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亮
(吉首大学 文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湘西土家语在与当地汉语方言的长期接触过程中,受到了汉语的强烈影响,尤以近几十年为甚。北部方言区一直主要受汉语西南官话龙山话、永顺话的影响,而南部方言区所处的地理位置特殊,致使南部土家语同时受到汉语西南官话吉首话与汉语湘方言泸溪话的双重影响,而这两种汉语方言在语音风格上大相径庭,这就使其情况更具复杂性。本文通过湘西土家语南北方言借词语音的比较分析①文中的土家语资料来源于笔者2006、2007及2010年的田野调查,北部方言的代表点选取在湖南龙山县靛房镇联星村(原坡脚乡),发音合作人为刘应光;南部方言的代表点选取在湖南泸溪县潭溪镇的且己村,发音合作人为向远应。,不仅展示了湘西地区语言接触的复杂性,还说明了该地区存在着由于语言接触而导致的“区域共性”[1]现象。
在本论文中,我们支持鲍厚星和陈晖2007年关于湖南省汉语方言分区的观点,该文将湘西自治州八县市中的吉首市、古丈县、保靖县及花垣县划入西南官话区吉永片的吉沅小片,而把永顺、龙山两县则划入吉永片的永龙小片,凤凰县被划在西南官话区怀靖片的怀凤小片,与怀化市划在一起,至于泸溪县(包括县城在内的绝大部分地区)则被划归在湘语区的辰溆片里。他们认为:“自治州属西南官话区的那七个县市的群众中存在的‘土人感’认为自己的方言更像‘湖北话’、‘四川话’、‘贵州话’,因此,将吉首等地划归西南官话更为适宜……而泸溪县当地的‘土人感’认为自己的方言与吉首等地不属同类,因此不必随吉首等地一同划入西南官话,而应划归湘语。”[2]
这里还需要说明一点,鲍厚星、陈晖之所以将永顺、龙山两县单独组成“永龙小片”是以示它们与吉永片的另外五县有区别,这个区别就是吉首等五县市的浊塞音、浊塞擦音声母在龙山与永顺两县都读为送气的清塞音与清塞擦音了,而湘西土家语的北部方言区恰好集中在这两县,湘西土家语北部方言是没有浊塞音、浊塞擦音声母的,况且处于吉首方言区的南部土家语却也恰好具有浊塞音和浊塞擦音声母,难道说湘西土家语的语音与其所处方言区的语音也有对应?湘西自治州同处西南官话区的七个县中,唯独凤凰县被划出了吉永片区,而与怀化、麻阳等市县划在一起,这是因为凤凰方言的语音及日常词汇的确与其它六个县有着明显差别,虽然他们彼此之间也能够交流,但有一定的难度。总之,我们认为鲍厚星、陈晖对湘西州八个县市所做的方言分区科学合理且符合客观实际,因此本论文支持并采纳两位学者的观点。
湘西土家语北部方言区包括龙山、永顺以及与之毗邻的保靖、古丈二县北部的广大地区。本文选取龙山县靛房镇(原坡脚乡区域)为代表地点,是因为该地区为北部土家语的最集中和语言存留最完善的区域。在笔者调查整理的1160个北部土家语常用词汇中,汉语借词有176个,虽然在数量上不及南部方言多,但也能表明汉语对北部土家语同样在进行着强烈地渗透。龙山县靛房镇位于该县东南且与永顺县西南地区接壤,实际上该镇与龙山县城相距甚远,而与永顺县城的距离近一些,因此当地汉语方言既具有龙山方言特征,又具永顺方言的特征。我们前面讲过,永顺、龙山两县的汉语方言同属于西南官话吉永片的永龙小片,其实差别极小,所以该地区北部土家语的汉语借词语音呈现的是同一风格,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全浊声母现今都读为送气的清音了。
例如:lan21tshan21(廊场:地方)hian35hian35
(火钳) thian21(甜)o21than21(学堂)
湘西土家语南部方言区处于吉首市与泸溪县交界的区域,在其词汇系统中既有“大客话”吉首方言的借词,又有“小客话”泸溪方言的借词,但绝大多数还是吉首方言的借词,经过统计,在笔者调查整理的1106个南部土家语常用词汇中,汉语借词就有263个,接近总数的四分之一。事实上,南部土家语区日常所操用的汉语方言也并非地道的吉首话,严格说来它指的是包含于吉首方言这个方言体系中的潭溪话,因而当地人才将吉首话称为“大客话”,当然,也有一部分靠近潭溪镇中心的村落既使用泸溪方言又使用吉首方言,所以广义上的潭溪话不仅指吉首方言音的潭溪话,也包括泸溪方言音的潭溪话。长期以来,潭溪话受到土家语、苗语、汉语西南官话及汉语湘方言(泸溪方言)的多重作用形成了自己的语音特色,所谓南部土家语的借词语音实际基本上就是潭溪话的语音,下面是借词的例子:
