,定为杰作,世人不知好也。(《古诗评选》)[9]

这种伟大的专题组诗,竟然“世人不知好”,因之王夫之颇为叹惋,将其评为“情至理至气至之作,定为杰作”,确是切中肯綮。方东树亦予以称美云:

据序亦是杂诗,直书胸臆,直书其事,借饮酒为题耳,非咏饮酒耳……此二十首,篇篇具奇恉旷趣,名理名言,非常恣肆,皆道腴也。[10]

方氏所言,当是事实,该诗确是属杂咏之诗,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作。“借饮为题”,抒其感怀,吐其块垒,其中无不具“奇恉旷趣,名理名言”,无疑是旷世的名作。表面上看,20首似无分轩轾,均为有高远意境的佳构,也都有至理至情至气的名言,不过20首中的第五首,无疑是最脍炙人口的一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页144、145)

此诗前四句,曾被王荆公誉为“奇绝不可及之语”,以为“由诗人以来无此句”[11],赞颂备至,而整首诗也被后人称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中的杰作”②。冯友兰《论风流》一文,亦给予极高的评价,说“在东晋名士中,渊明的境界最高”,“(《饮酒(其五)》)这首诗所表示底乐,是超乎哀乐底乐。这首诗表示最高底玄心,亦表现最大底风流”③。自此看出《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在后世的文学史家、思想家眼中所具有的崇高地位。

《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一诗,似乎被视为陶集中的压卷之作,最能突显陶诗风格的代表之作,有学者统计:仅此一篇,竟得评家百余人,评语百数十则。粗计之下,总论整体价值与历史地位的,逾十家;揭示通章诗旨意趣的,亦逾十家;阐释各句诗意的逾八十家。论析诗思、结构、风格的逾十家[12],其中评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即逾四十家。因之,吾人或可依此判断,《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一诗,可谓是全部陶诗集中,亦是两晋经典作品中,最受后人注目,亦是影响最大最深的名篇。

依据上节学者的统计,评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的,竟逾四十家,这二句该算是“名句中的名句”,最具“玄心中的玄心”之作了。历来评家论述自名作中摘出佳句,并以之作为评断的依据,有其独特的看法,如宋严羽云: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13]

在严羽看来,陶渊明所以胜过谢灵运处,乃以语言特色分析,即灵运诗是“精工锻冶”,以人工为之,而陶渊明靠的是才力,是“质而自然”,其证即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为例。清方东树言“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此着力不着力之分,学之者不必专一而逼真也”[14]。严羽所言,获得方东树的确认。实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所以成为传诵千古的佳句,其原因恐怕不仅仅因造语自然,又或工妙而已,笔者将在后文详细论证。

据上述,历来评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竟逾四十家,不过这四十家,其评析此句之高妙,大都是一如历代“诗话”之评骘,“因采用随笔体裁,虽不少真知灼见,大多缺乏理论的系统性”④,“信手拈来,片言中肯,简炼亲切,是其所长;但是它的短处在零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15]1,即使后人亦有将渊明《饮酒·其五》一诗加以赏析探究的,唯对其中“采菊”二句,亦仅针对字面,寥寥数语,精简评论带过;而能深入分析其意涵,探讨其所以成为名句之原因,与分析其所代表的意义的,可说绝无仅有,此可谓是研究上的一大缺憾。因而笔者不揣浅陋,愿将历来评家所未深入分析的问题,重新提出讨论,并就正于方家,以下就分三节:一、省察“采菊”二句意涵前应先具有的认知;二、“采菊”二句关键词释义;三、“采菊”二句意涵多面向诠释,分论如下。

一、省察“采菊”二句意涵前应先具有的认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到底寄寓何种深奥妙谛,又具备何样的语言特色,竟被古今以来的众多评家视为“名句中的名句”,几乎被视为陶诗集中最精彩的隽语,甚至被当作陶渊明高风亮节的人品象征,其特别吸引人的魅力,到底为何?确实值得进一步探求,在未就其意涵省察诸家之解读前,有几点认知,应该先予以了解与厘清,否则要多面向正确诠释“采菊”二句之高妙处,效果可能要大打折扣。兹将笔者个人之管见,条列论证如下:

(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历来赏鉴者多,诸家的解析与观点,也是见仁见智,不过尽管有分析的歧异,然“诗至晋宋,虽可‘句摘’,而渊明这两句诗之好,却是同全篇分不开的。要说明这全首诗,又必须先说明渊明一生的生活、思想和性格”[16]。重要的是此涉及他的处世态度与人生观。

要说明陶渊明一生的生活,可以用8个字来形容,就是“安贫守道,固穷守节”。

处于晋宋之际的陶渊明,所面临的,正是藩镇跋扈、骄将争斗、社会残破、民生凋敝的混乱时代⑤,有人说,那个时代,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一个是“乱”,一个是“篡”⑥,真是要言切中。陶渊明一生的生活,自是受到很大的冲击。综览渊明的一生,可说是在清贫与困逆中挣扎,与寻求解脱。可以说渊明自青少年时代至归隐,以至到老年,生活一直处于穷困之中,艰苦异常,可以其诗为证: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有会而作》,页180)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已。(《饮酒·其十九》,页165)

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自祭文》,页310)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与子俨等疏》,页301)

渊明自出世起,家道已中落,他为生活煎迫,总是“东西游走”,为三餐奔波;及至青年苦饥学仕,衣食仍不得温饱,有诗云:“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页74),又有自况之文云:“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五柳先生传》,页287)渊明自青少年起,到隐居终巷,他还要面对生涯里的一些横逆,这些横逆,也是一些他无法避开的矛盾与冲突,笔者曾撰文,将其归纳为以下数项:

1、 猛志四海与才拙性刚之冲突,显现用世与孤介之矛盾。

2、 为贫出仕与幽居穷愁之冲突,显现折腰与守节之矛盾。

3、 渴求知音与禀气寡谐之冲突,显现求友与孤独之矛盾。

4、 望子成才与诸子不才之冲突,显现理想与现实之矛盾。

5、 食菊养生与弱躯饮酒之冲突,显现惜生与命促之矛盾。

6、 注重声名与名若浮烟之冲突,显现立名与遁名之矛盾。[17]

以上这些横逆、这些矛盾,其实都是渊明内在心灵与外在环境无法取得和谐与平衡才产生的,这使他常常陷入悲苦与内疚之中,如曾云:“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杂诗·其五》,页205)或云:“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荣木》,页10)诗句中,说明他感叹雄心壮志随光阴消失,体力也日渐衰弱。另也在感叹学业、德业皆无长进,自己却只是贪酒溺饮,空耗时光,一念及此,岂能不内疚懊恼?幸而渊明最后还是将上述的矛盾与冲突,一一加以疏导与化解,尽可能求得“娱己”、“自乐”。对于一生的贫穷与众多的横逆,他到底是如何面对的?又是如何安然解脱的?此自然与其性格及素养有关。

陶渊明的性格,笔者曾归纳为四点,即孤介、自然、知足、仁厚[18]144-150。渊明曾自吟:“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戊申岁六日中遇火》,页130),又曾自言:“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疏》,页301)。“孤介”即方正不阿,“刚”为刚直不屈,即“孤介”的同义语。渊明的好友颜延之在他去世后,撰写《陶征士诔》,也说他“物尚孤生,人固介立”[19]2。他正直不阿,不随俗浮沉,也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最后只好选择远离官场,归隐田园,就像有人提到的,他虽有“浑身是‘静穆’的一面,但也有‘金刚怒目’式的一面”[20],说明他也曾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页205)、“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其八》,页196)壮怀激烈的时候,而这种豪气干云的情怀,使他对古时为秦穆公殉葬的三良(即奄息、仲行、针虎三人),与藏剑入秦庭,欲刺杀秦王的荆轲的义行,钦羡不已,而写出《咏三良》、《咏荆轲》等咏史诗。清龚自珍吟道:“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21]渊明后来回归平淡,也是经过千锤百炼而来,清施山就说:“(渊明)有此刚性猛志,万锤万炼,而后能入平淡,此岂庸才弱质,厌厌无血气之夫,所能借口勉为哉。”[22]诚言之独到。

《归去来兮辞·序》云:“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页266),《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页56),渊明的个性本就自然率真,也喜爱园林山丘,对于仕或隐,真的做到“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23],不受世俗拘束。穷而无奈时,坦然出而乞贷,不以此为耻;有余钱时,则沽酒买醉,亦不以此认为有伤形象。再者是知足,虽为清贫所迫,常陷饥馁之中,不过他能固穷守节,安贫乐道,因之才能自乐。这与他早年受到儒家思想的教育与熏陶有关,就如他常吟咏的: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页122)

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页124)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其十六》,页161)

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已。(《感士不遇赋》,页256)

在世风日下、人欲横流的时代中,渊明安贫乐道、知足守己的精神,确实难能可贵,无怪乎萧统要称许他说:

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7]9

萧统赞许渊明能做到“贞志不休,安道苦节”,在那贪得无厌、自私自利的环境里,极为不易。所以他是一个笃志的大贤。梁启超也颂美道:“须知他是一位极严正——道德心极重的人”,“他只是平平实实将儒家话身体力行”[24],见地中的,所言诚是。

渊明另外一个性格,较少人注意到的,就是“仁厚”。渊明是个半为农民、半为诗人的书生,也是一个具有仁者襟怀的人道主义者。平素对于家人、亲戚、邻居、故旧、同僚、田夫等,无不表现出孝悌、慈爱、可亲、和蔼的爱意、敬意,如他常吟道的: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一》,页111)

谁无兄弟,人亦同生。嗟我与尔,特百常情。(《祭程氏妹文》,页305)

礼服名群从,恩爱若同生。门前执手时,何意尔先倾。(《悲从弟仲德》,页109)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去来兮辞》,页267)

诗文例句中,可看到他欣喜能早日见到母亲的慈颜,又高兴与堂表兄弟重逢欢晤,对胞妹、从弟的逝世,表示无比的痛惜哀伤。他也乐于与亲戚交往,喜听亲戚间充满感情的谈话。处处都显现出渊明性格善良、温和的优点。即若对同僚、邻居、田夫等,渊明依然如此,如:“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癸卯岁始春怀在田舍二首·其二》,页122)、“欢心孔洽,栋宇惟邻”(《答庞参军》,页20)、“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移居二首·其一》,页86)、“游好非少长,一遇尽殷勤。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与殷晋安别》,页98)。诗中透露出他对邻居、田夫,甚至认识不久的同僚,无不表现出诚挚、友善的态度,愉悦地与他们交往。

最特别的,是渊明的仁厚与爱心,也在他面对大自然界、动植物时,极其自然地表现出来。渊明曾吟道: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停云》,页1)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津,乃潄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时运》,页6)

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一》,页120)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页122)

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

逈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游斜川》,页6)

以上例句,渊明所描述的,是春回大地时,天气澄和,南风拂面,树木、禾苗无不吐发新芽,展现美好的风姿。鸟儿婉转啼鸣,鸥鸟翱翔于幽谷,潺潺清流中,有鲂鱼活泼游动,平旷田畴,绿意盎然,一直向远处延伸,一幅秀美清新的沃野春稼图,就在眼前展示着,予人一种美的飨宴。万物各得其所的自然哲理,被诗人以明白生动、亲切有味的笔调予以诗化,似乎这是诗人心神向往的理想世界的寄寓,也是诗人内在心性品格的自我写照。而诗人对大自然一切动植物的亲近、关爱,也在上述例句中显露无遗,这也是因为渊明温良仁厚的性格,使他爱人及物。

至于陶渊明的思想,正如拙著中说的:“文学家若要拓展其作品之深度与广度,以获致最高之成就,就必定要吸收高深之哲理,予以消化,而与其禀赋、意识融为一体,始能具有深厚的心灵之美,然后发而成为文学艺术之美。”[18]419-420陶渊明是文学史上具有创造性的诗人,其作品所以能大放异彩,成为田园诗的经典之作,其本人也成为田园诗派的宗师,当与其能领悟并实践上述的道理有关。诗人本人并非哲学家,他的作品也并非有体系的思想论著。他的哲学理念,乃基于本身的嗜好与需要,去阅读我国古代诸子百家的哲学论著,去吸收他们的哲学思想。因此当他将吸收到的各家哲理的精华,融会贯通在他的作品中呈现时,必是已有所转换与变形,已经不是诸家思想的本来面目,易言之,诗人即是以具体且感性的诗文作品,去表达抽象而深邃的哲理,也因而使渊明的125首诗,被评家认为“翻开一部陶诗来看,确乎篇篇都在谈理”,而且都“饶有理趣”⑦,使他成为开创我国诗歌自叙事、抒情、写景之层次,提升入哲理境界,调和情、景、事、理,达于一和谐圆满之艺术境域的诗人。

