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来惠
(烟台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山东烟台254005)
从《永州八记》看柳宗元的佛心禅意
宋来惠
(烟台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山东烟台254005)
著名唐代文学家柳宗元虽然是一个积极入世的读书人,他的思想主流归于儒家,但由于种种复杂的社会、家庭和个人原因,他又一生好佛,在其言行创作中时时流露出佛心禅意。儒家的入世思想和佛教的出世思想在他身上奇妙地融为一体,两种思想对他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在他的散文创作中也随处可见。文章从他最为著名的游记散文《永州八记》入手来考察他内心深处的佛心禅意。
柳宗元;佛心禅意;思想;游记散文;《永州八记》
柳宗元是一位极有才情禀赋的散文大家,无论是传记、寓言、骚赋,还是游记,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特别是其山水游记的精妙绝伦,一直为后人所称道和推崇。而《永州八记》又是其游记散文的代表作,这组传诵千古的山水游记散文,蕴含了玄奥幽远的佛禅意蕴、深邃精确的人生感悟和哲学思辨,是天人合一的理想交融,也是关于宇宙与心灵的精妙诠释。
柳宗元一生好佛,他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曾自述道,“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零陵,吾独有得焉”。(《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①本文所引柳宗元的文献均出自《柳宗元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为简便起见,本文不再一一标注页码,只在每条文献的后面括号内写明所引文章的题目。这里的“自幼好佛”是有着深刻的家庭和社会背景的。父亲柳镇,在玄宗天宝末年做过太常博士,安史之乱后又继续为官,官职虽一直不高,但好学思敏,品行卓然,文章甚佳。他四岁那年,父亲去了南方,母亲卢氏抚养照顾他,卢氏笃信佛教,聪明贤淑,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她曾教年幼的柳宗元背诵古赋十四首,母亲的启蒙教育,使柳宗元对知识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耳濡目染,母亲的信佛活动,对柳宗元信佛产生了影响。贞元元年(784年),他随父亲柳镇赴洪州(今南昌市)。马祖道一正在那里传法,称“洪州禅”,受到江西观察使李兼的礼重。柳镇在李兼处作幕僚,李兼也是后来柳宗元夫人杨氏的外祖父。李兼门下人才济济,大体有着共同的佛教信仰。如后来成为柳宗元的岳父的杨凭也信佛,曾对如海禅师执弟子之礼。(《龙安海禅师碑》)这种家庭背景对柳宗元信佛的影响之大可想而知。唐代“安史之乱”后,朝野崇佛空气浓重。肃、代、德宗均亲受菩萨戒,宫廷中经常举行“内道场”法会;高僧大德参与朝政;造寺、造像、礼僧、讲经在社会上普遍盛行;官僚士大夫间好佛习禅成风。特别是在柳宗元曾作过官的长安,佛教更呈现出极盛的局面。很多文人游历寺院,结交僧人,柳宗元也不例外。早在长安时期,他与文畅、灵澈等僧人就有密切往来,曾作《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等文章。所以柳宗元说:“余知释氏之道且久。”(《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
贞元九年(793年)春,柳宗元考中进士,年仅二十岁,好友刘禹锡也同时考中进士。贞元十二年(796年)柳宗元担任秘书省校书郎,两年后,又中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书院正字,得以博览群书,同时也开始接触朝臣官僚,并关心、参与政治。贞元十七年(801年),柳宗元调为蓝田尉,两年后又调回长安担任监察御史里行,并握有一定实权。至此柳宗元对朝廷政治的黑暗腐败有了更多的了解、不满和萌生改革愿望。
永贞元年(805年),为了抑制藩镇势力,反对宦官专权,加强中央集权,消除政治积弊,唐顺宗任用王叔文、王伾等人进行了著名的永贞革新,柳宗元以及好友刘禹锡等人都是这场革新的核心人物,被称为“二王刘柳”。在这场变革运动中,柳宗元及同党在政治舞台上同强大的反对派力量进行了不懈的斗争,但由于诸多原因,在短短的五个月后,永贞革新就以失败而告终,“二王刘柳”等同党遂遭贬谪或杀害,柳宗元被贬谪永州。
柳宗元被贬谪永州后,没有官署可住,龙兴寺的高僧重巽接纳了他。柳宗元在龙兴寺一住就是四年多,其间主要交往的是和尚,听到的是木鱼佛音,见到的是佛灯菩萨,长时间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不能不对他产生影响。他与重巽十分投缘,从重巽那里深入习得天台宗的教义,对佛禅的领悟也颇有心得,这才有了他所说的:“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零陵,吾独有得焉。”(《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对佛义有了深入的体验,认为“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龙安海禅师碑》)“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送僧诰初序》)正是他当时的真实心理状态。在后来天台宗的佛教史书《佛祖统纪》里,柳宗元被列为重巽的俗弟子,并把他的《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龙兴寺净土院记》等收入为“光教”的名文。可见,柳宗元真正致力于“求其道”是贬谪永州以后的事。在中唐当时特殊的社会生活环境下,特别是柳宗元由一个朝廷重臣,一下沦落为贬谪荒蛮之人,地位身份的巨大失落和反差,内心深处的极度痛苦,生活条件的困顿不善,使他不得不退守自我,到宗教中去找寻一份心灵的静穆。