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幽默小说的怪诞美学特征

2011-04-11 06:03
华中学术 2011年2期
关键词:爱伦小说

苏 晖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爱伦·坡幽默小说的怪诞美学特征

苏 晖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爱伦·坡在美国幽默发展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其20多篇幽默小说具有鲜明的怪诞美学特征,主要表现为:注重各种对立因素的奇妙结合,体现出极端反常的特点;将恐怖与滑稽融合,产生可怕又可笑的震惊效果;将怪诞作为实现陌生化的重要手段,从新的视角反映世界的真相。爱伦·坡这些具有怪诞风格的幽默小说,与拿痛苦开玩笑、在笑声中实现解脱或超越的黑色幽默具备了许多共同特征,成为美国当代黑色幽默小说的源头之一。

爱伦·坡 幽默 怪诞 陌生化 黑色幽默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在美国幽默文学发展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幽默是美国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美国学者卡尔·霍利德(Carl Holliday)认为:“如果说美国文学有优于其他现代化民族的方面,那就是幽默。……这是民族的传统。”[1]美国文学的幽默传统在殖民地时期就开始萌芽,此后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的部分代表作家作品中不断得到发展。爱伦·坡作为杰出的浪漫主义作家,其短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和贡献,已得到相当广泛的承认,然而,其短篇小说的幽默风格并未受到太多的关注。正如斯蒂芬·穆尼( Stephen Mooney)所说,人们再三谈论的都是爱伦·坡作品中的异常、歇斯底里、幻象和恐惧,却大大地忽视了其作品中的喜剧特色[2]。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研究者大都只肯定爱伦·坡在推理小说、心理小说、哥特小说及科幻小说方面的成就,而忽视了爱伦·坡在幽默文学史上的传承和贡献。

爱伦·坡研究专家朱利安·西蒙斯(Julian Symons)功不可没,他从爱伦·坡的近70篇小说中选出《眼镜》(“The Spectacles”,1844)、《失去呼吸》(“Loss of Breath”, 1832)、《瘟疫王》(“King Pest”, 1835)等20来篇,将它们归类为幽默小说(Tales of Humor) , 并与爱伦·坡的恐怖小说、 现实和超现实小说以及推理探案小说并列, 这一分类无疑是对爱伦·坡幽默小说创作的一大肯定[3]。而坎利夫在《美国文学》中也论述了爱伦·坡与马克·吐温的创作在幽默方面的相似之处[4]。我国出版的爱伦·坡幽默小说集主要有两本:一本是曹明伦译的《爱伦·坡幽默小说集》,这本书从英文版《埃德加·爱伦·坡全集》(UnabridgedEdgarAllanPoe)中选出13篇幽默短篇小说[5];另一本是马爱农译的《爱伦·坡幽默小说选》,也收录了爱伦·坡“最为优秀的十三篇幽默小说”,其中有《辛格姆·鲍勃先生的文学生涯》(“The Literary Life of Thingum Bob”, 1844)等6篇与《爱伦·坡幽默小说集》相同,另外补充了后者没有录入的7篇幽默小说[6]。值得一提的是,朱振武主编的《爱伦·坡小说全解》将爱伦·坡的小说分为道德内省类、侦探推理类、恐怖神秘类、幽默讽刺类、科学幻想类、自然美景类等,并进行了细读式分析。这本书将爱伦·坡的23篇短篇小说划为幽默讽刺类,在曹明伦译的《爱伦·坡幽默小说集》和马爱农译的《爱伦·坡幽默小说选》的基础上,补充提及了9篇幽默讽刺小说[7]。

从美学角度讲,这些作品集中收录的爱伦·坡的幽默小说具有怪诞特征,爱伦·坡的良师益友约翰·彭德尔顿·肯尼迪( John. P. Kennedy)曾经在1836年给爱伦·坡的信中说: “我喜欢你的怪诞风格, 它是最优秀的类型;而且我坚信你在喜剧小说方面将创造奇迹—— 我指的是那种表面滑稽而寓意庄重的严肃的悲喜剧。”[8]爱伦·坡自己也曾说过,他写小说的目的是“把滑稽提高到怪诞,把害怕发展到恐惧,把机智夸大成嘲弄,把奇特变成怪异和神秘”[9]。