陶渊明的思想,尽管有儒家思想、自然主义、道家思想(新自然主义)、陶渊明型思想(儒道释三家精华思想)、墨家思想、道本儒末思想[18]406等不同之意见,争论未决,不过笔者经不断沉潜玩味与审慎思考,再严谨识断后,仍然判定,也是一贯之主张,是陶渊明的思想,乃诗人调和儒、释、道三家思想,历经一番融铸与千锤百炼过程,终而形成的“陶渊明型思想”为是,因为他“从儒行中实践了仁义,从道家中提炼出闲静,从释家中体悟到空观,从而等穷达,了生命,顺自然”[18]421-422。而其哲学理念的核心,即是“自然”两字。不过渊明是得到“放达的精髓”,与仅得“放达骨骸”且同主“自然”的嵇康与阮籍,无论在思想、行为上,都有极大的差异,这也是因为渊明能取精汰粕,自树高格,以致能“与自然为一体之放”⑧之故。

准此以观,渊明在辞离彭泽令后,如前节所引的他自述其本性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页56),即使在以前任官时,他也提到:“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页114)、“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二》,页113),说明他原有喜爱丘山园林的性向,即使在外任官,风尘仆仆于路途时,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家乡的园林山泽,这也是渊明一种旷达之人生观的自然呈现,更是其仁厚襟怀之自然反映。在其他诗文中,也不断地提到: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其一》,页233)

桑麻日已长,我田日已广。(《归园田居·其二》,页59)

山涧清且浅,可以濯我足。(《归园田居·其五》,页62)

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与子俨等疏》,页301)

陶渊明的自然和谐的哲学素养,与其仁爱敦厚的性情,极为契合,当面对大自然的山川景物之美时,感染渊明的,是内心的陶然喜悦,因为渊明确实是一位能感受自然美与懂得欣赏美与生命的人。所以《饮酒·其五》吟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诗句,一则是代表着一己的生命情调,另则也是在呈现渊明的哲学素养,自然高超的美好境界。

(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出现于《饮酒·其五》中,也是渊明在饮酒时所创作的抒怀之作,那吾人应该先去了解渊明为何喜欢饮酒,《饮酒》20首诗的创作背景与创作时间及动机为何。应该先对此予以论证与理解,方能对《饮酒·其五》一诗的内容,有所体悟,有所帮助。

一如前文所引陶渊明在自况之作《五柳先生传》中,承认他“性嗜酒”,前节文中,对渊明的嗜酒情况,与其将酒与诗结合的创作意图,已有所称述。那要问酒到底有多好,使得渊明如此喜欢饮酒?他的嗜酒,与魏晋名士有何差异呢?饮酒是魏晋名士普遍的风气,也是在当时要成为名士的必要条件之一,《世说新语·任诞》记载王孝伯讽刺当代士流,其实也是符合事实的话:“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25]575。王孝伯的言论,虽非定论,不过魏晋名士,将纵酒、大饮酒看作放达的行为,也是本有其事。在《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的五十四则当时任诞人物,以纵酒来表达其为放达者,居然占十之六七。除此之外,还有把饮酒当做“麻醉自己和避开别人的一种手段”,或作“生活的麻醉品,变成了士大夫生活中享受的点缀”,更特别的,是将饮酒视为一种“求得一物我两冥的自然境界”的手段[6]160-169。反观渊明,其实渊明嗜酒也是有原因的,且原因并非是单一的,可以说是多重的。

渊明的诗作中,出现咏酒可忘去“千载忧”(《游斜川》,页64)、“称我情”(《己酉岁九月九日》,页133),可以“忽忘天”(《连雨独饮》,页83)、“欢相持”(《饮酒·其一》,页139),当然,“酒能袪百虑”(《九日闲居》,页54)、“酒中有深味”(《饮酒·其十四》,页159)、“远我遗世情”(《饮酒·其七》,页148),若将渊明饮酒的原因加以归纳,则不外下列几项:

1、 酬酢往来。

渊明饮酒,不一定都是独饮,自斟自酌,有时也与人共饮,这些人有友朋,有同僚,有邻居,有田夫野老甚至是认识不久的新知等。他在隐居前,或隐居后,除在田园耕种外,还会参与许多单纯的、毫无功利性质的社交活动,酒便很自然地成为交往尽兴的媒介物,如下列例句: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饮酒·其十四》,页159)

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答庞参军》,页77)

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页72)

主人解我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乞食》,页70)

山涧清且浅,可以濯我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归园田居·其二》,页62)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其二》,页87)

依上举例句,可知与渊明共饮的对象是不分阶层的。萧统《陶渊明传》还说:“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26]这也反映出渊明平易近人,与人和平共处的待人态度,实际这也证明渊明之所以饮酒,有不少是与人酬酢交际所致的,且因如是,才能“自欢然”,才能“开芳颜”,不然他也不会吟出“我有旨酒,与汝乐之”(《答庞参军》,页20)的话。因而萧统言渊明诗“篇篇有酒”,是在“寄酒为迹”,恐未必尽然。

2、 消忧解愁。

渊明作品中,自己承认为“千载忧”,有“百虑”,到底渊明忧的是什么?若说是忧虑政治的迫害,则机会不大,因为渊明仕宦时,所任官职,以幕僚居多,位卑职微,又不喜大放厥词,随意攻讦他人或批判时政。

不过也有评家认为渊明《述酒》一诗,“题名‘述酒’,而绝不言酒,盖古人借以寄慨,不欲明言,故诗句与题义两不相蒙者,往往有之”[27]208,既是“寄慨”,又“不欲明言”,有所隐晦,可见当是恐触政治忌讳,诗中云:“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琐。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述酒》,页173)句中“豫章”,意指刘裕被封豫章郡公,后遂干大位之事。“重华”句,则以舜之禅天下,隐喻刘裕逼恭帝禅让。“固灵琐”,隐指恭帝之死。因而此诗句被注家释为指刘裕篡晋,恭帝被废为零陵王,后被掩弑,使渊明痛晋祚之亡,而借廋辞,以抒义愤。王瑶言“流泪”两句,可知“渊明也是寄托了不少愤激的感情”[6]171。注家所释,言之成理。如此渊明的《述酒》,不可否认,多少有借饮酒以抒解内心忧愤的意味。

另外他对时局的动荡,对亲朋好友的安危,是忧虑与不安的,如云:“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停云》,页1)诗前他以隐喻的手法,来指责军阀的兴兵动乱,使他忧心于友朋们的身家性命安全,只能在家中“搔首延伫”而已。另对当代社会风气的日趋沉沦,也是他关怀的,如云:“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感士不遇赋·序》,页255),“真风告逝,大伪斯兴”,当代虚假风气盛行,清廉正直之士,受到排斥,善于作假奉承之徒,反受重用,如何不让渊明担忧?

再者自己身体日渐衰损,而壮志难伸,意气也就更为低落,曾云:“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感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其二》,页201),“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杂诗·其五》,页205)。诗中说到豪气日磨,而“怀悲凄”,以致竟然“终晓不能静”,则可知诗人之内心有多不安、苦闷,随着岁月的逝去,体力更衰退,所以“每每多忧虑”。另有一项,可能也是渊明要忧虑与困扰的,是五个孩子表现不如他预期,如在《责子》诗中说: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页178)

渊明作《责子》诗时,年龄当已超过四十⑨,所以才会“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对孩子的期望,自然是很高,所谓天下父母心,每一个为人父母者,莫不如此。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孩子的表现,与渊明的期待,有极大的落差,诗中言五个孩子,“总不好纸笔”,其后几位孩子的缺点,他一一点出,也可看出渊明恨铁不成钢,爱之深,责之切,加以毫不避讳的训斥,不过语气事实上还算温和。敢于公开披露,一则反映出渊明胸襟的旷达,性格的直率;二则或可作为激发孩子奋发向上的刺激与动力;三则或可显示作为父亲的渊明,处理孩子并非高才之器时,所表现出来的慈爱与诙谐。因而有评家将此诗定位为“戏谑”之作⑩,当是较为中肯与客观的评定。然而诗题既为“责子”,诗末又写出渊明无奈的心声,是“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也可看出渊明在对孩子的表现不满后,其消解烦忧的方式,就是藉饮酒去淡忘一切,去转移失望的焦点。

尤其渊明是一个极度孤寂的人,常常自吟道:“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连雨独饮》,(页83)、“偶景独游”(《时运·序》,页6)、“怅恨独策还”(《归园田居·其四》,页62)等,更使他非得“顾影独尽”(《饮酒·序》,页138),再题诗数句自娱。渊明曾吟道:“酒云能消忧”(《形影神·影答形》,页48),“泛此忘忧物”(《饮酒·其七》,页148),及前已引“酒能袪百虑”(《九日闲居》,页54),由此可知,饮酒确实是渊明解愁消忧,以求欣然的良方。

3、 乐得深味。

前节言,渊明将饮酒视为酬酢往来、消忧解愁的圣品,不问独饮、群饮,他都可作为畅怀、助兴、取乐之用。其实饮酒另有一项重要的作用,是当饮到醺醺然时,精神顿时呈现恍惚茫然的状态,斯时平生宠辱皆已忘,得失亦不知,心神进入玄秘之境地,其中的乐趣,绝非他人所能体会。《饮酒·其十四》中云: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页159)

这其中的“深味”到底是何所指?其实这“深味”,即是指“酒趣”,渊明在所作《孟府君传》中,曾引用其外王父对桓温的答话说:“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页284)渊明似乎颇得其外王父孟嘉的真传。其酒趣即是用酒来追求和“享受一个物我两冥的‘真’的境界的,所谓形神相亲的胜地”。形即形体,神即精神,“形神相亲”,意指饮酒可使人远离虚伪的俗世尘嚣,重返形神相亲、忘我的胜地,也即是回到生命任真的本然。借《庄子·达生》来说:

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遌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28]115

这段话,本是关尹尹喜回答列子的问话,说明何以至德之人,潜水蹈火,于万物之上行走,均毫无所惧之道理。其所以如此,即因至人能与自然冥合,游心于万物初始之境界,纯一本性,涵养元气,蕴藏玄德,而与自然造物者相通所致。其中举酒醉者坠车为例,以其精神凝聚,顺乎天性而应合自然,达于神全之境,则外物不能伤害之。藉此比喻与申发之理,则魏晋士人之饮酒,即与庄子“吾丧我”、忘我、无己之精神相联结,成为魏晋士人以“醉境通道境”的理论依据,且亦由此得知,《世说新语·任诞》中,提到有人在饮酒后,要说“酒,正使人人自远”、“酒,正自引人箸胜地”的话了。

渊明领悟庄子自然任真之趣,其为人果能做到不以好恶忧乐内伤其身,故能“情随万化遗”(《于王抚军座送客》,页96),不会让任何情绪留滞心中,伤害己身。也真的涵养“不觉知有我”(《饮酒·其十四》,页159)的境地,玄然与万化冥合,而物我如一,如此去饮酒,自是深深陶醉于“酒中味”,一如渊明所吟的:“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连雨独饮》,页83),试酌之下,果然有其乐,果真百情为之顿远。“百情去则无所先矣。无所先而后真性见。真性者,天也,故曰:‘任真无所先’,则任天也。”天即自然,表明天与我交融,和合一气,即自然顺适地返回生命的真性,而进入到同于大道自然的审美境界里。徐复观亦云:

酒的酣逸,乃所以帮助摆脱尘俗的能力,以补平日工夫之所不足;然必其人的本性是“洁”的,乃能备酒以成就其超越的高,因而达到主客合一之境,此之谓“酒、兴相激”。[30]

徐氏这段评论,本是针对画家而发,以为画家必须能使自己的精神有所专注,在专注中向对象超升祈合。而其关键,则首先要摆脱尘俗之念,这也即是庄子的所谓“忘”,而“忘”就须涵养一种“虚静”的工夫,这并非寻常人所能达到,于是再以沉迷于酒为喻。其所言诚然,不过前提是其人之本性,是要“洁”的。以渊明而言,其人格高风逸致,人品峻洁,虽寄情于酒,然并不滞于酒,且自饮酒中品尝其深味,超越于酒,达到“主客合一之境”,也是一种物我浑然一体的审美感受。若是以此涵养去欣赏山水美景时,自必是能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31],也即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让王》[28]187)了。

4、 健身延年。

酒,是一种刺激性的饮料,有人稍饮,即面红耳赤、血脉贲张,酒饮超量,则有伤肝败胃、破坏神经、伤神损寿、血管硬化等弊病,如是即变成一种慢性毒药,然如果适量,则仍有其益处,即因其有补养作用,可温通血脉,“少饮则和血行气”(《本草纲目》)[32]50。而酒更有消愁解忧的功能,汉焦延寿《易林》有云:“酒为欢伯,除忧来乐”[32]51,曹操诗亦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33]之说法。可见,酒“能益人,亦能损人”(《养生要集》)[32]50,要益或损,就看自己如何加以运用。