此时此地佛禅思想已经成为他的人生、思想、情感的一种寄托和慰籍。随着对佛教教义理解的加深,加上认为自己“既委废于世,恒得与是山水为伍”,(《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于是,“自肆于山水间”,[1]295更有意识地在这人烟稀少的远僻荒蛮之地搜奇觅秀,游丘壑林泉、饮兴致之酒以求得心灵慰藉,排解心中郁结。《永州八记》这组柳宗元在被贬谪永州时期所创作的山水游记散文成为柳宗元游记散文的代表作。《永州八记》包括《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八篇游记独立成篇,又脉络相通,以作者寻幽探胜的游踪为线索,描写西山及其附近的八处胜景,展现永州山水的奇特风貌,又给人一种幽清秀美、身临其境之感。《永州八记》字里行间都明显流露着作者的佛心禅意,留下了作者佛学思想的深刻印迹。
常言道:“天下名山僧多占。”古刹名寺一般都坐落在山清水秀的幽静之乡,远离尘世的喧嚣,远离人事的纷争。这种讲出世,重自然,追求平静、清幽的佛家境界,对柳宗元的审美趣味影响很大。大自然是丰富多彩的,而柳宗元却非常偏爱或者说只偏爱静寂荒冷、色彩幽暗的景物,这种审美趣味绝不是无意识的,而是自觉的。他明确把美的形态概括为两种:“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阔悠长,则于旷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永州龙兴寺东丘记》)这种美学观体现于他的创作中,于是,反映幽深静寂的图景,便成了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一个显著特点。他游记中的代表作《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写潭水、写游鱼、写树木、写岩石,寥寥数语,全文就已弥漫着清寒幽冷的气氛,表现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境界。《永州八记》以大量生动形象、精美绝伦的文字描绘,推出一幅幅纯美至美的静境画面,构建出了一个自然和心灵的深层静境。
《始得西山宴游记》描绘了山静:
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
《钴鉧潭记》写出了溪静:
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钴鉧潭西小丘记》勾勒出石静:
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呈现的是潭静: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倏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袁家渴记》描画出树静: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
《袁家渴记》和《石渠记》还推出了风动犹静:
这次的毕业设计,让我了解了冲压模具工艺的成形的基本原理;了解了冲压工艺的真个过程与冲压设计基本的方法;拥有拟订常规复杂冲压零件的成形工艺过程与设计普通复杂程度冲压模具成形的能力;经过这次的设计让我已经可以运用学过的基础知识,理解和解决生产过程中常见的冲压模具工艺及模具等各方面的问题。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袁家渴记》)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石渠记》)
《石涧记》素描出林静:
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小石城山记》描述了山静:
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在这里,柳宗元佛心禅意,处处静观默察,以其奇妙之笔描绘营造出了一个个静境画面。有了静境,就可以冷静而深入地观察世间的真相。所以静境即是禅定。禅定是梵文(Dhyana)翻译过来的,音译是禅那,意思是静虑,即是心定下来观察思维,也就以所观的境,令心专注不散,称为“定”;“观”即是作种种的观行。在静境中本来是流动的景物,也都注入了“定”的意念,形成了入定的状态。譬如流动的溪水与渠,波动的潭水,飘动的风云,摇动的树木等,统统都披上了静的外衣,点化为静物,构筑为静境,近动远静,物动景静,景动心静、心动意静。真所谓“万籁不在耳、寂寥心境清”。读者在品味这些作品时,从优美的静境画面中领略到作者朴素自然的风格和淡雅超脱的情愫,从而获得一种静美的享受。静境是心旷神怡的幽绿,是洗涤心灵的溪流,是涵咏禅意的静谧,是心无旁骛的禅定,在这里静境与禅意完美和谐为一体了。古人云,境由心造。按照佛学的说法,持了戒后要修定,即静观默察,因为平时我们的心很散乱,散乱的心使我们迷失,迷失就不能清楚地观察世间的真相。柳宗元竭力营造静境,表明他超然物外的旷达,他要从大自然的静境中,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抵御政治风雨的酷烈。静境画面给人以灵魂的安闲,给人以精神的超脱,给人以自我本性的清净。这“灵魂的安闲”、“精神的超脱”、“自我本性的清净”便是一种禅意,即佛教所谓的“灵山净土”、“自性清静”、“明心见性”。可见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便是由静入禅。