怪诞是美学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几个世纪以来,不乏理论家、作家对其特征进行探讨,如德国浪漫主义理论家弗·施莱格尔的《雅典娜神殿断片集》、雨果的《克伦威尔·序》、当代德国批评家凯泽尔的《美人与野兽——文学艺术中的怪诞》,以及当代苏联美学家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等[10]。从美学意义上而言,怪诞是丑的极端化,由异质因素组合而成,以极端反常化为特征,既丑恶又滑稽,既可怕又可笑。怪诞是审美的矛盾体现,它通过矛盾成分的并置,穿透现存世界的表面,摧毁异化的现实,拓展审美的视域,升华文本的寓意。正如苏珊·科利所说:“怪诞是一种审美形态,它通过夸张、扭曲、矛盾、不协调和震惊的作用,打破常规的感观方式,激发新的联想,发掘新的意义。”[11]怪诞是用超常的想象将丑夸张起来,夸张得变形、扭曲、莫名其妙和荒诞不经,显示出一个非人的、阴森的、深不可测的王国。但是这个想象的王国并不是与现实王国完全绝缘的,而是现实王国的变形,能够把被现实王国掩盖的事物本质充分地展示出来。

爱伦·坡的小说以夸张的手法产生怪异感和陌生感,让人们摆脱习以为常的正统观点和思维理路,偏离一般的审美规范,从而得到惊诧和反常的印象,但其内涵和目的是深邃和崇高的。尽管有研究者提及爱伦·坡小说的怪诞风格,但真正从美学角度进行细致剖析的成果并不多见。本文将结合怪诞美学理论,对爱伦·坡幽默小说的怪诞美学特征进行探讨。

爱伦·坡幽默小说的怪诞美学特征首先表现为:在总体构思、主题展现方面注重各种对立因素的奇妙结合,体现出极端反常的特点。

爱伦·坡在创作中极为强调和推崇的是“创新性”或“独创性”,他的作品正是通过将看似反差强烈的异质因素加以融合,从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新奇感,并以独特的怪诞特征彰显出他所理解的浪漫主义初期美国文学所需的“独创性”。这与德国浪漫主义理论家弗·施莱格尔对于怪诞的理解不谋而合,施莱格尔在《雅典娜神殿断片集》中,曾多次提到“怪诞”一词,他认为怪诞是由性质截然不同的因素构成的不稳定的混合体,既可笑又令人恐惧。

