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忠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关于中外史学比较研究问题的解说
乔治忠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中外史学的比较研究,应当包括中日、中韩(朝)古代史学的比较研究。比较东亚各国同源而异流的传统史学,对于深化史学史研究具有重大意义。这种史学的比较研究,应当解决一些关键性问题,如历史学能够产生的基本条件、史学的基本准则和内在矛盾等。中日、中韩史学的比较,亦需要进行深层次的探讨,研究源于中国的传统史学在其他国度演变出的特色及其原因。中日史学的比较研究,已经预示出可观的学术新境,例如中国传统的历史“正统论”,经日本早期政权的改造,形成决定日本统一和天皇“万世一系”社会意识;日本与中国史学近代转型的比较,给历史研究和史学研究以很大的理论启示。中日史学比较研究,有待众多学者参与以共创繁荣。
中外史学比较;记史求真;正统论;官方史学;疑古思潮
南开大学史学理论及史学史专业的博士后研究人员、博士生、硕士生等,曾提出许多涉及中国与外国史学比较研究的问题,已随时予以解答,并且开展讨论。历次答问和讨论中所阐述的理念,往往关乎史学史研究深层次的理论问题,值得提供于史学界共同研讨,故谨此将之整理,以求正于史学界时贤。
中外史学比较研究这个研究方向,是在中国史学史研究充分发展的形势下,依据学科发展的实际需要而提出的,史学理论及史学史专业的许多时贤都有此共识。我曾在文章中认为:史学史研究的学术任务包括三大项:一是清理史学遗产,二是阐述史学的发展进程,三是揭示史学发展规律,①乔治忠:《论中国史学史的学术体系》,载《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2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这是史学史研究在认识水平和学术目标上逐次深化的三个阶梯。而要探讨史学发展的规律性问题,必须进行中国与外国史学的比较研究。因此,中外史学比较是史学史和史学理论学术发展的必然延展,事实上,中外史学比较一类论文的发表已有相当数量的积累,只是长期未能形成一种自觉的学科建设意识。
在中外史学比较研究中,中国史学与西方史学的比较研究得到较多的关注,而中日之间、中韩(朝)之间传统史学的比较则少人问津,这是一个应当弥补的偏颇。综观整个世界,古代史学的两大支派,一是以希腊、罗马史学为渊源的西方史学,二是以中国传统史学为中心的东亚史学,这两种史学的发展持续到近代,终于碰撞、交流与磨合,引出史学发展的许多大的演变。比较不同地区、不同风格史学之间的异同,是深入研究史学发展历程和史学理论的必备条件,中西史学的比较,可以在不同起源的两种史学中发现共同的特点,有助于探索史学发展的社会机制。而进行中日、中韩(朝)之间传统史学的比较研究也十分必要,因为日本、朝鲜半岛的史学是从古代中国输入的,在本民族和本国的社会条件下,既承袭了中国史学的许多传统,也演化出各自的特色。进行这种同中之异的比较研究,了解日本、朝鲜等国对中国史学的影响接受了什么、舍弃了什么、改造了什么,出于什么社会原因进行这种取舍和改造,对于认识中国史学的特点、探索史学在不同社会条件下的运行机制,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因此,中西史学比较与中日、中韩(朝)史学的比较研究结合起来,二者不可偏废。如有条件,中国与越南古代史学的比较研究也应当进行。
中国史学及其影响下产生的日本、朝鲜、越南等东亚地区的传统史学,可以视为一个同源而分流发展的史学共同体,与古代的西方史学对应,成为世界上最有活力、传承至今的两大史学支派。我们基于这个认识,提出了关于进行中日、中韩(朝)史学比较研究的理念,主张进行同源分流之东亚史学的比较,并且在南开大学的史学史专业中纳入这个研究方向。进行中日、中韩(朝)史学的比较研究,有助于深化中国史学史的研讨,也是做好中西史学比较研究的必要条件,否则连中国史学史的研究都不能深入,中西比较也就只能停留在表面与浅层的认识水平。