柳宗元经历了从朝廷命官到贬谪永州这样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这是一个由入世到出世的演化过程。在难忍的痛苦中他想到的能解脱这种痛苦的就是禅。因为禅是心灵净化的系统工程,是以自己为对象,自修、自行、自静、自成佛道。这样就心安情静,绝无杂念的侵扰,达到妄心不生、我心所灭的最高境界。贬谪永州后,柳宗元对佛义有了深入的体验,认为“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龙安海禅师碑》)“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送僧诰初序》)正是他当时的真实心理状态,柳宗元长期浸淫的佛学环境以及在贬谪永州,心理巨大失落这种特定时期和处境下,使得他将自身人格进一步地佛化了。人格也称个性,是指一个人与社会环境相互作用中表现出的一种独特的行为模式、思想模式和情绪反应的特征,也是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特征之一。佛化人格是指在佛教教义熏陶影响下,通过不断地修身养性和强化佛教意识,在人与社会环境相互作用中所表现出的能够体现出佛教旨意的一系列行为模式、思想模式和情绪反应。
佛家讲求慈悲为怀,在《永州八记》中,我们可以时时感受到柳宗元的这种悲天悯人的慈悲心怀,如在《钴鉧潭记》中描述“其上有居者,以余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作者写钴鉧潭岸边上居住的一户人家,见作者多次去那里游玩、观赏,有一天,便来敲门相告:因受不了官租私债的重重负担,要躲避到山里去开荒,情愿把潭上的田地卖给作者,以缓解当前的困境。作者“乐而如其言”,把田地买了下来。短短数语,便揭示了当时统治者的苛捐杂税,也表现了作者对老百姓的同情心和慈悲情怀。在《钴鉧潭西小丘记》:“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如此美好奇特的小丘,却是主人的“弃地”。弃到价止四百,而且连岁不能售。小丘的遭际震动了作者的心,于是他怜而买之。面对钴鉧潭西的小丘,他叹息到:“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户、杜,则贵游之士争买之。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钴鉧潭西小丘记》)来到小石城山,他又说道:“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故劳而无用”。(《小石城山记》)这里柳宗元的这种佛化悲悯已经从人的世界进一步放大到物的世界了,不仅对饱受课税之苦的农人同情怜悯,也有对秀美山水却无人赏阅的慨叹悲悯了。从更深层次上说,作者也有对自身价值以及命运不公的感慨悲悯。
在思想模式和情绪反应方面,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也体现出了诸多佛教化的意蕴特点。《永州八记》既是自然美的再现,也是作者心灵的外化,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这既有现实人生的体验也有佛教意念的渗透。其《始得西山宴游记》写“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赏阅美景,不知不觉中作者的身心与天地间的浩然之气隔化在大自然中,已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了。特别是“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感受,真是形神俱忘,无拘无束,好像已经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把自我完全融合到大自然中去了。在《钴鉧潭西小丘记》中,他更是用笔如神般地记载了这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感受。“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柳宗元铺席展枕躺在丘上,山水清凉明爽的景状来与双目相亲,瀯瀯的流水之声又传入耳际,悠远空阔的天空与精神相通。深沉至静的大道与心灵相合。上文写出了他完全为大自然的美所陶醉,从而获得精神解脱的心态;同时这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万念皆寂的境界,也就是佛教说的破除“法执我执”达到身心超脱的圆满而寂静的最高境界,渗透着“法空我空”的佛教意识。其《小石潭记》把景物写得那样清净,几乎一尘不染,正是作者清净幽寂心境的写照。既有现实的感受,也渗透着佛教“自性本自清净”的意念。
无论是静态还是动态,无论是“旷如”还是“奥如”,无论是幽深清净还是奇特瑰玮,很突出的一点,都体现出了他孤独寂寥、远离尘俗的心境。他的这种心境与禅理融合到一起,“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便创作出无不形容尽“牢笼百态”的动人佳作,读之令人悠然有出世外之意。受佛禅影响,他悠游山林,并于自然山水中体味到了“与万化冥合”的禅意。没有尘世的车马喧闹,远离人事的纷争,这种清静的自然环境,同佛教追求的“禅定”境界、清静心境,达到了天然的默契与和谐,使他忘怀世事,把思想和意念导引到“清静无为”的境地。在生灭不已的朝晖夕阴、花开花落的大自然永恒宁静中妙悟禅机。佛门以“空”为本,即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常住不变的本相。“空”为一法印,是佛教第一要义。在佛家看来,“四大皆空”,一切事物都既非真有,又非虚无,只有把主体与客体尽作空观,方能超脱生死之缘。
柳宗元受佛教天台宗中道观的影响,不拘泥事物的空无和实有,而把事物看作是空无与实有的统一。这就使他的山水作品具有一种若有若无、空灵朦胧的意境美。《小石潭记》写“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交互,不可知其源”。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迷离恍惚。给人以变幻不定、深远莫测之感,给人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和空灵朦胧的美感。柳宗元受佛教万物皆有灵性观念的影响,他笔下的山水景物往往各具神态、活龙活现。