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话》精神下丁玲创作的“痛”与“变”

2011-04-08 20:27
关键词:莎菲桑干河丁玲

常 彬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讲话》精神下丁玲创作的“痛”与“变”

常 彬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1942年5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毛泽东明确提出了党在抗战时期的文艺政策,其核心就是文艺“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1]的服务方向,以及怎样服务,普及和提高,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文艺批评标准,向工农兵学习,改造知识分子等问题。

《讲话》之后延安文艺界开始了整风,丁玲的《“三八节”有感》[2]、王实味的《野百合花》[3]成为这次文艺整风的众矢之的,甚至在延安高层,也引来不小反响,贺龙直击丁玲:“我们在前方打仗,后方却有人在骂我们的总司令”[4];王震不满王实味:“前方的同志为全国人民流血牺牲,你们在后方吃饱饭骂党”[5]。毛泽东为《讲话》作了充分的调研,约见了延安文艺界方方面面的文人,与他们坦诚交心、交流意见。“文抗”的艾青、丁玲、刘白羽,“鲁艺”的周扬、何其芳、周立波,中央研究院的欧阳山、草明、《解放日报》社的舒群,还有特立独行文人才质武夫脾性的萧军等都在其列。毛泽东本人也不满意延安文艺现状:“现在延安文艺界有很多问题,很多文章大家看了有意见。有的文章像是从日本飞机上撒下来的;有的文章应该登在国民党《良心话》上。”[6]艰苦的延安环境,夺取抗战胜利的最大政治诉求,毛泽东要求文人接受改造,统一思想,“以工农的思想为思想,以工农的习惯为习惯”[7],发挥文人的战争功用,“一支笔可以当得过三千支毛瑟枪”[8],“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1],是他发表《讲话》、开展文艺整风、制订文艺政策的最大动因。

1936年冬,逃离国民党囚禁的丁玲来到延安,她是“第一个到延安的文人,也是最典型的延安文人”[9]。“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从“文小姐”到“武将军”的角色转变,既是毛泽东对丁玲投笔从戎的热情肯定,也隐含了他对知识分子道路选择的政治倾向。此后,她以满腔的热情投入解放区斗争生活,率“西北战地服务团”深入前线、国统区宣传抗日思想、扩大统一战线。在1937—1939年间写了不少的散文、随笔、通讯、速写,如《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彭德怀速写》《南下军中之一页日记》《从临汾到武汉》《冀村之夜》等,记录八路军抗敌斗争、根据地人民支援前线、国共军队既合作又斗争的抗战形势;小说有《一颗未出膛的枪弹》《东村事件》《压碎的心》《新的信念》。我们发现,这些小说已非丁玲惯有的性别立场写作,而是纳入到阶级斗争民族解放的宏大叙事中,彰显的是民族抗战对于人的命运和灵魂的影响。但是性别意识并没有从丁玲的文化心理深层消失,而是悄悄地蛰伏于那里。1940年代初期,丁玲创作视野再次从民族国家宏大叙事转移,女性意识强劲复苏,创作了《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夜》《“三八节”有感》《风雨中忆萧红》等作品,揭示了解放区男女平等制度下妇女的现实困境,于是有人惊呼“莎菲女士在延安”[10]!正是这些异质于延安大一统意识形态文化建构的性别书写,给丁玲惹来了巨大麻烦,陷入了文艺整风的波底浪峰。在众口挞伐的批判中,丁玲也在痛苦地反省,仅窥其当时的心得笔记《脱胎换骨》《洗心革面》之标题,就可想见她内心求“变”的焦灼和悔罪心态。

1942年6月,在延安批判王实味的斗争中,丁玲《文艺界对王实味应有的态度及反省》[11]驳斥了王实味的观点,反戈一击,对《“三八节”有感》作了自我批评,将它从与《野百合花》并列的危险处境中抽身出来。毛泽东在关键时刻保护了丁玲,他说《“三八节”有感》:“虽然有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4]风浪似乎过去,险滩还在后头。1943年康生操纵的审干与抢救运动,丁玲因“历史问题”再度受疑,不被信任的她十分痛苦,“夜不能寐”于“这恶梦似的时日”(丁玲日记语),以致经常剧烈地头疼。有口难辩的她,和许多被审查的人一样,为了“过关”,违心地承认自己是特务[12]。这一年丁玲创作绝产,是她延安时期唯一没有作品发表的年份。此后几年,擅长写小说的丁玲停止了小说创作,偶有散文篇什见诸报端。