“少而贫病”、“年在中身,疢维痁疾”[19]1-2的渊明,自少至老,病痛始终不离身,以致常说:“躬耕自资,遂抱羸疾”[3]3、“吾抱疾多年……复老病继之”(《答庞参军序》,页77)、“负痾颓檐下,终日无一欣”(《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页68)。为了家人温饱,不得不拖着衰弱的身躯,从事艰辛的农务劳动,渊明岂能长期负荷?而对人生苦短、人生如幻化的惊惶感慨,他一如魏晋人士对人生如寄的共同感触,否则他就不会吟出“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其四》,页61)、“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饮酒·其三》,页142)、“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饮酒·其十五》,页160)等诗句了。因而他还是期待能健康强身,益寿延年。而求保健的方式,就是服食养生,“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读山海经·其五》页239),应是他内心最坦率的表白!由此可见尽管渊明是一个真正“放达”的人,知道“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神释》,页50),“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对于延年益寿的追求”[6]70。

为使有限的生命得以延长,比较各种方式后,除练习所谓的呼吸吐纳之气功功法外,服药引导,应是较为可行的方法,王充《论衡·自纪》云:“适辅服药引导,庶冀性命可延”[34],嵇康《养生论》也说:“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又云:“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35]。导养得理的主要方法之一,自然是服食,服食的目的,即在养身,以求长寿。不过服食若得当,或可美姿容,增强体力,若服食不当,如服所谓“寒食散”(亦称“五石散”)者,则中毒或成残疾,又或性情大变,精神错乱者不少,可见其危害之大。《晋书·皇甫谧》、《裴秀传》、《哀帝纪》、《贺循传》等,以及《世说新语》中均有所记载,此处不赘。《古诗十九首》之十三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36],鲁迅亦云:“药性一发,稍不留心,即会丧命,至少也会非常的苦痛,或要发狂”,“晋朝的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37],余嘉锡《寒食散考》一文也说:“寒食散之为害,绵延历数百年,而以两晋为尤盛。”[38]上举文献,确可证明服食不当造成的伤害,小至个人,大的延伸至社会、国家,不得不令人戒惧。

而渊明所服食的,是菊花,或是菊花酒、药酒等。渊明在自家庭园里,种植菊花与一些药草,且与一般观赏用的花草隔开。他在《九日闲居并序》云:

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页54)

又在《时运》诗云:

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页6)

首例句中的“秋菊”,即药用之“甘菊”,非一般如大理菊、波斯菊等一类之观赏菊。次例句中的“花药分列”句,是指庭园中,一般花木与药草是分隔栽种的。至于“药草”有哪些种类,则未能知。除渊明对中药材有一些知识外,与他情胜手足、志趣相投的从弟,也是一个具有中药材知识的人,渊明在《祭从弟敬远》一文中云:“淙淙悬溜,暧暧荒林,晨采上药,夕闲素琴”(页308),说明敬远经常于晨间到幽谷山林中,去采上药,以便服食,长保健康。由此即可知渊明及其从弟敬远,对于服食养生之重视。可惜天不假年,敬远于义熙七年辛亥去世,年仅三十一岁。

食疗是我国传统医学中一份极宝贵之遗产。它即是透过选择适当之食物,以养成良好之饮食习惯,与注意饮食卫生等方式,来防病治病、调养身体的一种疗法。唐孙思邈所著《千金方》中,即提及食疗之重要云:“夫为医者,当须先洞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疗不愈,然后命药。”[39]可见食疗法是古代的一种基本治疗手段。渊明虽不是医生,当是粗具食疗学之知识。

菊花,据《荆楚岁时记·九月九日》条下云:“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40]另据医药专书《神农本草经》云:“鞠华(菊花)久服利血气,轻身、耐老、延年。”[41]又一食疗专著《食疗本草》亦写道:“甘菊,性平,五月五日采收茎枝,九月九日采花,其汁、茎、花,皆可用来治头风、眼发花、流泪。消除烦热,有利于五脏。”[42]专门记述荆楚一带岁时风物故事的《荆楚岁时记》,与属古代医药宝典的《神农本草经》,都提到菊可服食而延年长寿,诗人乃据而写作,如曹丕《与锺繇九日送菊书》写道:

芳菊纷然独立,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就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43]

潘岳(?—30)《秋菊赋》亦云:

若乃真人采其实,王母接其葩,或充虚而养气,或增妖而扬娥,既延期以永寿,又蠲疾而弭痾。[44]

傅玄(217—278)《菊赋》另云:

掇以纤手,承以轻巾,揉以玉英,纳以朱唇,服之者长寿,食之者通神。[45]

上述几位诗人作家,所作文、赋中,无不认定服食菊,可“辅体延年”,可得“永寿”、“弭痾”、“通神”,则渊明本人,显然也是“乐久生”(《九日闲居》,页54)的,其吟道:“酒能袪百虑,菊解制颓龄”(《九日闲居》,页54),表明他知道菊的药效,也是与他人一样,肯定服菊,或饮菊花酒(按:渊明诗句中有“春醪独抚”(《停云》,页1)、“浊酒半壶”(《时运》,页6)诗句,句中的“醪”,或“浊酒”字词,当是指菊花酒,或药酒),是可以延年益寿的。陶渊明所以嗜酒的原因,大概不出于上述这四种因素。

至于渊明创作《饮酒》20首的背景为何?其创作的动机、时间又为何?实有必要加以厘清。渊明创作《饮酒》20首的背景,《饮酒·序》就是一个主要的线索。渊明写着:

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然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页138)

依渊明序言,当是同一年于秋、冬之际写成,而后编成的作品。尤其适有他人送来名酒,得之不易,于是“无夕不饮”,且是在独饮之下,“忽然复醉”,“忽然”二字,是有原因的,如果人心情苦恼抑郁,独饮闷酒,就很容易醉,在此稍透露了些渊明的心情讯息。等沉醉了后,才题数句“自娱”,可见其内心之孤独与愁闷。由于诗稿是慢慢累积,没有预先作规划,所以才“辞无诠次”,没有排列先后次序,这应该不是什么谦逊之语,不过也有人认为,虽说渊明并没有刻意安排这20首诗的次序,但细读这20首诗,了解其内容后,发现第一首与第二十首,次序是固定的,前五首也是比较有次序的,后面几首就不一定有次序了[46]60。持之似有故,言之亦成理。

不过笔者个人,还是相信渊明自己讲的“辞无诠次”的话,但第一首与第二十首,为何会被后人认为是固定的呢?那可能是渊明在写第一首诗时,先有某种意识与感触,才起笔写第一首诗,等到写第二十首诗时,他已准备收笔结束了,才会写出“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饮酒·其二十》,页167)的收束句,如此就被人认为第一首与第二十首诗是固定的,当然也可以说是有其道理的。最后才让故交旧友抄录,以作“欢笑”之用,似乎是属于“博君一哂”之意,这到底是真正的谦逊语,或别有深意呢?此位故人何所指?值得探索,邓安生以为此位“故人”,当是渊明之好友颜延之。由于20首诗都是酒醉后所写,因之总题曰“饮酒”,而《饮酒》诗亦以“序”写出渊明在秋季的长夜,与独饮名酒的特殊的时空、人、事、物条件下,所写出的诗作,目的是为“自娱”,表面上是直抒胸臆,似极洒脱,然其中有不少寓意,宜清戴明说云:“序亦风流。”良然,成为古今以来最佳的一组饮酒诗作。其中的第五首“结庐在人境”一诗,更成为千古传诵、交相赞誉的精品。

这20首诗,到底是在什么年代写成的?要分析这20首诗的写作时间,其实并非容易,因为对这20首诗的某些关键诗句,各人解读有别,譬如第十九首中:“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页165),一般解释“一纪”是十二年,但也有人解释为十年。再加上各人对陶渊明的生卒年有不同之观点与论证,因而《饮酒》20首诗的写作时间,就有几种说法:如:

(1)元兴二年癸卯(404)说:陶澍《陶靖节年谱考异》、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主之。陶渊明年三十九岁。

(2)元兴三年甲辰(403)说:王质《栗里谱》主之。

(3)义熙十年甲寅(414)说:古直《陶靖节年谱》主之。古谱据《饮酒·其十六》“行行向不惑”句,谓此诗作于渊明三十九岁时。

(4)义熙二年丙午(406)说:时陶渊明年四十二岁。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数据》主之。

(5)义熙七、八年壬子(411、412)说:梁启超《陶渊明年谱》,以为“《饮酒》二十首,不知何年作”,依篇中有“行行向不惑”语,又叙弃官后事,言“亭亭复一纪”,故定为四十前后作[47]54-55。方祖燊《陶潜年谱》,则定为义熙七年(411),渊明年四十岁作[4]235。

(6)义熙十一年乙卯(415)说:邓安生《陶渊明饮酒诗新探》据《宋书·颜延之传》、《晋书·刘乔传附刘柳传》、《晋书·安帝纪》、《宋书·孟怀玉传》等考证,以为《饮酒》诗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住寻阳与渊明结邻时作,时在义熙十一年秋季,渊明年四十七岁。

(7)义熙十二、三年(416、417)说:王瑶编注《陶渊明集》,从汤汉注《陶靖节先生诗》,系此诗作于义熙十三年丁巳(417)。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经论证后,亦谓此诗作于义熙十三年丁巳(417),惟渊明年岁则定为六十六岁(按:袁氏判定陶渊明寿七十六岁)[48]。龚斌《陶渊集校笺》定为义熙十二年丙辰,渊明四十八岁。杨勇《陶渊明年谱汇订》,亦定为义熙十三年丁巳,渊明五十三岁[49]。

以上诸家对渊明《饮酒》诗写作时间,各有论证与分析,经互为比对与判定后,写作时间以义熙十一年至十三年间较近于是,而斯时“正当晋宋易代之际,故感慨特深,讽托隐切,纵情肆志,文练意密也。此实陶诗之冠冕。薛雪《一瓢诗话》:‘陶征士《饮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有“绛云在霄,舒卷自如”之致’”,故《饮酒》诗必是中有寄托,有所寄意,放言之作无疑。

(三)《饮酒·其五》的旨趣与内容为何?结构为何?宜整首了解与善加体会,如此则于其中“佳句中之佳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赏析,方能与整首系联结合,不致脱节。

《饮酒·其五》一诗,是渊明生活意识与心灵意境达到最高的作品。整首诗以“心远”两字为纲,写作者渊明闲居自得之乐,高远空灵之趣。渊明虽结庐人境,然心境超远,不受尘俗感染,而有悠然自得之怀,亦显现平淡闲远之美。其中写田园之景,隐居之情,及哲理之趣,构成一个景、情、理镕铸成一体的艺术图境,可说妙味无穷,余韵不尽。

全首粗略分来,约可分成三段:自起句“结庐在人境”至“心远地自偏”四句为首段。主要写虽住居人境,但因对人生抱持审美心态,而使心境空灵,怡然自得,故不觉车马喧嚣,而起句有如拔地而起,极为突兀,以动词“结”为起笔字,显示着诗人的自主意志。“庐”是归宿之所,暗示着生命安座于俗世的现实。难怪清温汝能要赞叹这首诗的起句是“奇绝妙绝”[27]173了。其实在此即言“境有异而心无异者,远故也”[50]的道理。尤其因诗人心不滞于物,故不必绝俗离世,遁迹江海,与鸟兽同群,易言之,即立足人境,但并不废人事,不必绝人情。

于是,接着在自问自答中,带出全诗主句,亦为一篇之骨干,即“心远地自偏”,很自然地传达出诗人自足自信的神情,与悠然自在的心绪,也显现出他鄙夷流俗、不慕荣利的风骨亮节。明锺伯敬云:“‘心远’二字,千古名士高人之根。”[51]169良是。身躯可不离人境,而心则可“远”,王叔岷注“心远”二字,为“心境超远”,又评“结庐”二句,谓“此入俗而超俗之境”,所以渊明“非遯世者,乃韬光于世者”[52]290。而“结庐在人境”四句,则获前节已引之王荆公的高度评价,谓“奇绝不可及之语”、“有诗人以来无此句”。

第二段,由“采菊东篱下”,至“飞鸟相与还”四句。诗人在第一段前面四句,用经济的文笔,先述明自己的生活态度与涵养,探讨他的用笔,是实虚笔法,兼而有之。从第五句到第八句,就写到田庐的庭园、环境及生活的重要片断,给诗人非常美妙的审美情趣。首先,此四句一转,又先落到现实来,首句用实笔,接着又用虚笔,使其更为曲折,不呆板,此四句也是最精彩的部分。说诗人在东篱下采菊,原文没有写出诗人要如何,若视菊为渊明所爱,成为高洁品德的象征,人与菊合一,亦别具寓意。渊明在《饮酒·其七》说:“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页148)可见诗人一方面喜爱菊的“佳色”,一方面是欣赏它含露的花瓣上散发出来的芳香,这是其他花远远不及的。当然,“采菊”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要服食,或酿制菊花酒之用,也是为了健身治痾所需。