中外史学比较研究在学术上应是难度很大的课题,首先要通晓中国史学史的基本知识和中国史学发展脉络,这是最低限度的学术基础。不能在对中国史学史和外国史学史皆认识朦胧中,就随意拈取中国与外国的史书、史家作罗列现象、简单对照的表面文章。例如有人看到古希腊希罗多德被国外说成为西方“史学之父”,就将希罗多德及其《历史》与孔子之《春秋》予以比较而撰文,分条罗列二人史学观念与史学贡献的异同。殊不知孔子是否修订过《春秋》尚无可信的确据,后世所侈谈的“《春秋》大义”,大多与孔子的思想无关,而且西方史学可以说是产生于私家的历史著述,中国史学则起源于官方的记载,中国并无“史学之父”可言。随意将不可比较的史学现象勉强拉来比较,往往会造成错误的认识。中外史学比较,不能仅仅选择性地叙述中外史学状况,然后停留在表层现象的罗列对比,应当致力解决史学史研究的某些关键性问题、达到史学发展之理论层次的分析,方有可能为宏观性的历史研究提供新的探索。
中外史学的比较研究,最高学术目标是解决史学史和史学理论的关键性问题,但并不绝对排除一些史学现象的比较,因为在学术研究的进展中,总是从比较浅层的研讨开始,继而逐步深化。不过,进行不同民族或国家的史学发展的比较,就是要解决单独研究一种史学发展历程难以解决的理论性问题,如果仅叙述两种史学表层状况,堆砌史学现象的异同,就没有多大意义。因此,明确中外史学比较研究的某些关键问题,对于初涉此项研究的学者也是十分必要的。
对于中外史学比较这样尚未成熟的研究课题,哪些问题应当成为我们所要探讨的关键性方向?现在还不能做出系统的归纳,但某些重要的、深刻的、指向史学发展本质的问题,应当成为探索的目标,这将推动学术研讨的进展。
第一,历史学在一个民族或地区原发性产生的社会条件是什么?即史学之起源的问题。这很难在单一国度的史学史研究中获得确切的答案,必须进行不同史学的比较研究。通过中国与日本等国的比较,可知有些民族原发性地产生史学,有些则是次生地引进。上古的中国和古希腊都原发性地产生了史学,那么两处的共同条件有哪些?而其他国家和民族又缺少哪些条件?经过这样的比较,可以明确认识到不是每个上古民族都会独立形成自己的历史学。①例如古埃及文明发达极早,但仅仅留存大量史料,而未原发性形成连续发展的史学。作为历史研究的“埃及学”,乃近代欧洲人所创立。史学原发性产生的必要条件大体上有这些:
1、比较完备的文字和历法。文字产生并且用于记述史事,与口耳相传具有十分不同的意义,它能够使叙述的内容凝固下来,保持一定的面貌,避免口述往事那种处于不断流动、遗忘及添加中的状态。历法也是史事记述能否完备的一个重要条件,没有确切时间的记载,事件就无法在历史流程中定位。
2、社会运行机制上产生了对于准确历史记忆的客观需要,或社会大变动、大事件引起系统性描述和记载的冲动,促使人们予以总结以及进行理性的思考。
3、在追忆往事而渐次形成文字撰述的早期阶段,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和文化环境,造成较为普遍的自觉记史意识与记事求真的强劲理念,并且此种理念得以立足于社会,历史学才能真正破土萌发。否则,对往事的追忆就会演化为神话和文学,仅存历史的影子而不具备历史学的性质。
上述史学产生的三个社会条件,文字和历法在大多民族的早期皆有具备,社会动荡和大的事件,在多数国家也都可以反复发生,唯自觉记史意识与记事求真的强劲理念,或然性很大,倘若错过时机,只能等待外来文化的影响,这就是许多民族和地区未能产生原发性史学的原因。而世界整体上由于文化的传播,历史学则必然扩大影响范围,成为世界性的学术。