尽管不少评论家和读者认为爱伦·坡的作品很少关注现实社会,缺乏社会意识,如罗伯特·斯皮勒在《美国文学的周期》中,称爱伦·坡“游离于时代及自己祖国之外,成了他自己作品中渡鸦那样的奇怪黑鸟,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在夜空”[12],但事实上,爱伦·坡的幽默小说并不是远离现实,而是在近乎荒谬的嬉笑中将矛头直指当时美国的社会生活,并对之进行犀利的讽刺。爱伦·坡生活的19世纪上半叶正值美国蓄奴制衰退、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社会观念发生巨大转折的时期,新现象和新事物层出不穷,传统的价值观念受到猛烈的冲击。如《美国文艺复兴:爱默生和惠特曼时代的艺术》(AmericanRenaissance,ArtandExpressionintheAgeofEmersonandWhitman)一书作者所言,新大陆既神秘、浪漫、新奇,同时也古老、恐怖、罪恶,这种对立为文学家们提供了广阔的背景[13]。以爱默生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作家乐观地从理性主义的立场来讴歌人性之善,相信人能凭借“超验感觉”,而具有上帝那样的博爱和理智的禀赋。然而,爱伦·坡却敏锐地感知社会人生的矛盾甚至悖谬,并以独特的方式将之揭示出来。他站在比同时代人更高的角度,反思美国社会的种种弊端,用自己的笔将这个畸形的世界写成了正常的样子,正如美国批评家约瑟夫·伍德·克鲁奇(Joseph Wood Krutch)所指出的:爱伦·坡的“世界基本上是一个视畸形为正常的世界”[14]。爱伦·坡幽默小说将各种异质因素进行了奇妙的结合,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爱伦·坡的幽默小说展现了科技发展与其所造成的异化之间的矛盾。19 世纪上半叶的美国,随着西部资源的不断开发,移民的大批涌入,科技也得到飞速发展,在启蒙思想的指引下,人们相信理性的力量,希望通过科学技术的进步征服自然、为人类造福。爱伦·坡却敏锐地看到积极乐观的主流下破坏性极强的暗流,意识到工商业给人们的生活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对科学的发展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爱伦·坡担忧,人类对于科学技术的过度迷信将最终导致人类自身的异化和畸形化。《被用光的人》(“The Man that was Used Up”, 1839) 是爱伦·坡本人最喜欢的讽刺小说之一,作品塑造了被用光的人——名誉准将约·A.B.C·史密斯形象。史密斯在血腥的屠杀战争中练就了非凡的勇气,但也使自己成为了一个只有一条腿、一只胳膊、一只眼睛的“捆包”,靠机械装置维持生命。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样一个丑陋、怪异的残废初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史密斯的英俊潇洒原来是由仆人用头发、眼睛、上颚、肩膀、胸腔、胳膊和腿装配出来的,他已经是一个被用光的人,这便是他的秘密!史密斯起初的美好形象与后来的丑态形成鲜明的对比,产生了强烈的漫画效果,唤起人们的仁慈之心和正义感,以及对假恶丑的憎恨之情。同时,爱伦·坡也借这个荒诞的故事,讽喻现代人被物化的倾向。小说中,史密斯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机械发明,“我们是奇妙的人,生活在一个奇妙的时代”。史密斯自己还没有认识到,他的生活已经受到物的限制,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自主性,他的身体和情感都已经被物化。爱伦·坡以深刻的洞察力和批判力,预见和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物欲膨胀所导致的物质和技术对于人的支配和压抑现象,体现出他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和焦虑,成为着力反思现代社会人与物异化关系的一大批作家的先导。

其次,对正常与疯狂、理性与非理性的矛盾对立的揭示,也是爱伦·坡幽默小说怪诞美学特征的重要表现。西方自古希腊至启蒙时期,人们崇尚理性,认为理性是使人类区别于其他生命的最重要因素。19世纪是理性主义发展到极致的时代。然而在爱伦·坡看来,人的理性并非绝对稳定可靠,相反,非理性的倾向却是人身上更为强大的力量。因此,他笔下的“自我”往往是分裂的、双重人格的,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挣扎与斗争。爱伦·坡的不少小说都探讨了人的心理中的非理性倾向,《黑猫》、《泄密的心》和《反常之魔》等都是典型的例子,这些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模式,即主人公在毫无缘故的情况下,对于自己完全无害甚至非常友好的人或动物犯下可怕的罪行,同时又不可抑制地在无意识状态下供认出罪行,从而招致自身的毁灭。爱伦·坡的幽默小说《焦油博士和羽毛教授的疗法》(“The System of Doctor Tarr and Professor Fether”, 1844)也体现了理性与非理性的奇妙结合。故事的叙述者“我”得知法国一所私人疯人院采取“宽慰疗法”成效显著,深受好评,便决定前往采访。通过与院长的交谈,“我”了解到所谓“宽慰疗法”是对精神病患者实行宽松管理,给他们相当程度的自由行动的权利。但院长声称现在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一做法,因为在实际操作中常常会遇到麻烦。在与院长和“管理人员”共进奢华晚宴之时,“我”越来越感觉那些“管理人员”的言行举止反常怪异。后来“我”终于从院长那儿得知,院长本人和其他所有管理人员原本都是该疯人院的病人,而真正的院长和管理人员已经被这些享受“宽慰疗法”的精神病患者涂上焦油、粘上羽毛并关进了地下的监禁室。最后,管理人员从监禁室中破窗而入,制服了全部的疯子,恢复了原来的秩序。这部作品展现的是“正常”与“疯狂”、理性与非理性的相对性。“正常”与“疯狂”、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并没有绝对的界线:首先,如果说疯子代表的是非理性,这个故事中的疯子们却成功地将疯人院的管理员们监禁长达一个多月,还不动声色地将公众舆论和“自诩聪明”的房客玩弄于股掌之中,表明这些疯子在心智上并不比所谓的有理智的正常人逊色,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次,那些代表理性、秩序和人道主义的疯人院管理人员,却被浑身涂满焦油,然后被粘上羽毛,焦油(tarre)和羽毛(feather)正好与塔尔(Tarr)博士和费瑟尔(Fether)教授的名字谐音,理性因此变得荒诞可笑。再次,“我”作为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被故事中的精神病人无情地嘲弄了,见识了一个充斥着非理性和荒诞性的世界, 读者也随着主人公经历了所有的疑惑、茫然、不知所措和当谜底最终揭晓时的震惊。或许这就是真实世界的写照。在这样的疯狂世界中,那些被视为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其实正是真正的清醒者。从这个层面而言,这篇小说寄予了爱伦·坡对理性化的秩序和法则的揶揄和嘲讽。