1944年7月1日,毛泽东致信丁玲、欧阳山,为她写工农兵的人物特写《田保霖》所表现出的“新写作作风庆祝”,并在高级干部会议上表扬丁玲[13]。其实,这部作品从题材(工农兵)到体裁(通讯特写),既不是丁玲所长,也不是她生活体验的艺术升华:“《田保霖》那篇文章有什么好呢?就是个开会记录嘛,不是深入生活写的东西嘛”[14],“这篇文章我并不满意,却没想到得到最大的鼓励”[15]。毛泽东的肯定对丁玲而言,无疑绝处逢生,为她扫清了政治阴霾,更鼓舞了她“特别坚定地深入到工农兵里边去”[14]改造自我的创作转向。丁玲“又像上前线一样,打背包,裹绑腿,到柳林同老乡一起纺线,改革纺车,帮盲艺人韩起祥创作新节目,学习柯仲平、马健翎的‘民众剧团’创作的民族化、大众化的经验,还采访了许多先进人物”[16]。散文特写《民间艺人李卜》《二十把板斧》《一二九师与晋冀鲁豫边区》《袁广发》《三日杂记》等几十篇表现工农兵的作品频频亮相解放区文坛,唯独不见小说出现。

直到1947年5月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之节选《果园》发表,丁玲才浮出了解放区小说创作的水面,但已不是那个写“三八”、写陆萍、写贞贞、写萧红、写何华明老妻——那些凝结着对妇女命运深切思考的倔强丁玲了,而是彻底放弃了性别立场的“政治化了”的丁玲[17]。她笔下那些充满着强烈性别意识、为文学史深刻记住的独特女性形象,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几乎踪影全无。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丁玲的女权思想被阶级斗争观念所替代,人物按阶级成分划分善恶标准,于是令人同情的黑妮从最初设想的地主女儿变为地主侄女,孤苦无依寄人篱下于伯父钱文贵家充当使女,是实际上受地主剥削压迫的苦孩子。如果说这部作品在时隔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滤淘后仍有激动人心的力量,既不在于它对土改场景和过程的史诗性描写,也不在于作者终于远离了莎菲笔调。作品最令人难以忘记的,就是那个倔犟内向忧郁孤独的女孩子黑妮。她是梦珂、莎菲、贞贞的精神姐妹,“在沉重的压抑下,在没有援助的情况下,在很孤独的心情中,也要想办法生活下去”[18]。但在含冤隐忍受屈这一点上,黑妮与莎菲有着明显的区别,与贞贞也不同:莎菲可以任性地张扬自己,坚持她的爱情立场和情欲主体性,黑妮却比莎菲压抑和乖顺得多。贞贞得不到乡亲们的理解还可以奔赴延安,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开始新生活。而黑妮就没有这远走高飞的幸运,她必须呆在暖水屯,没有一个“外面的世界”可供她选择和逃避;如果得不到农会主任、恋人程仁和村民们的信任,她就注定无路可走。可惜的是,丁玲没敢放手展开这个人物的性格命运,对她的塑造惊恐犹豫。在情感上,她喜欢这个女孩子,与她灵犀相通,以至于偶然的一瞥就无法忘记;但在理智上,“这样的人物是不容易处理的,于是把为她想好的好多场面去掉了”[18]。疼惜这个女孩却不敢走进她、深入她,在无法释怀的“痛”与政治理念化的“变”中,黑妮成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忽闪漂移、形神迷离的身影,成为丁玲未能尽兴的创作遗憾。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塑造了不止一个的“狐狸精”型女人,她们的美丑善恶被置换成阶级成分。这些被“惟成分论”打上反动标记的坏女人,政治上仇视革命,生活上“妖艳放荡”,是“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坐轿骑马”就同居的“破鞋女人”,作者对她们的“恶”进行的是政治与道德的双重否定。寡妇白银儿与地主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她装神弄鬼,造谣生事,破坏土地革命;钱文贵的老婆以侄女为诱饵腐蚀拉拢农会干部;李子俊的老婆外表柔弱内藏奸诈,仇恨分她家果园的农民;而地主江世荣的老婆则索性被“描成”这副模样:

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又瘦又小,吊着一双老睡不醒的眼睛,背脊上披着一绺长发。原来她是一个邻村的破鞋,在江世荣做甲长的时候便搬过来了,也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坐轿骑马,就住在一起了,算是他的老婆。她在村子上一天到晚串门子,牵马拉皮条,不干好事。[19]159

(农民郭富贵去江世荣家讨地契)那破鞋女人却从里间闯出来,她用一种嫌厌的眼光,打量了他一下,便向她丈夫怪声怪气地问道:“简直是一帮土匪,把红契全拿走了么?”……这女人蓬着一头长发,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眉心上的一条肉,捻得红里带紫,上嘴唇很短,看得见一排不整齐的牙齿,因为有两颗包了金,所以就更使人注目。[19]195

