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阳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口头文学是各民族精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长期的社会发展进程中,口头文学流行于广大人民之中,反映他们的生活和思想感情。[1]湖北省松滋市卸甲坪土家族乡流传的邪八抬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典范。
松滋市地处湖北省中南部,属荆州地区。卸甲坪土家族乡位于松滋市西南边陲,襟湘带澧,是两省四县市结合部,东与松滋市刘家场镇接壤,西与五峰土家族自治县相连,南临洈水与湖南澧县、石门隔河相望。卸甲坪土家族乡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期巴人在此活动;秦汉至三国时期,土家族先民在此繁衍生息;元代至清初,土家族先民在此建土司、皇城、关隘;改土归流后,打破民族边界,使得经济文化交流日益广泛;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土家族和汉族人民成立红军游击队并以五龙山为活动中心;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是“湘鄂抗日游击支队”的根据地。卸甲坪乡总人口14435人,土家族人口8258人,占全乡总人口的57.21%。1997年经省政府批准成立土家族乡,是全省100个重点贫困工作乡镇之一。[2]邪八抬的故事,是以清朝末年乡人梁凳阶(字远近)为主体,集全乡机智人物故事为一体相附而成。据当地了解邪八抬的村民介绍,邪八抬自幼聪慧过人,其父拼其家囊,让他读了五年的私塾,粗通文墨。邪八抬经历丰富,既会农耕技巧,也从事过木工、瓦匠、挑夫等职业,还懂一些中草药偏方医术,常为穷苦人治好一些疾病。
邪八抬的故事生动,与民间其他机智人物故事有许多共性,都具有以下特点:
一是主人公都是穷苦人出身,而且粗通文墨、聪慧过人。他们嫉恶如仇,打抱不平,具有理想化色彩。例如《气秀才》①讲述者:宁远俊,男,原乡文化站站长,焦阳于2010年4月收集整理。就是这样的故事:
传说,原来乌旗沟有一石桥,桥头有一土地庙,这沟东西两侧分别住着两位落第秀才。别看他俩学问平平,却喜欢在老百姓面前舞文弄墨,群众都觉得讨厌。有一年正月十五玩花灯,两秀才观完花灯,便打赌赛诗,约定以土地庙为赛诗台,各自写好的诗都往土地庙上贴。这样你一首,我四句,一直闹到五月端午划龙舟时,把土地庙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日,邪八抬洈水河观龙舟经过此处,仔细看了两秀才的“诗句”后,便借来纸墨写了四句:“两位先生好文才,‘布告’贴在土地台。不吃的豌豆和麦米,哪来这些狗屁来!”写完之后,也贴在墙上。翌日,两位秀才一见,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只好荷叶包泥鳅——开溜了。谁输谁赢的事儿算是马尾丝穿豆腐——不敢提啦。
二是邪八抬的故事反映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十分尖锐,邪八抬的斗争对象都是地主老财与地方恶势力或自以为是的“秀才”,作品主要是反映农民阶级和地方阶级的矛盾,表达的是反压迫、反欺凌、反剥削的主题,斗争性极强。作品中邪八抬与地主老财的斗争都是以“智斗”的方式来进行,这种方式有一定的哄骗性,但都是利用地主老财吝啬等特点,其结果都是以地主老财的上当吃亏而告终。[3]162如邪八抬故事中《妙计取工钱》*讲述者:皮世志,男,石门水田乡双岭村人,织布机匠。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
邪八抬十岁既机智超凡,且有胆识。一年,邪八抬的爹给湖南大地主向某打工,做了十个月的工,人累病了,地主却说他一年没做起,不给结工钱,并声称除非能找一只下蛋的公鸡给地主拿来,否则免谈。邪八抬爹是个老实人,只好哀声叹气带病回家并将实况告诉了儿子。邪八抬一听便气愤地朝地主家跑去,见了地主说: “东家,真对不起,我爹昨给你找了一天生蛋的公鸡,鸡没有找到,反冲动了胎位,肚子阵疼,马上就要生小孩了,妈忙着为爹接生,没时间。爹叫我来,一是给你说好话,生蛋公鸡暂时还没有找到;二是向你借点工钱,好买点红糖鸡蛋,爹好坐月子。待爹生儿子满月后,再去给你找生蛋的公鸡。”地主一听,吼道:“你放屁!你想骗我,世界上哪有男人会生小孩?!”邪八抬笑呵呵地当着众人说:“既然世界上没有会生孩子的男人,那世界上又哪会有生蛋的公鸡呢?”地主自知理亏,只好在众目睽睽下给了邪八抬十个月的工钱。