就在不经意之时,抬起头来,悠然自适地见到远处的“南山”,也就是庐山。也因为诗人心无凝滞,等于无际无涯,所以才能见得高远,任何的俗物名象,都无法阻碍诗人的视野。而就在这一俯一仰的片刻,诗人的心思,瞬间有着极为神奇的感应,让后人无法摆脱它引人的魅力,有人认为“南山”是诗人暗用《诗经·小雅·鹿鸣之什》中,“如南山之寿”(《天保》)[53]347的句意,或许是希望长寿的意愿,这种看法确实不能排除。不过笔者个人另外思考,当渊明在远眺巍然静穆、云雾笼罩的“南山”时,实际看到的确实是庐山,但“虚”的,是或许所意会的,是古代的神山,即昆仑山(按:自神话言,南山即指昆仑山,笔者在后文将有论证)。这里的确有耐人寻味之处!渊明的心灵,与南山既悠然相会,自身似乎与山交融,合而为一了。

五、六两句,境与意会,淡雅幽邃,方能成为引人入胜的千古绝唱。“悠然”二字,遣用自然,足以呈现渊明笔力之老到。而诗人飘逸崇高的隐逸之趣,已将他的高雅逸士的形象,逼真生动地活现纸上。诗人稍微定神后,再以繁衍句法承接,转而写“山气日夕佳”二句。真实的南山胜景为何?诗人平素曾屡游庐山,人人皆知,山中各处美景、秀色,当已了如指掌,在意识与感受上,应该是有所不同。有人说,保持距离,也就能保持神秘感,如此便增添了不少魅力,若太近观,一清二楚,反而索然无味,的确有几分道理在。诗人写出夕阳霞光笼罩下的南山美丽暮色,南山的山色,本无时不佳,只因这时候刚好是夕阳西下,所以才说“日夕佳”,这里仅遣用一“佳”字,不作过多的铺叙描述,最具简约素朴之美,可借李公焕注引艮斋称“秋菊有佳色”的话,也可以持以赞扬“山气日夕佳”一语,即“洗尽古今尘俗气”是。

而诗人平常写作,就爱用“佳”字,如“秋菊有佳色”(《饮酒·其七》,页148)、“今日天气佳”(《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页72)、“春秋多佳日”(《移居·其二》,页87)、“一条有佳花”(《蜡日》,页181),渊明生活上尽量求平淡朴素,而在遣词用字上,一贯以“自然”的意念出发,秉持自然“本色”,不求富艳,真是文如其人,使明胡应麟要称颂他的五言,是“开千古平淡之宗”[54],明刘朝箴也称赞他是“感遇而为文词,则率意任真,略无斧凿痕、烟火气”[55]175。

南山的美丽暮色属静态的美,显现出南山的巍峨稳重,下句就以归巢的翔鸟结伴成群地翩翩飞回,暗喻着诗人归隐田园的觉悟与决心,“归鸟”也是渊明时常运用的意象,如“翼翼归鸟,载翔载飞”(页41)、“归鸟趋林鸣”(《饮酒·其七》,页148)、“迟迟出林翮,未夕先来归”(《咏贫士·其一》,页216)、“望云惭高鸟”(《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页114)、“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页267)。而在远处飞翔的归鸟,就形成了动态的美,动静相衬,洋溢着勃然的生机,由此也让诗人感受到自然万物的各得其所,各具的生命力,是不容人类加以伤害与破坏的。

最后诗歌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收尾,语词虽一样的平淡,却寓有启人深思的哲理,也就是诗人在结束时,将此诗升华入更高的哲思层次。这两句是诗人化用《庄子·齐物论》中的“大辨不言”,及《庄子·外物》中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的语意,融铸而成,虽用典,却了无痕迹,笔法直如化工。诗句即在说,本来语言宣之于口的目的,就在求分辨,求得真意,真意得到了,体悟到了,就无须藉助于语言来表达了,否则岂非是多此一举?语言反而成了糟粕。“真意”其实就是“悠然忘情,闲适意远”的真趣,也是《归园田居·其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页57)的适性自在的“返自然”,既然领悟到欣欣自得的情趣,就不必多所辞费了,诗到此戛然而止,画上句点,也让人只能意会其佳趣,却难以言传,收笔收得妙。

总之,这首诗,旨趣高超,结构井然,词句虽平浅,而意境则高远,是一首有理趣、有韵致,充满哲理思维、奇想妙思的压卷之作。

(四)对历来评论“采菊”二句的学者观点,宜先整理、归纳、省察,如此对上述陶诗佳句的体会,必能有所借镜,而得以更深入去妙赏。

正如前节提到的,历来评析“采菊”二句诗的,即逾四十家,颇为庞杂,今化繁为简,选择其中见地较为突出、观点较为中肯、较具代表性的,加以简介如下:

1、 就诗的旨趣评论者,如:

(1) 宋苏轼云: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一篇神气都索然矣。[56]29

(2) 宋蔡启云: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见”字为“望”字,若尔,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乃知一字之误,害理有如是者。

又云:

所谓“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者,使所见果到此,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有何不可为?惟徒能言之,此禅家所谓语到而实无见处也。[57]

(3) 明谭元春云:“禅偈。”锺伯敬云:“见”字,无心得妙。[51]169

(4) 明归有光云:

靖节之诗,类非晋宋雕绘者之所为,而悠然之意,每见于言外,不独一时之所适,而中无留滞,见天壤间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尝以为悠然者,实与道俱,谓靖节不知道,不可也。[58]

按:以上列举数家评论,皆对其旨趣评议,其中东坡以为“采菊”二句,所以高妙,即因“境与意会”,有其理致。蔡启则以为二句乃“闲远自得”,一如“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且视为是悟禅之语。谭元春、锺伯敬、归有光三人,亦赞二句为得“道”之言,即因悟得哲理,方能咏出此语意高妙之句。

2、 就诗的语言风格特色评论者,如:

(1) 宋惠洪云:

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谓之佳。[59]

(2) 宋陈善云:

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际,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而老杜亦曰:“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言句雄健过之。每咏此二诗,便觉当时清景,尽在眼前,而二公写之笔端,殆若天成,兹为可贵。[60]

(3) 宋葛立方云:

东坡拈出陶渊明谈理之诗,前后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摛章绘句,嘲弄风月,虽工亦何补?若覩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61]62

(4) 明王昌会云:

诗有格有韵,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

(5) 明陆时雍云:

诗被于乐,声之也。声微而韵,悠然长逝者,声之所不得留也。一击而立尽者,瓦缶也。诗之饶韵者,其钲磬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韵幽……凡情无奇而自佳,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62]

(6) 明谢榛云:

《扪虱新话》曰:“诗有格有韵。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康乐‘池塘生春草’之句,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欲韵胜者易,欲格高者难。[63]

按:就“采菊”二句的语言看,惠洪以为因其造语精到,不见斧凿之痕。陈善以为此二句,一如天成,所以为贵。葛立方认为渊明即因“覩道”,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所能。而葛立方早已判定,即“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61]62,此由苏东坡亦曾曰:“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64],曾纮云:“陶公诗语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中实敷腴”[65]50,又或元好问云:“一语天然万古新,繁华落尽见真淳”[66]等,可知渊明语言创造的风格特色。又前节所引严羽亦言“采菊”二句所以为佳句,乃因渊明诗质而自然之故。若就风格言,王昌会、谢榛以为此二句格高。而陆时雍则以为此二句所以为佳,乃因其韵幽。而“合韵与格二者言之”,正是所谓的“风格”。而所谓“韵胜”者,代表的是“情风流,志谐婉,真而美者也;所谓‘格高’者,代表的是‘情贞固,识冰雪,真而善者也’”[67]。

3、 就诗的艺术手法评论者,如:

(1) 宋晁补之云: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68]167

(2) 明孙月峰云:

真率意却自炼中出,所以耐咀嚼。“见南山”果妙,不知何人改为“望”字。此诗大是妙境;第点出“心远”“真意”,翻觉亦有痕。[69]

(3) 清纪昀云:

其选诗之大弊有三:一曰矫语古淡,一曰标题句眼,一曰好尚生新。夫古质无如汉氏,冲淡莫过陶公,然而抒写性情,取裁风雅,朴而实绮,清而实腴;下逮王、孟、储、韦,典型具在……“朱华显绿池”,始见子建。“悠然见南山”,亦曰渊明。响字之说,古人不废。暨乎唐代,煅炼弥工,然其兴象之深微,寄托之高远,则固别有在也。[70]

(4) 清马墣云:

(“采菊东篱下”二句)承上“心远”句。世亦叹其句之妙,或曰自然,或曰景与意会,皆不得其解者也。因采菊而悠然见南山,兴也。兴者因此而及彼,不偏于一也。意不偏于一,则无所不到,是无邪之旨也,为政之源也,《三百》之后,知之者盖鲜。靖节则真性情之所流露,故不一而足。[71]

按:渊明的艺术创作手法,本就重在主观上的写意,而不是客观的写实,也就是在写作时,直抒胸臆,不假雕琢,信手写来,纯任自然,发挥的,即是重在“写意”的手法,以表达玄远的意境与情趣。所以历来很多评家,无不强调陶渊明诗为他人所不及的地方,不是说“冲澹深粹,出于自然”[72],就是说“平淡有思致”[61]62,“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73],因之晁补之即确认“采菊”二句,让诗人“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易言之,即表示重在“写意”,所以不必在“文字精粗间求之”。孙月峰也是强调此二句诗,“耐咀嚼”,确有“妙境”,也即是有其高明的“写意”创作手法。

至于纪昀、马墣二人的评论,强调的是此二诗句,运用的,就是“兴”的手法,也即是渊明能“即景起兴”、“因物兴感”、所谓“情以物兴”(《文心雕龙·诠赋》)[74]卷二:47、“兴来如答”(《文心雕龙·物色》)[74]卷十:2,在诗人一触到外物时,瞬间就起兴,通过诗人的想象,加以创作语淡却味腴的诗句,手法自然高明。

4、 就诗的意境(或境界)评论者,如:

(1) 王国维云: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75]

(2) 朱光潜云:

陶潜在“悠然见南山”时……见到山的美。在表面上意象(景)虽似都是山,在实际上却因所贯注的情趣不同,各是一种境界。我们可以说,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物的意蕴深浅,与人的性分情趣深浅成正比例,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诗人与常人的分别就在此。

又云: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所谓“于静中得之”),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实是“有我之境”。与其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似不如说“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因为严格地说,诗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须有我,都必须为自我性格情趣和经验的返照。[15]51-56

(3) 萧望卿云:

渊明诗新的意境,一面也建筑在他底思想上。他所表现的哲理,比以前的诗人都多,思想浸进诗里,渐渐和情感一起发展,渊明底诗正隐约说明了这个新趋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最为宋人称赏的这样的名句,他底思想构成神奇的境界,使人惊异而低回在那里面。[76]

按:意境又称境或境界,是中国古典诗学中重要的审美观念,后来即成为诗词以至文学的审美标准。以意境或境界评论诗词,并不始于王国维,但须承认将意境理论系统化,应归功于王国维。而其著名的文学批评著作《人间词话》,即将意境论,作为这部著作的纲领,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多称“境界”,其与“意境”,两者含义,相差不大。

由于王国维强调“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77],又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78],因而意境创造,就成为诗歌写作成败的一个关键点,诗歌的内容,就一直被赋予创造出具有优美动人的意境的使命。所谓意境即是借着某些意象,经过诗人心灵的综合作用,而后融化为一个完整的境界,并能含有一种特殊的情趣,而此即所谓的“意境”。意境可说是情景交融、事理相契完成的艺术境界,也是一种属于优美范畴的艺术境界。

王国维认为“采菊”二诗句,即为“无我之境”,亦为“不隔”。“不隔”实指情与景俱真,而非矫揉造作。朱光潜以为“采菊”二句,是诗人在冷静中回味出来的妙境,由于不经移情作用,因而当称为“有我之境”,王氏所谓“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即忘我之境),即为“自我性格情趣和经验的返照”,王氏所谓“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不如改说为“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

因而朱氏以为自近代美学观点看,“王氏所用名词,似待商酌”。袁行霈认为“朱先生指出任何境界中,都必须有我,这是很精辟的”,又说:“真正的艺术品里,‘无我之境’并不存在。‘有我之境’固然寓有诗人的个性;‘无我之境’也并非没有诗人主观的情趣在内,不过诗人已融入物境之中,成为物境一部分,暂时忘却了自我而已”[79]。袁氏所说,确实言之切中,自是有理。至于萧氏所论,“采菊”二诗句,以为因诗人的情感,已融入诗人的思想,使此诗句,造成了“神奇的境界”,此亦是诗人深厚的哲学素养,有以致之,使他的情感,自胸中自然流露,而创造了一种高妙的“诗境”。

综而言之,上举历来学者对“采菊”二诗句,分别就诗句的旨趣、语言风格特色、艺术手法、意境等四方面加以批评,再经个人简要粗浅的诠释,所批评的重要观点,应该已明晰地呈现,而这对个人自多角度去鉴赏、去诠释“采菊”二句,无疑的,必是不可或缺的指南针。