第二,通过中外史学的比较,特别是不同国家原发性史学的比较,考察中外史学共同性的本质,从而得出理论性的概括和抽象。中国上古和古希腊、古罗马的历史学,都具备强烈的记事求真意识与史学的社会功用观念。中国西周季年“国人暴动”、“宣王中兴”及后来的东迁,已使历史记述不能肆意隐瞒实情,故周宣王虽为“中兴”之主,而其“不藉千里”、南征丧师等负面事迹依然被记载下来。①《国语》卷一,《周语上》。至春秋时期,明确形成了“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②《国语》卷四,《鲁语上》。与“书法不隐”③《左传》宣公二年。的理念,汉代进一步确立了“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④《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赞》。的史学价值观。在古希腊,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425)撰写《历史》(又称《希波战争史》)具有史学的创始意义,这部《历史》虽然采取有闻则录的编纂态度,但希罗多德对史事往往“亲自观察、判断和探索”,常常在叙述传说之后申明“我是不能相信这个说法的”⑤希罗多德:《历史》,王以涛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重印本,第151、306页。。因此,希罗多德具备了一定的记事求真意识。其后,修昔底德(约公元前460-396)撰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声明“这些事实是经过我尽可能严格而仔细地考证核实了的。”美国史学家汤普森指出:修昔底德“相信历史家的首要责任就是消灭那些假的事实”⑥[美]J·W·汤普森《历史著作史》,谢德风译,上卷第一分册,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40、34、80页。,发扬修昔底得撰史传统的史学家波里比阿(约公元前201-120),认识到“对于一个历史学家来说,求真是最重要的”⑦转引自张广智:《西方史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0页。。可见记史求真的理念,是中西史学的共同准则。
中国先秦时期,以史为鉴、以史辅政、以史教化的观念即已建立,特别是对《春秋》宗旨的阐发中,实际是强调了史学具有的强大社会功能,如孟子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⑧《孟子·滕文公下》。。此后的史家大多贯彻“惩恶劝善”、垂训鉴戒、资治、明道等等经世致用的撰史宗旨。在西方古代史学中,同样倡言史学的社会功能,希罗多德撰写《历史》,具有“使历史以实例进行教诲”⑨[美]J·W·汤普森《历史著作史》,谢德风译,上卷第一分册,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40、34、80页。的用意,波里比阿强调史学“求真是最重要的”,同时也疾呼“只有以类似的历史情况和我们自己的处境对比,才能从中取得推断未来的方法和基础”⑩[美]J·W·汤普森《历史著作史》,谢德风译,上卷第一分册,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40、34、80页。。关于史学应当发挥其社会功用,也是中西史家共同具有的理念。
记史求真的准则和史学功用的理念,是中西史学古来发展的共同质素,唯记史求真,才能保持史学的基本特性,是史学能够存在的基本条件;在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追求史学之具备社会功能,才能获得所处社会的广泛关注、认可与支持,也是史学产生之后能够继续发展的条件之一。但史学的求真与史学的致用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何者居于首位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古代史学就是在这种矛盾运动中发展。进行中外史学的比较研究,发现和探索历史学发展的这一内在矛盾,是史学史研究提升到理论层次的重要契机。
