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涛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研究
文学性:文献、谱系及相关思考
胡 涛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目前文学理论界对“文学性”概念及相关问题的思考与三个重要文献相关:雅格布森的《现代俄国诗歌》、卡勒的《文学性》和余虹的《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的蔓延》。从对三个文本的细读中可以重构出“文学性”研究的大致谱系。经由维克多·埃里希的译介,韦勒克将“文学性”导向了三种基本“属性”或“本质”;布拉格学派及此后的结构主义将之抽象为某种“文学代码”;解构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从文学与建制的关系中否认其存在;英国的威德森则倾向于将之描述为可以取代“文学”概念的某种“品质”;余虹则将戴维·辛普森和乔纳森·卡勒对后现代文学研究状况的研究推衍出一个新的“文学性成分”概念。
关键词:文学性 文学本质 文学品质 文学性成分
“文学性”在目前的文学理论中成为一个高频率关键词,不时还引发大大小小的争论。这显然不仅与当前文学的生态有关,而且与文学研究从业者的生存状态相关。从浩繁的研究文献中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文学性”概念研究还是偶然使用了这三个汉字组合,从研究的前提或引用频率来看,有三个文献最为重要。
第一篇文章距离我们已近一个世纪,出现在绝大多数研究文章中都只剩下它的只言片语。雅格布森于1921年在捷克首次发表长文《现代俄国诗歌:维·赫列勃尼科夫》,这篇写于1914-1918年的文章源自此期间与诗人赫列勃尼科夫的交往,后拟作诗人诗选序出版但未果。文章围绕未来派诗人赫列勃尼科夫和马雅可夫斯基等的诗作展开论述,并不连贯,也没有明确的中心,夹杂有大量的俄国俗语、谚语、民谣中的语言实例。因此可以说这是一篇并不成熟的提纲式文本。文章共9个部分,第1部分从语言学角度研究诗歌,指出诗歌发展与三个基本因素相关:现存的诗歌传统、当代语言、诗歌发展趋势与传统的遭遇,提出一种“诗歌方言学”,与现实的语言一样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第2部分又分为7节,篇幅长短不一,主要论述了未来主义、情感语言与诗歌语言、变形和比喻、夸张、诗歌语言、时代错误等“程序”问题。并且正是在这一部分中雅格布森创造了“文学性”这个概念:“诗歌是处于美学功能中的语言。因此文学研究的主题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即是说,其令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1]
在第2部分第2节,雅格布森先分析了情感语言和诗歌语言(emotional language and poetic language)的同与异,接着却转向了不同的艺术样式都有自己“自足”的材料,诗歌由自足的、自我中心的词语构成。紧接着便提出“文学性”一词,下文便是以四处抓人的警察的譬喻;继而指出文学研究要想成为独立的科学,就必须承认“程序”(device)是其主角。第3节分析赫列勃尼科夫对口头语材料的吸收,第4节分析诗人诗歌句法中去动词化的倾向,第5节分析诗人对形容词和明喻的使用,第6节分析诗人诗歌中词缀的变化,第7节论及诗歌语言对日常语言吸纳的不同方式、词的形式与语言系统等,第8节讨论的同义词、反义词、方言词、外来词等,第9节分析现代诗歌中语义关联弱化的问题。从上面列举的内容中我们可以发现,“文学性”概念不仅没有充分展开论述,而且仅此一次,不再出现。雅格布森的其他文章也不再使用这一概念,甚至在他晚年的学术回忆录似的专著《对话》中也没有“文学性”的身影。至于是雅格布森遗忘了这一概念,还是当初只是一时兴起,甚或原本就是一个偶然的笔误,我们不得而知。