二、“采菊”二句关键词释义

对“采菊”两诗句的关键词意义,个人以为宜先更详明地探究,方能对此两句诗的意涵有较客观与较严谨的分析与诠释。

“采菊”二诗句,尽管仅由十个字组成五古两句,不过其中某些关键词的释义,个人以为有必要先深入详明地加以探究其字、词意义、来源,如此必能对诗人为何要遣用这些字词,有一更清晰的了解。盖诗人创作的作品,代表着他本人的心声,情感与作品是完全一致的,文字架构既代表作品本身,也代表着作者所要表露的心绪与趋向,当然也自此可看出作者的心理素质、人生体验、文学修养、审美品级等。以下再分别论之。

(一)采菊:食疗养生,幻思游仙。

前节提过,渊明自少至老,疾病总是伴随着他,因而渊明家中庭园特别开辟药草圃,以便不时之需,尤其菊花,更是渊明所倚重之物,因为服食它,可养生延寿,文献屡有记载,除前文已引用外,《西京杂记》卷三也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华酒,令人长寿。菊华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华酒。”又正如前亦已引渊明在《九日闲居·序》云其“爱重九之夕,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在诗中又提到“酒能袪百虑,菊解制颓龄”(页54),《读山海经·其四》也有“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页238)的话,说明渊明有相当的药理学与食疗学知识,希望自己能够因服食菊花得以养生延年。而由服食菊可得长寿、可“辅体延年”(曹丕《与锺繇九日送菊书》),发展出可藉服食菊而改变身体成仙质并以之求仙的观念,虽说这不过是一种抗拒老化、以求长寿的自慰念头而已,但也有诗人将它形诸文字,即属“游仙”类的诗歌,如:

功疏炼石髓。赤松潄水玉。凭证眇封子,流浪挥玄俗。

崆峒临北户,昆吾眇南陆。层霄映紫芝,潜涧泛丹菊。

昆仑涌五河,八流萦地轴。[80](晋庾阐《游仙诗·其三》)

其中对于仙境的描写,以及仙人的服食,就特别强调“紫芝”与“丹菊”,显然系因这两种植物所具的养生功能。实际早在曹植的《洛神赋》中,即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81]等几句描述洛神的美丽身形,其中也将“秋菊”写上,暗示其与仙界的关系。锺会的《菊花赋》更强调菊花是“流中轻体,神仙食也”[82]。其后陈阴铿的《赋咏得神仙诗》则云:“罗浮银是殿,瀛洲玉作堂。朝游云暂起,夕饵菊恒香。聊持履成燕,戏以石为羊。洪崖与松子,乘羽就周王”[83],也是将食菊恒香的意涵,赋予成仙的暗示。

菊花既与神仙牵连关系,当时一些典籍均对此有所记载,如晋葛洪《神仙传》即云:“康风子服甘菊花柏实散得仙。”[84]又葛洪另一本涉及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的著作《抱朴子内篇》,也记载:“刘生丹法,用白菊花汁、地楮汁、樗汁和丹蒸之,三十日,研合服之,一年,得五百岁。”[85]盛弘之《荆州记》亦记:“郦县北八里有菊水,其源悉芳菊被崖水,甚甘馨。太尉胡广,久患风羸,恒汲饮水后,疾遂瘳,年及百岁,非唯天寿,亦菊所延也。”另《名山记》又载:“道士朱孺子,吴末入王笥山,服菊花,乘云升天。”上述著作,皆认为服菊花可得天寿,甚至夸大为服菊花竟能“乘云升天”,当时许多典籍,既然如此记载,可见,菊花经两汉至魏晋,已经成为文人书生眼中养生延年之奇品,虽然明知成仙不可能,但做做梦,有一天,真的能使身体轻灵,“乘云升天”,或可藉此以回避现实中的责任、压力,与更多的无奈,总是可以吧!

当时的文人书生,所以如此注重养生延年的事,除了上述提到因对政治逃遁,转而在学术上谈玄,在行为上放达,以表现遗世高蹈的情怀外,更重要的是当时玄学兴盛,连带的,神仙道教思想也跟着发达,很多诗人作家写出了不少神秘幻想的游仙诗,即使是在早期权倾一时、位居魏王高位的曹操,也写下《气出唱》、《精列》、《陌上桑》、《秋胡行》4题共7首的游仙诗作。而更多的是在政治上无权无势、时常担惊受怕的某些文人,如嵇康、阮籍、傅玄、张华、陆机、郭璞、庾阐等人,他们在无奈时,都有一种厌世、遁世的思想,都希望能像古代传说中的神仙一样,上天下地,无拘无束,来去自由,获得一种解放、超脱与满足感,难怪锺嵘要评郭璞的游仙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86],表示郭璞的游仙诗中,是有他内心的苦闷与无奈寄寓其中的。

尽管渊明与其他许多魏晋人士一样,是不相信有神仙、有仙乡的,如他吟过:“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页74)、“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闻”(《连雨独饮》,页83)、“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形影神·形赠影》,页45)、“帝乡不可期”(《归去来兮辞》,页267)、“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形影神·影答形》,页47),认为“神仙”之说,都是虚妄不实的荒诞传闻,可不要去做一些求仙之类虚幻无功的事。不过正如前面提到的,渊明并未完全放弃对久生长寿的企求,甚至于渊明也不避讳他对神仙长生的向往,尤其在他年龄愈大、体力愈弱的时候,如他在《与子俨等疏》中说:“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页302)后来他写的《读山海经》诗,就透露了不少企待服食养生,以得天寿,甚至成仙的幻想奇思,下列诗句:

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

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读山海经·其五》,页239)

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

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读山海经·其八》,页241、242)

渊明希望“长年”,企待“万岁如平常”、“寿考岂渠央”,也知道“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读山海经·其四》,页238)。又曾咏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其一》,页86)“奇文”当是指《穆天子传》、《河图》、《洛书》、《山海经》等一些神奇怪异之书。在《述酒》诗中说:“三趾显奇文。”(页173)(按:三趾指三足乌,传说日中有三足乌,为日之精,又或传为驾日车者。)[87]在《读山海经·其一》:“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页233)他特别喜欢阅读这些神异荒诞之书,甚至于有学者认为他有可能还编著了《搜神后记》,因为梁慧皎《高僧传序》有“陶渊明《搜神录》”云云。

前文提及,渊明饮酒,或饮菊花酒、药酒的一个原因,是为了健身延年,而饮酒、饮菊花酒,又与求长生不老、神仙建立复杂的关连,渊明在《止酒》一诗,反话正说地吟道:“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页171)渊明在这里说反话,说不喝酒就可以长生成仙。而《述酒》一诗中,辞意隐晦,注家多判为是叙述晋宋易代的政治事件,是在刘裕弒帝之后有感而作。宋黄庭坚云:“(《述酒》)此篇有其义而亡其辞,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88]

《述酒》诗末说:

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

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页173)

自表面的字句看,诗句似均与隐逸、养生及神仙情事相关。诗句说周灵王太子名晋,好吹笙,后乘白鹤仙去,陶朱公则练养长生术,闲居远离世俗纷扰。而高耸的西岭(按:古直《陶靖节诗笺》注云:“西岭殆指昆仑山,昆仑,仙真之窟,正在西方也。”[89])应该是自己内心接近、可以安卧的地方。对后面几句诗,袁行霈认为是“托言游仙,以示无可奈何之慨”[90]。由此看出,《述酒》诗,虽以“述酒”命题,却以养生仙事作结,如此又“酒”与“仙”相联结。由此个人或可判断,渊明采菊并取来服用,或酿制菊花酒,依据上述的论证,渊明云“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连雨独饮》,页83),其中“乃言饮得仙”,虽是一位故老的劝慰话,但或可把它视为渊明面对时光飞逝、生命不再的敏感、焦灼与悲哀时,藉饮酒,或饮菊花酒,在半醉半醒中,飘飘登仙,体验到神仙世界才有的奇幻与美妙,身心获得大自由、大快乐,也可以说,最终达到物我两忘的逍遥境界。

(二)悠然:变故作新,妙合无痕。

“采菊”两句诗中的“悠然”,注家或注云:“悠游自得貌”[5]144,或注云:“超远貌”[4]89,又或注云:“悠远貌,又闲适貌,所想者远,故得闲适也。此处两义兼而有之”[91],其意即指心境的闲远自得。不过“悠然”一词出处为何?渊明将其遣用,应如何判定其是否高明?似未见有人加以稽考与评述,笔者个人谨在此略加查证,并以此来判断渊明确为遣用“悠然”一词的高手。

查“悠”一字,本有远、遐、思、忧等之意。《尔雅·释诂》云:“永、悠、迥、违、遐、逷、阔,远也”、“永、悠、迥、远,遐也”[92]。《诗·周南·关睢》:“悠哉悠哉”,《传》:“悠,思也”。又《诗·周颂·访落》:“于乎悠哉”,《传》:“悠,远也”。又《礼记·中庸》:“微则悠远”,《疏》:“悠,长也”。若“悠悠”重言,其意义亦相同,如《诗经·小雅·巧言》:“悠悠昊天”,《笺》曰:“悠悠,思也”。《诗·墉风·载驰》:“驱风悠悠,言至于漕”,《笺》曰:“悠悠,远貌”。《诗·邶风·雄雉》:“瞻彼日月,悠悠我思”,《笺》云:“使我心悠悠然思之”,悠悠,即言思之长[53]94。另《诗·小雅·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疏》引《正义》云:“悠悠然,旆旌之状”,屈万里《诗经释义》注曰:“悠悠,长貌。”[93]另《孟子·万章》云:“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朱熹注曰:“攸然而逝者,自得而远去也”[94],按:攸既训远,则攸与悠同可知。

自上举证,可知“悠”有长、远、思等之意,而“悠悠”与“悠”,意义亦同。《毛诗正义》,郑玄笺注《邶风·雄雉》,首用“悠悠然”一词,《孟子·万章》亦有“攸然”一词,故后世的诗人作家,得以取用于其作品中,如晋郭璞《游仙诗·其八》云:“悠然心永怀,眇尔自遐想”,晋王乔之《奉和慧远游庐山诗》亦云:“遐丽既悠然,余盼觌九江”,“悠然”在此,即有闲适之中,思念悠远的意义在。属于志人小说的《世说新语·言语》云:“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25]100谢安与王羲之同登冶城,谢虽“悠然远想”,不过有“风流宰相”称号的谢安,尽管也有喜爱山林的本性,不过他对人生、生命的不舍,与委运大化的渊明相较下,显然存有一份执着心,所以虽寄远想之思,但在心境上,除不如前面郭璞、王乔之二人外,更比不上渊明的闲适自在,谢的“悠然远想”,与渊明的“悠然见南山”,虽同用“悠然”一词,然而意境的深浅,就存有很大的差距。

渊明袭用“悠然”一词,乃是在心境闲适自得的时候,因东篱下采菊,抬起头来,偶“见南山”,将自己与自然界的景象相结合,“悠然”在这时刻遣用,可说辞婉意微,气韵深长,含有某些意义,在其中,叶嘉莹以为“‘悠然’在这句里应该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远’,另一个是‘闲’”[46]54,言之诚然,真是体会有得。由于渊明身躯不离“人境”,但心却可“远”,虽然无可避免车马喧闹,带来不宁,然“喧”与“不喧”,完全可由心灵来主宰,只要寄心于远,纵情于遥,则可排除任何俗事尘物的干扰,任何忧患迭至的交侵,达到完全遗世独立的境域。就因渊明“心远”,接着后面才会有“采菊东篱下”以下四句,如此“心远”就成了上下文连贯的关键所在。至于要如何方能达到“心远”,杨锺基认为是因“有契于《庄子·人间世》所示之‘乘物以游心’之意;藉‘游目’以‘骋怀’,亦正如《饮酒》其七所谓藉采菊泛酒,以忘忧远情也”[95]。渊明在诗作中,就常遣用“远”字,以叙述他“远”的心境与体会,如“远之八表”(《归鸟》,页40)、“班坐依远流”(《游斜川》,页64)、“天道幽且远”(《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页74)、“试酌百情远”(《连雨独饮》,页83)、“良日登远游”(《酬刘柴桑》,页91)、“远我遗世情”(《饮酒·其七》,页148)等。另外他也喜欢遣用“遥”、“遐”、“悠”等诸同义的字。

至于叶氏另外谈到一个“闲”字,实际在“远”的意识中,也含有“闲”、“旷”、“高”、“超”的意味。“闲”也是渊明在诗文中常常提到的字,经个人粗略的统计,竟达到三十处之多[18]342-343,可见渊明无论是处于何等的环境,或是遇到任何的人、事、物,他都是闲静以对,内心真正保有着一种舒泰、安闲的逸趣,从从容容,始终充满着悠闲冲远的胸次与情怀。清袁洁即说:“曹植工于赠答,阮籍工于感慨,陶潜工于闲情。”[96]可谓一语中的。

