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延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解析《耻》的主题内涵与情节寓意
潘 延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耻》的叙事有两个层面:一是以校园“丑闻”和农场“强暴”为重心的卢里生活事件;二是主人公在这些事件中的感受,他内心世界所呈现出的一个自我救赎的挣扎过程。第一层面叙事流畅,极具可读性;第二层面的叙事赋予小说深邃的诗性品质,为题旨所在。小说中关于狗和音乐剧的描写是表现卢里在“耻”感的压迫中寻求救赎之路的两个重要标志,同时这一匠心独运的描写推动了卢里完成精神自我的重建。
J.M库切;《耻》;卢里;自我救赎
南非作家 J.M库切 1999年出版的《耻》在2002年就有了中文译本,由张冲、郭风翻译,译林出版社出版。译者于前言中介绍了库切在世界文坛的瞩目地位以及《耻》获得 1999年英语小说最高奖布克奖的荣誉,但中译本的反响平平。而事隔一年后情形大变,由于《耻》获得 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库切和这部小说迅疾成为国内文坛关注的热点,相关的研究论文蔚然可观。2010年 11月在武汉召开了“库切研究与后殖民文学”的国际研讨会,其研究可谓方兴未艾。
关于《耻》的主题内涵与人物分析是小说文本研究最基础的部分。最早的论述是译者张冲教授从“篡越”这个角度做出解读,卢里与梅兰妮的师生关系、卢里与露茜的父女关系、白人与黑人的种族关系都面临“越界”的拷问。[1]1之后,评论者更多地是从南非的时代政治与种族历史角度切入,并挖掘《耻》的人性寓意。如有论者认为小说主题表达的是“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人”,卢里与露茜的现实故事都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露茜之耻是“耻”中之重,它揭示出“历史无法割断;历史中的个人无法逃脱的历史”。[2]有论者认为《耻》“通过南非白人后裔面对窘迫的处境做出的或然选择,展示出以个人对抗社会秩序的重新整合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一部关于南非后殖民主义的政治小说”。[3]有论者提出:“《耻》表现了南非在后种族隔离时期的社会环境和殖民后文化冲突,特别是在白人特权消失后的社会里,黑人与白人的人性扭曲和道德伦理的严重错位。”[4]这些研究都凸现出“后殖民与后现代”语境,这是由库切在世界文坛的独特性和影响力所决定的,这也使得《耻》的研究具有开放的视野,显示出与海外库切研究的同步性。但是对于一个大陆读者来说,南非的殖民历史以及后殖民时代复杂的政治冲突与种族纠葛是一个比较隔膜的世界,如果说《耻》这部小说打开了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的窗口,那么小说阅读所引起的兴趣或震撼主要集中在南非民众的生活状态、文化习俗这样比较直观显在的层面上。比如中国读者对卢里教授诱逼女学生并不意外,但对露茜执意要生下强暴致孕的孩子,成为前雇工佩特鲁斯的第三个妻子而留在充满暴力危险的环境里感到不可理解,这就是由中国读者对南非社会历史的隔膜造成的。但《耻》带给我们的阅读体验显然有更深层的心灵触动,卢里这个人物在那些事件过程中所经历的精神寻求超越了种族、时代、政治,直抵我们的心灵深处,或者说小说内容在中国读者隔膜的种族政治问题的背后还存在着一个我们并不陌生的世界。笔者对《耻》最强烈的阅读感受就是卢里从傲慢拒悔到谢罪救赎所经历的内心挣扎,一个人自我精神世界寻找与重建的过程。本文以此为中心,以一个文学读者的身份从阅读体验的角度阐述《耻》所表达的主题意蕴与人物形象内涵,并且对小说文本中关于狗和音乐剧这两个引发疑惑的情节作出解读。