可见,爱伦·坡以喜剧家的思维,对社会表层的繁荣与隐匿的危机之间的矛盾、科技发展与其所造成的异化之间的矛盾以及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矛盾做了喜剧式的展现,使他的创作具有超越时代的前瞻意义,在美国幽默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爱伦·坡幽默小说的怪诞美学特征还表现为:将恐怖与滑稽融合,产生可怕又可笑的震惊效果。

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以很大的篇幅探讨了怪诞,认为怪诞具有喜剧性的滑稽和丑陋的恐怖两方面的特征。桑塔耶那也指出,怪诞中包含“类似幽默的某些东西”,“和滑稽是十分相似的”,以变形为基本特征的怪诞是一种“再创造”,“正如出色的机智是新的真理,出色的怪诞也是新的美”,因为它们“背离了自然的可能性,而不是背离了内在的可能性”[15]。怪诞致力于将恐怖与滑稽融合,直接制造一种震惊效果,使读者更深刻地思考,以达到讽刺社会的目的。震惊感是怪诞艺术的基本审美特征,怪诞效果是通过突然的震扰,使人感到震惊而不知所措,这种震惊效果“可以用来迷惑读者,让他晕头转向,使读者感到出其不意,一下子摆脱那种观察世界的习惯方式,使他突然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令人不安的观点”[16]。

爱伦·坡极力倡导文学创作的“效果论”,主张摒弃欧洲传统文学的理性主义,追求“为艺术而艺术”,认为艺术家应该力图通过创作制造惊险、恐怖和强烈情感的效果。他在《评霍桑〈重讲一遍的故事〉》中提出,一个技巧纯熟的文学家应该“是精心构思一种独特或单一的效果,然后再将虚构的事件,按照最能有助于他建立这一预期效果的方式,把它们组合起来”[17]。他认为在创作小说或诗歌时,作者应该始终注重效果的统一,为预定的结局设计情节,营造气氛。同时,他还指出,小说和诗歌的篇幅都不宜过长,短篇小说最适宜的长度应该是在一两个小时之内能一口气细读一遍,诗歌则最长以100行左右为宜。这样的界定都是为在较短的时间内,在不被外界打扰的情况下唤起读者的情绪,使其能感受灵魂的震撼和提升。

爱伦·坡幽默小说追求的效果就是恐怖与滑稽、可怕与可笑的统一。他的一系列幽默小说将怪诞和讽刺有机地结合,将恐怖与欢乐融为一体,使得小说具有场景上的喧闹感,但同时又蕴含着沉郁的色调。《跳蛙》(“Hop-Frog”, 1849)中,国王残忍地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七位大臣却为虎作伥。小丑跳蛙为了报复国王的伤害,设计了一场化妆舞会。他诱骗国王与七个大臣扮演“八个带铁链的猩猩”,有的宾客见到扮相恐怖的猩猩,吓得当场晕倒,有的兀自逃命,现场一片混乱。小丑借举火把“辨认”几个“猩猩”的机会,将其全部烧死,并宣称这是他所演出的最后一场滑稽戏。小说中死亡的黑色气息在舞会的癫狂中弥漫,而结局让人们还未来得及收起笑容便开始战栗。小说借助小丑强装欢颜的悲剧人生,暗喻作家自己的命运不济,同时,也借小丑充满暴力和血腥的复仇表达对于不公正现实的抨击和嘲讽,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读者的快乐、恐惧等复杂情绪,而且颇能引人深思。