第三,应该通过中外史学的比较,探讨史学发展的社会运行方式,以及史学发展到新阶段的转型问题。历史学具备了相当的学科基础之后,其发展除了内在的矛盾运动之外,还运行于整个社会生活之中。在不同民族、国家的不同社会背景下,史学发展的运行方式是很不相同的,中国古代的史学与社会政治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史学机制是国家政治机制的组成部分,中国史学的发展又具有官方史学和私家史学两条互动、互补又互有排抑的轨道,官、私互动与政治、史学的互动相纠结,是史学社会运行的显著方式。西方史学显然未与国家政治紧密联结,也不存在连续发展的官方史学,其运行方式与文学、艺术等一样处于社会文化的层次,西方正因此而不断出现将史学比拟成文学、艺术的见解。有无连续发展的官方史学,是中西史学最显著和最重要的区别。日本等国的史学是在中国传统史学影响下产生,其运行方式带有中国式的特点,但也部分地有所改变。比较中外史学之社会运行方式的异同,对于深入研究史学史和史学理论,具有重要的推进作用。各国史学的时代性转型,是史学发展及其社会运行的关键点,更应成为中外史学比较研究的焦点。
以上三点是中外史学比较研究中最应关注的基本理论问题,其他如各民族的早期史学如何认识本民族的起源问题,各国史学发展之中是否经过文献的大整理活动以及各有怎样的特点,各国史学发展中是否经历了疑古考据运动,受别国影响而次生性的史学(如日本史学)与原发性史学的异同问题,外来史学对本国的政治文化产生的社会作用等等,都是中外史学比较研究的重要课题,这些问题的探讨,必然会促进历史学整体研究的深化。
如上所述,中日史学的比较研究、中韩(朝)史学的比较研究,是中外史学比较研究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古代,日本、韩国的史学都是在中国文化的影响下产生的,而且在发展的历程中,各个时期仍不断地接受到中国史学的影响。这个基本史实,即使单从研究中国史学史的角度,也应当予以深入探讨。台湾学者朱云影早在1981年就出版《中国文化对日韩越的影响》①该书由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1年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再版。专著,其第一章《中国史学对日韩越的影响》考述了日本等国仿从中国传统史学的体制和方法,指出“中国的史官制度,给各国树立了楷模”;“中国富有变化的史体,启示了各国史学多方面发展的途径”②朱云影:《中国文化对日韩越的影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其他篇章如《中国正统论对日韩越的影响》、《中国华夷观念对日韩越的影响》等等,均考析了东亚各国接受中国历史观影响的现象。这些论述在中日、中韩、中越之间史学比较研究上筚路蓝缕、开辟榛芜,极具学术价值。但是,此书既立足于考察日本等国受到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因此多列举中日、中韩、中越史学的相同点,这些相同点都是表象,而未揭示其细节。作为史学比较研究,更应当比较中日史学、中韩史学在相似大框架内的“同中之异”,分析这些同源史学之间的变异及其政治文化原因、社会背景。而要做到这一点,非进行深层次的研讨不可。
中日、中韩史学比较研究的深层次问题,需在研究进程中根据史实陆续探索,而不可能先验地事先规划。随着我们近年的阅读史料和认真思考,已经认识到东亚各国史学比较的一些问题,不仅对史学史和史学理论的研究十分重要,而且会对一般性历史研究开拓新的视野与思路。例如:
中、日、韩古代官方史学的比较,应为深入研究的问题之一。既然组织化的、连续发展的官方史学,是中国传统史学与西方古典史学最显著和最重要的区别,那么我们考察受到中国传统史学影响而产生的古代东亚各国史学,必须关注其官方史学的发展状况,并与中国作出比较。中国自东汉纂修《东观汉记》起,官方不仅记录历史,而且编纂著作性的传世史书,标志着官方史学与私家史学两条相互联系的发展轨道正式形成。而西晋灭亡后的北方十六国,各少数民族政权纷纷仿从汉人政权的官方记史、修史活动,虽然其间史学的求真价值观与统治者利益发生不少冲突,但总的趋势是传统史学理念影响的日益扩大,各北朝政权更进一步发展了这种官方记史、修史体制。这是东汉之前匈奴等少数民族政权从未有过的行为,意义极其重大。为什么在十六国、南北朝时期各族政权战争频发的背景下,会出现空前的民族大融合?