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儒门学派的演变及其地域形态

2011-04-12 06:28徐庆文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门派学派儒学

徐庆文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100)

略论儒门学派的演变及其地域形态

徐庆文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100)

儒学发展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儒门学派。这些学派的分立,支撑起了儒林事业,也赋予了儒学生命力。儒门学派发展中,地域性特征非常突出。从汉至清,儒学发展的地域化形态表现为官学与民间学的对立,文化中心与非文化中心的不同,南方与北方的迥异。近代以来儒学在解构与重构中变成灵魂的记忆,但儒学研究的地域性却始终伴随着儒学的起落。对儒学门派的地域性进行深入探讨,会对未来儒学的发展提供重要的启示。

儒学;学派;演变;地域性

学派指一门学问中由于师承不同而形成的派别。一般说来,学派的构成取决于以下几个要素:学术特色、学派主要代表及追随者、学术的影响力。

学派的生存在于其特色和主要影响力,而学术特色和影响力则依赖于该学派代表人物的学术地位及其追随者对本学派的维护和弘扬。通常情况下,学派的特色会在历史的演进和递嬗中逐渐衰弱、失真,需要此学派的继承人不断地予以自觉强化和振兴。在不断强化和振兴中,学派的继承人会将时代特色植入本学派,以期保持学派与时代的契合,维持学派的生命力。因而学派传承历程中,为学派增添时代内容构成了学派生存的重要条件。当然,这个历程中,也会对学派原有内容进行损益。这样,在同一派别发展的历史中,会因为时代、师承、地域等因素,衍生出本门派内不同的学派。这些衍生的学派虽然同属于一个门派,尊崇本门派的重要代表(或创始人),但学术特色会不尽一致,学术传承中的取舍不尽相同。这些学派呈现不同的学术特色,有的观点甚至相反,也许还会彼此争论不休。然而这些学派的争论、攻讦等并不会削弱本门派的影响力,相反,却使本门派的学术内容拓展、知识更换,更有助于消融异体文化(学派)的内容,形成本派文化生存的兼容系统和自我保护机制。因此,一种门派发展至一定程度,必然会衍生出内部不同的学派,而门派内部不同学派的林立,构成了本门派生存的主要方式。大体上,一种门派生存的时间越久,其内部学派就会越多。儒学就是如此。儒学自孔子创立以来,在中国绵延了二千余年,至今仍生生不息。儒学二千余年的生存历程中,内部学派林立的局面始终是其生存的主要方式。

儒家内部学派被人评论的很多。韩非子指出,“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他还指明了儒家八派,“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韩非子·显学》)。郭沫若曾对儒家八派进行考证和批判。儒家思想的继承人荀子也对儒门派别进行过自我反省,指出有“俗儒”、“雅儒”、“大儒”、“陋儒”、“贱儒”等,并区分了子张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子游氏之贱儒。两汉之际,儒学由地域文化上升为主流文化,儒学内部又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学又分为南学、北学;宋代以降,儒门学派林立,巍巍壮观,“宋儒之学,派衍支分,不可殚述”,以至于“必无一定义以赅之也”①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中)》,正中书局1949年版,第213页。。宋至清,关学、洛学、闽学、心学等等,都是非常有影响的学派。

学者对于儒门学派的研究,大都从师承关系入手,这是精当的。因为学派的创设、传播,主要是按照师承的顺序进行的。尤其是古代,交通、通讯不发达,消息闭塞,往返拜师又需要时间,因而,学生向往拜于名师门下,时日长久,耳濡目染,登堂入室,应对洒扫,自然就成为本门派的弟子了。这些弟子看待其他门派思想时,先有本派学术观念的坐标,自觉不自觉地对其他门派带有排斥观念,维护本门派的思想主张。因此,本门派在入室弟子们的维护中会不断壮大。