邪八抬的故事在歌颂机智人物聪明才智的同时,也揭露了黑暗社会现行斗争。机智人物通常都是以故事群的形式出现,各个故事既独立成篇,又统一于某个人身上并形成系列。[3]162
邪八抬的笑话故事既含蓄又直接,准确地戳伤对方的可笑可恶之处,使对立阶级痛苦,使农友们欢心。他所使用的语言诙谐幽默,为底层劳动者伸腰出气,山民们都尊重他,说他有八抬大老爷之才,却无八抬大老爷之职,实属未入正果的邪才,故送他绰号“邪八抬”,即未受皇恩钦封的老爷,底层劳动人民有难事或不平之事都愿意像投大老爷一样,找邪八抬商量以求心理平衡。纵观邪八抬的故事,集中反映了以下几点文化特性:
邪八抬的故事内容本身来自民间,以土家族自身事务为视角进行叙述,具有强烈的区域性和民族性特点。邪八抬的故事多以方言进行讲述,如:《把老字的腿一拉》*讲述者:周章莲,男,青坪乡干部。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徐保长暴病身亡,其妻设灵守七”,“守七”即人死后,每隔七天做一次佛事,设斋祭奠死者,依次至七七四十九天而止。而故事中的“守七”属“守七”中的“头七”, 即人死后七日,丧家举行隆重仪式,设灵位、供木主,上香叩拜,烧纸箱焚楮镪,请僧道诵经、拜忏。又如:《光坐》*讲述者:孙继贵,男,青坪乡干部。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从前有张李二员外,结为儿女亲家,当得了第一外孙后,李员外去送祝米”,“送祝米”流行于湖北荆门地区,当生小孩以后,娘家要“送祝米”意为出嫁的姑娘借生子之由,向娘家讨要东西。《掰乡长》*讲述者:覃事昌,男,皮家榜村村民。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据说民国时期,时任松滋县峻西乡乡长任某,在途中偶遇邪八抬,经其树荫下小憩。任乡长提议要邪八抬阐个经休息再走”,“阐经”地方性语言,意为聊天、讲故事,是当地人醒闷解乏时相互讲述的。又如《掰道士》*讲述者:向显才,男,石门子良乡高坪村农民。焦阳,2010年4月收集整理。中邪八抬提醒道士行夜路恐遇到“区老”(鬼)及《叫蛆》*讲述者:宁远平,男,天星堰10组农民。焦阳,2010年4月收集整理。里伙计们背着老板说老板“叫蛆”(啰嗦)等,都出现具有强烈地方特色的土家族语言。
这些故事都以邪八抬为化身,是土家族人民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故事多次以土家族人民的生产生活为蓝本展开叙述,如种植的农作物有粟米、大米、豌豆、玉米、黄瓜等。又如给地主做工时吃的黄荆叶拌菜饭,邪八抬帮工时砌墙、修瓦,做挑夫时吃的干粮是炒玉米等。还叙述了邪八抬因略通文采,多以“四言八句”来对地主进行调侃的故事。还有《看门》*讲述者:覃承典,男,黄林桥村农民。焦阳,2010年4月收集整理。中讲述的是与泗潭河草坪边演唱荆河戏相关的故事。其中的部分习俗在当地至今依然保留。土家族人民用自己的劳动和生活实践来创作自己的故事和文化,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世代传承。正是因为真实可信,因为反映了当地人民的生活和心理所以长期根植于民间。
邪八抬集全乡机智人物为一体的“箭垛式”人物[3]161,是当地土家族劳动人民智慧的化身。他是民众集体智慧和创造力的艺术结晶,是土家族民众审美意识的集中表现。邪八抬的故事因口头方式的传承,更接近民众的生活,成为一种直面生活的艺术。故事使用灵活简便的艺术形式,使用的语言形象而又鲜明,文本形态简短有力,如《碗口粗的苞谷梗》*讲述者:刘远清,男,石门子良乡康家湾人。焦阳,2010年4月收集整理。、《叫我多时洗来了》*讲述者:吴正相,男,曲尺河村农民。焦阳,2010年4月收集整理。讲述时间多在3分钟以内,听者容易理解并便于记忆。
其一,邪八抬的故事由口耳相传的方式在卸甲坪乡代代相传至今,故事因讲述的形式通俗易懂,具有极强的文化传承特点。其二,故事形成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分不开,故事伴随着卸甲坪这块特定的人文地理环境而存在,这有助于我们后人了解卸甲坪土家族乡人民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的社会关系和生活状况。