第二篇是卡勒的《文学性》,载于1989年出版的法文版《文学理论:问题与观点》(中译为《问题与观点:20世纪文学理论综述》)。这篇文章与1997年卡勒出版的《文学理论》小册子中的第二章可以互相参照阅读,论述内容相差不大,但这篇更为简洁。文中对“文学性”问题的出现有了一个“定性”的看法,“什么是文学”可以理解为文学与其他活动的区别,区别则可以提炼出区别性特征,即提出了文学性的问题,并可以转述为“成为文学作品的标准”[2]。这一提出方式几乎成为现代“文学性”问题研究的标准提出方式,将“文学性”问题视为“什么是文学”问题的衍生物。卡勒的文章对“文学性”问题的结论同样被反复引用:“关于文学性,我们尚未得到令人满意的定义。”[3]虽然文章声称关于文学性讨论的方式是介于文本特性的确定与通常解读文学文本的习惯和条件的界定之间,但实际上是在两者之间不断转换。此外,该文被经常引用的原因还在于一方面阐述了“文学性”研究的重要性在于“作为理论导向和方法论导向的工具,利用这些工具,阐明文学最基本的风貌,并最终指导文学研究”;另一方面卡勒对虚构性和文学语言行为的讨论以确定“文学性”存在的方式,也启发了人们的进一步研究。
第三篇是余虹的《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的蔓延》,发表于《文艺研究》2002年第6期。文章指出了“后现代总体文学状况的双重性: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统治并存,以及前者对后者的掩盖”。此外,文章还描述了后现代条件下在思想学术、消费社会、媒体信息和公共表演等领域中的“文学性统治”及其表现。在指摘俄国形式主义的“文学性”不过只是一个形式美学概念的同时,提出将多维度的“文学性”作为后现代文学研究的对象[4]。并于次年在《问题》第1辑中以“后现代文学性统治”为题组以专题讨论。
在此,我们不重复这篇文章的影响及其引发的相关争论,而是将重点转向这里所说的“文学性”概念。余文中使用“文学性”对应的英文其实是the literary或literary[5],而不是literariness,且翻译卡勒和辛普森的文字中将the literary有时译为“文学性”,有时又译为“文学性成分”,似乎并没有完全确定使用哪一个概念。literary为形容词,可译为“文学的、从事文学研究或写作的、有典型文学作品特征的”等,在前加上定冠词the后用法与名词相同,类似中文中的“绿的”,当然我们不会说“文学的的”。因此,从词源上来说,余虹的“文学性”和雅格布森意义上的“文学性”不是同一个词。同时,在意义内涵上有时可作为“具有文学特征的”、“类似文学的”、“文学技巧”或“文学意味”等来理解,另外一些情况下则不过是“文学”的别名。即是说余虹一方面在极为普通的层面上或者说一个词组的意义上来使用这三个汉字,另一方面文章却又将“文学性”表述为一种无处不在的属性、品质或功能,乃至“文学性统治”结论的产生。同样,在另一篇文章《白色的文学与文学性》中,余虹定义了“广义的‘文学性’”:“渗透在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并从根本上支配着后现代社会生活运转的话语机制。”[6]虽然文章纵横捭阖,旁征博引,但单就“文学性”一词而言则很简单:文学性是一种存在于文学和非文学话语中的属性或品质,且在不同的理论家那里不尽相同,诸如虚构、修辞、讲故事等;进而,根据“文学性”这种无处不在的后现代状况再进一步推导出“统治”的结论。
余虹的观点的现实前提是所谓后现代下的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而理论前提则至少有两个,其一是辛普森的后现代学术思想和卡勒的反思,其二是解构主义思想尤其是德里达的《白色神话学》中的观点。余虹所谓的后现代文学状况,一方面指的是科学技术对文学生态的影响,另一方面指的是文学研究者的“逃离”或“转向”。辛普森对“学术后现代”的分析也很容易理解,但有两个方面须注意:(1)学术后现代有多种,辛普森承认其所论述的不过是其中一种;(2)在其论述的学术后现代中出现一种特殊的现象,即文学和文学批评向其他领域的迁移,但辛普森也坦承根本不清楚这是否是唯一的一种迁移[7]。也就是说,辛普森所论述的所谓学术后现代和文学对其他领域的殖民是在不完全和不确定的前提下推论出的。乔纳森·卡勒在《理论中的文学》中援引辛普森并指出:“文学统治了学术,尽管这种统治被伪装成别的什么。”[8]但在论述这些观点时使用的是literary或the literary而非literariness,即卡勒并未使用“文学性”概念,所以“文学性”统治也就无从谈起。德里达对哲学和文学的对抗的解构分析拆解了文学和哲学的边界,催生了余虹“总体文学”和处于一切之中的“文学性成分”的念头。
