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发生与发展

2011-04-12 07:10
关键词:文学革命白话文国语

郑 瑞 萍

(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北京100732)

五四运动是一种复杂的现象,包括新思潮、文学革命、学术运动、工商界的罢市罢工、抵制日货以及新式知识分子的种种社会和政治活动,对五四运动的这一认识相信在学术思想界已成共识。作为五四运动中取得全面进展的一个方面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新旧之争点,最大者为孔教与文学问题”,而当时最能代表守旧者心声的《林纾致蔡元培公开信》中指责新文化运动的主要罪状亦是两条:“覆孔孟、斩伦常”与“尽废古文,行用土语为文字”。前者可简单概括为思想革命,而后者可以文学革命概之。有关思想革命的内容本文不做探讨,至于文学革命的内容,研究者大多主要围绕五四文学精神、文学革命的指导思想、文学革命的评价、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潮与创作倾向、五四时期的报刊研究等相关问题展开,对其中所提倡和推广的白话文运动着墨不多,本文将尝试着重从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发生、发展以及所取得的成绩等方面做一些探讨。

诚如蔡元培在《〈中国新文化大系〉总序》中所指:“民元前十年左右,白话文也颇流行,但那时候作白话文的缘故,是专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常识,并非取文言而代之。主张以白话代文言,而高举文学革命的旗帜,这是从《新青年》时代开始的。”[1]1171916年10月,远在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胡适响应陈独秀在《新青年》上所述的关于中国文学应当是现实主义的观点,并在信中提出了一些文学革命的原则,他后来把这些原则称为“八不主义”:[2]

综观文学堕落之因,盖可以“文胜质”一语包之。文胜质者,有形式而无精神,貌似而神亏之谓也。欲救此文胜质之弊,当注重言中之意,文中之质,躯壳内之精神。古人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应之曰:“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

年来思虑观察所得,以为今日预言文学革命,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不用典。

二曰,不用陈套语。

三曰,不对仗(文当废骈,诗当废律)。

四曰,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

五曰,须讲求文法之结构。

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

六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七曰,不模仿古人,话语需有个我在。

八曰,须言之有物。

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接下来,胡适又撰文《文学改良刍议》,[3]这篇文章对他信中提出的八点原则做了进一步的解释,后来被认为是文学革命的第一声进军号角。值得注意的是,胡适在解释“不避俗字俗语”的原则时,宣称“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1917年7月,“声韵训诂大家”钱玄同在致陈独秀的信中,专门讨论书写语言的改革问题,并提出了“改革之大纲十三事”。[4]主要内容有:应用文“应以国语为之”;“书札之款或称谓,务求简明确当,删去无谓之浮文”;“绝对不用典”;“小学教科书,及通俗书报、杂志、新闻纸,均旁注‘注音字母’”;文章应加标点符号;数字该用阿拉伯号;纪年用通行之公历纪年;“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迤”等。1917年以后,开始试用白话文写作,但用白话文书写的成绩并不大。从1918年1月起,当时由北大六名教授编辑的《新青年》开始完全用白话文刊行,白话新诗、新的翻译文学、“随感录”为代表的新散文体、现代白话文小说等轮番登场,广泛“尝试”了白话文写作,同时书写语言的变革从文学扩展到应用文领域。1919年后,大部分学生刊物都开始广泛使用白话文,几乎所有的杂志、报纸、文学作品都开始使用白话文,“白话文的传播真有‘一日千里’之势”。

但是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发展顺利并取得很大成功,或者说,使白话代文言成为国人的主要言论表达和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媒体,并非是自然而然的发生,它占据了三个关键要素:一是晚清白话文的发展为五四白话文运动做了大量的铺垫;二是由清末与民初两个不同体制的政府推出的国语运动与文学革命的合流推动了白话文运动;三是五四时期现代知识分子不断尝试创新,以独立的人格、独立的身份和独立的价值标准,借助知识、文化、思想和精神的力量,来表现自身对于社会、历史、文化的独特思考和鲜明的“公共关怀”,使得五四白话文运动最后的结果远远超出了胡适等人的预设而发生了思想革命以至现代文化和文学的转型。以下将具体分析。

白话文在晚清已有初步的发展,首先可以从晚清白话文报刊的蓬勃发展之貌直观看出。晚清仅白话报刊就有140多种。比如由申报馆创办的《民报》,“它的特点是用白话写的,可以帮助读者容易懂得它的内容。每一句的末尾都空着一格,人名和地名的旁边均以竖线号(——)和点线号(……)表明之,并且只售半个铜板一份,是使它可以达到申报所不能及于的阶级,譬如匠人,工人,和很小的商店里的店员等……”。而活跃在五四文坛上的诸如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都是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健将,陈独秀曾创办《安徽俗话报》,钱玄同曾主办《湖州白话报》,胡适曾主编《竞业白话报》,均是用通行的俗话向大众宣传浅显易懂的思想。