师承确实可以壮大一个门派,尤其是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影响力比较大时,弟子会越发展越多,学派变得强大。然而,师承关系也容易出现另一种结果:弟子经过学习、思考、体悟,学术观点会与老师有出入,甚至与老师的观点相反,这时,弟子往往另立门派。这样,虽有师承关系,门派却是不同。如阳明学派,后来分化出许多学派,按照思想特点分化出“良知现成”派、“良知日用”派、“良知归寂”派、“良知修正”派,按照地域分为浙中王门、江右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北方王门、粤闽王门、泰州学派等。

事实上,学派的形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过程。学派的形成要经过时间的打磨、历练,才能在学派林立中间占有一席之地。师承关系是儒门学派发展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全部。在学派的形成发展中,同样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就是地域性。傅斯年认为,鲁国盛行秉承周代的礼乐文化传统,“于是拿诗书礼乐做法宝的儒家出自鲁国,是再自然没有的事情”,孔子的一些弟子将儒学流播他国,但“儒学一由鲁国散到别处便马上变样子”,从中“我们清清楚楚的认识出地方环境之限制人”②傅斯年:《傅斯年:诸子、史记与诗经文稿》,杨佩昌、朱云凤整理,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23、23页。。《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也主要是以地域性学派为基干来展开叙述的,其学派的名称大都用该学派代表人物的籍贯或主要活动场所来命名的。

从地域上说,儒学发端于鲁国。孔子曾带着自己的梦想到齐、陈、卫、楚等国推行其学术思想,结果都没有成功,最后不得已回到故国讲学。开始,儒学只是春秋时期鲁国的一个学派。由于创始人孔子的名气以及收徒弟方式等因素的影响,孔门学派越来越大,与墨家成为显学。其后,孔门弟子分散到各诸侯国,儒学又相继传到这些诸侯国,特别是与鲁国相近的齐国,形成“齐儒学”。“齐国自有他的儒学,骨子里只是阴阳五行,又合着一些放言侈论。”③傅斯年:《傅斯年:诸子、史记与诗经文稿》,杨佩昌、朱云凤整理,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23、23页。

应该说,在成为主流文化之前,儒学的地域性特征是非常明显的。鲁儒学、齐儒学绝对是儒门学派的主要存在状态。司马迁指出:“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④《史记》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67页。在西汉儒学成为主流文化的关键时期,经学支撑起了儒学,“经学源自齐鲁,经学的创始人百分之九十出自齐鲁,传经的学者也大部分出自齐鲁。从一定意义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经学也就是齐鲁之学。”⑤孟祥才、胡新生:《齐鲁思想文化史(先秦秦汉卷)——从地域文化到主流文化》,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14页。然而,齐鲁儒学毕竟是一种地方性文化,影响再大,也只是一个地域性的文化。

秦统一中国,结束了春秋战国诸侯分封的局面。秦代启用法家思想治理国家,对儒家则“焚书坑儒”。西汉时期也实现了中国的“大一统”局面。西汉出现了一个董仲舒,他继承了先秦原始儒家的基本思想、范畴、概念,大量吸收融合了先秦诸子中其他学派的内容,用“阴阳五行”学说构筑起的一个新的儒学“政统”体系,并得到汉武帝的认可。经过董仲舒的努力,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从齐鲁的地域走上了主流文化,占据了自西汉到清代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独尊地位,儒学在西汉以降的整个中国古代社会中成为主流文化,而非仅仅限于齐鲁之地的文化,全国的“士”都要学习、研究儒学。这样,儒学的地域文化特征大大淡化了。