爱伦·坡的幽默小说让读者更清楚地看到了现实及人生中可恶、可怕和可悲的方面,感到极度震惊,但又通过一种滑稽的视角来减弱其伤害性。他的幽默小说塑造了许多畸形丑陋、正反同体的人物形象,这些滑稽可笑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形象展现出一个杂乱无章的非理性世界。《被用光的人》里的将军成了名副其实的被用光的人,甚至成了一个“非人”,而《人群中的人》一文中那个怪老头大概也因为他失去的立足点和安全感而做出那些令人费解的行动。《四不像》中的自然秩序被颠倒了,对称或规整都不存在。在这个异化的世界里人变成了半兽人,而兽类则有了人的性情。甚至时空都是混乱的:公元前故事的见证者是两个现代人,他们如何穿越时空我们不得而知,巨大的城市明明就在眼前,但一瞬间就变成了废墟一片,再转眼又恢复了原样。爱伦·坡还经常打破时间和空间的界限, 让两个身处不同时空的人,甚至是死人和活人进行情感上或话语上的交流。比如在《与木乃伊的谈话》中, “我们”与木乃伊之间进行了长谈, 通过长谈十足地讽刺了当时美国人的文明。爱伦·坡的这些作品让我们注意到现代科学技术在带来物质福祉的同时也使人自身越来越陷入丧失自我的异化中。这个异化的世界正是他极力揭露和批评的对象。

总之,爱伦·坡的幽默小说将恐怖与滑稽相结合,既讽刺了丑恶的现实及丑陋的灵魂,又因其中的滑稽因素而引起笑声,是一种由笑声相伴随的痛苦的宣泄,即所谓的以喜写悲,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感到震惊和恐惧,对现实人生进行反思。

爱伦·坡幽默小说怪诞美学特征的又一表现是:将怪诞作为实现陌生化的重要手段,从新的视角反映世界的真相。

怪诞着眼于为读者营造一个陌生的世界,使其能更清醒地审视生活的真实,像卡夫卡所说“感到额头被猛击一掌”。舞台上变形的形象能揭露隐藏在现实中的真相,引起观众的不安和思考。爱伦·坡以全新的、陌生化的视野摆脱了“文学反映自然”的文艺美学思想,他以虚拟、怪异甚至梦幻的方法来挑战传统,使我们在惊奇之中从新的艺术形式里看到了一个变幻莫测的虚拟世界。这个世界是在整个规范与秩序之外建立的另一世界,第二种生活,是作为“颠倒的世界”而建立的。

爱伦·坡认为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中,两点必不可少:一为复杂性,二为暗示性(即意义的潜流) ,其中尤以后者为重。他的短篇小说中纷至沓来的梦魇、死亡、潜意识和对变态心理的描写也印证了他试图在看似非理性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搭起一座桥梁,为读者认识世界、认识自我提供新的视觉并使之具有新的阐释意义。在短篇小说《贝瑞妮丝》中,爱伦·坡借主人公之口发表了对现实和梦幻的感叹:“真实世界仿佛成了梦幻一样,而同时,梦幻国度里的狂想玄思,不是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是成为唯一的、绝对的存在。”[18]由此可见,爱伦·坡偏向于将非理性融入“现实”,使故事本身蒙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奇幻色彩,呈现出鲜明的陌生化特点。

爱伦·坡的幽默小说实现陌生化的重要方式是将现实与虚幻奇妙结合,情节具有反逻辑的特点,虽仍注重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但已不再单单停留于客观物质层面,也不再停留在对情节真实性的追求上,而是更强调象征性,意图通过联想等反逻辑的、不合乎常理常情的寓言化情节对生活进行揭示。他的幽默小说《离奇天使》(“The Angel of the Odd”, 1844)讲述了“我”因酒后失言而遭遇天使惩罚的故事。原本“我”并不相信离奇天使的存在,后来,当“我”的生活急转直下,怪事频生后(如向贵妇求婚却由于假发告吹,想跳河自杀却被乌鸦衔起衣裤,“我”由于临死不忘虚伪——追赶衣裤,幸免于难等),“我”最终接受了离奇天使存在的现实。小说中,爱伦·坡在对故事情节的描述上,具有亦真亦幻的特点,他将“我”的现实生活与幻想世界(离奇天使的出现)二者巧妙地融合到了一起,增加了小说的幽默感同时又不让读者感到突兀,他几乎就让我们也相信了离奇天使的客观存在。在这里,矛盾怪异引发了诙谐与幽默,我们看不到事情朝着常理方向发展,常常出现意料之外的失败。正是这些失败,推动着情节的发展。而其失败的原因,细究之下却又是虚无的——“我”只是一个“唱独角戏”的角色而已。这样的情节让人在捧腹之余,又不禁感叹生活中充满荒诞。