邪八抬故事的形成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关系密切,他生长于清朝末年,正值朝廷腐败、农民生活困苦之时,故事中多以“斗智”的方式与贪官污吏、地主老财、地方恶势力进行斗争。邪八抬的所作所为都是站在穷苦大众的立场之上,代表人民大众的利益和意向,故事多用讽刺和嘲笑的方式使人们扬眉吐气,宣泄的是被剥削阶级所共有的反抗情绪,对统治阶级和剥削阶级进行了有力的反抗,因而深受人民大众的喜爱,并广泛流传在卸甲坪乡境内。邪八抬的故事可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看其社会影响:
1.社会适应功能。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压迫和剥削,使土家族人民挣扎在饥寒交迫之中,土家族人民心中的反抗意识十分强烈,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发泄出对地主阶级的不满。通过对故事传播宣泄土家族人民不满情绪,使之心理上得到满足。邪八抬总是为人打抱不平,如地主婆赵氏眼疼至瞎,百医不果,听说邪八抬有治眼病的秘方,便差人去将邪八抬接了来,因赵氏夫妻刻薄穷人,虐待长工,长工们早就想请邪八抬过来掰一掰地主婆,邪八抬早就要拿她出气。于是邪八抬来到赵氏家,吩咐人家抬石磨于堂中,叫赵氏扶石磨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赵氏不知是计,为求眼病愈,照实作来,邪八抬开口言道:“老板娘休怕,我才看了,你的眼病不要紧,推磨还知道正反,要是双目不见了,你可以去‘梅公行’(饼铺)转‘腰磨’(驴拉大石磨),我包你还有一条衣禄!”待赵氏醒悟到邪八抬是在将她比做拉腰磨的瞎驴时,邪八抬早已不告而别,赵氏气得嗷嗷直叫,但又无可奈何。*讲述者:宁远俊,男,原乡文化站站长。焦阳,2010年4月收集整理。如此,这个充满智慧的人物就是基层社会的平衡器,是调剂社会矛盾的润滑剂,反映劳苦大众的朴素情感。
2.文化传承功能。文化传承是人类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文化传承的方式多种多样,而一个小社区的社会知识传承往往靠民间口头故事的讲述完成。邪八抬的故事中还蕴含了丰富的生产知识和生活常识。正是邪八抬故事在土家族乡的流传,才会有如此多的乡间俚语得到保留。卸甲坪土家族乡之所以有丰富的文化底蕴,就是这些草根文化的力量。
3.娱乐功能。通过讲述或者即兴表演故事的方式,满足大众的需求。邪八抬要么面对地主阶级的有意寻衅,被动攻击;要么受够了剥削阶级的气,进行报复性斗争。虽然斗争方式常以哄骗的方式为主,但真人真事使其真实可信,其滑稽语言、戏剧性情节,正式形成闹剧,成为文化娱乐活动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反映了土家族人民的社会现实生活及精神情感世界。
对于邪八抬其人其事的评论,有人说邪八抬故事粗鲁,有些甚至是恶作剧;有的人说他的故事虽受宠于劳苦大众,但毕竟未登大雅之堂;有人说他属于不值一提的小人,不能与机智人物并列,因为他写邪。笔者同意以上观点,并认为邪八抬不仅仅是因未得官禄而得其名,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一个“邪”字。
1.话语刻薄。当邪八抬遇到利益问题时不仅对地主老财刻薄,对同一阶级的人也刻薄。他把掰人、捣蛋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并乐于把自己的快乐通过言行的方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如《掰麻子》*讲述者:周章林,男,白竹村人,农民,船工手。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中邪八抬因畏惧他人发现自己的不良习性,因而用恶毒的言语对有一脸麻子的王某进行取笑以转移旁人的注意力。
2.不尊敬师长。中国人自古就被要求尊师敬长,而邪八抬不顾及这些礼俗,如《掰先生》*讲述者:谭之尧,男,天星堰古城坡人,农民,民间吹打艺人。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中他把蒙校的教书先生比作牛,并在一张纸条上写道:“张先生,拄拐棍,吃青草,屙牛粪,教学生,打死人”;《掰丈人佬》*讲述者:刘全国,男,江西观村胡家湾人,民间艺人。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中邪八抬本为自己的岳父祝寿,却因失宠,于是把自己的岳父先后比作狗、奴才、骆驼。“狗长七十总算老,老是奴才,才心不好,好死不死,死干净,尽变骆驼,驮重载,载载脱狗生”等等。