汉至清,儒学占据了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独尊地位,儒家思想也成为古代“士”们的一种信仰,构成“士”们生活和奋斗的精神支柱。在“士”们不断研习、诠释、创新下,儒家典籍越来越庞大,各代学人对经的训诂、义疏、正义、疏证、笺等等,形成了儒家典籍浩如烟海的局面。与这些相对应的是,儒学发展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儒门学派。这些学派分立,支撑起了儒林事业,也赋予了儒学生命力。从西汉到清,影响比较大的儒门学派有秦汉之际的鲁儒学、齐儒学;西汉时期的今文经学、古文经学;东汉时期的郑学;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南学、北学;北宋的濂学、关学、洛学、临川学派、苏蜀学派;南宋的闽学、心学、金华学派、永嘉学派;元代的鲁斋学派、草庐学派;明代的阳明学派、蕺山学派、东林学派;清代的颜李学派、公羊学派、常州学派、乾嘉学派等等。正因为这些学派,才使儒学在近二千余年的发展中呈现出不同时代的不同特色,才成就了学术本身蓬勃发展的局面。

按理说,儒学占据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独尊地位后,就成为举国之学了,其地域性特征就应该淡化或消解。然而,儒门学派林立中,鲁儒学、齐儒学的地域性特征消融了,但新的地域性特征又出现了。

儒学从地域文化上升为主流文化其实是经过董仲舒等人的神学化改造完成的。孔子、孟子、荀子等均试图通过游说诸侯国君,推荐自己的学说治理国家,但诸侯国君均没有采纳,原因是儒学太学术化,使国君受到很多约束。而经董仲舒改造的儒学,将“三纲五常”、尊君爱民等思想以神学化、宗教化的形式固定于世人心中,所以深受统治阶级喜欢,为统治者找到了较为理想的意识形态,也与孔孟荀等的学术化儒学拉开了距离。所以,西汉以后,儒学按照两条路向发展的,一条是“政统”,即政治儒学(官学),一条是“道统”,即学术儒学。这两条路向往往是相互对立的。“两汉儒士阶层在做出承继还是疏离先秦人文传统的抉择时,已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历史性的分裂。这种历史性分裂往往以经今古文之争的形式表现出来,其实质却是代表王权现实政治利益的‘王者之儒’,与代表先秦世俗人文价值取向的‘教化之儒’之间相互冲突的反映。”①杨念群:《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52页。这就构成了儒学发展史上官学与民间学的对立,而这一对立形势,大体上决定儒门学派的地域性分布。与官学和民间学的对立相呼应的是儒学发展中文化中心(都城)与非文化中心的不同。一般说来,都城兴盛的均为官学,由于儒学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在古代大一统时期,都城一般不允许有异端邪说与官学对立,所以,民间学一般在都城以外的地区发展。另外,由于地域的关系,儒学发展还表现为南方与北方的迥异。总之,从汉至清,儒学发展的地域化形态表现为官学与民间学对立,文化中心与非文化中心不同,南方与北方迥异三大特征。

首先,官学与民间学的对立主要体现在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对立。

两汉是儒学作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奠基时期,也是儒学从学术走向政治中心的关键时期。学术儒学与政治儒学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学术儒学只是治理国家的思想、理念,而不是治理国家的具体方法;政治儒学则不仅是理念,更是方法。所以学术儒学走向政治儒学需要对儒学进行创新,创造一种与时政相契合的新儒学。董仲舒完成了这项工作。然而,随着历史的推进,这种新儒学需要不断地充实、改进和完善。所以,两汉官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对民间儒学进行政治化改造,由此产生了通经致用、结合现实阐发经书的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受到官方的认可,而今文经学又反过来为朝代的政治、经济、法律等的合理性提供依据。与此相反,在民间,古文经学兴盛。古文经学的经书出于孔壁或藏于秘府,是一项儒学的整理事业,古文经学重视经传的小学,明故训,与朝廷的政治以及当下的现实问题联系不多。西汉末年后发生了今古文之争。今文经学重视儒学的用,倾向于儒学的实践;古文经学重视儒学的纯,倾向于儒学的学术化。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对立又在清代泛起。宋明时期是儒学的成熟期,儒学经过宋明理学家们的诠释、改造,已经从心、性层面深入人心,“理”“欲”之别、义利之辩、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分野等已经在深层次上为统治阶级提供了维持社会稳定的理论体系。另一方面,宋明理学在“士”的长时间持守中,逐渐演化成了“袖手空谈心性”、“迂远不切实际”之学。清初的思想家们企图通过对传统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发掘中国文化的精髓,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于是,遥承两汉学术旨趣的“汉学”路线的乾嘉学术系统逐渐形成并兴盛,影响了整个清代的学术。