吉首方言借词 泸溪方言借词
裤子 khu13ts31khu51d21
帽子 mao13ts31mao51t21
磨子 mo51m51
可以看出,南部土家语中确有两种不同汉语方言的借词且语音各具特色,声调与词的构成都不同。虽然南部土家语中的泸溪方言借词极少,且多为一些常用词汇,却都有被吉首方言借词取代的趋势,如“星期”一词,实际上泸溪方言音的“sen55i21”与吉首方言音的“in55i21”两读在南部土家语区均可;再如“磨”这个借词,在潭溪镇的且己村读为泸溪方言音的“m51”,而在该镇的大陂流村与婆罗寨却读为与接近吉首方言音的“mo51”。由此可见,南部土家语汉语借词的语音系统相对北部土家语而言更具复杂性。
(四)南北土家语借词语音对比与“区域共性”现象
南北土家语在语音上的最大差异就在于:前者具有一套后者所不具备的浊塞音与塞擦音声母,因而南部方言在很多发音部位都有辅音的清浊对立,而北部方言的辅音则没有那么多的清浊对立。而且,这种语音特点还体现在它们各自的汉语借词上,即南部方言的汉语借词古全浊声母平声今仍读不送气浊音,而北部方言的汉语借词古全浊声母今逢塞音、塞擦音,平声读送气清音。
龙山靛房土家语借词 泸 溪潭溪土家语借词
糖 than21dɑ21
锤子 tshui21tshui55(锤锤)ui21ts21(锤子)
脾气 phi21hi35bi21hi21
这种土家语南北方言与各自所处区域的汉语语音的类同现象,我们可称之为“区域共性”。陈其光先生指出:“语音语法的区域共性像借词一样,也是语言影响的结果。不过它比借词更深刻,因为它改变了固有成分的组合规则和演变趋势。”[1]160实际上这种“区域共性”不是强势语言(汉语)对弱势语言(土家语)的单向影响就能获得的,它往往是在相互接触的两种语言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南北土家语及其借词间共同的语音差异就说明了这一点。我们知道,汉语的浊音清化是在语言经济原则作用下语音演变的一个经典范例,但是语音的发展具有不平衡性,而这种不平衡性往往会反映在其方言的地域差异上,比如在南部土家语区,无论是潭溪话还是土家语,仍保留塞音与塞擦音的清浊对立,而在北部土家语区的土家语和龙山话中却没有这样的清浊对立,这就说明湘西土家语区汉语方言浊音清化的现象是先从北部地区开始的。于是在北部土家语区,汉语的这种清化趋势促使两种密切接触的语言在充分协调后达到统一,在南部土家语区,汉语方言虽然同样有浊音清化的趋势,但它不断受到与之频繁接触的南部土家语相似的那套浊塞音与浊塞擦音的暗示与强化,因而出现了本应清化但却长期沉淀下来了的现象。所以我们通过南北土家语借词语音的对比,看到了比借词更为深刻的东西,即在“区域共性”的作用下,南部土家语区的汉语方言改变了演变趋势。
1.中古全浊声母平声字的读音
南部土家语的借词声母具有一套不送气的浊塞音与浊塞擦音,它们是由中古全浊平声声母演变而来,分别为b、d、ɡ、dz、,南部土家语借词的这一套浊声母与其本族词的完全一致。而北部土家语借词的声母却不具备这一套浊辅音,相应地读为同部位的送气清音。下面分别举例说明(“/”之前的为南部方言借词音,之后的为北部方言借词音,下同):
盘~子 ban21/phan21唐 dɑ21/than21
桃 dao21/thau21泅i21/hi21
2.中古非组字的读音
南部土家语的借词中,中古非组字今读为“f”,北部土家语则读为“x”。
例如:发~展 fa21/xua21反~对 fan31/xuan53
犯~罪 fan35/xuan35繁~殖 fan21/xuan21
3.中古泥(娘)母字的读音
湘西土家语无论是南部方言还是北部方言的借词,中古泥(娘)母一、二等字如今均是“n”与“l”两读皆可,三、四等字如今都读为“”。
例如:(泥<娘>母一、二等字)闹热~ nao35或lao35南 nan21或lan21
中古泥(娘)母一、二等字在现在湘西土家语借词中的读音是n、l皆可的,就是说它们互为自由变体,这种情况恰好与湘西土家语中n与l的自由变读现象形成了呼应;三四等字由于有一i介音,对应在如今湘西土家语借词的读音中就成了舌面的鼻音,而在湘西土家语的声母系统中也有这个“”声母。