重要原因是以史学观念、历史观念为前导的文化认同起到最有力的促进作用。十六国、北朝的各少数民族政权纷纷记史、修史的活动,造就了在汉人政权弱势形势下,汉文化主导地位的得以确立,推动了以汉文化为中心的民族大融合,甚至出现北魏孝文帝时期主动、全面的“汉化”改革。传统史学已经凸现为古代中国民族融合的最稳固的因素,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一时期,传统史学引导了历史、改变了历史。③详见乔治忠:《中国传统史学对民族融合的作用》,载《学术研究》2010年第12期。
中国传统史学在日本、朝鲜半岛的传播,迟于对域内少数民族政权的影响。朝鲜半岛的新罗、百济政权,大约在6世纪后期(相当中国南北朝时期)有了官方的历史记录,约于中国唐初的公元620年前后,出现官修史籍《百济本纪》,其传播和影响及于日本。④关于新罗、百济政权最初记史、修史的时间,各国学者有不同的见解,这里采取较有确证的说法。此后在高丽王国时期,开始仿照唐、宋朝廷建置史馆,纂修实录,编辑《世代编年节要》等编年体史书,还纂修了纪传体史书《三国史记》。朝鲜王国时期,史官建置与修史事项都进一步向唐朝、宋朝的体制看齐,不仅各代国王的实录纂修齐备,而且有纪传体的《高丽史》和编年体通史《东国通鉴》。其他如典制史、史料纂辑及其他类型的史籍也不断涌现,官、私史学成果丰富多样。这些撰史活动,无疑得自东汉之后中国传统史学的示范。
日本现存最早的史籍《古事记》⑤此书修成于公元712年,天皇委令官员编纂,属于官修。,显然是受自中国史学的影响,其《序言》赞颂起兵夺位的天武天皇“道轶轩后,德跨周王。握乾符而总六合,得天统而包八荒;乘二气之正,齐五行之序”⑥《古事记》卷首《序》,日本新订增补《国史大系》本,东京吉川弘文馆1966年版。,称天武天皇超过消灭蚩尤的黄帝与讨伐商纣的周武王,“得天统”而且“齐五行之序”,不难看出,从引用典故、思想理念、语词运用,都呈现着中国史学文化的特征。公元720年,日本官方修成《日本书纪》30卷,在汲取中国史学观念、史学方法的框架内予以改造,奠定了日本史学和政治历史观的思想基础。此后日本政权陆续纂修五部仿从中国实录体裁的编年史,与《日本书纪》合称“六国史”,记载史事前后连接,形成官修史的一个体系。“六国史”之后,日本国内因天皇实际统治权的旁落,官方的修史活动长久衰微,但到17世纪德川幕府时期,日本官方史学活动又以新的特色兴盛起来,出现以天皇为中心的编年史《本朝通鉴》、《国史实录》及记述幕府将军世系、事迹的大量史籍。特别是水户藩藩主德川光圀主持编纂纪传体《大日本史》,为此专设名为“彰考馆”的史馆,其组织化的程度是日本最接近于中国式史馆的建置。此书1657年始修,至1906年才全书印行,是日本典型的官修史,中国传统史学的正统论观念、纪传体体例、善恶褒贬理念、纲常伦理准则、华夷之分思想、行文的“书法”等等,都在此书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认知中国传统史学区别于西方史学的特色,了解了日、韩古代官方史学的梗概之后,对照十六国、北朝时期少数民族政权仿从汉人政权的官方修史行为,可知中国传统史学中官方记史、修史活动,对周边民族和国家具有强大的文化魅力,道理十分简单,官方修史可使一个政权无论地域大小、国祚长短,事迹皆可能长久流传,即所谓“典谟兴,话言所以光著;载籍作,成事所以昭扬”①《魏书》卷五七,《高祐传》。。因此,中国比较成熟的官方史学,在其可以传布到达的地区,都会被文化发展相对后进的政权所仿效。然而,日本、韩国古代史学与中国传统史学并不完全一致,两国官方史学仿于中国而皆未能达到中国一样的连续发展与繁荣。日、韩之间也有很大的区别,古代韩国在整体上更认同于中国文化,其官方史学在史馆组织、修史形式等方面就比日本更接近于中国。因此,进行中、日、韩三国的古代官方史学比较研究,实为深入进行史学史研究和史学理论研究的重要的切入点。
日本列岛和朝鲜半岛自输入和吸取中国传统史学之后,虽产生了官方和私家的修史活动,但在修史的连续性、多样性和编纂方法的创新上,仍然远远逊色于中国,发展进程仍不断地继续学习中国的史学,即其自身的史学机制仍然不及中国健全。问题是其未能完全引入中国传统史学的官、私互动机制。
