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滨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血与火的史诗
——论钱澄之歌行
姜克滨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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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歌行,前人多论吴伟业梅村体,而钱澄之歌行多被人忽略。钱澄之歌行,不仅有“诗史”之誉,而且艺术性很高。钱澄之歌行多从“实录”精神出发,诗歌真实记录了易代之际的时事变幻和民生疾苦。歌行多写当时反清战争,往往以人系事,将史、事、人三者有机融合在一起。钱澄之歌行还吸收了小说叙事的优点,在叙事技巧和人物刻画方面有不少创新之处,书写了易代之际血与火的史诗。
钱澄之;诗史;叙事;以人系事
清代歌行①对于歌行的界定,学术界有不同看法,本文采取的是大歌行观,见薛天纬《歌行诗体论》(《文学评论》2007年第 6期)。研究热点在于梅村体,吴伟业作为清初的歌行大家吸引了许多学者的目光。但清初歌行兴盛一时,流派纷呈,除了“梅村体”歌行,更有许多值得研究的歌行诗人。近年来,随着清诗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歌行诗人被发掘出来,钱澄之就是其中一位。钱澄之的歌行主要录存于其《藏山阁集》,由于此集多纪史事,对反清斗争和清军暴行多有记载,被清朝统治者严加禁毁,长期以来仅以抄本流行,许多人对此集知之甚少。龙潭室主在《藏山阁集序》中说:“惟藏山阁集以多忌讳语,未能付剞劂。其已刊行之诗文集亦列入四库违碍书目,版籍不存,识者憾焉。”[1]4《藏山阁集》直到光绪三十四年 (1908年)才得以整理出版,钱澄之诗歌创作的全貌才渐渐被人所发现。钱澄之有许多歌行佳作,“诗史”创作成就斐然,在清初诗坛,足称大家,在当时影响很大。而这样一位在清初诗坛占据重要地位的诗人,学界对其重视程度不够,许多作品鲜有人去研究。在现如今流行的文学史教材中,介绍非常简略。而一直以来,钱澄之被看做田园诗人,如朱则杰先生《清诗史》第六章第二节专门论述了其田园诗。钱澄之早期的充满斗争精神的作品往往被人忽略,钱澄之早期所写大量反映社会现实,时代巨变的歌行,更能体现他的诗歌特色。近三十年以来的研究论文也为数不多,较重要的有马亚中《留得真诗在人间——论钱秉镫的诗》,以及王俊才《钱澄之评述》等,在这些论文中,一般多为通论,未对钱澄之歌行作专题研究,正如杨年丰在《钱澄之研究综述》一文中所说:“对于钱澄之较有特点的诗学观及诗歌艺术特色的论述还欠深入。”[2]对于钱澄之的诗歌成就,赵永纪先生在《钱澄之的诗和诗论》一文中说:“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成就而论,钱澄之都无愧于清初有数的重要诗人之列。”[3]钱澄之的歌行作品有着鲜明的风格和时代特色,在明末清初诗坛有重要地位,因此作一番研究非常必要。