小说以 52岁的开普敦大学教授戴维·卢里为主人公。卢里离婚多年,性情孤寂,对教学尽职却了无热情,与性伴侣索拉娅每周一次的约会是他枯燥生活的“绿洲”。可他对索拉娅身份的追究终使索拉娅退避而去。卢里生活的平衡被打破,在经历了一度的混乱后他视野里出现了女学生梅兰妮年轻靓丽的身影。卢里以导师的身份诱使梅兰妮与自己发生性关系。丑闻风波后卢里离职来到女儿露茜的乡下农场,陷入一连串的事件。他们遭遇三个年轻黑人的抢劫,露茜被强暴;精明实干的农夫佩克鲁斯似与这场阴谋有染,他正一步步地从露茜过去的雇工变为现在的合伙人、将来的农场新主人;卢里结识动物诊所的贝芙,为被遗弃的狗注射安乐死;露茜执意要生下强暴致孕的孩子,她将以佩克鲁斯妻子的身份求得庇护,令卢里深感痛苦和屈辱……,小说在叙述卢里所经历的诸多事件的同时,还贯穿着另一条线索,那就是卢里内心的精神痛苦和重建自我的挣扎。主人公的身份、性情决定了这是一个外在物质生活简单而内心精神层面极其丰富的角色,内省气质使得他不能不正视自己的处境而难以排解。作为白人,他处于南非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后重建新秩序的转型时期,白人失势并要承受黑人复仇的社会情绪;作为大学教授,处于精英文化粗鄙化的时代,个人研究兴趣边缘化,与学生隔膜,对教学无趣;作为男人,五十二岁的年龄使他意识到自己与女人的性爱关系正在走下坡路,衰老阴影里笼罩着悲哀与屈辱;作为父亲,他深爱露茜但无法解救露茜的困境。可以说卢里身份中的每一项元素,肤色、性别、教育、家庭等几乎都生发出各自的问题,包围着主人公。卢里正是在诸多的困扰中呈现出自我存在的意义,卢里的“所思”完成了他的“所在”。小说虽然以第三人称叙事,但相当多的篇幅是以卢里的视角展开叙述的,他所看到的,他的感受、他内心的波澜,他所有的惊喜、愤怒、痛楚、悲伤,构成小说文本中极具阅读吸引力的部分。“耻”可以说是卢里生存体验中最核心的感受,“丑闻”与“强暴”事件本身并非“耻”,卢里在这段经历中的感受才是“耻”。读者也是通过对卢里的感同身受来领悟“耻”。
我们不妨来梳理一下小说所展开的卢里内心世界。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内省色彩强烈的人物身上贯穿着一种直面自我的品质,引领着他在陷入精神困境之后寻求出路。卢里凭借导师身份接近梅兰妮时曾有过内心自责,“她还是个孩子啊!我这是在干什么?”[5]23不过这份自责抵挡不了他内心的色欲翻滚。他们第一次作爱是在卢里家的地板上,尽管女孩是完全被动的,但卢里还是感到愉快和满足。但第二次卢里追逐梅兰妮在她公寓强求性爱后充满了沮丧,“这不是强奸,但完完全全违背了对方的意志”,“犯错误了,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5]28卢里自责的“错误”是他意识到自己违背梅兰妮的意志,但对于自己“成了爱欲的仆人”[5]48并无反省之心,甚至为体验那“感官之焰熄灭前的最后一跃”[5]30而欣喜。所以当他面对调查委员会的质询时他承认指控但决不悔过,宁肯放弃教职,失去体面的社会地位。在浸润“好死不如赖活着”实用原则的中国读者眼里,卢里的选择难以理解,校方已作出了大事化小的暗示,只要在表示悔过的声明上签字,就能躲过此难。可卢里的回答却是“要我发表一份道歉书,而根本不在乎我也许并没有诚意?”“悔过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另一种言语范围”。[5]64在他看来,内心并无悔罪之意而做出当众认罪、公开道歉的姿态无疑是一场表演。卢里不认为自己有罪而不肯低头,哪怕付出高额的世俗代价。这里,卢里为我们昭示了一种捍卫人格尊严的道德自律的向度,他诚实而不虚伪,有勇气以己见抵众势。卢里触犯了社会道德,但并非无耻之徒。他所遵循的是强调自律的道德相对化立场,在那里“个体的我思、我欲、我愿取代了道德法官的上帝的位置。……在道德相对化的生活世界中,道德法庭其实还是有的,不过是自我内心的道德法庭;道德警察也还是有的,不过只在自我内心巡视”。[6]166某种角度而言,抵制道德专制的道德相对化立场对于个体有着更高的道德要求,也是更高级的人类道德境界。卢里离开城市去乡间未尝不是一次自我放逐,体现出向善、向真理抵达的人性力量。
初抵乡间的卢里依然固守他成为爱神侍从而无罪的信念,他振振有辞地向露茜布教:要是狗咬坏了拖鞋可以惩罚它,但它的情欲则是另一码事。狗主人用痛打的方式把公狗训练成一闻到母狗气味就耷拉耳朵夹起尾巴自觉找地方躲藏起来,那是卑鄙的。但是强暴事件动摇了他的信念,他不仅体验被凌辱的恐惧更是为心爱的露茜担忧、痛苦,这期间他还承担起将那些被遗弃的狗送上死亡之路的工作,强烈地感受生命的无助与哀伤。“倦怠、冷漠、无力”这样的“耻”感一步步推着他接近那“另一个世界”。当露茜讲述强暴者因仇恨而产生更强烈的性兴奋时,她逼视卢里,“你是男人,你应当知道”。[5]177卢里低下了头。这是他第一次站在两性关系中的弱者一方来思考,他意识到性的强权与不公,这才真正摧毁了他原先情欲无罪的伦理判断,于是有了他去梅兰妮家谢罪、向她母亲下跪求恕的后续行动。卢里踏上了道德救赎的道路。