白话文在晚清的发展,还可以从通俗白话小说在晚清的大受欢迎看出。据统计,仅1900~1919年间,长篇通俗小说就有500多种。比如四大谴责小说利用现代报刊陆续登载,每一部用的都是文白相杂的白话,通俗易读,拥有众多读者。此外,翻译文学在晚清发展极快,其中翻译小说在数量上远远超过原创小说。梁启超、李伯元、吴趼人等为代表的白话译书是将原书的内容,用白话口语,以章回小说的形式进行演述。他们的译述因明白好读,简洁明快,较之林纾为代表的文言文译法读者面更为广泛。

尽管晚清白话文在当时只是文言文之外的辅助,主要是宣传和普及文化的工具,时人写正规文章、写公文、写书信、写状子等用的均是文言,但其发展为新式白话做了形态上的准备,更主要的是为五四白话文在接受方面做了部分的心理准备,培养了相当多的读者。

国语运动有广狭两种界定。广义的国语运动可以从晚清拼音化运动算起,一直延续到19世纪20年代国语罗马字、30年代大众语和拉丁化甚至更晚;狭义指的是1917年国语研究会成立到国语罗马化之前,由当时的教育部发起,以行政命令的形式改国文为国语。黎锦熙在《国语运动史纲》中记述了自清末以来汉字改革、推行注音字母和国语罗马字、提倡大众语的始末,并把1912~1923年这一期间的国语运动称为“注音字母与新文学联合运动时期”。王风的《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之关系》取国语运动之狭义,详细考察了由当时政府发起的国语运动与文学革命联合运动的情况,描述了从晚清拼音化到民初的“国音”制定,再到教育部1918年正式公布注音字母和1920年改初等教育“国文科”为“国语科”,清末与民初两个不同体制的政府相承续地推进“国语”运动;提出正是“民间知识分子和官方合流”共同推动“文学革命的发生与胜利”,“完成了这一从国文、文言向国语、白话的转变”。[5]蔡元培1916年10月返国就任北大校长途中与张一麟、吴稚晖、黎锦熙等发起成立“中华民国国语研究会”,1917年2月18日,该会在政府支持下正式成立,已就任北大校长的他出任会长,确定以“研究本国语言,选定标准,以备教育界之采用”为该会宗旨,议定“暂定简章”九条,并发表《征求会员书》,提出:“同人等以为国民学校之教科书,必改用白话文体,此断断乎无可疑名。”该书后列85位发起人,《新青年》倡导文学革命者无一人列入。1917年12月11日,由蔡元培主持,中华民国国语研究会与北大国文门研究所国语部举行联合会议,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到会,讨论“国语一事所应分工合作之办法”,决定“一切关于此问题之学术上之研究”归北大进行,“国语研究会及教育部之国语编纂处则惟办理一切关于国语教育所急须进行之诸事”。其后,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4卷4号,1918年4月15日),副题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此文被研究者称为“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合流的标志”,表现在1919年教育部的“国语统一筹备会”成立,会员主要来自国语研究会,《新青年》同人亦加盟。1920年1月教育部颁令,凡国民学校小学一二年级从当年秋季起用白话取代古文。同年3月,教育部要求小学各年级一律废除文言教科书。1923年,统一运用国语一直延到高中。

虽然由官方推动的国语运动从根本上说是白话文的工具/形式运动,重在“统一国语”,造就一种全民族使用的共同语,其编选的白话范本中程颢、程颐、朱熹与蔡元培、胡适、钱玄同、梁启超、沈玄庐、陈独秀的文章同时登台亮相,五四白话文并没有更多地凸现出其运输“新思想新精神”的一面。但是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合流,最终以官方权威的力量进一步为白话文争得至关重要的初步的合法地位,使它成为正式书写语言的候选人。或者,我们可以说,国语运动之后,五四白话文取得了“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成为全国人的主要言论表达和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媒体。

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之一的《新青年》的主导倾向,是在思想史的视野中,从事文学革命与政治参与。这一判断可以推及五四白话文运动,五四白话文问题,远不只是“文学形式”或“表达工具”,而是牵涉到整个思想观念与文化传统的是非,更进一步地说,五四白话文运动既是语言形式革命,又是思想革命。