如果我们回过头去看2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初期的丁玲女性形象塑造:莎菲嘲笑不敢与女友同居的云霖,渴望吻遍凌吉士性感诱人的男人躯体(《莎菲女士的日记》);少妇阿毛对城里男人近乎癫狂的痴迷(《阿毛姑娘》);夜以继日沉醉在爱欲之中的丽嘉(《韦护》);从北京奔到上海与恋人同居的玛丽(《1930年春上海之二》)等,就会发现:《桑干河》时代的丁玲与以往的丁玲实在有着太大的不同。那时的丁玲不会以女人的外表打扮来判定她的善恶美丑,更不会以“破鞋”“未明媒正娶”等男权标尺来衡定女人的道德价值。可以想见,《霞村》中那个曾被丁玲塑造得“原来一个女性可以那么屈辱、苦难、英勇、善良、无助、热烈、尊严而且光明”[20]的贞贞如果走入《桑干河》,她会被怎样描述,变成什么模样?贞贞不被霞村盲众所理解,背负着“比破鞋还不如”的“道德污点”孤独绝望地抵抗外界,某种意义上正是丁玲南京经历自我辩诬的隐喻表达,这段经历是她一生蒙受政治伤害的痛。丁玲在这样的痛中“脱胎换骨”“洗心革面”于创作上的理念叙事转向。在似乎不可抵抗的环境压力面前,丁玲终于吸取了教训,由个性张扬转为个性压抑,由自我抒遣转为自我封闭,由倾听内心转为图解现成的公式,由积极的自我超越转为以自我丧失、自我分裂为代价的消极的自我保护[21]。

对于这部被誉为代表解放区文学最高水平、给丁玲带来极大文学声誉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无疑是《讲话》精神指引下产出的宁馨儿。写作过程中的丁玲被严重的腰疾折磨着,身体之痛犹如炼狱的烈焰在火中淬变,“总是想着毛主席,想着这本书是为他写的,我不愿辜负他对我的希望和鼓励”,“就是为了报答他老人家”,“像火线上的战士,喊着他的名字冲锋前进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22]。《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凝聚着丁玲对《讲话》精神的积极实践、对毛泽东的感恩思想。学界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评价褒贬不一,褒者认为“较多地保有着文学本身(非历史文献)的魅力,并不是简单化地歌颂土改斗争。小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生存环境及农民心态的复杂性、丰富性。她将政治、经济、家族、血缘、道德、文化、个体心理,作了如盐溶水的成功表述,昭示人们,‘翻身’不应仅指向政治和经济,真正意义的翻身,必以‘翻心’为伴生物”[23]。贬者认为其服从于政治意图的模式化写作,损害了文学的丰富性,也由此丧失了作家宝贵的创作个性:“我们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看不到‘这一个’丁玲,而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看到了,尽管后者比前者写得早得多。是莎菲使丁玲在她的作品中和文学史中存活着,而不是后来那些使她赢得了荣誉的新作”[24]。也许,一个真诚追求革命并不断被政治化了的作家丁玲只能是这样。

[1]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

[2]丁玲.“三八节”有感[N].解放日报,1942-03-09.

[3]王实味.野百合花[N].解放日报,1942-03-13.

[4]丁玲.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J].新文学史料,1982(2):35-51.

[5]李言.对中央研究院整风运动的几点体会[C]//延安中央研究院回忆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184.

[6]朱鸿召.延安文人[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125.

[7]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430.

[8]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257.

[9]朱鸿召.丁玲到延安后的思想波澜[J].炎黄春秋,1999(7):43-49.

[10]张光年.莎菲女士在延安——评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J].文艺报 ,1958(2) :23-26.

[11]丁玲.文艺界对王实味应有的态度及反省[N].解放日报,1942-06-16.

[12]李向东.最难捱的一年——关于丁玲1943年的几则日记[J].新文学史料,2007(2):164-168.

[13]丁玲.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N].人民日报,1982-05-25.

[14]丁玲.谈写作[N].天津日报,1982-06-17.

[15]丁玲.回忆与期望——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四十周年答中国青年报《向日葵》编者问[N].中国青年报,1982-05-20.

[16]周良沛.丁玲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448.

[17]常彬.延安时期丁玲女性立场的坚持与放弃[J].文学评论,2005(5):85-94.

[18]丁玲.生活、思想与人物[J].人民文学,1955(3):55-58.

[19]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

[20]王蒙.我心目中的丁玲[C]//三八节有感——关于丁玲.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315.

[21]王雪瑛.论丁玲的小说创作[J].上海文论,1988(5):60-67.

[22]丁玲.丁玲全集:第九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 ,2002:99.

[23]陈超.面对完整的丁玲——《丁玲全集》出版的意义[N].中华读书报,2002-04-17.

[24]谢冕.文学的纪念(1949-1999)[J].文学评论,1999(4):4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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