钱澄之 (1612-1693年),初名秉镫,字饮光,号田间,安徽桐城人。明末爱国志士、文学家。明诸生,1645年,清兵攻陷南京,福王政权瓦解,澄之参与起义失败,妻方氏及女殉难,他与长子逃入闽中,后辗转入桂。南明桂王时,担任翰林院庶吉士。著有《田间诗集》、《田间文集》、《藏山阁集》等。钱澄之诗中多纪清初史实,有关南明隆武、永历两朝的时政,对清廷暴政多有揭露、批判。钱澄之诗无论从内容还是艺术上看,都有很高的价值。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中曰:“秉镫颇负文名,诗文有法,吐辞骏快可喜,尤善论事。四十以后,与海内名流酬酢,辈行日尊。”吴宓在《吴宓诗话》明遗民诗条曰:“《明遗民诗》二册,其中最佳之诗,仍不外瞿兑之《古今名诗选》所已选入之二篇,即 (1)杜濬《初闻灯船鼓吹歌》……(2)钱秉镫《田园杂诗》最末一首。”收入钱澄之《藏山阁集》中歌行作品约有 84首,多数反映明末清初的社会政治、民生疾苦,艺术水平很高。钱仲联先生曾说:“钱秉镫《藏山阁》诗主要写参加抗清活动,以后《田间诗》写回乡隐居。前者主要反映民族矛盾,后者反映阶级矛盾。”[4]钱澄之歌行,学者对其评价很高,如汤华泉先生在校点本《藏山阁集·序》中说“(钱澄之)七言歌行诸篇多能大气包举,开合自如,笔力雄健,顿挫抑扬。作者用此体颂战功,悼忠烈,具有一种荡人心魄的力量;刺时政,抒愤懑,能引发读者强烈的共鸣。”[1]5钱澄之《藏山阁集》中的歌行作品如一面镜子反映了明末清初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痛苦,其作于 1644年到 1648年《生还集》不仅描绘了各地义士的抗清活动,而且也表现出作者一心抗清、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是作者最重要的诗歌作品。
钱澄之继承了杜甫诗歌现实主义传统,诗歌多反映社会现实。钱澄之多从“实录”精神出发,诗歌真实记录了易代之际的风云变幻和人们的遭遇,“诗史”之称并非过誉。其在弘光朝时,对当时“南明三大疑案”,作有《假亲王》、《假后》、《假太子》三诗,详细记述了三案始末,对众说纷纭的疑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由于作者对南明史事较为熟悉,因此三首诗可以起到“补史之阙”作用,史料价值极高。他的许多诗篇反映了易代之际清军屠杀人民的史实,如《虔州行》等诗,反映了当时真实的历史状况。《哀江南》以组诗形式为因抗清牺牲的陈子龙、夏允彝、祁彪佳、刘宗周等人立传,人数多达三十九人,使他们的抗清事迹彪炳史册。除此之外,钱澄之的诗歌还是他一生抗清、出生入死的战争日记,如其《行路难》以六十四首的篇幅详细叙述了他逃难于粤,九死一生,时刻面临被掳、被杀的凶险状况。他在《生还集》自序中说:“其间遭遇之坎坷,行役之崎岖,以至山川之胜概,风俗之殊态,天时人事之变移,一览可见。披斯集者,以作予年谱可也。诗史云乎哉?”[1]400钱澄之的诗歌真实记载了诗人的行迹,如同一本年谱,诗人的行动与思想的变化都隐含于内。钱澄之的《生还集》将易代之际诗人的所作所为表露无遗,诗史意识的微观层面转向了诗人的个人生活经历,从诗人之经历来折射整个社会的沧桑巨变。
钱澄之歌行以战争题材见长,《藏山阁集》中描写战争时事的代表作品如《虔州行》、《虔州死节歌》、《虔州续歌》、《哀江南》、《悲湘潭 》、《悲信丰》、《悲南昌 》等。《虔州行》是表现隆武时虔州 (即赣州)之战的歌行,一系列虔州题材的作品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烟冥冥,雨啾啾,黄昏鬼火遍城头。行人白昼不敢过,问之迺是昔虔州。虔州地形控江楚,关税兼通闽粤贾。船上珍珠不值钱,城中养女能歌舞。闾阎扑地楼插天,家家日暮喧笙鼓。渔阳白马动地来,中原十城九城开。吉安已破皂口失,孤城水上空崔嵬。铁骑连山风雨集,炮火塌天城不摧。城头壮士不畏死,夜半缒城砍敌垒。腰间夺得乌孙刀,背上插来白羽矢。紫髯将军不敢逼,立马西山时咋指。城悬粮绝无援兵,四面尽是吹笳声。初犹食马后食人,登楼击鼓鼓不鸣。朔风吹雪酒盏大,守陴人病三日饿。