中国古代自东汉之后的官方史学与私家史学的互动,在于官方任用学官修史而不反对这些官员私下撰史,官方资料迟早可被私家修史时使用,官方修史也征集私修史籍用于参考;私家修史多以得到官方认可为归宿,官方修史的体例和方法,往往得自私家修史的成功范例;官方的记史、修史,从资料上给私家提供了素材,私家修史常常弥补官方修史的缺失;官、私史学互动中也包含着互相排抑,私家往往需要创新体例和探索新途径、新方法而自立,官方也谋求撰史的新方式来满足政治需要。这样,中国传统史学就能够丰富、多样和连续性的发展。以此为标准对比日本、韩国史学,可知其机制皆未能如此完善,其原因自然是国情、民族、社会背景、政治文化有所区别,而研究这些区别对史学机制的影响,探讨社会条件与史学发展之间的关系,也是深化史学史研究的重要课题。
古代的日本、韩国虽然长期处于中国文化的影响之下,但毕竟保持了自己的基本国族和政权疆域,这反映在历史的追述上,既有本民族起源的神话,也多有文明外来(来自中国)的形象化传说。例如日本具有神代历史、天孙下界的神话,也流传着吴太伯开国、徐福东渡的传说;朝鲜有檀君创国的神话,也有箕子封君的传说。诸如此类的具体情节和具体人物是否合于史实,已难以考订落实,而这些神话和传说之间的龃龉,则映射出民族自立心态与大量接受外来文化现实之间的矛盾,这在“华夷”观念上尤其明显。朱云影先生在前述著作中论述了日本、韩国受到中国“华夷”观念的影响,强调的是东亚各国“华夷”思想的共同特征,而实际上,比较“华夷”观念在日、韩等国的变异、特别是剖析日本与韩国的显著区别更为重要。朝鲜王国时期确立了对明朝的附属关系,构建了本国“小中华”的历史定位。日本则日益从民族自尊发展到民族自大,至德川幕府时期,神国观念和民族自大思想已经压倒部分学者对中国的倾慕情绪,他们拿取从中国学来的概念而自命为“中华”、“神州”,反将中国称为“西土”、“外朝”。至近现代,韩国的民族思想又经历巨大的嬗变,日本则曾经演变出极端的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助长了军国主义的侵略行径。而这一切,都具有一定的历史渊源,梳理从民族自立心态、华夷观念至极端民族主义、狭隘民族主义的发展轨迹,分析其中的历史线索和史学表现,具有重要的史学意义和现实意义。
由上述的举例分析可知,中、日、韩史学之间系统、深入的比较研究,有助于开拓历史研究、史学史研究的宏阔视野与新的探索方向。
日本古代接受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而形成本国史学之后,呈现比朝鲜半岛更有别中国的特点,因此中日两国史学的比较研究,具有尤其重要的学术意义。日本引入中国为源头的儒学和史学,一开始就在历史观和史学理念上做出很大的改造,这在历史“正统论”问题上表现得最为典型,影响也最大。
中国古代的历史“正统论”思想,是中国传统政治历史观和史学思想中最具特色的理念,它与中国的“大一统”观念、“华夷之辨”观念、宗族血统观念、“王道”思想、天下地理分野观念等等,均有密切的联系,又牵涉统治政权的政治利益,因而在价值判断的标准上也就颇多分歧。中国这种“正统论”观念,经历了从西周至西汉漫长的形成过程,是在中国古代政权多次发生改朝换代和出现过几个政权并立的背景下,与“大一统”观念、纲常伦理观念相调和而产生。没有改朝换代和政权分立,就没有所谓的“正统论”。
在日本,5世纪时虽然出现以大倭政权为中心的统一趋向,乃是自发扩张状态,仍然十分松散且不稳定。日本多零散岛屿,大的岛屿上也山岭纵横,这样的地理环境在古代应当难以实现大范围统一政权,更不用说大一统的自觉意识。然而中国业已发育成熟的政治思想与历史观念,一举传入日本,促使日本超前地建立起认同政治统一的主流意识,遏止了不同思想的萌发,这是日本形成统一国家的主要原因。其中“正统论”观念传入尚未具有改朝换代历史记忆的日本朝廷,既被接受也不能不被改造,因为任何政权都乐于“正统”,但不愿意承认自己将被取代的合理性。于是,日本扬弃了中国“正统论”思想,不仅把其中皇位血缘承袭的标准强化,连儒学中“皇天无亲,惟德是辅”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09页。