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宪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范式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
孙文宪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虽然近几年来国内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从理论模式的意义上思考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性质与特点,但是如果从批评操作的现实情况来看,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形成这样一种明确的观念或者共识,即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应是一种自成系统的、有别于其他批评理论的文学研究范式。范式意识的欠缺,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影响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深入发展的重要因素。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说“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并不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因为我们的批评实践说明,对许多人来讲,所谓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就是引用经典作家的相关言论或是思想观点作为立论依据的批评;他们似乎并不看重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一种文学批评所以能够称之为“马克思主义的”,从根本上讲是因为它阐释问题的观念、范畴及论域都源于马克思主义而非一般的文学理论资源,因此它在文学观念和研究对象上,也有不同于其他批评理论的理解与选择,而这些特点则是仅在引用层面上与马克思主义发生关联的阐释活动不可能具备的。二者之间的区别就像马尔赫恩所说,只有与马克思主义建立了学理上的深层关联,文学批评才有可能体现“马克思主义在本质上的连续性,没有这种连续性,马克思主义就根本不可能成为一种传统”[1]。另一位学者戈尔曼则用“血缘关系”来喻指马尔赫恩所说的“连续性”,强调马克思主义批评“存在着几个基本的‘血缘’特征,它们是马克思主义不可替代的核心,是任何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人们所必须具备的起码条件”[2]。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批评应是一种自成系统的文学研究范式,就是要强调这种批评的性质与特点只能取决于在思想基础和理论方法上具有源于马克思主义传统的连续性;仅在话语层面和观点引用上与马克思主义发生关系的批评,因为缺乏这种“血缘”意义上的连续性,倒有可能在学理基础上背离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在这里,如何理解“范式”与“范式”意义上的连续性是关键所在。
“范式”(paradigm)之说源于科学哲学家库恩,但是由于人们习惯于把“范式”理解成“研究模式”而让库恩不满,认为人们忽略了其理论的精髓所在。为此他特意说明,为避免把“范式”和“研究模式”混为一谈,他宁愿用“学科基质”(disciplinary matrix)或“科学共同体”(scientific community)这样的概念来说明“范式”的特点[3]。库恩指出,它们的不同在于,“学科基质”概念不仅表明“范式”具有“研究模式”的意义,同时还强调作为一种“研究模式”,“范式”更突出了“模式”的形成与操作都要和一定的知识系统以及由此产生的问题意识之间存在着对应性的结构关系。换言之,特定的理论思想、与其相关的知识系统,以及研究群体的共识,是“研究模式”得以形成并展开“模式”研究的基础与前提。用库恩的话说,“一个范式就是一个科学共同体的成员共有的东西”,“它代表着一个特定共同体的成员所共有的信念、价值、技术等等构成的整体”[4]。库恩的解释告诉我们,不能把“范式”简单地等同于一种操作方法或者研究方式,“范式”观念包括了与“研究模式”相关的、并构成其学理基础的知识系统。我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把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解为一种独立的文学研究范式。
用自成系统的“文学研究范式”来界说马克思主义批评,目的在于明确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知识语境对其文学阐释的根本制约性,其集中体现在这种批评是在马克思主义的论域中、以自己的问题意识来展开关于文学问题的探讨。因此,能否在马克思主义的学理基础上提出文学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域中理解和阐释各种文学现象,才是判断文学批评是否具有马克思主义属性的唯一标志。因为批评操作一旦失去了这个准则和基础,任何引经据典都有可能因为脱离语境而发生对经典作家的误读,以致使批评偏离了马克思主义。下面的例子或许能够说明这一点:
马克思关于“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希腊艺术因为表现了“儿童的天真”和“儿童的天性”才获得了永久魅力的那段著名论述,经常被人引用[5],这个“童年”之喻也因此被人们视为“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其实,把希腊艺术或希腊文化的繁荣与“人类童年”联系起来,并不是马克思的创造,而是一个从古希腊开始就被许多欧洲学者经常使用的比喻,其寓意往往因人而异,可以有多种解释。因此,如果只是在比喻的层面上理解“童年”和艺术魅力的关系,把艺术魅力与“儿童的天真”直接联系起来,实际上很难把握马克思这一论述所要阐述的思想,韦勒克就因为如此解读而让自己陷入了困境。他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中指责马克思,说他用这个屡见不鲜的比喻“只能牵强地回答说希腊艺术的魅力是童年的魅力”,但如此解释实质上“还未解答出这个问题而就此作罢了”[6]。其实韦勒克的批评是站不住脚的,它只能说明在不了解马克思主义的学理基础和没有进入相关知识语境的情况下,即使像韦勒克这样的饱学之士也会发生误读。