4.中古疑母与影母字的读音
在南部土家语借词中,多数中古疑母与影母开口一、二等字如今读为零声母*其实这里所说的零声母音节的前面是有摩擦的,齐齿呼、撮口呼韵前应加上半元音j,合口呼韵应加上半元音w,而开口呼韵前则应加上声门音。,可与“”形成自由变读;疑母开口三四等字如今也读为零声母,多数可与“”形成自由变读。而在同等条件下的北部土家语借词中,则没有这种自由变读现象,例如:
南部方言借词
北部方言借词
(疑母开口一、二等字) 傲骄~ ao35或ao35
(影母开口一、二等字) 哑 a51或a51奥~运ao35
(疑母开口三、四等字) 疑怀~i21或i21研~药ian53
多数中古疑母与影母的开口一、二等字本来在湘西大多数汉语方言中都是要读为后鼻音“”的,疑母开口三四等字则一般要读为舌面鼻音“”的,唯独吉首方言是读为零声母的,南部土家语的借词语音深受其影响,同时又受到广泛读“”与“”的影响,因而这些字在南部土家语中就有了两读皆可的现象。北部土家语区由于没与吉首地区接壤,因而不受吉首方言影响,其汉语借词就没有这种两读皆可的现象。
5.中古见母字的读音
在湘西土家语的汉语借词中,中古见母开口二等字声母如今均有两读的倾向,即为“k”或“”。
例如:戒 kE35或iE35夹 ka21或ia21
6.中古晓匣母字的读音
在湘西土家语的汉语借词中,南部方言的中古晓匣母遇摄合口一等字今读为“f”,而在北部方言中却有“f”、“x”两读皆可的情况。
例如:(南部方言)湖 fu21;(北部方言)糊 fu21或xu21
1.中古蟹摄开口一、二等字的读音
在湘西土家语的汉语借词中,中古蟹摄开口一、二字的韵如今广泛读为单元音韵“E”,而非复合韵“ai”,这正好与南北土家语本族词韵母的情况契合,其实也是土家语与当地汉语方言长期协调的结果。
例如:海ħE51/xE53才(副词) dzE21/tshE21跛 pE55/pE55
2.中古流摄除非组外的开口一、三等字的读音及湘西地区的“”韵
湘西土家语的汉语借词中,中古流摄除非组外的开口一等字的韵如今广泛读为“”,而非“ou”,开口三等字的韵如今广泛读为“i”,而非“iou”。
湘西地区的汉语方言中,读音类似于“ou”韵的实际读音为“”,我们其实可以把“”韵称为湘西地方的“特色韵”,因为该韵普遍存在于湘西地区的土家语、汉语方言和苗语的词汇中。湘西土家语的本族词中,很多词都具有一个复合韵“e”,例如:
北部土家语 南部土家语
萝卜 la55pe55la21be21
于是在其影响之下,土家语的一些汉语借词也获得了这个“特色韵”,形成了与当地主流汉语方言音近似但风格不同的读音,例如:
土家语汉语借词语音
湘西地区 主流汉语音
3.中古果摄一等字的读音
中古果摄开口一等见组与晓组字的韵现在普通话一般读为单元音“”,如“哥、鹅、个、荷”等字,端组与精组字的韵现在普通话一般读为复合元音“uo”,如“多、罗、左、拖”等字;果摄合口一等帮组字的韵现在普通话一般读为单元音“o”,如“波、婆、磨”等字,端组、精组及一部分见组和晓组字的韵现在普通话一般读为复合元音“uo”,如“惰、坐、果、祸”等字,而上述这些字在湘西汉语方言中通通读为单元音韵“o”,这也可说是湘西方言韵母的一大特点。这种特色自然也会渗入到湘西土家语汉语借词的语音中去,例如:
北部土家语借词语音 南部土 家语借词语音
歌 ko55
锣 lo21lo21
左 tso51
湘西州汉语方言中缺乏类似“uo”这样字正腔圆的复合元音,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用单元音“E”替代复合元音“ai”的情况,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很多湘西人在说普通话时,用他们的单元音替代了复合元音,因而所说的普通话就显得韵味不足。这种单韵现象不仅存在于湘西土家语的借词语音中,也存在于其本族词的语音中,湘西土家语的本族词的韵母也是以单元音韵“o”为主,而极少见到复合元音“uo”的。
4.中古咸山摄与宕江摄鼻音韵的特点
湘西土家语南北方言汉语借词的鼻音韵各具特色,南部方言往往会将咸山摄字的前鼻韵弱化为鼻化元音,而北部方言(龙山土家语)则会将宕江摄字的后鼻韵读为前鼻韵,例如:
北部土家语借词语音 南部土 家语借词语音
砖 tsuan55yã55