通过不确定和不完全的前提,余虹提出了一个后现代的“文学性”概念,其引发争论也就十分自然了;而余文中间部分通过使用文学研究的方法和理论来分析非文学现象,试图得出研究对象即为“文学性”对象的论证则难以让人接受。
从上面三篇文章的简单分析中,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些令人沮丧的结论:一、“文学性”概念的出现也许有其历史必然性,但对于雅格布森而言有很大的偶然性,至少不是其刻意营造的一个概念,并且雅格布森的“文学性”具有不确定性;二、卡勒虽然沿用了雅格布森的概念,但很难说其“文学性”为雅氏的嫡传,卡勒对“文学性”的研究前提、方法、结论和偏好留给后继者更多的选择;三、余虹的“文学性”与雅格布森的概念完全不同。这些不太令人乐观的观念似乎阻断了“文学性”研究史的许多关联,却同时给我们描述其谱系提供了节点。
雅格布森创造了“文学性”概念,但“文学性”的具体内涵却没有明确表述,我们只能通过相关文本及其成文的特定历史时期来推断。仅就《现代俄国诗歌》而言,可以肯定的是“文学性”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并且应作为文学研究的主题或主要对象。同样在这篇文章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关键词其实是“程序”,并明确指出文学研究成为独立科学的前提就是必须承认程序为其主角,据此我们大致可以认定“文学性”和“程序”有某种契合。同时,此后雅格布森和其他俄国形式主义者均不使用“文学性”而广泛使用“程序”,也可以作为参证,因为没有必要新造一个词语来取代一个没有歧义的术语。
雅格布森在1921年公开发表文章提出“文学性”概念之前,很有可能和俄国形式主义者同仁提及过文章内容,但直到1925年才由艾亨鲍姆在其总结性和申辩性文章《“形式方法”的理论》中引用了含有这一术语的文字,并指出俄国形式主义者“过去和现在提出的基本主张,都认为文学科学的对象应是研究区别于其他一切材料的文学作品的特殊性”[9]。将“文学性”阐释为文学作品与其他材料的区别性特征成为“文学性”概念的第一个附加意义,却影响深远。国内研究中坚持“文学性”即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的观点就来源于此,但这种简单的转接并不经得起推敲。准确地说,“文学性”这一概念的诞生与文学研究和非文学研究的区分有关,而不是与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分有关。首先,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分是一个循环论证的问题,文学的命名已经区分了文学与其他文化类型;其次,文学和非文学并不存在区别性特征。将文学作品和非文学作品进行比较其实受到了已经存在的文学观念的评判,这种区分个案也永远无法得出文学和非文学的区别,而是文学和非文学的已然区分保证了这种比较得以完成。文学和非文学的区分实际上与某个特定文学或非文学作品的内部特征无关。
1955年,俄国形式主义在偃旗息鼓多年之后,雅格布森的学生俄裔文艺理论家维克多·埃里希的研究专著《俄国形式主义:历史与学说》发表,开启了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在这本同样影响深远的书中,埃里希在第十章“基本概念”专门论述了俄国形式主义的一些重要概念,其中便包括“文学性”、“奇特化”和“形式”等概念。可以说,埃里希是首个对“文学性”展开充分论述的学者,他不仅将“文学性”视为俄国形式主义最为重要的概念,而且将“文学性”、“奇特化”、“程序”等概念关联起来。对于“文学性”的理解,埃里希一方面接受了艾亨鲍姆的说法,认同其将之概括为区别性特征的说法;但另一方面他又试图将“文学性”描述为某种具体的文学属性或文学作品内在的规律。
为埃里希的这本巨著作序的雷·韦勒克则将“文学性”进一步具体化。韦勒克在《比较文学的危机》中指出,文学研究必须将文学作为不同于人类其他活动和产物的学科来研究,“因此我们必须面对‘文学性’这个问题,即文学艺术的本质这个美学中心问题”[10]。这样一来“文学性”便又具有了“文学本质”的阐释,由“区别性特征”得到更进一步的引申。而在与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中,韦勒克将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分阐述为“虚构性”、“创造性”和“想象性”等文学的突出特征[11]。文学性从此便与虚构性关联在一起。