遥见营火渡河来,一半传更一半卧。兵声暗杂风雨声,五更未醒虔州破。闭城刈人人莫逃,马前溅血成波涛。朱颜宛转填眢井,白骨撑柱无空壕。自从司马誓城守,老弱登陴谁敢走。清江龙泉居上游,突围入城今在否?请君磊落忠义人,死去名节千秋新。可怜虔州十万户,日暮飞作沙与尘!”[1]157-158此诗作于丁亥年 (顺治四年),诗前小序曰:“江右人来,言虔州以去年十月破,哀而赋之。”钱澄之此首歌行描绘了顺治三年战争史实和清军攻破虔州后的野蛮屠杀。此诗的创作背景在《明史》中如下记载:“顺治二年,南都破,江西诸郡惟赣州存……三年正月,廷麟赴赣,招峒蛮张安等四营降之,号龙武新军。廷麟闻王将由汀赴赣,将往迎王,而以元吉代守吉安。无何,吉安复失,元吉退保赣州。四月,大兵逼城下,廷麟遣使调广西狼兵,而身往雩都趣新军张安来救。五月望,安战梅林,再败,退保雩都。廷麟乃散其兵,以六月入赣,与元吉凭城守。未几,援兵至,围暂解,已,复合。八月,水师战败,援师悉溃。及汀州告变,赣围已半年,守陴者皆懈。十月四日,大兵登城。廷麟督战,久之,力不支,走西城,投水死。同守者郭维经、彭期生辈皆死。”[5]115
《虔州行》不仅在于其史料价值,更重要的是诗歌艺术水平也是相当高的。此首歌行为叙事诗,以倒叙手法结构全篇。诗歌开头以“烟冥冥,雨啾啾”和黄昏鬼火的描写渲染了阴森恐怖的气氛,侧面说明清军杀戮之惨。诗人虽写战事,却先写虔州在城破前的繁华与富庶。虔州不仅交通便利,而且商业贸易发达,诗人用“闾阎扑地楼插天,家家日暮喧笙鼓”两句描绘了虔州城热闹和平的景象。“渔阳白马动地来,中原十城九城开”两句转入对战事的描写,句中化用了白居易《长恨歌》中“渔阳鼙鼓动地来”。“铁骑连山风雨集,炮火塌天城不摧。城头壮士不畏死,夜半缒城砍敌垒”四句既写出了清军凶猛的攻势,也写出了抗清志士英勇无畏的精神,诗句极其精炼,富有表现力。诗人在写虔州之战时,并未平铺直叙,而是从多角度、多侧面来写。紫髯将军“立马西山时咋指”的细节描写突出了战争的激烈。而虔州城在“粮绝无援兵”的情况下,抗清志士仍然坚守不降。当弹尽粮绝之时,清军悄然攻破虔州城。而接下来的闭城屠杀让人发指,“闭城刈人人莫逃,马前溅血成波涛。朱颜宛转填眢井,白骨撑柱无空壕”将清军的残暴、灭绝人寰生动地展现出来。此四句描写不仅具备“诗史”的实录特点,而且以“溅血”、“朱颜”、“白骨”等颜色的对比与动静画面的交替,给读者以强烈的心理震撼,引发人们心理共鸣。诗歌结尾以“可怜虔州十万户,日暮飞作沙与尘”对杀人如麻的清军以无限谴责,对虔州死去的十万人民进行哀悼。此首歌行为叙事诗,但字里行间涌动着作者的爱国爱民的热情,加上富有感染力画面的描绘,可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作者在诗歌叙事技巧方面也有不少创新,如“遥见营火”、“五更未醒”从交战双方两个视角进行描写,战场描写从宏观与细节两方面来展开,显得波澜壮阔,声势浩大。诗歌中“笳声”、“朔风吹雪”、“风雨声”等声音描写,对整个战争场面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从叙事方面看,《虔州行》完全可与一部描写战争的小说相媲美,其在诗歌艺术方面的成就不亚于唐代的叙事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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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澄之战争题材的歌行多写当时重大时事,往往以人系事,像人物列传,将史、事、人三者有机融合在一起。其歌行吸收了小说叙事的优点,在叙事技巧和人物刻画方面有不少创新之处。