忏悔心境中的卢里终于开始酝酿已久的音乐剧写作,他借剧中人物的抒怀为自己重建精神世界。但这个过程并不乐观。因为露茜决定要生下强暴致孕的孩子,并成为佩特鲁斯名义上的妻子以获得庇护,父女吵崩。在卢里眼里,露茜“她越来越像那些在养护院走廊里转来转去、低声自语的女人中的一个。……她长不了了:别管她,时候一到,她就会像腐烂的果实一样自己掉下来”。[5]228对女儿的痛惜、怨恨以及被遗弃的感觉把卢里打入绝境,他开始了一段最孤独的生活,一把琴、一支曲、一条狗相伴。正是在最孤独的坚守中他开始懂得并接受这种“变了形”的生命本质,重新获得精神的平衡。小说结尾,卢里又来到农场,在田地劳作的女儿唤起他内心的感动:
就这样,她曾经是她母亲身体里的一只小蝌蚪,现在你瞧瞧,现在她是一个坚实的存在,比他这一生要坚实得多。……他死后,她要是走运的话,仍然会在这里,在花圃里忙碌。而从她的体内,会生长出另一个存在,而那个存在,如果走运,一定会和她一样生命长久。就这样,生命一直延续下去,这条存在线不断发展,而他在其中的份额,他为此提供的奉献将会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天被彻底遗忘。[5]240
卢里的思想并不复杂深奥。个体生命是微弱的,但生命延续的力量是强大的,对局限的承担可以是完满的抵达。卢里突然完成了精神的释重,于是,在他眼里田间劳作的女儿与大地构成了一幅最美丽的画。“风停了。一阵完全的静寂,他真希望这样的静寂能持续到永远”。[5]241小说读到这里,你一定会觉得舒畅,因为叙事基调之明亮在整部小说中是惟一的又是极至的,它喻示着卢里走出困境,重建精神自我所达到的健朗。
可以说,小说的叙事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卢里生活中经历的一连串事件,以校园“丑闻”和农场“强暴”为重心;另一层面则是卢里在这些事件中的感受,他内心世界所呈现出的一个自我救赎的寻找过程。第一层面的叙事流畅而张驰有度,有很强的可读性;第二个层面的叙事则赋予了小说深邃的诗性品质,正是小说的主题所在。
小说中关于狗和音乐剧的叙事似乎游离于卢里和露茜的故事之外,但它们在文本中的反复出现带给读者强烈的阅读暗示,它们与小说主题或主要情节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是怎样的关联?大多数论文避而不谈,本文试作索解。笔者查阅到有两篇专题论文。蔡圣勤在《两个隐喻:关于拜伦的歌剧和狗的出场》中认为:“拜伦的诗性情感、人诗合一、以及流散文人的写作状态和孤岛意识是揭开这一隐喻的关键。狗在作品中大量出演直接影射了后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白人的两难处境和无奈的选择”。[7]杨铭瑀《解读〈耻〉中的歌剧与狗》一文提出:“艺术和动物在本质上是卢里新条件下的生存基础,是在个体与时代的困境中寻找的突破路径,是文学家库切为后殖民时代的南非开出的疗救药方。”[8]这些观点都是站在综合性的高度来阐述其所负载的深刻寓意。本文则在分析了小说第二叙事层面及主题意蕴的基础上,认为狗和音乐剧的描写是表现卢里在“耻”感的压迫中寻求自我救赎的心灵道路上两个重要的标志,是它们在推动着卢里完成精神自我的重建。
我们先梳理一下小说的脉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 1~6章,第一层面讲述卢里在开普敦城里发生的丑闻事件;第二层面呈现卢里的内省气质以及他坚守道德自我审判的立场。第 7~18章,第一层面的叙事空间转到乡下,讲述卢里父女遭遇黑人强暴、佩特鲁斯举办庆祝晚会、卢里去诊所护理狗的故事;第二层面显现卢里被倦怠、无力、冷漠所击伤,在“耻”感中开始松懈情欲无罪的道德立场。第 19~24章,第一层面的叙事空间先由乡下回城,卢里到梅兰妮家谢罪,在寓所创作歌剧,又因思念露茜重回乡下,在独居中守望;第二层面展示卢里内心的自我救赎,他在坦承生命的卑贱与残缺后获得心绪的宁静平和。在这样的叙事脉络上我们来解读狗和音乐剧的描写。