渊明尽管在现实生活中结交了不少朋友,可是他的心灵,他的处境,还是常常陷于孤独寂寞中,像《饮酒》诗二十首,是他“顾影独尽”的时候陆续写成的,这对他来讲,不算稀奇。另外有一些诗文,也写他孤独喝酒的情形,是“春醪独抚”(《停云》,页1)、“浊酒且自陶”(《己酉岁九月九日》,页133)、“挥杯劝孤影”(《杂诗·其二》,页201);在外游历时,是“怅恨独策还”(《归园田居·其五》,页62),“怀良辰以孤往”(《归去来兮辞》,页267);以往在外任官时,是“中宵尚孤征”(《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页117)。自己在吟唱时,是“敛襟独闲谣”(《九日闲居》,页54)、“慷慨独悲歌”(《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页74);自己哀伤时,是“猖狂独长悲”(《和胡西曹示顾贼曹》,页107)、“奚惆怅而独悲”(《归去来兮辞》,页267);偶尔表现快乐时,是“被褐欣自得”(《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页114);孤独寂寞的时候,吟道:“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连雨独饮》,页83),但他还是能赏玩这寂寞,“灵府常独闲”(《戊申岁六月中遇火》,页130)。

虽说渊明心灵常保存长久的恬淡安闲,所以才能“偶景独游,欣慨交心”(《时运》,页6),即若独自到外面郊游,心中还是欣喜的。这也就是因为“渊明的寂寞就是偏于悠闲”、“他的诗大部分都充满了这种意味,悠闲冲远,这是从寂寞甚至苦闷中冶炼出来的”[97]。“闲”,让渊明能“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其一》,页233),维持自然闲适的心态,欣赏玩味的态度,等到他在家里隐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内在意念的心驰神往,会有什么样的奇妙触发,那就不问可知了。

叶氏提到“悠然”,应含有“远”、“闲”两个意思,个人以为然,并诠释如上,不过若就渊明本身的心态与涵养而言,个人以为或可再含括另外两个意思,即“淡”与“真”。“淡”一方面反映出渊明的“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归去来兮辞并序》,页266),而在任官时,又无法扮演那种软媚滑热、缩颈伤气的角色,终在任彭泽令八十几日后,适程氏妹丧于武昌,便以奔丧为借口,挂冠求去,从此之后,即决心归隐田园,不再出仕,故才有“久在樊笼里,复得反自然”(《归园田居·其一》,页57)的诗句。由于“淡”,他才能对趋炎附势、争权夺利的官场,有着彻底的觉醒,《归去来兮辞》说: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皐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页267)

怀抱高远志趣的渊明,归隐田园,明知要承受家乡困窘的农村生活,但他仍以勤劳与固穷的精神意志去应对,若无湛深的哲学素养与强烈的淡泊心志的话,是很难奏功的。净化的自然生活,平淡的生活志趣,使他在家乡隐居时,乐天知命,“称心易足”(《时运》,页6),对于大自然的美景,方能达到“邈邈遐景,载欣载瞩”(《时运》,页6),有着闲适欣愉的心情去欣赏。

最后一个“真”字,应该也是包含在“悠然”之中的意思。“真”,精诚之至,其实也是自然,也是代表真诚无伪,现实的社会,以及芸芸众生,难免有丑恶、虚伪、自私等不“真”的一面。渊明的性格,即是自然率真,至情至性,最反对任何矫饰与虚假,由于他性好自然,因而最喜爱自然界的至真无伪,最担心当日社会的“真风告逝”、“举世少真”。庄子说:“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渔父》)[28]208由宇宙扩及人生,当然他早年“真想初在襟”(《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页114),所以主张“抱朴含真”(《劝农》,页25)、“养真衡茅下”(《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页118),相信“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页83)。因之渊明的“真”,表现在创作诗文时,必如明刘朝箴所言:

及感遇而为文词,则率意任真,略无斧凿痕、烟火气。千载之下,诵其文,想其人,便爱慕向往,不能已已。[55]174

虽说作品贵在真情流注,出之至性,表现浑然天成的韵致,实际渊明又何尝忘情于锻炼?只不过他造诣独高,故不见斧凿痕迹而已。明王圻即称扬云:

陶诗淡,不是无绳削,但绳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迹。[98]

王氏之言,确具见地。王圻又以为渊明“情之所蓄,无不可吐出,景之所触,无不可写入”[52]167,因之渊明在写《饮酒·其五》时,如明唐顺之所言,“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99],信然。更进而推想,渊明能写出如此“第一等好诗,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始无意,适与意会,千载之内,惟渊明得之。所谓然者,盖在有意无意之间,非言所可尽也”,运用“悠然”一词,变故为新,以写他偶尔见到“南山”时的神色、情态,是“任真自得”、“闲适情怀”,形成“空灵”的意境,也是因承“心远”而来,所以用“悠然”,加在“见南山”上,简直妙合无痕到极点,换句话说,就是渊明在最适合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写下最适合的词汇,“悠然”二字,使“悠然见南山”一句,意味深长,含蓄不尽,可说极尽巧夺天工之能事。借用洪自诚《菜根谭》的话,是:“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100]是矣。

(三)见:虽有争议,一字传神。

“悠然见南山”中的“见”字,可说“一字见巧拙”,不过此字,历来有争议,自齐梁时代到唐代,有两种传本,一本“见”字作“望”,如《昭明文选》及唐初欧阳询等编著的《艺文类聚》卷六十五,都收录这首诗,“见”字都作“望”。因而引起后人对作“见”,或作“望”的优劣,或到底是原作,或改作的疑问,争议不休。

苏东坡于《题渊明饮酒诗后》提出:

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近见新开韩、柳集多所刊定,失真者多矣。[56]29

又前已引晁补之《题陶渊明诗后》,也提出他的观点: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68]167

苏东坡认为用“见”字,显示境与意会,此句才有妙处,若俗本作“望”字,那全篇都“神气索然”了。晁补之亦赞同此说,以为用“见”字,方见“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之意。其他赞同用“见”字者,如蔡启《蔡宽夫诗话》,亦以为“采菊东篱下”两句,表示闲远自得之意,又说:“俗本多以‘见’字为‘望’字,若尔,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101]另吴曾《能改斋漫录》,亦以为“东坡之说为可信”[102]。沈括《续梦溪笔谈》亦云:“陶渊明杂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往时校定《文选》,改作‘悠然望南山’,似未允当。若作‘望南山’,则上下句意全不相属,遂非佳作。”[103]另前已举王国维《人间词话》评论诗词,提出有我、无我的境界问题,就判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是“无我之境”,“无我之境”,即是“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所著《陶潜》也说:“见山的渊明很悠然的话,被渊明所见的山也很悠然。而将主客合一,无法分开,那种浑然的状态,咏为‘悠然见南山’的样子。”[104]这种论点,与上举王国维的看法一致。“采菊”二句诗,所以能被王国维评为“无我之境”,王叔岷以为关键就在一个“见”字,见若作望,则着我之色彩,是“有我之境”[52]291了。对于“悠然见南山”,到底版本原作“见”,还是作“望”的问题,苏东坡又说,作“望”,并非渊明之意,不过因为《昭明文选》中是作“望”,传本较早,因而王叔岷说:“我怀疑作‘望’,可能是陶渊明的初稿。作‘见’,是渊明的定稿。这个‘见’字,更衬托出渊明的悠然自得,非渊明自己不能改。”[105]王氏所作结论,虽无确切证据,不过所言却颇为合理。

依上述几位学者的高见,再配合“结庐在人境”整首诗来看,“见南山”的“见”字,较作“望”字为优,其理由,个人谨依上述学者的意见,再加入个人的浅见,重新整理,归纳如下:

1、用“见”字,如苏东坡所言,是显现境与意会,是起初并无意只因适逢其会,才会“见”南山,若作“望”,就变成是存心有意,意境即成肤浅,而无余味。

2、渊明在东篱之下低头采菊时,胸襟洒落,悠然自得,忽然举头而见山,用“见”字则表示极为自然,毫不勉强与矫情,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就表示意见说:“‘望’一作‘见’,就一句而言,‘望’字诚不若‘见’字为近自然。”[106]是矣。

3、渊明等“见南山”后,底下接着写“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那是“望”远,是有意而“望”,当然不再是偶然“见”,就“见南山”与望到山气、飞鸟相较,在时间上不但有差距,尤其在诗人的心境与情绪上,更是极为不同,所以“见南山”,用“见”字,掌握很精准,若用“望”字,就显得含糊、笼统。

4、前节曾提到,“‘悠然’见南山”,遣用“悠然”,在意境上言,乃属空灵,殆若天成。接下“见南山”,用“见”字,则诗人纯朴直率的怀抱,自然不做作的风姿、气度,充分表现出来,所以特别有高士那样潇洒流逸的情致,“见”字就较有灵动的意味,而使境界全出,若用“望”字,就觉得板滞,落于俗套。

(四)南山:虚实两义,别具意涵。

有关“悠然见南山”句,其中“南山”的词义,历来也有些争议,一般注释都注是“庐山”,不过某些学者也提出不同的看法。据所知谨归纳如下:

1、柴桑山。近人左秀灵提出,以为庐山古称南障山,又称匡山、庐埠,未有称“南山”者,而终南山、祁连山,古代可称南山。陶渊明的故乡在柴桑里,而在该里的西南方有座柴桑山,据日人(按:即诸桥辙次)所著《大汉和辞典》“柴桑”条下注:山名,在江西省九江市西南,晋陶渊明居此。因此左氏据各种权威性的工具书推断,陶宅离柴桑山应近在咫尺。所以南山应是指眼前的柴桑山,绝非遥远的庐山[107]。

2、南山。近人徐新杰以为南山并非庐山,而是柴桑境内的南山。徐氏认为“南山”必须在浔阳柴桑境内,在“南岳”(即庐山)区域,于“南岭”(即汉阳诸峰)之下。而汉阳峰下栗里陶村之南,有山即名“南山”。王凝之任江州刺史聚僧译经的“南山精舍”,及谢灵运翻经处经台山,渊明把酒赏菊时,所卧醉石故迹俱在,有古墓摩岩可资考证。这“南山”形象并不高大,“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当时在老陶眼中已平常不足道,后来亦不见经传,不载于志书,故为后代考古及研陶者所忽略[108]。

3、南山是泛指,并非山名。近人胡安莲提出“南山”二字与“菊”字一样,是正确把握全诗意蕴的关键所在。“南山”在诗中并不是山名,而是一种泛指。因为“南山”早期的主要文化意象是昌盛、长寿、高贵、伟岸,在《诗经》中已经具备了。至汉代,南山一词,在原有的文化内涵中,又加入了贤者隐居之地这一意义,成为隐者向往的地方。西汉初年有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四人隐居于商山,合称“商山四皓”,因商山是秦岭山脉的一部分,汉时,秦岭和终南山,都有“南山”之称,所以便有“四皓”隐于南山之说,而后“南山”就有了崇高、昌盛、长寿的文化象征,也成了有德者隐居的“极乐世界”。“南山”融合了德似高山、寿如松柏、节如翠竹的文化内涵,这正是陶渊明“悠然见南山”之意[109]。

另见有康保成撰文以为“悠然见南山”,确实是在用“商山四皓”的典故,而不是真的见到了山,并认为:“陶渊明的隐居生活,乃至全部作品,都充满着“四皓”情结。稽考许慎《说文解字》与段玉裁《注》,知“南山”即终南山,商山即商洛山,位于南山之东,是南山的支脉,亦可称为“南山”。“南山”是山脉名,非具体山名,相当于今天所说的秦岭。商山是南山的支脉,秦末汉初,四皓即隐居于此山。“南山”就成为隐居的典故。另康氏以为“南山”非指庐山。庐山本无“南山”之称。且陶渊明居住的柴桑山,位居庐山之南,其视庐山为北,似无称庐山为“南山”之可能。再者将“南山”视为庐山,便难以解释“南山有旧宅”句,逯钦立注“旧宅”为“陶氏墓地”,一望即知其误。作者进一步指出,若将“南山”坐实为庐山,就失去原诗所具有的艺术张力。“南山”为虚,若隐若现,若影若幻,给人以浮想联翩的余地;庐山若为实,则近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无法使人产生联想。因而确认,“南山”是一种精神和象征,它与作者的心境、追求和谐地融为一体,营造出物我合一的艺术画面,庐山则不具有这样的象征意味[110]。

按:以上几位先生,都依某些文献佐证,以推翻“南山”即“庐山”的旧注,所依据的资料,是否足以推翻“南山”旧注,成为铁证,个人以为仍有待商榷。首先针对“悠然见南山”是否是在用“商山四皓”典故之问题,已有学者刘刚撰文,提出异议,谨简述其意如下:

甲、“南山”实指庐山中一高峰——南岭。依《寰宇通志·九江府志》所载,亦名天子障的南岭,确可泛称庐山,庐山古称南障山。南障山又可简称为“南山”,晋江州刺史王凝之,于太元间曾组织僧人在庐山中译佛经,所译《出三藏集阿毘是心经序》言:“其年冬,于南山精舍,提婆自执胡经,先译本文。”其句中的南山,正指庐山,若释“南山”为“终南山”,就显得迂曲牵强。