如代表作《悲湘潭》:“长沙兵散湖南空,湘潭城中失相公。举朝变色摧天柱,白日惨淡黯行宫。往时百战不足论,即今还弃垂成功。可怜公长才五尺,头童齿豁一老翁。铜马百万哮豺虎,仰公乳哺婴儿同。时危饷诎谁用命,赤手空口驱群雄。湖南湖北竟千里,卷云扫雾随天风。只期长沙不日得,游鱼命在沸鼎中。堵公心劳计转误,忠贞兵来互疑惧。常德焚烧宝庆走,诸将旌旗挽谁住。长沙城坏无人登,穷寇将奔守复固。我兵溃走任东西,相公独在湘潭驻。夜半衔枚虏骑来,湘潭无兵城门开。相公衣冠虏能识,拥去罗拜声如雷。大骂不绝相公死,长沙城中人举哀。功名事业长已矣,忠臣义士胡为哉?君不见忠贞兵过苍梧界,堵公双旌导马回!”[1]258-259此首歌行是为南明抗清将领何腾蛟抒写的赞歌,而南明史事在诗歌中以多视角展开。永历二年 (1648年)11月在何腾蛟等抗清将领的努力下,抗清斗争取得了很大胜利。湖南全境几乎恢复,义军的英勇斗争,使永历政权的控制区域一度达到了云贵、两广地区。但是矛盾重重、党派纷争的永历政权,无力控制大局。而南明多数将领军心涣散,贪婪怯懦,内讧不断,大好的抗清局面被葬送。在此后的战争中马进忠烧常德走武冈,王进才弃宝庆而逃,各郡邑守将望风而靡。腾蛟当时驻守衡州,看到千里一空,焦急万分。永历三年 (1649年),何腾蛟前往湘潭,《明史》列传 168如下记载:“腾蛟议进兵长沙。会督师堵胤锡恶进忠,招忠贞营李赤心军自夔州至,令进忠让常德与之。进忠大怒,尽驱居民出城,焚庐舍,走武冈。宝庆守将王进才亦弃城走,他守将皆溃。赤心等所至皆空城,旋弃走,东趋长沙。腾蛟时驻衡州,大骇。六年正月檄进忠由益阳出长沙,期诸将毕会,而亲诣忠贞营,邀赤心入衡。部下卒六千人,惧忠贞营掩袭,不护行,止携吏卒三十人往。将至,闻其军已东,即尾之至湘潭。湘潭空城也,赤心不守而去,腾蛟乃入居之。大兵知腾蛟入空城,遣将徐勇引军入。勇,腾蛟旧部将也,率其卒罗拜,劝腾蛟降。腾蛟大叱,勇遂拥之去。绝食七日,乃杀之。”[5]176
《悲湘潭》一诗先以倒叙手法开头,“湘潭城中失相公”一句描述了英雄之死的故事结局。而诗篇并未直接叙事,而是以“举朝变色”、“白日惨淡”等描写烘托了何腾蛟之死对朝廷与民众的巨大心理震动,表现出何腾蛟之死“重于泰山”的崇高。诗歌对人物的刻画由表及里,由外貌到内心,使读者心中形成一幅立体的图画。相比于其他英雄的高大威武,何腾蛟可谓貌不惊人,其身长不过五尺,并且为“头童齿豁一老翁”。但他却有着号令群雄的能力,成为永历王朝的军事支柱。在抗清斗争的关键时刻,南明将领各自为战,追求私利,不以国家利益为重,终于导致了英雄的牺牲。“堵公心劳计转误,忠贞兵来互疑惧”以下四句概括了当时复杂的军事形势,纷纭的事件。而长沙城的描写,突出了何腾蛟忠义的本性,凸显了英雄忠贞不屈的性格。旧部将劝降,礼拜如宾,“拥去罗拜声如雷”,在此种情况下,何腾蛟却选择了绝食而死,“大骂不绝相公死”为刻画其勇者无惧风采的传神之笔。诗歌以实录之笔,叙述时事,在叙事中注重人物刻画,环境、人物、情节三者完美结合,体现了钱澄之叙事歌行杰出的艺术成就。
钱澄之战争题材的歌行不仅以描绘战争见长,而且以传神的人物刻画著称。例如他效法杜甫《酒中八仙歌》的《虔州死节歌》:“虔州城破相公亡,矢石既绝弓犹张。跃马夺门锋莫当,迴鞭赴水何慷慨。(杨相公廷麟)太宰清忠海内望,投環仓卒正冠裳。(郭太宰维经)司马有志不得将,出城欲去中彷徨,翻然裹帻殉封疆。(司马元吉)彭公靖节意久藏,匕首毒药左右防,郁孤台上此志偿。(彭公憲期生)御史一死扶纲常,从容绝命圣人堂。(姚御史奇胤)别驾潇洒酒中狂,临危不屈项果强。(王别驾期汲,金坛人)虬髯铁面周职方,嚼齿骂贼肉飞扬。(周职方瑚)卢君里居须眉苍,倚杖妻儿次第僵,终为清冷完幽芳。