3.游戏人生。在所搜集的80多个故事中,有两个故事是关于他调戏良家妇女的,而且内容极其粗俗,并且还有两个故事谈及邪八抬为吃迷酒与人打赌(花酒)出主意掰地主,可以看出邪八抬有时候掰对立阶级也并非完全出于给予劳动人民以帮助,也有出于私欲才出面帮助,在这些故事中不难看出邪八抬的品行不良。此外,邪八抬从小家教不严,导致从小就口无遮拦,骗吃骗喝,偷窃的行为他都做过,就文本分析他还是一个游手好闲游戏人生的人。
邪八抬的故事,以邪八抬为主体,集全乡机智人物故事为一体相附而成,邪八抬这一“箭垛式”人物的故事,与流传在其他地域的土家族机智人物故事相似[4]。具有浓郁的现实生活气息、表现的阶级意识浓烈、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状况得到了深刻的反应这三大特点。这都是随着土家族地区社会生活形态的变更而产生的[5]。
纵观邪八抬的故事,不难看出故事多以不了了之草草收场,哪怕是他说出再恶毒的言语也没有被人拳脚相待。笔者分析推测有以下几点原因:
1.生活中的邪八抬身体强壮。文本中也以多个故事证实了这一推测,如《抬丧惩老爷》*讲述者:陈定位,男,杨树坪村墓坪人,木匠。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提到邪八抬因身强体壮所以被请去帮忙做“八大金刚”(抬丧的人),又如《比急性子还急》*讲述者:覃孔印,男,覃睦庄村农民。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中,黄林桥一家小吃店因被流氓凌辱所以特请邪八抬出面帮忙,最后流氓们被邪八抬整治后怏怏走出店门也能说明他体格强壮,不好对付。
2.邪八抬机智聪明,反应迅速。《掰财主》*讲述者:覃事昌,男,皮家湾村,革草坡人。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尝炒面》*讲述者:郑宜清,男,江西观村农民。宁远俊,2008年收集整理。等故事中,都能体现邪八抬机智聪明,反应迅速的特点,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想出对策,还能很好的掌控话语权,并且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就已经走开,等对方明白其话语中的潜台词时他已不见踪影。
3.理想化色彩。故事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不断的被人改动并完善,所以可以推测故事因寄托了穷苦百姓的一些美好愿望,不好的结局都被省去,以美好的结局和对立阶级无言以对所代替。
4.社会“润滑剂”。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这两个阶级的“齿轮”在咬合的过程中存在各种摩擦,所以解决这一问题的“润滑剂”应时而生,作为“润滑剂”可以降低两个阶级摩擦所产生的摩擦损伤,缓解存在于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各种矛盾。对于农民阶级,邪八抬的存在能准确地戳伤对方的可笑可恶之处,使农民阶级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对于地主阶级,邪八抬的存在可以缓解农民阶级心理上的反抗、反压迫、反剥削情绪,而邪八抬并不会对地主阶级造成直接的损失。所以邪八抬的故事多以草草收场作为结束。
[1] 曹毅.土家族民间文学的产生与发展[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2):72-80.
[2] 肖学平.松滋文史资料第十九辑[J].2009,12:12.
[3] 曹毅.土家族民间文学[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161-162.
[4] 刘长贵,彭林绪.土家族民间故事[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6:77.
[5] 苏晓云.土家族研究丛书:土家族口承文化哲学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