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娅
末落士子与零余人的比较
苗娅
韦痴珠和零余人是不同时代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他们有着相似的性格,多愁善感,自卑而又狷狂。他们有相似的历史体验,他们有才华却无法施展,精神陷入了极度苦闷,因而遁入青楼去寻求暂时的精神解脱。虽有暂时的忘却,但始终逃脱不了他们应有的宿命。新时期的零余人身上的挣脱封建传统的痕迹是对韦痴珠等末落文人的提升。
没落士子;零余人;性格悲剧;时代悲剧
《花月痕》的艺术价值虽未超越《红楼梦》,但有学者将其两者相提并论,原因是这部小说折射出晚清社会的生活画卷,尤其塑造了一个位于时代洪流末端的士子形象韦痴珠。他处于社会的底层,在传统和现实的的冲突
中找不到自我价值,这与现代小说《沉沦》中焦虑、郁闷、孤独的零余人形象极为相似。他们的人生悲剧既是性格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在他们精神极度苦闷时都曾向青楼寻求慰藉,但始终无法摆脱这种困境。
韦痴珠和零余人虽是不同时期的知识分子形象,但他们却有着相似的矛盾着的性格,他们的人生悲剧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性格的悲剧。他们性情凄恻、多愁善感、悲观沉郁、狷狂,又有极为敏感孤僻的性格。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形只影单,知音难觅。
文章开始时就介绍韦痴珠有时会表现出祖士稚的气概激昂,如文中第二十回中借美人以纪时事中的“东南曩事仓皇,无个男儿死战场。”[1]“弄权宰相不知名,前后枯棋斗一枰。”[1]“钓闼公然开广夏,神州涌起火莲灯。”[1]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当权者和蠢动无能士兵的嬉笑怒骂是何等的痛快,是何等的狂放和激昂。但有时又会显出桓子野的凄恻的性情,这种凄恻性情让他多愁善感,当他日夜兼程赶赴长安时,“一路流连风景,追溯年华,忽然而喜,忽然而悲虽然终日兀坐车中。不发一语。”[1]只有多愁善感的人才会表现出这般喜怒无常。他有时又表现出持才傲物的狷狂,他作为一个文人不免显得清高,有时不愿和“白丁”交往,如应试词科时“因偕窗友万庶常,同寓圆通观中,托词病暑,礼俗士概屏不见。”[1]他的这种狷狂又表现在不愿奉承当权者,当好友小岑请他为一位会榜的座师作一篇散行寿序时,他却说只有奇特的人家墓志家传,他才肯下笔。他的悲观沉郁性格体现最充分的是多次流泪,在华严庵得到“故园归去已无家”的信兆时的流泪;因为自己的怀才不遇,在与友人诗酒唱和的时候泪洒当场;在为友人謖如饯行的宴席,吟咏“魂兮,归来哀江南”时噙着眼泪;第二十回中的不忍与各友人酬酢时的挥泪分手;当他收到李夫人托付给他的一包钥匙时,心如刀绞,泪下涔涔;当龙山失守时,听到八老爷殉难时的大哭。这让我们看到韦痴珠身上的伤感,还有属于女性的阴柔与软弱。怀才不遇的处境让他变得更加颓废,内心极端的苦闷无人能晓,让他倍感孤独:“一家骨肉,四海宾朋,都不是他真知己。”[1]所以他的命运悲剧有一部分是性格的悲剧。
与韦痴珠相比,零余人的性格更加地多愁善感,内心充满了更多的孤独,甚至忧郁多疑自闭。当他面对优美的令人陶醉的大自然时,他发出了惊叹的赞美之声:“哦,你这宁静的轻纱。你这美丽的轻纱。”[2]就这样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流出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种不名的伤感足以见得他的多愁善感,当他在山上观看景色出神时,忽然来了一个农夫,“他把脸上的笑容改装了一副忧郁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别人看见的样子”[2]他又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骨子渗着的狷狂常让他认为在大自然中自己就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内心的多疑和孤独让他无法拥有一位知己,他的自我封闭、与世隔绝,让他变得异常抑郁,他经常感到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了,由于多疑和自我封闭让他几乎接近绝境,这人间就没有一个算是他的真正的朋友,由于和兄长为了琐事而生气时,便写信和他的长兄绝交,认为连自家的兄弟,手足都在那里排挤他到另一个世界,所以更不期望从他人那里得到理解和同情,所以每次受到侮辱时他便会想“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2]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社会被他人抛弃的人。最后,他就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孤独人了。
末落仕子韦痴珠和零余人虽不是同一时代的知识分子形象,但他们有着相似的历史体验。面临外族的侵扰,他们内心产生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民族自尊意识。正值民族受难,国运衰微但他们却无法施展才华,韦痴珠只能一味地悲叹自己的怀才不遇,零余人只能歇斯底里地呼喊祖国要变得强大。