乾嘉学派反对宋明理学好发空论言之无物的弊病,走上从书本上寻找疑难问题进行考据的务实道路。顾炎武被公认为是清代考据学的先河,其后有以惠栋为首的“吴派”和以戴震为首的“皖派”之分。在吴派和皖派两大系统之外,还有以焦循、汪中为代表的扬州学派,以及以全祖望、章学诚为代表的浙东学派。这些学派均以考证实证为基本特征,被通称为乾嘉之学。乾嘉学派之所以重考据,一方面可能是学术旨趣的原因,更大的一方面是对异族入侵的反抗。这种反抗,主要集中在南方。在乾嘉学派内部,吴派的学风即搜集汉儒的经说,加以疏通证明。它的特点是“唯汉是信”,即推崇汉代经说,遵循汉代经学研究,重视名物训诂、典章制度的传统。凡属汉学,就一概予以采纳而加以疏通解说。皖派则重视《周礼》、《仪礼》、《礼记》(“三礼”)中名物制度的考证。其特点是从音韵、文字学入手,通过文字、音韵来判断和了解古书的内容和涵义,即以语言文字学为治经的途径。乾嘉学派的这种考据功夫无疑为后辈学子研读古书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然而从学问的建树来说,乾嘉汉学的考据学流于纤巧与琐碎,舍本而逐末,使学术成为逃避现实的掩护所。

乾嘉学派的繁琐引起学者们的反省。检讨、反省乾嘉学派最有影响的当属常州学派。常州学派是清代乾隆、嘉庆年间出现的,以庄存与、庄述祖、庄绶甲、刘逢禄为代表的,研究《春秋公羊传》的今文经学派。由于他们都是清代常州府人,因此得名。如乾嘉学派一样,常州学派开始也是以汉学为基础进行研究的。但是他们推崇的是《春秋》,尤其是《春秋公羊传》。常州学派的开山者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在研究《春秋》时抛却今古文的界限,呼唤宋明理学的重振。今文经学在其后又经过龚自珍、皮锡瑞和廖平等人的发挥,在晚清起到重要的影响,直到康有为借用今文经学进行变法。

其次,文化中心与非文化中心不同。

从西汉到唐代,中国的文化中心全部集聚在北方,而且,尽管儒家学派分布呈官学与民间学术对立局面,但随着两汉王权统一局面的巩固,游走四方的儒士被吸摄于政治中心周围,使文化中心以外的区域的学派很难崛起。“在唐宋以前,由于受到王权统治区域范围的制约,以及儒学体系中官学化内涵的限制,富有个性的儒学流派始终没有出现,特别是淮河以南地区更付阙如。”①杨念群:《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60页。

宋代,统治阶层重新褒扬儒学,抬高儒学的地位。先是宋真宗追谥孔子为“玄圣文宣王”,驾幸曲阜,拜谒孔庙;又是宋仁宗下诏赐封孔子后裔为“衍圣公”。于是,百官视孔子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树万世师表,历百代而常新。所以儒学地位重新显赫,士人习儒风气大涨。宋初三先生、北宋五子等相继引领儒学发展潮流,继之濂学、关学、洛学、临川学派、苏蜀学派等儒家学派兴起。这些学派是以学派代表人物的籍贯或主要学术活动场所命名的,这是当时学派命名的一大特点,不能作为学派地域性的根据。如临川学派不能代表江西地区儒学,关学也不能代表甘陕地区儒学。但是,北宋理学形成中门派的地域性还是存在的。