的理念也一并改造,构建了《日本书纪》内的创世神话,塑造日本上古的“神代”历史,把“皇天无亲”直接变成“皇天有亲”,天皇就是天神的嫡系后裔。在中国因多次发生改朝换代而产生的“正统论”思想,到日本却变成拒绝改朝换代的社会意识,天皇血统要比任何功业更加重要,任何人都不能取代天皇的地位,更遏制了任何人“篡位”念头的萌生。因此,日本分散地理状况下的政治统一,日本天皇“万世一系”的历史景观,都是得益于中国传统历史观念的输入和改造,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中国的传统史学观念,铸成了日本特殊的政治史格局。这个结论显示的是传统史学对社会历史施加的巨大作用,可与中国十六国、北朝时期传统史学推动民族大融合的作用相媲美,皆为中国史研究、日本史研究、史学史研究的突破性新论,理应引起史学界的关注和讨论。
中日官方史学的比较,上面已经概略提到,即日本虽然仿从中国传统的官方史学活动,但在组织化、连续性、纂修史籍多样性上都远远不及中国发达,韩国虽强于日本,亦不能与中国相比。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在明治维新初期,史学的近代转型与官方史学的命运系于一起,这与中国史学的近代化进程大不相同,值得比较研究。
日本的明治维新是自上而下的全面改革运动,经济、政治、科学文化都锐意学习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但在历史学方面,则有着很为特殊的表现。本来,西方史学知识自幕府末季就不断涌入日本,明治初年更聘用德国教授,引进客观主义的兰克史学,从而注重史事的考辩和订正。与此同时,天皇政权是以“王政复古”的旗帜推倒幕府而重新执政,于是为了重振“六国史”时期那种天皇的权威,决定编纂国史《大日本编年史》。明治二年(1869)天皇颁布诏书曰:“修史乃万世不朽之大典,祖宗之盛举,但自《三代实录》以后,绝而未续,岂非一大缺憾!今已革除镰仓以来武门专权之弊,振兴政务,故开史局,欲继祖宗之余绪,广施文教于天下。任总裁之职,须素正君臣名分之谊,明华夷内外之辨,以树立天下之纲常。”②转自[日]坂本太郎:《日本的修史与史学》,沈仁安、林铁森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66页。这里,明晰地表达了“复古”性的官方史学理念。
负责纂修《大日本编年史》的重野安绎、久米邦武等史学家,都具有历史考据功底、又接受西方的史学思想,他们对日本古代史籍的记载予以考订、辨伪,将求真务实作为宗旨。久米邦武更发表《神道乃祭天之古俗》一文,剥下日本神道的神圣外衣,触动天皇神裔的古来观念,引起一片愤怒斥责。神道界人士攻击久米邦武对皇室大不敬,毁坏日本国体,误导天下后世,侮辱国民历史,导致久米邦武被解除修史职务、免去帝国大学教授职务,这就是有名的“久米邦武笔祸”事件。随后,重野安绎也辞职离去。但日本国史再也无法按复古的理路编纂下去,学者辨伪考据的学术成果已经影响深广,官方为了维新运动的大局,即使不能接受这种触及天皇地位的史学观点,也无法从文化上全面后退。1893年按文部省提议,宣布终止政府修史,官方仅仅做史料的整理出版,编辑了《大日本史料》等多种资料丛书。而纂修史学著述,全由私家各成一家之言。日本史学的转型,乃是以废止官方修史的方式过渡,并未清算“皇国史观”等旧的史学思想。中国史学的近代化转型是以梁启超《新史学》抨击旧史为帝王家谱,倡导“民史”、疾呼“史界革命”为标志。但梁启超等对旧史学的批判虽然猛烈,却没有触及官方史学这一中国旧史学的特色,没有反省史学的求真准则与致用需求之间孰为根本的问题,留下了与日本不同的另一缺陷。中日史学的近代化转型,都各有不同方面的缺陷,造成此后史学发展长期存在着伤害学术性的因素。这个教训,应当在中日史学比较研究中得到深刻总结,以探寻强化史学学术性的正确途径。