(卢员外观象,虔人)”[1]234钱澄之在此诗小序中写道:“虔州破,死者甚多,偶据土人所传,纪诸篇章,或未为定论也。共得八人。”诗序表明了作者以诗存史、歌颂英雄的创作目的,诗歌展现了抗清英雄英勇就义的情形,反映出他们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虔州死节歌》对八位英雄不同的死节描述与《明史》的记载基本一致,非常真实。《明史·列传》166对虔州死节英雄记载如下:“杨廷麟,字伯祥,清江人。崇祯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勤学嗜古,有声馆阁间,与黄道周善……廷麟督战,久之,力不支,走西城,投水死。郭维经,字六修,江西龙泉人……维经与御史姚奇胤募兵八千人入赣州,与杨廷麟、万元吉协守。及城破,维经入嵯峨寺自焚死,奇胤亦死之。一时同殉者,职方主事周瑚,磔死。通判王明汲,编修兼兵科给事中万发祥,吏部主事龚棻,户部主事林琦,兵部主事王其宖、黎遂球、柳昂霄、鲁嗣宗、钱谦亨,中书舍人袁从鹗、刘孟鍧、刘应试,推官署府事吴国球,监纪通判郭宁登,临江推官胡缜,赣县知县林逢春,皆被戮。乡官卢观象尽驱男妇大小入水,乃自沉死。”[5]7113-7116
《虔州死节歌》分别描绘了八位殉国英雄从容赴死的情形,在诗句中展现他们不同的个性风采。写杨廷麟,以“跃马”、“迴鞭”动作突出其义无反顾的气概;以“投環仓卒正冠裳”表现太宰郭维经为国捐躯之时的从容、镇定。郭维经之死,《明史》记载为自焚死,与诗歌稍异,但并不影响作者刻画人物时对郭维经崇高精神的准确把握。而对万元吉之死,作者以“出城欲去中彷徨”来写万元吉的矛盾心态,英雄此时的彷徨并非偷生怕死,而是保存生命以图东山再起。而对万元吉犹豫不决的描写更显得真实可信,使读者感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对彭期生、姚奇胤的死节描写,突出了他们一心为国的高尚品格,时刻将生死置之度外。王期汲、周瑚,不同于前面自杀殉国英雄,他们被捕受酷刑,在重刑之下,威武不屈,对敌人痛骂,大义凛然的英雄品格现于纸上。诗中对卢观象的描写也重点展现人物的崇高精神,“须眉苍”的老人“倚杖”看着亲人死去,然后从容投水而死。整首诗不仅饱含爱国热情,而且艺术手法高超,刻画了不怕牺牲、各具面目的英雄群像。吴宓在《吴宓诗话》明遗民诗条中说道:“吴嘉纪之乐府诗及五古、七古,写悲惨之实事,真挚动人。”
钱澄之战争题材的歌行,如同分章节的战争史诗,足以代表其歌行风貌。除此之外,钱澄之对民生问题也十分关注,其《田间诗集》中写了一系列有关社会苛政的歌行。在此类歌行中,钱澄之往往对当时的社会现实问题提出自己的观点与看法,抨击社会暴政,这种现实主义创作风格与杜甫一脉相承。诗歌对明末清初的社会现实作了深入描绘,反映了明末清初统治者对人民的残酷剥削与压迫,此方面的代表作如《水夫谣》、《苦旱行 》、《催粮行》、《捉船行 》、《苦寒行 》、《沙边老人行 》、《漕卒行 》等。清军在一系列的战争中烧杀抢掠,而且对被征服人民多苛捐杂税,给人民带来了巨大痛苦。《水夫行》一诗描绘了长江沿岸水夫的悲惨生活:“水夫住在长江边,年年捉送装兵船。上水下水不记数,但见船来点夫去。十家门派一夫行,生死向前无怨声。衣中何有苦搜索,身无钱使夜当缚。遭他鞭挞无完肤,行迟还用刀箭驱。掣刀在腰箭在手,人命贱同豕与狗。射死纷纷满路尸,那敢问人死者谁。爷娘养汝才得力,送汝出门倚门泣。腐肉已充乌鸢饥,家家犹望水夫归。”[6]379