濂学、关学、洛学、临川学派、苏蜀学派是北宋儒学的最主要学派。“由于荆公学派在政治上得到变法派的支持,称之为官学,自熙丰以来‘独行于世者六十年’,学术上亦处于压倒的优势地位,影响亦最大。”②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5页。临川学派因其代表人物王安石曾在宋神宗时两任宰相而光大,并成为官学。王安石推崇《诗经》、《尚书》、《周礼》。该学派凭借王安石当政,在朝廷中专设经义局,王安石兼任提举,他的儿子王雱,助手吕惠卿任副职,这个局的任务就是重新解释《五经》,称为“新义”。他们先后撰写的《诗经新义》、《尚书新义》、《周礼新义》(合称《三经新义》)用皇帝的名义颁发到全国,在变法期间成为科举考试的依据。临川学派带有鲜明的政治儒学色彩。

濂学、关学、洛学是作为临川学派对立面而存在的非文化中心地域的学派。如果说临川学派是构图建构政治儒学的话,那么濂学、关学、洛学则构图建构学术儒学——理学。濂学代表人物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讲述的人之终始“明确地点明了道学的一个主题”③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下)》,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9页。。《通书》进一步将“诚”突出为“圣人之本”、“性命之源”,并指出“孔颜乐处”就是“仁”,已经表达了道学的主题。关学以《易》学作为哲学基础,以“气”为宇宙万物的本体,发挥孔子的“仁”学。洛学关注人的内心修养,发挥孔子的“仁”和“敬”的思想,提出“理”的范畴。关学、洛学虽然也赋予儒学以新态,但与临川学派的官学有很大的区别。临川学派的新,主要是政治色彩的新,而关学、洛学的新,是开出儒学义理的新,这种义理儒学在北宋时期是绝对不可能成为京城的主流思想的。

苏蜀学派是远离文化中心的学派,它的地方色彩极为浓重。苏蜀学派反对临川学派的主张,推重道家思想,以“道”或“道之大全”为最高范畴,以“无”或“天”为宇宙本原,认为“道之大全”生成万事万物,要以“水”或“气”作为中介。苏蜀学派带有道家神秘主义色彩,这与该派地处巴蜀,长期尊崇道家思想有很大关系。该学派成为当时非文化中心地区的标志性学派。正因为他们脱离文化中心区域,其学派主张也离儒学比较远,所以有些学者对其学术思想,不予以正统地位,目为杂学而予以贬斥。如《宋元学案》的作者就没有把此派按年代序列写入书中,而别附见全书之末,名之曰“苏氏蜀学略”,以区别于其他学派。

由于金的入侵,南宋国土大大缩小,都城也南迁临安(今杭州)。南宋初,曾在北宋居于官学地位的临川学派受到打击,“南宋初年,宋学发生了巨大的演变。前此居于主导地位近六十年的荆公新学,在宋高宗反动统治打击下衰落下来;而一直处于民间、影响不大的二程理学,却在南宋初四十年间突然兴发起来,在社会上逐步取得主导地位,成为学术上的暴发户。”①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11页。南宋高宗采纳胡安国、赵鼎等的意见对二程理学给予宣扬和提倡,于是,理学大兴。朱熹、陆九渊、吕祖谦等发挥二程思想,建立起各自的思想体系,形成了闽学、心学、金华学派,而与这些学派相对立的是浙东学,尤其是永嘉学派。这些学派虽然也属理学,但与文化中心地区强调的二程理学是不同的。

朱熹继承二程思想,以“性与天道”为中心,探讨理气(道器)、性、命、心、性、天理人欲、格物致知等范畴和问题。他把孔子、孟子的仁义礼智及君臣、父子、夫妇的伦理纲常概括为理,强调理至高无上,永远存在,是天地万物的本体。因朱熹在闽讲学,所以,他代表的理学亦称为闽学。同样是承继二程思想,陆九渊与闽学不同,他从心即理出发,强调吾心的反省内求,认为要达到孔子所说的“仁”的境界,乃在于“发明本心”的扩充。陆九渊形成了儒学的心学学派。