在关于“童年”之喻的诸多阐述中,维科的说法似乎影响最大,他在《新科学》里不仅沿用了这个古老的比喻,而且更把本来只有修辞意义的童年之喻演绎成一种学说,使“儿童”成为一个实指性的概念,即用儿童的心理特点和思维方式来阐述他所说的“诗性智慧”和“诗性逻辑”。维科指出,“儿童的记忆力最强,所以想象特别生动,因为想象不过是扩大的或复合的记忆”,“这条公理说明了世界在最初的童年时代所形成的诗性意象何以特别生动”[7]。随后的浪漫主义运动又对维科的观点作了尽情地发挥,在文学阐释上掀起了一股强调人类童年时代更有利于文艺创造的“原始主义”思潮。维科的阐述给“童年”之说赋予了远比前人解说更有实证性和更为深厚的历史内容,为理解马克思的“童年”比喻提供了一种不无启示的说法,很多人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引用和理解马克思的。
但是如果进入马克思主义的知识语境,如果把“童年”之喻放在马克思的论域中去解读,我们就会发现马克思并不是在沿袭前人说法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比喻的,他也无意强调维科给“童年”赋予的那些意思,即简单地接受了浪漫主义的文学观。马克思实际上是通过自己的研究,给这个古老的比喻注入了全新的内容,一种用政治经济学话语和人类学话语所陈述的历史内容。马克思所说的“童年时代”,其实是指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尚未发生全面异化的古代社会。马克思认为,虽然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相比,古代社会的生产能力极其低下,人的发展也受到极大的限制,但是这种让人只能在孤立地点上和有限的社会关系中生存的历史局限,却使“单个人显得比较全面,那正是因为他还没有造成自己丰富的关系,并且还没有使这种关系作为独立于他自身之外的社会权力和社会关系同他自己相对立”[8]。所以古代社会的生产方式,使“个人把劳动的客观条件简单地看作是自己的东西,看作是使自己的主体性得到自我实现的无机自然”[9]。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异化劳动相比,人类童年时代的这种生存方式使人在艰苦卓绝的劳动中,在与自然的抗争中,还能够感受到自己生命活动的顽强与创造,而社会实践的对象化正是马克思主义阐释审美活动的基础。所以马克思强调,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古代的观点和现代世界相比,就显得崇高得多。根据古代的观点,人,不管是处在怎样狭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规定上,总是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在现代世界,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10]。也就是说,受制于生产力的低下和劳动产品的贫乏,古代社会生产劳动的目的不是为了掠夺财富而是为了人的生存,那个时代的生产方式还没有使人沦为劳动和财富的奴隶,由此激发的想象也因此有了某种对象化的内涵即审美性。由此可见,马克思的“童年”之喻实际上是说,希腊艺术的魅力源于它赖以生长的那个不发达的社会阶段所特有的生产方式。显然,这种认识只能产生于马克思主义的知识语境,是只有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论域中才能理解和把握到的内容。
也只有在马克思主义的学理系统中,我们才有可能进一步认识到,与沉溺于原始主义的浪漫思潮不同,马克思的“童年”之喻同时还有另一层深意,那就是尽管马克思给希腊艺术以极高的评价,但他同时还强调孕育了希腊艺术的那种社会条件毕竟是不成熟的,而且永远不可能复返,所以希腊艺术的魅力除了能让人感受“儿童的天真”以获得某种艺术享受之外,它更重要的价值是激励后世的艺术创造应 “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儿童的真实再现出来”[11]。在马克思主义的知识语境中来理解,所谓“更高的阶梯”显然不是仅指艺术表现形式的完美程度,而是指现代社会的艺术创造应该更自觉地表现建立在对象化实践基础上的审美性。
通过上述讨论我试图说明,只有在“范式”的意义上理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性质与特点,我们才可能完善和发展中国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从这个意义上讲,建设中国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同样需要经历艰巨的理论探讨过程。
注释:
[1] [美]马尔赫恩:《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原序》,见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页。
[2] [美]罗伯特·戈尔曼:《“新马克思主义”传记辞典》,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32页。
[3] [美]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63、160页。
[4] [美]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60、157页。
[5] 参见[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36页。
[6] [美]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3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285页。
[7] [意]维科:《新科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104页。
[8]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页。
[9]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4页。
[10]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7页。
[11]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