希利斯·米勒,这位提出了“文学终结”论的解构主义者在其新著《论文学》中视虚构为文学之本质,认为即便是在计算机、网络高度发达的今天,虚构依然是文学得以存在和延续的最为重要的文学性。
同样是对虚构的研究,沃尔夫冈·伊瑟尔认为,虚构是人类得以扩展自身的创造物,试想一下白日梦、谎言、神话和文学都可以说是虚构的产物,因而虚构难以成为文学作品的区别性特征。在此意义上,伊瑟尔反对“文学性”概念,“像‘文学性’及‘诗意’一类术语,只是掩饰自主艺术在难以继续自我确证的时代的真正的持续性的实质。文学不是自足的东西,因此它难以自我繁衍。它的本质是自身功能的结果”[12]。并将“文学性”和“诗意”斥为不实用的概念。
俄国“文学性”概念在英语世界里的传播除了埃里希外,英国埃塞克斯大学和候尔丹图书公司出版了一套名为《俄国诗学译丛》的翻译著作,其中第4卷和第5卷译介了俄国形式主义,包括主要理论家的著作年表,归纳整理的俄国形式主义主要观点论述以及一些重要文章等[13]。但英国文论似乎并未接受俄国人的理论,伊格尔顿在《文学原理引论》中援引了和卡勒一样的关于“杂草”的譬喻,认为文本的文学性实际上“后天比先天更为重要,重要的可能不是你来自何处,而是人们如何看待你”,因为“某些文本生来就是文学的,某些文本是后天获得文学性的,还有一些文本是将文学性强加于自己的”[14]。
而彼德·威德森在其专著《文学》中明确表示,“文学性”是“文学”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的继承者,实际的意思是放弃单一的文学观念,而代之以多元化的文学观念;当然文学作为一类文化现象还是存在的,但是由于文学观念的变迁和多元化使得文学的界限变得愈加模糊,同时各种话语类型中都带有某种文学规律或语言技巧,在命名和指称上带来了新的问题;诉诸“文学性”似乎是一条不错的选择。即只存在各种形式的“文学性”,而不再有铁板一块的“文学”了。威德森在对“文学性”的界定中指出,“它和一般的‘写作’不同:既在于它自身成为‘有文学性’自觉意识方面,也在读者对此特性的理解方面;其次,它与其他传统上相联系的艺术形式不同,如音乐、绘画和电影。这些区别主要基于对‘文学性’的社会、文化效果的评估,而非基于任何定位于‘文艺性’的美学或语言学特征的尝试”[15]。这不仅令人想起费什的“解释团体”,而且委婉地承认了文学观念源自社会历史,文学性的界定也受制于其社会文化效果与功能。从这一角度来说,威德森的观点与伊格尔顿的说法有某种一致性。
“文学性”概念在法语世界里的传播是由托多洛夫开启的,1964年,托多洛夫搜集整理并翻译的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以《文学理论》为题在法国出版,雅格布森为其作序。托多洛夫通过译介和研究,形成了可以称为结构主义的“文学性”概念,主要体现在其著作《诗学》中,“文学性”即文学作品所具有的特殊的抽象特征。同一时期,结构主义叙事学的代表人物热奈特也从文类的角度分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性”概念,不同的话语类型具有不同的文学品质,文学性也因之与话语类型相关。在《虚构与行文》中,热奈特将雅格布森两个不同时期的文本《现代俄国诗歌》和《结束语:语言学与诗学》并置,认为雅格布森1958年的这篇演讲中的问题——“什么令一个语言信息成为艺术作品”,早在1921年便有了答案。据此,热奈特将“文学性”理解为文学本质。这显然与雅格布森对文学本质的看法相违,在《什么是诗歌》的开篇雅氏便指出定义诗歌几乎是不可能的。历史也证明了包括雅格布森在内的俄国形式主义者们都没有试图阐明什么是诗歌(或文学),即对所谓文学的本质并不感兴趣,而是对具体的文学程序、内在规律和文学体验投入毕生心血。
解构主义者以批判逻各斯中心主义为己任,他们批判那种固有的结构,拆解文学与法或者其他既定的边界。在德里达看来,文学不过是一种“倾向于淹没建制的建制”,“文学性”并非文学本质,不是文本的内在属性,它是文本与某种意向关系发生联合之后的产物。这种意向关系就是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或社会制度中的规则;它们并未被明确意识到,但镶嵌于文本中,或成为其一个组成部分或意向层面[16]。德曼则将“文学性”训释为修辞性,试图通过修辞性阅读来探索文学。“文学性,即那种把修辞功能突出于语法和逻辑功能之上的语言运用,是一种决定性的,而又动摇不定的因素。”[17]