永嘉学派,又称“事功学派”、“功利学派”等,是南宋时期在浙东永嘉(今温州)地区形成的、提倡事功之学的一个儒家学派,是南宋浙东学派中的一个重要分支学派。因其代表人物多为浙江永嘉人,故名。永嘉学派的最大特点,就是与当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心学”大讲身心性命之学立异,他们强调功利,注重事功。

元、明两代将程朱理学定为官学。明代以后,儒学的区域分化愈趋于细腻多变,而且多集中于南方。明成祖朱棣迁都后,文化中心又移到北方,但从南宋以来的文化兴盛的趋势却没有随着都城的迁移而归于沉寂,相反,大有南方取代北方的文化中心地位。阳明学派、蕺山学派、东林学派、白沙学派、甘泉学派等影响都比较大,而阳明学派又分化出许多支派。所以,学者感叹“儒家学派区域分化的重心已移至南方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②杨念群:《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61页。。

第三,南方与北方迥异。

儒门学派南北方地域差别自儒家思想诞生之时就已经存在。“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③《史记》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67页。,这些散居各诸侯国的孔子弟子,后来纷纷自立门派。梁启超曾分析指出,“孔墨之在北,老庄之在南,商韩之在西,管邹之在东,或重实行,或毗理想,或主峻刻,或崇虚无,其现象与地理一一相应”,到了汉初,“虽以窦后文景之笃好黄老,然北方独盛儒学;虽以楚元王之崇饰经师,然南方犹喜道家。《春秋繁露》及其余经说,北方之代表也;《淮南子》及其余经说,南学之代表也。”④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载《饮冰室专集》第九册,台湾中华书局1973年影印版。

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有了明显的南北学风之别。北学承袭汉代古文经学的特点,《周易》、《尚书》、《毛诗》、《三礼》都采用郑玄注,《左传》用服虔注,《公羊传》用何休注。北学拒斥老庄之玄虚,以章句训诂为学问,墨守经师家法,不敢别出新意。南学则远远超出今古文之争,南朝经师发展魏晋学风,除《诗》、《三礼》采用郑玄笺注外,《周易》用王弼注,《尚书》用孔安国传,《左传》用杜预注。南学讲经兼采众说,不拘家法,兼引佛入儒,所作义疏比经注更为详尽。所以,学者评论当时的情况是“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大抵南人简约,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⑤《隋书·儒林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705—1706页。。

唐宋之际,儒学得到极大的空间拓展,出现了多流竞争的复杂态势。而随着金人的入侵,儒家学派的区域重心也从北方移到南方。元代统一后,理学始传入北方,并被朝廷定为官学。然而,传入北方的理学与南方的理学有着明显的不同。北方儒学可以说是纯正的朱熹理学,而南方儒学则努力调和朱陆。当时的鲁斋学派与草庐学派可以代表南北方的儒学。鲁斋学派以许衡、赵复为代表,崇信程朱之学,并广泛传播于北方,强调“以纲常治国”。此派以兴孔学、振纲常、行仁义为己任,认为“理”是事物的“所以然”和“所当然”,“所以然者是本原”、“所当然者是末流”;“所以然者是命”,“所当然科是义”。“每一事每一物须有所以然与所当然”。“道”不是远离人间的东西,而是“民生日用”。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能仅仅“徒事于言语文字之间”,更重要的则是“践履力行”。因此,他们特别提倡养民“治生”之说。草庐学派以吴澄为代表,其学以折衷朱、陆为特点。认为“理者,非别有一物在气中,只是为气之主宰者即是。无理外之气,亦无气外之理。人得天地之气而成形,有此气即有此理,所有之理谓之性。此理在天地,则元亨利贞是也。其在人而为性,则仁义礼智是也。性即天理,岂有不善”,心与天为一,心为本源、为大体,“圣人之教,各因其人,各随其事,虽不言心,无非心也”,主张“大其心”、“发明本心”。