因为,从语言学角度出发,语言是“道”,又是“器”,既是交流思想的工具,又是思想思维本体,这是两个不同的层面,即形式/工具的层面与内容/思想的层面,语言是构成中西不同思想体系的深层原因。[6]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形式与内容既对立又相互依存,具有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反作用于内容的一重关系。具体到五四白话文,作为有别于文言文的现代汉语,既是新的文字书写形式,又包含了“科学和民主”的新思想和新精神;其中新思想和新精神是其内核,决定了白话文的书写形式,即出现了“我手写我口”的白话新诗、欧化的翻译文学、措辞尖锐的讽刺性散文,以及用“活着的话”直白表达对封建伦理的鞭挞的白话小说。至于语言形式对内容的反作用,文言文是最好的例证。“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有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傅斯年对此曾有这样的认识,在著《性命古训辩证》时他申论说,“思想不能离语言,故思想必为语言所支配。一思想之来源与演变,固受甚多人文事件之影响,亦甚受语法之影响。思想愈抽象者,此情形愈明显”。傅氏自述其写《性命古训辩证》的经历道:“始写上卷时,以引书较多,用文言写自较整洁,及写至本卷末章,乃觉若干‘分析的思想’实不易以文言表达。写至中卷,尤感其难。”他虽因“懒于追改”而仍用文言写,却因此“深悟近代思想之不易以传统文言纪录之也。盖行文之白话正在滋长中,可由作者增其逻辑、变其语法,文言则不易耳”。

关于五四白话文的形式/工具问题,五四新文化健将们多有认识,但遗憾的是绝大多数都认为五四白话文是表达思想的一种方便的器具,并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忽视了其思想威力的一面。这也是五四白话文运动甚至文学革命后来备受诟病的主要原因。比如,语言文字学家吴文祺在1924年一语中的:“近年来文学革命的事业,在表面上看来好像已告成功了。其实误会的绷带仍旧很牢固地很普遍地缚在大多数人们的眼上;他们对于白话文始终没有明确的认识:不视之为统一国语的器械,便视之为晓谕民众的工具。”因为此方面的著述较多,本文仅以白话文运动的中心人物胡适为例简单说明。从《致陈独秀信》到《文学改良刍议》,胡适的着力点一开始就在文字形式方面;1918年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依然“只认定这一个中心的文学工具革命论是我们作战的‘四十二生大炮’”;1919年,胡适虽然明确说,“初看起来,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问题,算不得重要。却不知道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有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但最终却“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正是顺着文学革命即文学工具的革命这一思路,胡适终于逆推出结论:“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但是,如今我们分析五四白话文运动,除了关注倡导者们口号标语式的“言说”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关注他们的白话文实践,关注白话文在内容上的开拓,进而认识到胡适等人的初衷虽然是从工具的层面上来提倡白话文运动的,但由于胡适等现代知识分子新的知识结构和文化素养,白话文运动最后的结果远远超出了胡适等人的预设而发生了思想革命以至现代文化和文学的转型。为了说明这一问题,我们以鲁迅的白话文实践为佐证分析。鲁迅于1927年在《无声的中国》的讲演中提及“文学革命”,强调五四白话文运动的主旨——“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7]13-15鲁迅所强调的用“现代的”、“自己的”、“活着的”白话表达“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真心的话”精辟概括了五四白话文运动的主旨,即用现代文体形式表达独立人格和独立思想,从而更好地关怀和感动民众。这一主旨也是对鲁迅自己用白话在五四时期和后来进行创作的总结,他的创作,充分体现了语言、思想、艺术的完美接合。鲁迅在《新青年》编辑“金心异”(指钱玄同)的再三约稿下,在《新青年》4卷5号上发表了第一篇现代白话作品《狂人日记》,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自此以后,一发不可收,先后在《新青年》上刊载了大量论文、随感录、新诗、译稿等。在《〈热风〉题记》中,鲁迅曾这样描述其在《新青年》“随感录”专栏上发表的近27则的“随感”:“除几条泛论之外,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于那时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记得当时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敌之中,我所对付的不过一小部分;其他大事,则本志具在,无须我多言。”从这些创作中,可以看出,在鲁迅身上,充分表现了现代知识分子不断尝试创新,以独立的人格、独立的身份和独立的价值标准,借助知识、文化、思想和精神的力量,来表现自身对于社会、历史、文化的独特思考和鲜明的“公共关怀”。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发生是多重力量作用的结果。前有晚清白话文运动的接受心理准备;中间有官方发起的国语运动的推动,有新文化健将们不懈的白话文话语实践;最终在文学——思想革命的大背景中不断超越,实现了思想革命以至现代文化和文学的转型。

[1] 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8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2] 胡适.致陈独秀信[J].新青年,1916,1卷2号.

[3]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J].新青年,1917,2卷5号.

[4] 钱玄同.钱玄同致独秀[J].新青年,1917,3卷5号.

[5] 王风.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之关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3).

[6] 高玉.对五四白话文学运动的语言学再认识[J].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01,(3).

[7]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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