而精晓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的卡勒的文章《文学性》及《文学理论》、《理论中的文学》等专著中对“文学性”的论述则显得更为综合与客观,并从现代“文学”概念诞生的角度提出了“文学性”问题诞生的条件,从文本内部和外部探索文学本质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既综合了已有的文学性和文学本质观念的探讨,又为“文学性”问题的进一步展开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另外,文化研究和后现代理论产生了新的研究语境,并激发了“文学性”概念的新发展。辛普森对学术后现代的分析与卡勒对理论时代的文学分析启发了中国学者,余虹将之引入汉语语境中,试图建立一个存在于文学与非文学文本中的新的“文学性”概念,并通过这种多维的“文学性”创建一个后现代文学研究体系。
我们通过三个重要的文本勾勒出了“文学性”研究的基本轨迹:首先雅格布森制造了“文学性”概念,通过艾亨鲍姆的引用和维克多·埃里希的译介,最终在韦勒克那里被理解为本质或属性,而作为最为重要的属性——虚构,在米勒那里成为文学能继续存在的理由,而在沃尔夫冈·伊瑟尔那里则成了不实用的概念的证据。在布拉格学派的发展及经由托多洛夫的译介之后,“文学性”逐渐成为结构主义者理论思辨的某种抽象的“文学代码”;解构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从文学与建制的关系中否认其存在;英国的威德森则倾向于将之描述为可以取代“文学”概念的某种“品质”。余虹则将戴维·辛普森和乔纳森·卡勒对后现代文学研究状况的研究推衍出一个新的“文学性成分”概念。那么“文学性”概念到底是什么,或者说“文学性”研究还有何意义与价值?其实我们不难发现“文学性”概念的意义和价值不在于对这一词语或术语的界定上,而是在于探索的过程给我们带来的启示和哲学思考。这种思考至少可以在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第一,“文学性”概念的探索无论其结局如何,其出发点一定与探索文学自身有关。自雅格布森为代表的俄国形式主义开始,文学性便与文学学科自身的定位联系在一起,虽然这种关系并未得到完整的发掘和分析。从俄国形式主义短暂的研究历史中我们可以发现,文学的地位是变动不居的,文学的成员也是动态演进的。在此之前的文学研究中,文学并无独立的地位,关于文学自身的追问表现为“文学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式。俄国形式主义则试图从“文学研究什么”开始探索文学自身,并希望以此建立一个“科学”的文学学科,“文学性”自诞生起便与文学研究的“主题”相关联,继而与文学对自身的定位与探索相关联。结构主义及此后的各种文学理论流派关于“文学性”概念应用的背后定然都有着独特的文学观念、对文学自身思考的出发点和侧重点,这些都是我们在对“文学性”概念的梳理与分析中应该给予关注的。
第二,理论体系依赖于相对固定的概念,“文学性”的相对稳定性(或在特定的历史和社会中的理解)实际上要求我们思考文学研究的界限。任何研究包括文学研究都有其前提和预设,每一个“文学性”概念的背后都有一个“文学”概念的支撑,都是一种文学观念的展现。这种界限还表现为一种并不那么明显的疆界,“文学性”在许许多多的领域出现,从文学到文化,从流行歌曲到电影,从报告文学到新闻媒体,甚至从经济到政坛都不难发现它的身影,那么“文学性”的疆界在哪里?划定这种疆界的困难和意义在何处?消灭这种疆界的努力的动机与危险又是什么?
第三,“文学性”问题有助于对理论与文学的关系的理解。“文学性”的诞生源自理论家和诗人对文学的体验,雅格布森正是在对赫列勃尼科夫诗歌中的独特体验中激发出这一概念的。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思想家在理论思辨中推进了“文学性”的发展。后现代状况的分析实际上导致了文化研究视角的“文学性”概念的诞生。那么,从文学文本体验、理论抽象和文化现象中产生的“文学性”有何异同,又如何共处?这三种“文学性”研究的方法或模式对文学的理解和理论生产的方式有何意义?“文学性”与文学文本、文类和整体的文学分别构成什么关系?是不同的“文学性”限定了研究者的视角,还是因为关注文学所处的不同层次导致了不同的“文学性”结论?