乙、柴桑当在庐山之北。刘氏谓柴桑山之地理位置,自唐杜佑《通典》始,即已舛误。又引龚斌之论文(按:即《陶渊明集校笺》附录三:《陶氏宗谱中之问题》一文)考辨,知柴桑的地理位置在庐山之北。以此而论,则即便庐山无“南山”之名称,陶渊明在东篱采菊之际,南向望到庐山,称庐山为“南山”,亦属情理之中的事。

丙、“南山”释为庐山正与诗意相吻合。刘氏以为《饮酒·其五》,在内容上乃抒写两种生活感悟,一是“心远地偏”,二是“真意”。前者是对“结庐在人境”二句的心境超越生存环境的体悟,后者是受到“采菊”以下四句的自然状态的启发。“采菊”、“山气”、“飞鸟”三句,三者合之,就是万事物在大化之中的生存规律,就是“顺乎自然”。如此,更能阐发诗的艺术魅力。

丁、陶诗中南山、南岭、南阜均为实指而非用“四皓”典故。如“种豆南山下”,“南山”乃标示其方位,其写实,毋庸置疑。另如“南山有旧宅”,此“南山”还是实指庐山,并借指家乡。又颜延之《陶征士诔》说:“寻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南岳”意同“南山”,实指庐山,在陶渊明的故乡,“名实旧矣”,久负盛名者,非庐山莫属[111]。

以上刘先生对有人撰文提出“悠然见南山”,即是用“商山四皓”典故之问题,提出异议,也可持以对前有人提出“南山”是泛指的认定,提出驳正,甚而亦可拿来作为有人以为“南山”,即为“汉阳峰下栗里陶村之南的南山”事,有所澄清。刘先生引用资料多样,论点简明清晰,条理井然,颇为允妥。惟“南山”词义,个人以为或有实、虚两义在,当于后文讨论。

笔者个人以为“南山”,无疑的,实指庐山。盖庐山本为著名的佛教胜地,景色秀绝,环境清幽,而渊明自迁居栗里后,由于极为欣赏庐山绝美的风景,故时常往游庐山,甚至“渊明有脚疾”,还是“使一门生二儿轝篮舆”[3]4前往,则渊明迷恋于庐山的美景,可想而知。加之渊明的朋友刘遗民,遁迹匡山(即庐山),另一朋友周续之,则入庐山,事释慧远,渊明曾有诗和刘遗民,示周续之,三人时常遨游往来,所以就有“浔阳三隐”的称号,具见三人因时相同游,友谊弥笃,竟博得文人骚客,不吝赞美。

由此可知庐山在渊明心目中的地位。至于住于庐山东林结社说法三十年的释慧远,与渊明是否有过交往,颇有争论。李元中《莲社图记》,载释慧远曾邀渊明入莲社,渊明攒眉不入,又提及慧远爱渊明的才识而破戒沽酒,并曾有慧远因送渊明过溪,而有“虎溪三笑”的故事流传。这种故事,可能是好事者故意编来谈笑之用,并不一定真实,梁启超曾对此事提出看法说:“此两公案为宗门所乐道,虽不必尽信,要之先生与莲社诸贤相缘契,则事实也。”[47]55梁氏分析,颇具卓识。较令人遗憾者,是渊明的诗文与慧远的佚诗中,并未发现有互为酬唱与交往的纪录。不过二人除了有“地理之缘”的关系外,渊明在庐山,与慧远的弟子周续之、刘遗民等人交好,若谓渊明与慧远始终都不认识,这孰能信?

有关渊明“悠然见南山”诗句,其中“南山”一词,各家虽注是“庐山”,但渊明何以运用“南山”一词的问题,前曾举王瑶《文人与酒》一文,提到渊明采菊是为了服食,目的是在“乐久生”,有人就认为可能是因为《诗经》中有“如南山之寿”(《诗·小雅·天保》)一语的启示,不过个人以为《诗经》中以“南山”一词来遣词或命题的,达19处之多,如“陟彼南山”(《召南·草虫》)、“在南山之阳”、“在南山之侧”、“在南山之下”(《召南·殷其靁》),又或“南山有台”、“南山有桑”、“南山有杞”、“南山有枸”、“南山有栲”(《小雅·南山有台》)、“南山崔崔”(《齐风·南山》)等。可见“南山”一词,不见得是完全指向“长寿”的象征。

何况历来诗人作家,运用“南山”一词作为某一物象的,亦不乏其人。如《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自杀前,祝愿其母“命如南山石”[112],南山之物,象征天长地久。诸葛亮《梁甫吟》:“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113]曹植《种葛篇》云:“种葛南山下,葛藟自成荫。”[114]此二处“南山”,仅借为一座高山之喻。据今人统计,陶诗用典,以典籍言,则《诗经》最多,达141次;以诗人言,则曹植诗文最多,竟达47次[115]。因而个人怀疑,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南山”,实际亦系运用《诗经》中“南山”之语典,作为一座高山之象征,而此高山,实指巍峨矗立之“庐山”,既非柴桑山,亦非前徐氏所谓的“汉阳峰下栗里陶村之南的南山”。

虽说渊明“悠然”句中的“南山”实指“庐山”,但个人以为,渊明“采菊”在前,接下句,是“悠然见南山”,则正如前文个人论证,菊既是渊明喜爱服食,而可“辅体延年”之物,后来随着魏晋诗人的深入吟咏,与某些养生典籍的继续强化,居然将菊形容为“神仙食”,服食可得“天寿”,可“乘云升天”,而与长生不老、神仙形成复杂的关连性。渊明既未完全放弃对长生延年的期求,甚至也不避讳他对神仙长生的向往,也可以说在某种环境与某些事物配合下,也曾偶尔作过得天寿、甚至神仙的幻想,因而个人以为“悠然见南山”的“南山”,不排除此一词汇,乃另虚指神话中的昆仑山,盖昆仑山亦称“南山”,今举证如下:

据杜而未《昆仑文化与不死观念》一书云:

《晋书·张骏传》:“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是又言昆仑在酒泉。南山即昆仑。

《淮南子·俶真训》以终南就是终隆山,终隆和昆仑音近,当即昆仑。终隆就是南山,昆仑也即南山,南山在古代特别重要,因为它原来是昆仑山。《诗经·终南》:“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上,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信南山》:“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

《武梁碑》说:“竭家所有,选择名石南山之阳,擢好妙好,色无斑黄,前设坛墠,后建祠堂。”我们知道南山是昆仑,因它就是终隆山。终隆几与昆仑同音,就是昆仑。因为南山为昆仑,所以意义那么重大。[116]

神话学者杜而未的考辨,以为“南山”即是昆仑,本确有其山,但昆仑在神话中,则是一个理想的美妙世界,杜氏在举证时,所举的“终南”,即指终南山,在今陕西省西安之南,后来就与仙山昆仑相混淆,而结合在一起,某些《诗经》注家,注释“南山”时,有人直注为“终南山”,有人就注为是一座高山的借喻。《山海经》中屡屡提到昆仑。而渊明就是喜欢阅读一些神奇怪异之书,所以他才有《读山海经》十三首的诗作,其诗句即提及“昆墟”,也即是昆仑。因之渊明“悠然见南山”的当时,他所看到的实体物,其实即是庐山,由于庐山在黄昏时,云雾飘浮,让庐山更增添了不少如真似假、如梦似幻的魅力,让人几疑是神仙所居住的仙界,不然,渊明就不会吟着“山气日夕佳”了,天上人间,也可以说,“南山”那是一块人间乐园,清陈祚明就评道:

采菊见山,此有真境,非言可宣,即所为桃源者是耶。[117]

此即说渊明所见之山,本是“真境”,但渊明斯时已神游象外,脑海中所浮现的,或许就是“桃源”乐土呢!这也就是见过实物,处在“实”境之后,透过想象,而奇思幻想,“南山”已成了“虚”境,是渊明曾梦想过的仙乡,正如前文,个人举出在《述酒》诗末,渊明吟曰:“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页173)(按:“西岭”,指昆仑山,亦古直笺注的“仙真之窟”),证明渊明是做过这种神仙梦的。个人所以将“南山”定位为有“实”“虚”两义,且各具意涵的原因,即在此。

三、“采菊”二句多面向诠释

文学是生活的反映,也是诗人作家心灵的声音。诗可视为诗人生活中的一种艺术反映与表现,不应将其视为诗人在象牙塔中的自唱自怜。诗歌创作,需要诗人的艺术才华来从事,诗歌自然呈现诗人内在的审美素质,借着诗人本能灵敏度很高的感觉,将文字加以排列组合,所谓运用之妙,在乎一心。渊明的诗歌,有他独特的语言架构,所展现的,自是一个独特的世界,他的语言,虽然浅显,用意却很深刻,为了探索诗人创作《饮酒·其五》的心境,尤其“采菊”二句诗的诗境,读者的悟境,相对的,就显得无比重要,个人愿试着从各种角度、各种面向,去品鉴“采菊”二句诗,或许会在其中有出人意料的发现。个人特分项诠释如下:

(一)时空交感。

诗歌离不开时间与空间这二种要素,很多诗歌就在时空交织中,突出意象,表现出某一种富有哲理意味的主题,构成一个时空结合的和谐艺术图像。陆机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18]刘勰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74]卷六:1,这说明借着联想与想象,就可以突破障碍,创作出有深度有生命力的作品来。

渊明在喝完名酒后,沉醉之下,即在空间不大的斗室里,提笔写作,“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74]卷六:1。诗人想象到某一天的黄昏时分,那时绚烂的晚霞正在西方天际飞舞,他在小小的花圃东边篱笆下,俯下腰采菊,似心血来潮,他抬起头来,在一瞬间,在心情安舒闲逸之下,眼睛突然朝向高远处的巍巍“南山”看时,整个视野马上扩大开来,空间既开阔又高远,神思一下子驰往“南山”,想象的翅膀也跟着飞翔起来,渊明做了一个短暂的神仙梦,物我合一,进入忘我的境界,也是一个绝美的诗境。空间是由小而大,距离由近而远,时间由长变短,再由短而渐长,变化不一,时空的交替流动,促使诗人的心灵获得极大的悠闲舒展,沉稳而雄伟的“南山”静穆物象,似乎也添增了无限的生气。

时空的交感变化,所造成的诗歌美好意境,在“采菊”两句看似寻常的诗句里,空灵含蓄,有着非常细腻的表现。

(二)情景交融。

在文学的境界中,始终都有“我”的存在,当然就要以“我”的“情”为主,以“物”的景为从,如是景中可以含情,情中也可以寓景,如清王夫之云:“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又云:“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119]而渊明的“采菊”两句诗,正是情景交融的有力证例。

当渊明在庭院东篱下采菊时,是景寄于情,虽然菊花长满庭院,未见有何秋景或菊色铺写的“景”,但“东篱菊”已代表“景”了。诗人俯身采菊,似乎未露丝毫的情意,而其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渊明是一个感情丰富的诗人,这时候他的感情是内敛的、沉静的、不形于色的,不过当他“悠然见南山”时,“悠然”二字,使得整个意象就鲜活生动起来了,让人感受情景如绘,他的感情,他的闲情逸致完全表露出来了。等他“见南山”之际,更是情寄于“南山”之景,套句话说,就是“景中含情,情中寓景”,二者循环相生,变化万千,方显现出真正的“高格”。

“采菊”二句,是渊明将时、空、景物,作为发抒他自己心中块垒的一个机缘,而这个机缘,就恰好被渊明适时捉到,故“适与意会”,“悠然忘情”,千载之下,也只有渊明得之,果然无愧为田园诗派的宗师。

(三)虚实相生。

何谓虚?虚就是指艺术情节的虚构性与间接性,这种情节上的虚构性和间接性,往往能造成一种强烈的美感效果。何谓实?实就是艺术创作的事实根据,亦即艺术创作的直接性。艺术作品的直接性,可以引起读者的间接思考,并且通过思考去捕捉弦外之音和意外之境。因而虚实相生,或虚实相间,可说是美好的创作手法与鉴赏原则[120]。

文学创作若要产生美的魅力,总是要虚实相生,虚实相间。像渊明“采菊”二句的描述,表面上看来,完全是白描的手法,似乎不足为奇,可是渊明却能翻实为虚,亦即诗歌是自实的具体刻画,写诗人在东篱下采菊,底下即将实翻为虚,成“悠然见南山”,即透过设想,写远处情况,伸向未来,而成为一个极大的想象空间,那便是“虚”了。诗人用“悠然”一词,已透露一些奥妙。然后“看”的目标物是“南山”,表面上看,应该也是实,但是却大有玄机。因为“南山”只是诗人运用《诗经》中常看到的“南山”典故,汉魏晋作品中,也都有人使用它,在此看似是指“庐山”,其实却是指让诗人无限向往的洞天福地,是个可让诗人周游万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界仙境。这种含寓神仙境域的神秘世界,可说是提供读者张扬艺术感应的磁场!