狗在小说中有多处出现,但阅读中带来最强烈感受的是第十六章,卢里在贝芙诊所成为狗的临终护理员,一个“贱民”。在这之前,他们遭遇了强暴事件。卢里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惊吓与羞辱,露茜不肯报警采取隐忍态度,这使卢里深陷“耻”感的压迫之中。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卢里走进贝芙诊所,处置遗弃狗安乐死。在这样一个残酷与仁慈交织的行为中他深刻地体察了生命的卑贱无助,不自觉地将自身的处境与狗的处境连在一起,从心底里发出哀鸣。小说在这一部分里主要写了三个细节。第一,他开着运载狗尸体的小货车回家,心中悲伤袭来,不得不停车,泪流满面,感慨:“那些以残酷为职责的人,比如在屠宰场干活的人,他们的灵魂上会长出蟹壳一般的硬盖”;[5]160第二,卢里负责把狗的尸体运送到焚烧炉,他宁肯多费周折先把它们拉回家,第二天再起个大早送过去,就因为他不愿意让狗的尸体与垃圾一起过夜;第三,焚烧场有专职的炉工,为了方便他们用铁锨把狗尸体僵直的肢体拍折后推进炉子,见过这一幕后,卢里自己动手成为了炉工。通过这三个细节,小说将卢里内心的哀伤,由狗而及自身处境的发现,表达得非常细腻。“卢里在这些不幸的、被弃的、连死也是屈辱的狗身上发现的是自己,是生命,是自己与生命的悲剧宿命”。[9]因为怀有这样对生命忧伤与哀痛的体认,卢里才可能松懈追求感官愉悦、以自我为中心的强者立场,转而去理解被伤害的弱者处境,这才有了第19章去梅兰妮家致歉谢罪的情节。
与“狗”情节相比,“音乐剧”的文字更显扑朔迷离,破解的过程也带来更多的愉悦感。关于音乐剧的叙事在小说中出现有数十次。
第 1章小说,介绍卢里身份时提到他是个研究浪漫主义诗歌的学者,但现在只能教传播学的课程,对教学勤恳但了无趣味。他现在真想写的是音乐,“写一部《拜伦在意大利》,一部对两性间爱情进行思考的室内歌剧”。[5]5
第 7~18章,卢里到乡间后,关于音乐剧的文字频繁出现。他告诉鲁茜自己来乡下有这个写作计划,但写作始终没有真正开始。关于音乐剧的描述穿插在卢里在乡间的遭遇之中,往往是在完成一个现实事件的叙述后出现关于音乐剧的文字。比如,强暴事件发生后卢里要照顾鲁茜又要照料农场,身心皆倦中拜伦的身影在脑海中盘旋,“像一首无词歌似的来回萦绕,像蛇一样相互缠绕”。[5]136卢里与佩特鲁斯谈话感觉到对方绵里藏针的强势,充满了挫败感。这时,“开场的音符像袅袅青烟一般让他无法把握,担心那些影子般在他心头绕了一年多的人物,正在渐渐消失”。[5]159卢里与鲁茜谈崩,“心被蛀得像空壳,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哪还能想得出让死人复活的歌词和音乐啊?”[5]174这几章中虽然关于音乐剧的文字频繁出现,但篇幅都很短,都是跟卢里现实中遭遇的困厄联在一起,他对剧作充满了无从把握的焦虑感。
第 20章,卢里回城向梅兰妮父母谢罪后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对遭洗劫后的一片狼藉,文思如涌。小说浓墨重彩地铺写卢里的写作状态,用了整整一个章节,是关于音乐剧最突出的文字。值得我们注意的细节是:卢里改变了原先的构思,特雷莎不再是激情奔放的少女形象,而是一个失去了容颜与体面、被情人背叛、受众人诽谤、陷入孤独绝境中的中年衰妇。她在夜色中面对死亡沼泽呼唤爱人,而拜伦的亡灵却回答她“源泉已干涸”。当卢里脑海中的特雷莎形象清晰定型后乐句如水到渠成,只是钢琴的音色太过丰满圆润。他找到一把废弃的班卓琴,班卓琴声引导着特雷莎,他惊讶地发现难以把她们分开。我们明白了,卢里在这之前一直无法动笔,因为那个年轻激情的特雷莎不属于他。就像他在那些临死的狗身上发现了自身一样,他创造的这个衰老哀怨的特雷莎才是他内心声音的表达。特雷莎的难堪境遇和班卓琴黯哑的音色都表达着生命的残缺晦暗,他为此心动为此哀鸣。这是卢里在“耻”感的炼狱中生长出来的感情,凝结而成艺术。因此,我们不奇怪,他惊呼“原来艺术就是这样”![5]205