关系 kuan55i53kuã55i21
矿 khuan35khuɑ35
藏族 tsan35tshu21tsɑ35tshu21
这还是与湘西土家语本族词的语音有关,在北部方言的本族词中,就没有像汉语那样以a为韵腹的后鼻音韵,因此田恒金认为“坡脚土家语收尾的词的韵母都是o”[3]的观点是符合语言事实的。而在南部方言的本族词中,类似于汉语那样以a为韵腹的咸山摄鼻音韵多弱读为鼻化元音了,因此这种语音特点也渗入到它们的汉语借词中,这其实又是一个土家语影响汉语的范例。
5.中古止摄开口三等、遇摄合口三等字的读音
中古止摄开口三等见组、晓组、影组与一部分帮组字的韵现在普通话一般读为舌面元音“i”,如“寄、喜、意、皮”等字,可在湘西汉语方言中却都广泛读为舌尖元音“”;中古遇摄合口三等见组、精组、晓组及影组字的韵现在普通话一般读为舌面元音“y”,如“居、蛆、虚、于”等字,可在湘西汉语方言中却都广泛读为舌尖元音“Ч”。而在湘西土家语的本族词中,只存在舌面元音“i、y”与“、h、”及零声母组合的情况,湘西汉语方言的舌尖音特点自然会对土家语汉语借词的语音产生影响,但由于土家语本族词语音的牵制作用,使得其借词语音出现了一种舌尖音与舌面音两读皆可的平衡状态。例如:
北部土家语借词语音
南部土家语借词语音
年纪 nian21i21或nian2121nian21i51或nian2121
脾气 phi21hi35或ph21h35bi21hi21或b21h21
通过调查整理,我们发现湘西土家语自身的声调类型与其汉语借词的一致,其中南部方言应该是高平55调、高升35调、全降51调和低降21调这四个基本调类,而北部方言应该是高平55调、高降53调、高升35调和低降21调这四个基本调类。同时要注意,55调与51调在词语轻读时易产生33调与31调这两个变调,而当两个35调连读时前面的那个容易异化为低升13调。湘西土家语汉语借词的声调具有如下特点:
1.平分阴阳后分别对应湘西土家语借词的55与35调。中古的平声因声母的清浊不同在如今分别读为阴平55调与阳平35调,对应于湘西土家语汉语借词的高平55调与低降21调。例如:中古清平字“歌、星、砖、关”等在普通话或湘西土家语的汉语借词里均读为高平55调;中古浊平字“脾、糖、钱、棋”等在普通话里读为阳平35调,却在湘西土家语的汉语借词里读为低降21调。
2.浊上变去后分别对应湘西土家语借词的35调与51、53调。例如:中古全浊上声字“舅、犯”等在普通话里读为去声51调,而在湘西土家语的汉语借词里却读为高升35调;中古次浊与清声母的上声字“左、哑、反”等在普通话里仍读为上声214调,南部土家语的借词里相应地读为51调,北部土家语为53调。
3.去仍归去后对应湘西土家语借词的35调。例如:中古的去声字“就、担、院、藏”等在普通话里仍读为去声51调,在湘西土家语的汉语借词里却相应地读为高升35调。
4.入派三声后对应湘西土家语借词的21调。中古入声消失后分别归到如今的平、上、去三声中去了,对应在湘西土家语的汉语借词中一概读为低降21调,例如:墨、伯、发、夹等字。
湘西土家语与当地汉语方言声调的一致性进一步说明了湘西土家语区“区域共性”的作用,经历长期的接触与相互间的影响之后,南部土家语与当地汉语方言的声调类型及调值逐渐趋同,尽管它们各自的本调与产生变调的方式均不同。
总之,由于频繁地接触,湘西土家语与当地汉语方言始终处于既相互竞争又和谐共处的运动中,通过湘西土家语汉语借词这个媒质,让我们看到虽然作为强势语言的汉语对土家语的影响是主要的,但土家语与汉语在长期的共存中也给对方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而且二者总是在相互协调中达到一种新的平衡,例如南北土家语的借词都有两读皆可的现象,这都是“区域共性”所具有的使处于经常接触状态下不同语言不断趋同的巨大力量。
[1] 戴庆厦.二十世纪的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 [M].太原:书海出版社,1998:160.
[2] 陈晖,鲍厚星.湖南省的汉语方言 [J].方言,2007(3):254.
[3] 田恒金.坡脚土家语鼻音韵尾的来源[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