有人说:“神话的世界,不只是一个理性的世界,而更是一个感性的世界,更恰当地说,是一个艺术的世界。”[121]其实虚拟出来,让诗人幻想的神界仙乡,也是可使诗人的心灵获得纾解、解放的地方。有“南山”二字,是诗人将实翻为虚的高超手法,目的即在通过具体的描绘,引发读者海阔天空的联想,以形成诗的意境,如此,自是会使读者强烈感受到美。明陆时雍说:“凡诗太虚,则无味,太实则无色,故实中之神,虚中之骨,作者所必务也。”(《古诗镜》)[122]渊明的“采菊”二句,验证了这句话。

(四)化动为静。

世上任何自然物,一般都具有动与静两种形态。以诗歌而言,意象的表现也呈现着动与静,有时以动显静,或化动为静,又或以动衬静,以静显动,都能够创造出独特的艺术境界。

首句“采菊东篱下”,可看出东篱下的菊是静态的事物,而诗人去“采”的动作,是动态的,首句已静与动相衬。然而动无恒动,静也无恒静,笔锋一转,“悠然见南山”,第二句出现时,就是说诗人在心境自得之际,突然抬起头的身影,与向高远处看到“南山”时候的动作,都是动态的。等境与意会后,诗人凝神注目、身影静止不动的动作,又由动态返回到静态,在纷扰不休的人境中,显得无比可贵。而这里就是化动为静,把握到艺术的节奏感,人、菊、山三者,形成人与自然景物错落有致、交互生辉的画面,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具有美好的魅力与意境。“采菊”二句后面,接着出现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二句,又是一静一动,使这一首诗的第二小段四句“结庐在人境”的情节,动静更迭,起伏跌宕,诗人的风神与诗句的神韵,也得以自然生动地活现。

(五)语淡味腴。

虽说诗是语言的炼金术,创作诗歌,一向讲究语言简洁精炼,方能称得上美。如果提笔写作,不讲锻句炼字,只求敷衍了事,草草结束,恐怕反而弄巧成拙,让人无法接受。不过若是一味讲求斧凿雕饰,为文而造情,文必滞而不流,最后导致佶屈聱牙,生硬艰涩,词不达意。诗歌语言,一如天籁,仍是以自然流露为极诣。

渊明的创作,语言虽说平淡平易,却是淡而有味,平易中见深刻。宋曾纮即说:“余尝评陶公诗,造语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中实敷腴,真诗人之冠冕也。”[65]50确实,渊明造语,还是重在自然流露,并非刻意去求平淡。以“采菊”这两句来说,明白如话,非常口语化,一点都不文。“采菊东篱下”,可说是白描他在东面围篱下采菊的行为,表面上看,平淡无奇,却可构成一位高士采菊的画面。其实采菊有其象征性,象征诗人高洁的凌霜节操,也有它的现实性,显示出诗人对食疗养生的重视,采菊是采菊,看似简单,却不能轻忽大意,随意一瞥,看过就算。这“采菊”一句,其实意涵十分丰富,关系到渊明的形象定位,以及如前文探讨的菊、菊花酒,与食疗、养生、神仙等复杂的牵连,所以耐人咀嚼,不能小觑。

接着下一句是“悠然见南山”,语言仍然很寻常,不算精致,字词更非华丽典雅,如果不去注意“悠然”的意义,也不去了解何以诗人需遣用“悠然”?还有“见南山”,仍然无足出奇,实际用“见”字,是有它的道理在其中的。“南山”也是用《诗经》及神话的典故,并非诗人轻率下笔。而用典,即用事,用事,古代评家就要求“入妙”,要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重视“化”的工夫。因而渊明用“南山”这个典故,具有暗示、比喻与象征的作用,将诗人内心难达的情意,浓缩在会心莫逆之间,无形中自然增加了诗境的广度与深度,可使读者产生多方面的联想,自然能使诗的感染力增加。就因为渊明用“南山”这个典故,有其暗示、象征性,并非易于解答,以致颇引起现代研陶者的不少争论。

总之,渊明“采菊”二句用语,淡而味腴,平中有奇,浅中有深,平淡之中,其实有诗人丰富的感情与深刻的思想在其中,富于情味,尤其他“对于自然的默契,以及他的言语举止,处处都流露着禅机”[123],可以说,渊明“采菊”二句,就是处处有禅机,依前引宋葛立方评渊明的诗句,是“平淡有思致”(《韵语阳秋·卷一》)了。

四、结语

《饮酒·其五》是陶渊明在漫漫秋夜里,无夕不饮他人送的名酒,在“顾影独尽”、沉醉之后,写作的20首《饮酒》诗之一,“情至理至气至”,成为“杰作中的杰作”。而《饮酒·其五》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更是“名句中的名句”,最具“玄心中的玄心”之作,所以才能千古传诵不绝。因此也被后世不少评家特别提出加以评议,虽赞美不绝,惜都以“诗话”式的方式评论,尽管简练中肯,言之有物,却是琐碎零乱。近世尚有一些鉴赏家、文学评论家,虽亦曾评析过《饮酒·其五》诗,但对其中“采菊”二句,也仅依字面意义,略加评析,轻轻带过,既未深入分析其背景与意涵,更未分析其所以成为“名句中的名句”之原因,及其所代表的意义。笔者尽己所能,广搜相关文献,力求多方论证,审慎分析,相信对于其中意涵与所代表的意义,及其能成为名句的因素,多多少少当有扫除云雾、使之澄清的帮助。

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唐杜甫《偶题》诗),看古人的佳作,可说无一字不具夙根,无一语不本性情。陶渊明是一个性情中人,有其素养,有其识度,“质性自然”,崇尚自然,文如其人,行文亦以自然为尚,故所作诗歌,始有情趣,才有韵味,诗歌有韵味,一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才能成为“绝好文字”。或有人以为“采菊”二句,实在是平淡之至,无法给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感觉,其实“采菊”二句,语言虽平易,平易则近人,近人则字字可信,语语可人。宋陈善曾讲过:

文章以气韵为主,气韵不足,虽有辞藻,要非佳作也。乍读渊明诗,颇似枯淡,久久有味。东坡晚年酷好之,谓李、杜不及也。此无他,韵胜而已。[124]

陈氏所言,一针见血,高明之至。其言提到他阅读渊明诗时,起初觉得似乎“枯淡”,但读下去后,就“久久有味”,可以想见“采菊”二句,就是有韵味,内含“禅机”,有“思致”,难知就难忘,这恐怕也只有会心者才知道,才能接受吧!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意涵,经过个人省察历来学者的高见,并予诠释,进而对两诗句的关键词深入剖析其意义后,继续从“时空交感”、“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化动为静”、“语淡味腴”等五个新路向,去诠释、解析它少为人知的美感与胜处,如此,其所以成为传诵千古的“名句中的名句”的原因,可说已昭然若揭,笔者谨在此再将上述烦琐的论证,加以精简,归纳为如下几点:

1、日常生活诗化,引人入胜。

2、富有哲思理趣,弦外有音。

3、诗境空灵绝美,气韵生动。

4、至诚自然流露,真情感人。

5、语言质朴如话,淡而有味。

综合言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宋王安石《题张司业集》),“看似寻常”的,是“采菊”两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艰深的僻字,仅写东篱采菊,仅写暮霭下的南山,淡淡几笔,不多铺写,率真无饰,却是天机自露,用常得奇,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而富有诗意。诗人其实仅将寻常的生活题材,注入他独特的感受,以及独特的手法。也就是将个人的真实感受,全都蕴藏在形象的素描里。“最奇崛”的,对诗人而言,是解脱了生命中不少的困顿横逆,生命得到安顿与解放,可以逍遥自得,称心易足;对“采菊”两句诗而言,是富有理趣,诗境绝美,可说平淡中见深远,素朴中见风骨。诗人本人的生命历程及其诗歌的写作过程,看似容易,然而却是得来不易,因为在此过程中,渊明定然曾经备尝“艰辛”。笔者深信,渊明及所作“采菊”两句佳句,一定会继续代代传诵,直到地老天荒。

注 释:

① 陶潜《五柳先生传》,杨勇《陶渊明集校笺》卷六,台北正文书局,1987年1月出版,第287页。以下凡引陶渊明诗文,皆依此本,只在所引之原文后写明页数,不另外附注。

②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台北明伦出版社,1969年5月再版),陆、冯两氏言,“(《酒》其五)这种诗读来似觉毫不费力,然情真而意远,迥非后人所可学步”。又说:“《饮酒》是(陶潜)第二期中的杰作,而《结庐在人境》又是《饮酒》中的杰作”,无比推崇。见该书365页。

③ 冯友兰《论风流》一文,以为真风流必包括四点,即须有“玄心、洞见、妙赏、深情”,陶渊明完全符合这四点,而且以其诗《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为代表,判定陶渊明是境界最高的人,《饮酒·其五》显示出“最高底玄心,亦表现出‘最大底风流’”。见所著《三松堂学术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页609-617。另袁行霈《陶渊明与魏晋风流》,亦言“按照冯友兰关于风流的论述衡量陶渊明,他的确是真风流、大风流。”(《陶渊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页47)

④ 蒋祖怡、陈志椿主编《诗话理论渊源》,《中国诗话辞典》(北京出版社,1996年,《诗话》页1)。按:诗话是一种富有我国民族特色的文学批评形式,也可说是一种中国古代诗歌理论批评的独特专着方式,有其渊源,有其发展,历代以来,成果丰硕。其专着或采语录式的条目,或采摘句式的评点,又或采取夹叙夹议的方式来评议。另就是好用对比与比喻诗风、诗派、诗人等,虽有人加以区分不同的诗歌批评流派或模式,亦有其不同之代表人物与诗话著作,然与西方文学批评流派之构成对立与互为更递之情况不同。诗话本身有其价值与历史地位,但不可否认,有其得失短长,欲知详情者,可参阅蔡镇楚《中国诗话史》(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5月第1版)一书,页1-458。

⑤ 按:有关陶渊明处身的政治、社会、经济、学术思潮、宗教等时代背景,可参阅陈怡良《陶渊明之人品与诗品》(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一章,陶渊明的时代背景”,页8-29。

⑥ 按:鲁迅云:“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参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文集全编·而已集》(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12月第1版),《杂文集卷》,页594。

⑦ 王运生《论诗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第1版),页120、126。又按:“理趣”一词,较早出现于唐孔颖达《尚书正义·疏》云:“明虽事异坟典,而理趣终同。”参见汉孔安国撰、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台北:艺文印书馆,1981年1月初版),页7。又唐玄奘译《成唯识论》曰:“证此识有,理趣无边。”“证有此识,理趣甚多。”见唐玄奘译、韩廷杰校释《成唯识论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9月初版),卷四,页250。而以“理趣”一词评论诗文,则自唐、宋人开始,后即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的重要概念,被文学评论家视为诗歌说理艺术的规范,亦是鉴赏诗歌的一把审美标尺。近人陈文忠于《论理趣——中国古代哲理诗的审美特征》(《文艺研究》,1992年第3期)即谓:“‘理趣’由禅学转化为诗学,专用于哲理诗的评论,当始自两宋。宋人之于理趣,既论文又评诗。”又云:“更多的是评诗,并集中于秦汉古诗、陶渊明、谢灵运、王维、杜甫、韩愈、苏轼及朱熹诸家哲理性作品,自宋至清,这几成共识之论。”见该刊该期,页60。

⑧ 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台北:谷风出版社,1987年3月出版),“第一章 论魏晋玄风”,页31。按:汤氏云:“魏晋玄风作为一种人生态度,应有所分别,有的人是‘行为之放’,仅得‘放达’之皮相,如王衍、胡毋辅之流,以矜富浮虚为放达;有的人是‘心胸之放’,则得‘放达’之骨骸,如嵇康、阮籍等人,以轻世傲时为放达;有的人是‘与自然为一体之放’,则得‘放达’之精髓,如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即是。”兹从之。

⑨ 按:《责子》诗之写作,梁启超判为渊明三十五岁作,见所著《陶渊明》(台北:商务印书馆,1969年),页51。杨勇定为四十二岁作,见所著《陶渊明集校笺》(台北:正文书局,1987年1月出版),页179。龚斌亦定为四十二岁作,见所著《陶渊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页520。郭维森、包景诚则定为四十四岁作,见所著《陶渊明集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9月第1版),页179。袁行霈定为五十岁作,见所著《陶渊明集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4月第1版),页305。

⑩ 按:宋黄庭坚曾评《责子》诗云:“观渊明之诗,想见其人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见地良是。参阅《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陶渊明诗文汇评》,摘录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书渊明责子诗后》之评语,页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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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22.7=37

A

1007-8444(2011)03-0349-29

2010-11-28

陈怡良(1940-),男,台湾嘉义人,教授,主要从事楚辞、魏晋南北朝文学、中国神话等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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