语言反讽或叙述反讽也是爱伦·坡的幽默小说实现陌生化的重要手段。语言上的反讽,即反语或悖论,主要指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的不符或相反。在爱伦·坡的幽默小说中,大量运用反语,表达与字面相反的含义,达到讽刺的效果。例如《欺骗是一门精密的科学》(“Diddling Considered as One of the Exact Sciences”, 1843)描绘了很多的行骗招数,不仅标题本身颇具反讽效果,而且所列举的骗术故事都被冠以堂而皇之的修饰语,如“精彩的骗局”、“高雅的骗局”、“简单的骗局”、“大胆的骗局”、“简捷的骗局”、“琐细的骗局”、“科学的骗局”、“聪明的骗局”以及“十分体面、却也是煞费苦心的骗局”等,令人忍俊不禁,又发人深省。爱伦·坡的许多小说以冷静、疏离的叙述态度达到反讽效果。例如,在《为何那小个子法国佬的手悬在吊腕带里》中,坡与叙述者“我”达到了最大限度的分离,叙述者“我”向我们讲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我”是个来自爱尔兰沼泽地的青年,英语中带有爱尔兰口音,却还自以为是伦敦上等人中的典范。隐藏于具有夸张性叙述方式背后的是作者的真实态度。当读者发现自己被“我”具有高度真实性的叙述欺骗了时,反讽由此产生。当反讽扩大到整个文本中时,读者感受到的便是幽默。小说中的“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而去嘲笑他人,这便更添几分滑稽可笑,但同时,我们读出的更是一种“类”的自嘲性的悲哀。

虽然爱伦·坡的许多小说情节和手法都很怪诞,但是它们所体现的焦虑及其隐含的观念却不怪诞,它们要么是对现实人生的质疑,要么是对既有观念的颠覆。这些质疑和颠覆,似乎都被寄托在了一系列隐喻之中。例如,他的短篇小说《生意人》( “The Business Man”, 1840),从表面上看,爱伦·坡尽显夸张之能事,造成强烈的荒诞感,但实际上,却有着浓厚的现实指向性。主人公是极具条理的生意人,先后从事服装流动广告业、“眼中钉”行业、“挨打”生意、“溅泥浆”业、街头演奏手摇风琴营生、“假邮政”业等,后来由于政府《禁猫法》的颁布,他开始大量购猫,从事养猫业,以便“收割”猫尾,并且还想办法提高了猫尾的年收割次数,最后变成一个“成功”的“生意人”,赚了大钱。这位自称有条理的生意人所从事的生意简直闻所未闻,尽是投机、诈骗的营生。爱伦·坡的夸张叙述使他的一本正经、头头是道更显滑稽,揭示出生意人唯利是图、精于盘算的性格。而当我们冷静反思故事的深层意义时会意识到,这样一些生意还颇有市场。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世界中的荒诞性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非理性,昭示着在现实社会中,怪异与荒诞也悄然成为人们渐渐接受的“真实”。

结 语

爱伦·坡小说怪诞美学特征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独特身世的影响,时代环境的影响,颓废派的影响,哥特小说的影响,当时报纸杂志的影响,以及自己的创作理论及性格爱好的影响等。其中,他对现实和人性的深刻洞见以及对文学艺术的独特理解和追求是其中的关键因素。