韦痴珠是一位想为旧文化尽责而不得的知识分子,“词科阻于时艰”让韦痴珠“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破灭。这种文化机制的变化让知识分子顿时陷入困惑、茫然之中,他看不到自己处在社会的边缘,更看不到自己的人生价值。韦痴珠是位旧知识分子,骨子里沉淀着传统文化给予他的理想人格:“内圣外王”。内心深处铭记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训。面对倭寇猖獗,勾结西域回民做乱,四方刀兵蠢动,民不聊生,韦痴珠内心产生强烈的时代使命感,这也是“修己以安天下”的机遇,所以他慷慨激昂地“上书言事”,但因“触犯忌讳,祸不几测”,由于“太傅力为维持,才得以无罪”。满腔的热情,一身的聪明才智得不到赏识,没有用武之地。韦痴珠不得不在文字的长河中为自己鸣不平,“一腔恨血,无处可挥”便是他的仰天长啸。他满怀抱负却无人赏识,这让他为之痛心疾首。只能在一个社会偏僻的角落于无声处听雷声,所以他对故交说:“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我今日决口不谈政事。”[1]但我们仍然在文中八首美人纪事诗中看到韦痴珠的忧患意识。如果韦痴珠因得不到当权者的赏识而让他无法实现“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的话,那么让他扼腕痛绝的,给他人生致命一击的是他没有能够做到齐家,回家的路被烽火阻拦,家对他而言是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涯。由于战乱,家破人亡而自己却束手无策,在文中第十一回写到由于东越失守,其妾正值盛年,为贼所掠,抗节不从,投崖身死。戚友俾仆沦陷贼中,指不胜屈,老母在外暂觅栖息。对上不能忠,对亲不能孝让韦痴珠的精神极度苦闷,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目标彻底破灭。因为古代先哲们认为齐家是治国的基础,在《孟子·离娄上》曾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根本在家,家之根本在身”[3]《大学》也言:“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3]家破人亡使韦痴珠认识到满腹经纶的枉然,无经世之术的人生是那么让人绝望,自己就是一个不忠不孝之人,正如文中的自我感慨:“只是做个人,上不能报效君亲,下不能荫庇妻子,有何面目,不死何为。”[1]由此可见,韦痴珠的忧患意识,是他对传统文化一味的驯服。
郁达夫笔下的零余人和韦痴珠面临着相似的历史现状——国运衰微,但有着更深刻,更新的历史体验。自鸦片战争以来,外族的入侵打破了我们国人“中央大国”的幻想,英国历史哲学家汤斯比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中国人的秉性,进入近代以来,已由世界主义变成民族主义。”[4]零余人也有着韦痴珠那样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民族责任感,不过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他在异国受到莫大的歧视,这让他看到中华民族的贫弱,内心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感情。在异国受到的歧视让他内心产生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以至决意与他人隔绝,正如文中所写他作为支那人跟两个日本女生擦身而过,却被她们视而不见,他脸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意识到作为弱国的子民就要受到歧视,所以当晚他就在日记里写道:“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来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人轻辱的。中国啊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我不能隐忍下去了。”[2]零余人所受到的最大的轻辱是来自位于日本社会最底层的妓女,在妓女得知他是支那人的身份时,不仅怠慢他而且瞒着他去服侍日本人,所以他怒火冲天,内心骂他们:“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辱我么?复仇,我总要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世间哪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负心的东西,你竟敢把我丢了么?罢了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我的祖国当做情人吧!”[2]零余人看到自己的命运应是和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所以他把异性的爱转为对祖国的热爱,他明白只有祖国变得强大,他的子民才能获得应有的尊严,才能扬眉吐气,因此零余人在文本最后用自己所有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呼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2]总之零余人已经完全抹去传统知识分子的愚忠的保守色彩,将韦痴珠表现的忧患意识变为强烈的爱国主义。
自古以来名妓失路与名士落魄相差无异,陶慕宁先生也认为:“南宫高捷,仕路亨通,要向妓女们炫耀;仕子仕途蹇劣,怫郁不舒,也要到妓女那里排遣,因为其间的那种浅吟低唱、莺语间关的气氛却有涤荡利禄,排愁遣问的审美功能。”[5]所以他们在青楼可以寻得一种暂时的精神解脱。