其实很多问题没有必然的结论,而只有不停的探索,“文学性”即是如此。
(注: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7BZW005]“西方文论关键词与当代文学批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Roman Jakobson,Modern Russian Poetry: Velimir Khlebnikov, inMajorSovietWriters:EssaysinCriticism, edited by Edward J. Brow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p.62.
[2] [美]乔纳森·卡勒:《文学性》,[加]马克·昂热诺等编:《问题与观点》,史忠义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7页。
[3] [美]乔纳森·卡勒:《文学性》,[加]马克·昂热诺等编:《问题与观点》,史忠义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7页。
[4] 余虹:《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的蔓延》,《文艺研究》2002年第6期。
[5] 还有一处将literary issue 也翻译为文学性,见 Jonathan Culler,The Literary in Theory, inWhat’sLeftofTheory, edited by Judith Butler, John Guillory, and Kendall Thomas,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0, p.289. 译文见余虹:《问题》第1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第128页。
[6] 余虹:《白色的文学与文学性》,钱中文等编:《中外文化与文论》第10辑,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页。
[7] David Simpson,TheAcademicPostmodernandTheRuleofLiteratur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8] Jonathan Culler, The Literary in Theory, inWhat’sLeftofTheory, edited by Judith Butler, John Guillory, and Kendall Thomas,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0, p.289.
[9] [俄]鲍·艾亨鲍姆:《“形式方法”的理论》,[法]茨·托多罗夫编选:《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24页。
[10] [美]雷·韦勒克:《比较文学的危机》,张隆溪:《比较文学译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30页。
[11] [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刑培明、陈圣生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第12页。
[12] [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走向文学人类学》,[美]拉尔夫·科恩:《文学理论的未来》,程锡麟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278页。
[13] L.M. O’Toole,Ann Shukman,RussianPoeticsinTranslation, Oxford:University of Essex and Holdan Books Limited, 1977.
[14] [英]特里·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刘峰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第11页。
[15] [英]彼德·威德森:《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简史》,钱竞、张欣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4页。
[16] Carvin Paull,APragueSchoolReaderonAesthetics,LiteraryStructureandStyle, Washington 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1964.
[17] [美]保罗·德曼:《对理论的抵制》,《解构之图》,李自修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06页。
【主持人语】本栏目继续登载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07BZW005]“西方文论关键词与当代文学批评”的阶段性成果。《文学性:文献、谱系与相关思考》从解析三篇有代表性的文本入手,勾勒出“文学性”研究的大致谱系,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文学性”研究的几点思考。论者在文中阐述的关于文学性的看法可能还需要讨论,而最后的提问则将“文学性”研究引向深处。《从哲学到美学的浪漫主义反讽》一文则是从哲学之思进入美学之思。首先探讨了哲学意义上的反讽,即反讽被作为解决有限与无限、绝对的需要把握与不可把握的手段。然后从美学的角度探讨了浪漫主义反讽的特征,包括反讽与艺术家无限的自由,反讽所表现的主题上的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对立和超越,以及反讽的残缺所带来的意味,由此揭示出浪漫主义反讽所蕴含的辩证因素和美学价值。《法国后现代女性主义中的“他者”》一文则集中研究波伏娃之后的法国后现代女性主义者关于“他者”的发展。西苏从女性写作入手,通过提倡一种更具有差异性的“他者”,以此来质疑和冲击男性主流文化;伊利格瑞则提出了一种男女双方均为主体的伦理学,这种伦理学主张两性之间承认差异,相互之间既不从属也不相互取代,由此形成一种尊重差异的两性文化;克里斯蒂娃则强调个体的多元差异,并将女性与“符号”的地位联系起来,处于边缘地位的符号可以消解逻各斯话语的中心地位,同样,女性所具有的边缘性也具有颠覆和反抗父权制的力量。德勒兹说,“任何概念都不无例外地有一部历史”,阅读这些论文也许可更深刻地体会这句话的含义。(胡亚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