爱伦·坡的这些具有怪诞风格的幽默小说,可以被视作美国当代黑色幽默小说的源头之一。爱伦·坡的幽默小说往往通过反逻辑的、不合乎常理常情的寓言化情节,揭示人类的生存困境和普遍困惑;通过反英雄形象的塑造消解精英意识,反映生活的无意义和传统道德的衰落;通过反讽、象征、戏仿等多元手段,使小说具有了复杂意蕴,使主体获得了精神上的超越。上述特点与那些以幽默面对现实,拿痛苦开玩笑,在笑声中实现解脱或超越的当代黑色幽默小说已经具备了许多共同的特征。

爱伦·坡具有怪诞美学特征的幽默小说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阴郁、颓废的特点,但对后人从文学艺术形式中了解那个社会的病态因素开辟了一个独特的窗口,而其对文化问题的深层思考和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忧思也满足了当下人们的情感需求,成为其作品拥有巨大生存空间和持久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

(注: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3CWW004]“黑色幽默对美国小说幽默传统的发展与变异”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Holliday, Carl.WitandHumorofColonialDays. New York: 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 1912, p.5.

[2] Mooney, Stephen L. “The Comic in Poe’s Fiction”. InOnPoe. Ed. Louis J. Budd, Edwin Harrison Cady. Durham&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133-141.

[3] Symons, Julian.TheTell-Taleheart:TheLifeandWorksofEdgarAllanPoe. London : Faber & Faber, 1978; Poe, Edgar Allan.SelectedTales. Ed. Julian Symons.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4] Cunliffe,Marcus.TheLiteratureoftheUnitedStates. Baltimore: Penguin Books, 1967, pp.172-174.

[5] 该书译自Edgar Allan Poe,TheTalesofHumor,AccordingtoUnabridgedEdgarAllanPoe, Running Press Book Publishers, 1983.包括《辛格姆·鲍勃先生的文学生涯》、《如何写布莱克武德式文章》、《千万别和魔鬼赌你的脑袋》、《生意人》、《欺骗是一门精密的科学》、《眼镜》、《塔尔博士和费瑟尔教授的疗法》(《焦油博士和羽毛教授的疗法》)、《甭甭》、《一星期中的三个星期天》、《与一具木乃伊的谈话》、《用X代替O的时候》、《失去呼吸》和《捧为名流》13篇幽默小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

[6] 该书补充的7篇幽默小说是:《出名》、《钟楼里的魔鬼》、《一个星期里有三个星期天》、《气球骗局》、《离奇天使》、《斯芬克斯》和《跳蛙》,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7] 该书补充的9篇幽默讽刺小说是:《耶路撒冷的故事》、《德洛梅勒特公爵》、《被用光的人》、《梅尔泽额尔的棋手》、《瘟疫王》、《四不像》、《为何那小个子法国佬的手悬在吊腕带里》、《山鲁佐德的第一千零二个故事》和《绝境》,由学林出版社2008年出版。

[8] Baym, Nina.TheNortonAnthologyofAmericanLiterature, 2nd ed., vol. 1. New York: Norton, 1985, pp.1317-1318.

[9] Thompson, G. R.TheSelectedWritingsofEdgarAllanPoe. New York: WW. Norton and Company, Inc., 2004, p. 597.

[10] 参见苏晖:《西方喜剧美学的现代发展与变异》,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60~262页。

[11] Corey, Susan. “Toward the Limits of Mystery: The Grotesque in Toni Morrison’s Beloved”, inTheAestheticsofToniMorrison:SpeakingtheUnspeakable. Ed. Marc C.Conner.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0, p.32.

[12] Spiller, Robert E:《美国文学的周期》,王长荣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56页。

[13] Matthiessen, F.O.AmericanRenaissance,ArtandExpressionintheAgeofEmersonandWhitma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1, pp.131-139.

[14] Krutch, Wood Joseph.EdgarAllanPoe:AStudyinGenius. London: Knopf Company, 1926, p. 205.

[15] [美]乔治·桑塔耶纳:《美感——美学大纲》,缪灵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175~176页。

[16] [英]菲利普·汤姆森:《论怪诞》,孙乃修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第82页。

[17] McMichael, George.AnthologyofAmericanLiterature. New York: 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 1989, p.996.

[18] [美]埃德加·爱伦·坡:《爱伦·坡短篇小说集》,王敏、时静译,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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