无养家之术的韦痴珠心怀雄心壮志,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现实让他内心产生重大的挫伤。他的内心充满了怀才不遇的苦楚,甚至后来惨然地吟道:“我近来不谈实事”。当他失去作为士子应有的精神家园时,他便转向妓院,向妓女寻求一种暂时的精神解脱,希望用一段儿女情长来安抚内心的创伤。希望在妓女的情怀中寻求另一个精神家园。他和妓女刘秋痕不仅是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并由此而表现出的心心相通。他和秋痕虽是风月场中人,但文中几乎没有描写风花雪月之笔,多的是他们情深意长的促膝长谈。他们的凄惨爱情是一种柏拉图似的爱情,韦痴珠与秋痕两个灵魂通过相互审视,达到心灵的契合,由此而产生的对爱的尊重和珍惜,尤其是对相互人格的尊重,这使得韦痴珠在青楼女子的柔情关怀中找到了另一个精神家园。他的精神寄托在韩和生采秋等人都有结果时,还只是水中月,镜中花。随着时日变迁,他的这一精神家园也灰飞烟灭了。这与他不积极进取,安于现状的人性缺陷分不开。水月庵的老妮虽预示他和秋痕的结局为“一院秋心梦不成”但可以人定胜天,韦痴珠却一味的自怨自艾,对命运的安排听之任之。这反映了晚清知识分子处于社会边缘的地位。他们失去科举考试这一康庄大道,除了满腹经纶外,再无养家之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超越传统给予他们的人生方向,不能给自己寻求一个新的人生之路,去开创一个新的世界,只是一味扼腕叹息命不逢时,所以韦痴珠想排遣精神苦闷而不得,是由于受到传统文化影响而形成的一种保守性格造成的。
零余人是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明相互撞击的洪流中塑造的新时期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性格孤僻狷狂,极度自卑、敏感。在异国的留学生活中完全把自己与世隔绝,然而又时时牵挂祖国的命运,正常欲望得不到满足,身心倍受摧残,于是便转向异性寻求解脱。正如文中所写那般:“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幅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给我一个伊甸园的伊扶,使他们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2]零余人赤裸裸地喊出了自己内心对肉体与心灵的渴望,这如晴天霹雳,响彻了整个中国,动摇了中国传统礼教对人性的压抑的根基,尤其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宋明理学。传统礼教统治严重地压抑和抹杀了人的自由和个性,当这些灭人欲的礼教沉淀于人们的内心,成为自觉地遵守,这就形成了一种自愿的“阉人心理”,让人们忽视了社会与个性的对抗状态。经受了能够激发人的潜力和欲望的西方文化洗礼的零余人开始觉醒并作出反抗,对性爱的追求便是突破口,尽管他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又认为没有性爱的二十一岁是“槁木的二十一岁”。这是对人自身的一种科学的认识,因为受到压抑的欲望尤其是性欲是人的自然需要,在人的所有的自然需要中继饮食需要之后,最强烈的就是性的需要了,正如刘再复研究的那样:“在现在文化的眼光中,人不仅是一种社会存在而且是一种心理存在,一种情感存在。”[4]零余人就是肯定自己与生俱来的正常的需求,这种闪耀着人性之光的欲望在几千年的礼教的统治下曾变得黯淡无光,甚至是一种肮脏的丑陋。人们对其是处处隐藏掩盖,但是越是隐藏掩盖便更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零余人以少年的早熟去揭穿所有虚伪的面纱让人性之光展现于众人面前,他转入妓院去寻求身体的满足,甚至招来非议和内疚,这正如安纳托尔·法郎士的《天使起义》中的主人公那样从天上下来找一个世俗的女子,为了占有她而宁愿自己背上罪孽。他寻求的已不是韦痴珠那种精神的相知相爱,还有身体的需要即肉欲的满足,这是对韦痴珠柏拉图道德爱情的超越和升华。
总之,末世的韦痴珠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与新世纪之始的零余人有许多相似之处,随着历史的变迁,郁达夫笔下的零余人是现代知识分子对韦痴珠这类古代士大夫零余气的继承和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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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忍伟,陈荣杰.中国文化导论[M].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05:4,12,310.
[4]刘再复,林岗.传统与中国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6,16.
[5]陶慕宁.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M].北京:东方文艺出版社,2006:3.
Abstract:Wei Chizhu and YuLingren are similar in personality and the life experience.Since they have no chance to exert all their brilliance,they are deeply involved in the a terrible anguish and they try a way out to go to the a brothel.Although having escaped from the misery life,they did not break loose from the fatality.
Key words:fallen bookman and scholar;LingYuren;tragic character;tragedy of times
Class No.:I207.4Document Mark:A
Comparison of the Fate Between the Two Fallen Bookman and Scholar Wei Chizhu and YuLingren
Miao Ya
I207.4
A
苗娅,硕士,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09级,陕西·汉中。邮政编码:723001
1672-6758(2011)05-0108-2
(责任编辑:郑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