第 23~34章,小说尾声。露茜决意生下强暴致孕的孩子、做佩特鲁斯名义上的妻子。在卢里眼里,这“像狗一样”。但鲁茜坚拒父亲的介入,卢里的独居生活里唯有特雷莎和狗相伴。音乐剧的叙事出现了一个转折,前面第 20章中卢里文思泉涌的写作状态带来期待,以为他终将完成这部倾心之作,但叙事告知我们卢里完成的始终只是那一个乐章。“没有戏剧行动,没有剧情发展,只有一段长长的、短短续续的优美乐段,由特雷莎冲这夜空唱将出来,……他胸中的情感冲动也许并没有枯竭,但经过几十年的饥渴煎熬,当它从坟茔里爬出来的时候,只能是被压得堵得变了形”。“可怜的特雷莎!……他希望她能从内心真正宽恕他”。[5]237卢里终于明白这样的局限残缺是生命的本质,自己只能去面对与承担。当卢里乞求特雷莎宽恕之时也是他自己得到救赎的时刻,于是,他从痛苦走向平和。小说定格了一个画面:一顶遮阳伞、一把旧椅子、一个老头,怀抱班卓琴自弹自唱。
主人公卢里的学者身份意味着他的创作就是他最重要的生命表达,所以小说关于音乐剧的叙事与人物形象、小说主题之间存在着深刻的联系。蔡、杨两位论者在解析卢里创作音乐剧这一情节时比较注重卢里与拜伦形象的关联,通过拜伦形象来挖掘音乐剧的情节内涵,进而阐述作者寓意。笔者以为特雷莎形象才是作者设置这一情节的关键。卢里的浪漫主义诗歌研究兴趣关注拜伦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岁月,那是拜伦在意大利与情人特雷莎以及特雷莎的伯爵丈夫之间的纠葛。卢里原本想探讨的是两性情爱,但他在“耻”感中的体验使他最终完成的是对生命伤残本质的发现。衰老哀怨的特雷莎对着茫茫夜空呼唤爱人,这景象让人心生感动;但它又是可笑的,因为对她呼唤的回应是情人讽刺的声音——“离开我”!这样的残缺恰是生命的本质。卢里借创造特雷莎从而释放了自己,“特雷莎也许是世界上惟一能拯救他的人,特雷莎超越了尊严”。[5]232可以说,特雷莎是音乐剧的灵魂,卢里通过创造特雷莎这个形象完成了重建自我精神世界的重要环节。通过对音乐剧相关文字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出卢里音乐剧的创作过程与他内心世界在“耻”感中的炼狱过程是一致的,所以说小说关于音乐剧的描写是表现卢里内心世界跋涉途中的重要标志。
一部优秀的小说总是包蕴着丰富的阐释空间。本文的解读仅仅是作为一个大陆读者的阅读心得,从中国人的生活经验出发在文本细读中领悟作品的深层寓意。一己之见,请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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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张冲.越界的代价 (译者序)[A].库切.耻 [C].张冲,郭风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02.
[2]仵从巨.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人 [J].名作欣赏,2004,(7).
[3]杨铭瑀.“这个时代,这个国家”——论库切小说《耻》的寓意[J].社会科学论坛 (学术研究卷),2006,(11).
[4]蔡圣勤.库切诗学思想中的道德两难及悲剧性铺设——小说《耻》文本细读[J].长江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6,(4).
[5]库切.耻 [M].张冲,郭风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02.
[6]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7]蔡圣勤.两个隐喻:关于拜伦的歌剧和狗的出场[J].湖北社会科学,2009,(1).
[8]杨铭瑀.解读《耻》中的歌剧与狗[J].现代语文 (文学研究版),2007,(1).
[9]仵从巨.三重主题及其完成:关于库切之《耻》[J].当代外国文学,2006,(1).
(责任编辑 郑 东)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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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040(2011)02-0064-05
2011-01-11
潘 延 (1965—),女,浙江湖州人,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