钱澄之无疑对水夫生活极为熟悉,而且对野蛮的征兵制度非常不满。全诗语言通俗易懂,押韵也很随意,但字里行间渗透着作者对水夫的同情与怜悯。“倚门泣”片断,将一家人生离死别的场面刻画得十分生动。结尾“腐肉已充乌鸢饥,家家犹望水夫归”深得唐人笔意,以水夫之死与亲人盼归作对比,形成巨大的反差,引发读者强烈共鸣。钱澄之的《水夫行》也具有反映社会弊政的“诗史”价值,《水夫行》的内容比史书记载更加具体,真实记载了社会底层人民的凄惨遭遇。类似题材的歌行再如《捕匠行》,诗歌反映造船工匠为清军造船凄惨的处境,“十人捕去九人死,终朝锤斫立在水”,即使新婚的工匠也被抓走,最后成为造船的牺牲品。《催粮行》、《捉船行》、《漕卒行》等歌行从不同的角度全面反映了当时清朝统治者之暴虐,社会之黑暗。
除了表现阶级矛盾,钱澄之歌行也反映了清初的民族压迫,满族旗人的骄横跋扈。如《县门行》:“县门朝开官不出,昨夜大盜进官屋。健儿被伤公子死,街外知更衙里哭。枞阳临水万余家,公然船过弹琵琶。县上差兵亲认得,鸣锣捉贼通街哗。家家揭竿拦江口,船到江口谁能守?弓箭在手刀在腰,一夫上岸千夫走。差兵昼夜尾船行,获之乃是旗下兵。可怜冤杀城中人,严刑至死无一声。旗下兵来不敢锁,当堂揖官对官坐。官免杀伤已有恩,明日同官赴辕门。移文调取军前用,临去传言谢官送。”[6]345诗歌描写一个八旗士兵杀人后逍遥法外的故事。对于入室杀人的大盗,县官抓获以后,得知是八旗士兵,竟然不敢锁。旗兵更把杀人看做儿戏一般,同县官对面而坐。对这样一个杀人犯,县官却无可奈何,任由其扬长而去。相比之下,因为捉贼事件,无辜的汉人已经含冤而死。县官对汉人严刑峻法,对旗人则毕恭毕敬,表现了他狐假虎威的卑劣面目。此首歌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清初社会的民族矛盾与民族压迫,批判了清朝统治者的不平等的民族政策。
钱澄之歌行以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书写了明末清初血与火的战争史诗,反映了易代之际政治、民生等情形,文学价值很高。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曰:“幼光禁罔潜踪,麻鞵间道,或出或处,或嘿或语,诗屡变而不穷,要其流派,深得香山、剑南之神髓,而融会之。”[7]钱澄之的诗史创作,将史的叙事与诗的抒情有机结合,成为诗史创作的典范,对清代诗坛影响深远。
[1] 钱澄之.藏山阁集[M].合肥:黄山书社,2004.
[2] 杨年丰.钱澄之研究综述[J].苏州大学学报,2009,(6):54-56.
[3] 赵永纪.钱澄之的诗和诗论[J].阜阳师院学报,1986,(1):60-68.
[4] 钱仲联.钱仲联讲论清诗[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4:30.
[5] 张廷玉,等.明史:23册 [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 钱澄之.田间诗集[C]//续修四库全书本:140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6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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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1)01-0137-04
2011-01-05
姜克滨 (1978-),男,山东沂源人,博士研究生,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王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