近代以降,儒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化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儒学作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独尊地位受到巨大冲击,直至被拉下意识形态的宝座,儒学成为无所依附的游魂。儒学官学地位的打破,使其丧失了文化中心地位,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儒学究竟如何发展问题,即中国新文化建设中如何处理与儒学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近代以来的人文知识分子,至今没有解决。

其二,由于西学的冲击,传统儒学被分崩离析。传统儒学以经学为支撑。西方文化的侵入,使经学瓦解,分派至现代学科建构中的中文、历史、哲学领域,这样一来,儒学还能否成为一门学术就成了问题。现代学科分制下,已经没有儒学学科。所以,自近代以来,复兴儒学的声音不时在学术界回响,与之相对应,尚贤堂、孔教会、国粹派、学衡派、清华国学院、现代新儒家的建立与形成,都进行着复兴儒学的努力。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兴起了一波波的“国学热”。“国学热”中儒学研究成为热点,研究机构纷纷成立,传统书院兴办,学术研讨会不断举办,读经活动分散各地,这些与海外儒学复兴的呼声遥相呼应,构成了复兴儒学的重要力量。

儒学的复兴必定依赖于儒家学派的泛起,这种新情势下的儒家学派肯定与传统儒门学派有很大的区别。现代教育模式的开放性、兼容性消解了传统学派师承关系的凝聚力,而交通、通讯的发达以及儒学地位的跌落也使儒学失去了文化中心的地位变为边缘化,因此,师承、地域等因素已经支撑不起学派的主导因素。未来儒门学派的形成,最大的可能就是思想主张接近的学者组成相对松散的组织,对儒家思想的某一领域进行深入研究,形成独立的特色。

未来儒门学派的形成,仍然离不开地域性。事实上,虽然近代以来儒学在解构与重构中变成灵魂的记忆,但儒学研究的地域性却始终伴随着儒学的起落。儒学地位的跌落,意味着文化中心范围内儒学“政统”与“道统”对立的消解,随之而来的是“道统”在文化中心区域内兴盛。国粹派、现代新儒家等均是在文化中心区域兴起的,中西文化论战、科玄论战等关于儒学的诸多论战也集中于文化中心区域。经学的肢解也没有彻底消除今古文的对立,古代文学的文字训诂,古代史的考据,中国哲学中关于儒学的思辨,依然能够找到古文经学、今文经学的方法。儒学门派的南北差异也同样能在现代学术中找到其踪影。20世纪后半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在大陆占据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儒学等传统文化受到批判,而现代新儒家退守港台,更像是“政统”与“道统”的对立,只不过是由南北的差异演变成大陆与港台的不同。不仅如此,近代以来,儒家学派在不同地区又出现了一些新特色,如湖湘文化、岭南文化的崛起,构成了与宋明以来极具地方特色的江浙文化鼎足之势,扮演着重要角色。①有的学者认为,湖湘文化以经世致用和“帝王之学”为背景,与近代器物改革相叠合;岭南文化以神秘主义和再造“政治神话”为手段,与近代制度改革合辙;擅长“技术传统”的江浙文化与新文化运动相呼应。杨念群:《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87页。儒学门派的地域性特征确实不容忽视,对儒学门派的地域性进行深入探讨,会对未来儒学的发展提供重要的启示,“关注儒学的地域性传统,是揭示其富于民族智慧的意会传统的重要途径。”②陈卫平:《略论儒学发展的地域性特征》,《光明日报》2007年4月3日,第11版。当前,儒门学派的地域性特征已经受到学者的重视,许多学者已经注意到不同区域所形成的不同文明形态,并对各种文明形态进行比较研究。如巴蜀文化、荆楚文化、江浙文化、岭南文化等等。对中华民族个体人格的塑造起过重大作用的儒学发源地的齐鲁文化,相信也会成为学者研究的重要内容。

B222

A

1003-4145[2011]09-0057-06

2011-06-15

徐庆文,内蒙古赤峰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

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重点项目“山东儒学的地域性特征”的阶段性成果,山东大学自主创新基金成果。

(责任编辑:蒋海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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