其《钴鉧潭西小丘记》写“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又说“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这里奇山、秀石、白云、溪水、鸟兽都有灵性,甚至有声音,有形有声者,甚至无形无声者都能在精神上与作者尽情交流交往,都能同他的心灵情感相感应,从而展示出物我同一、陶然忘形的精神境界。佛教苦、集、灭、道四圣谛,和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磐寂静三法印的基本理论及极乐净土的方便设教,等等,正好适合柳宗元的这种需求,使他在精神上得到慰藉和解脱。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从因缘法看,是无我的、是空的;从因果法看,是无常的、是苦的;无常与苦是世间法,无我寂静是出世间的解脱法。《永州八记》中的八篇游记散文都带有清幽、冷寂、空旷、宁静、自然的特点。而这些明显是深受佛教“若空”观、“灵山净土”、“明心见性”、“自性清静”等影响。柳宗元在《净土堂》一诗中写道:“结习自无始,沦溺穷苦源。流形及兹世,始悟三空门。华堂开净域,图像焕且繁。清泠焚众香,微妙歌法言。稽首愧导师,超遥谢尘昏。”(《巽公院五咏·净土堂》)其中三空门又称三解脱门,解脱即涅磐,是佛教修学的最高境界。诗的意思为:人生沦溺于茫茫苦海的根源,是从无始的习气造业集结而来。流转受形轮回到了此世,自己才开始觉悟到解脱生死的法门。华丽的净土堂开示着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及其侍者的图像鲜明繁华。燃着各种香的气味清凉寒冷,歌唱的正法语言精妙深奥。用跪拜叩头的礼节来表达对重巽师的惭愧和敬佩,他引导我遥远地离开了尘昏与烦恼。这首诗表明了柳宗元对无我寂静出世安宁的崇仰和追求。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一文中,作者“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这里作者坐于佛教圣地法华寺西亭,遥望西山美景,甚为之称赏。在贬谪永州的最初几年又是一直寄寓在幽静禅寺里,常与高僧探讨佛理,华丽佛堂、晨钟暮鼓、香火缭绕、佛音袅袅、木鱼声声,在这里既有对佛教教义教理的探究,也融入了作者对佛教高僧和佛教圣地的尊崇。柳宗元从他“独得”的佛禅解读中获得与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人格标准相一致的带有佛化色彩的个体意识。
总之,柳宗元由于身处的时代、社会和家庭环境,加上其特殊的人生际遇,造成了他以儒家思想为主,又融入佛禅思想,特别是贬谪永州之后,人生的巨大失落和痛苦,又促使他的佛禅思想进一步强化,甚至人格上也带有了佛化的印迹。《永州八记》作为柳宗元的经典传世散文,永州山水在他笔下所呈现出来的清幽凄美、寂寥空澄的优美的静境画面,字里行间展示出柳宗元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佛化人格,这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僻静的山水中发掘清寂幽邃的意趣之用心,这种佛心禅意地对美丽山水的独特解读和深刻感悟,对他来说是对凡世尘嚣名利挣扎的一种超然,是对身处逆境诸多痛苦的一种解脱;也是一种佛化自然寻求寄托的精神安慰,更是一种宁静心灵与世无争的自我满足。
[1] 韩愈.韩愈全集·柳子厚墓志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Liu Zongyuan’s Zen Buddhism Viewed from Yongzhou Eight Essays
Song Laihui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Yantai University,Yantai 264005,China)
Liu Zongyuan,a famous litterateur in Tang Dynasty,is a scholar going actively into the society,and Confucianism is the mainstream of his thought,but due to various complicated social,family and personal reasons,he is keen on Buddhism in his whole life.Unintentionally,he always shows his Buddha mind and Zen soul in his words and his deeds as well as his works.The thoughts of Confucian going into the society and the thought of Buddhist detached world have wonderfully blended together in him.The two different thoughts have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his whole life,which can be seen everywhere in his prose creation.In this paper,we take his most famous travel prose,Yongzhou Eight Essays,to examine the thought of Zen Buddhism deep inside his heart.
Liu Zongyuan;Zen Buddhism;thought;travel prose;Yongzhou Eight Essays
I206.2
A
1672-0040(2011)05-0040-05
2011-06-26
宋来惠(1960—),男,山东威海人,烟台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副教授、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 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