中日史学在近代都出现疑古考辨思潮与保守、“卫道”观念之间的对立和斗争,其实质是史学到底以求真、求是为准则,还是首先满足社会政治的需要?在日本,疑古思潮经过多次起伏和周折,重野安绎、久米邦武等史家的考证成果,被从政治方面压制,但学术性无法否定。20世纪初,以日本史学家白鸟库吉为代表的疑古思潮兴起,特点是考辩中国上古传说中尧、舜、禹等圣王并不存在,指出《尚书》之《尧典》、《舜典》、《大禹谟》皆非当时所记,并且大禹治水等事迹从常识上判断则难以置信。①[日]白鸟库吉:《中国古传说之研究》,载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1卷,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5页。这种观点被称为“尧舜禹抹杀论”,其间虽有学者反对,但得到内藤湖南等多名史学家支持和进一步发挥,在日本学术界占据了学理优势和学脉传承,而且因为讨论的是中国古史,也没有政治上的压力。但随之而起的是津田左右吉对日本历史的“神代史上古史抹杀论”,构成一个巨大的史学冲击和思想冲击。
津田左右吉认为:《古事记》、《日本书纪》描述的日本“神代史”,不仅毫无史实可言,而且也不是日本的神话传说,而是修史者按照当时的政治需要构造出来的。这种见解完全剥夺了天皇为日神后裔的光环。他还通过细密考辨指出:《日本书纪》所记载的从神代到仲哀天皇②仲哀天皇,日本旧时记述的第十四代天皇,相当于中国的汉献帝时期。部分,包括天皇的家谱在内,都不能说是真实的历史记录。时值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扩张时期,津田左右吉的历史见解受到右翼势力的围攻,著述遭到封禁,人身面临政治迫害,但却获得大批教授和学生的同情与护持,几乎没有学术界人士与之作对。1945年8月,日本军国主义失败,日本政体改变,天皇也发布自我否定“神裔”身份的“人间宣言”,津田左右吉的历史观成为主流思想,日本的疑古考辨思潮获得最后的胜利。
在中国,与津田左右吉大体同一时期,顾颉刚为主将的“古史辨派”举起疑古考辨的旗帜,掀起一场史学革命的波潮,引起颇为广泛的回响。顾颉刚的古史辨观念得到学界部分学者的支持,也遭受来自各个层面的非难,反对者固然多有保守派的儒士,但具备新史学知识和留学于西方的学者也不在少数,甚至包括投身于新兴考古学的学者,这与日本津田左右吉的境遇很不相同。众所周知,“古史辨派”虽然在史学研究上留下丰硕的成果,但其“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打破地域向来一统的观念”、“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③顾颉刚:《答刘胡两先生书》,载《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9-101页。的学术宗旨,则远远未能实现,至今史学界还争论着上古史研究是否应当“走出疑古”,这是事关史学研究大方向的理论导向问题。我认为其中的是非曲直,必须进行中日两国史学之疑古思潮的比较研究,才能够真正得出清晰的认识。
以上仅就中日两国史学中“正统论”的异同、官方史学和史学的近代转型的区别、疑古思潮及其结果等三大问题,展示中日史学比较研究对于史学史研究、历史研究所具有开拓学术新境的意义,而尚待发现的课题仍不可估量、因为这只是一个刚刚起步的探讨领域。希望史学界更多的同仁参与研讨,共创中外史学比较研究的学术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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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09-0050-07
2011-03-28
乔治忠,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日本及朝、韩史学发展比较研究”(项目批号:08JJD770097)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蒋海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