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祥
(安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尤利西斯》的 “异域幻象”与乔伊斯的爱尔兰文化观
叶如祥
(安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乔伊斯的意识流名著《尤利西斯》的主题——对爱尔兰民族文化的批判除了体现在对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还体现在对作品中诸多异族形象的描写上。本文拟从形象学角度出发,结合文本,分析《尤利西斯》中的异域形象及其产生的时代背景,揭示其与乔伊斯的爱尔兰民族文化身份建构之间的关系。
异族幻象;意识形态;殖民主义;文化身份
《尤利西斯》是爱尔兰著名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代表作,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系意识流经典作品。自它问世以来,学界从美学、哲学、文化诗学以及创作方法和语言文体等方面对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本文拟从形象学角度出发,对这部作品做进一步考查,通过对其中的异国异族形象描写的梳理归类,分析作品中人物的“他者”幻象产生的历史背景和作者的写作意图,揭示作品中异国异族形象的塑造与乔伊斯批判爱尔兰民族主义的狭隘,追求世界文化共存、杂合的文化立场之间的互动关系。
《尤利西斯》主要反映了人在现代社会中孤独的生活状态,以及乔伊斯对处于英国殖民文化压制下的爱尔兰民族文化两难境地的思考及最终走向文化协商、文化杂合前景的展望。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现代史诗,其主题阐释远不止于此,这部作品几乎涉及了人类文化的各个方面。作为与爱尔兰文化相对照的“他者”文化,自然是作者无法回避的方面。小说中众多的异国异族形象时隐时现,我们发现一条清晰可辨的主线:小说中人物往往将异国异族形象动物化、妖魔化、神秘化,以达到确认自我、抬高本族文化的狭隘民族主义意识。《尤利西斯》中的异国异族形象涉及面极广,既有作为殖民者的英国人形象,又有作为被殖民者的非洲人形象、美洲人形象和中国人形象。对这些形象进行的描述主要从在下几个方面。
(1)对异族形象外貌特征的丑化。外貌特征的不同是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最直观的区别。从人种学角度看,这是由自然环境造成的,与人种的优劣、高下没有关系。然而,在一些爱尔兰民众看来,尤其是民族主义者看来,异族的外貌特征被赋予更多的社会内容。如第二章里小学校长戴汐先生谈到犹太人时说:“你看吧,连他们的眼睛里面都是黑的,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直到今天还在地球上四处流浪。”[1]55戴汐是个狂热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极端仇视犹太人,因此他把犹太人的生理特征“黑眼睛”上升为民族的品质“黑心肠”,犹太人在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眼中的地位之低可见一斑。在第五章,布鲁姆从教堂经过,看到康米神父关于非洲传教事业的布道告示时,想到“这些厚嘴唇的黑人,围成一圈坐着,听得入了迷。这副样子倒满有看头哩,活像一幅静物画。我想他们准是把他传的道当作牛奶那么舔掉了”[2]163。在西方殖民者眼中,非洲土著只比大猩猩高级一点,和“黑鬼”一样,“厚嘴唇”已成为西方殖民者指称非洲人的“套话”。再如第十六章,老水手墨菲大谈他航海经历中的奇闻逸事,其中提到他在秘鲁看到“一群未开化的妇女,腰间缠着条纹布,蹲在柳条编的原始窝棚前面……边眨巴眼睛,让娃娃叼着乳房,边皱起眉头,打着盹儿”[2]990,这是美洲土著历来被西方殖民者描绘为“愚昧、慵懒、野蛮”的形象注脚。尽管自身处于英国殖民统治下,爱尔兰人却对作为“他者”的异族文化大加嘲讽、批判,把非洲、南美土著想象成“动物、野蛮人”,突出他们自身的“先进、文明”,反映了爱尔兰普通民众愚昧、可笑的世界观,在这一点上他们无异于西方殖民者的帮凶。
对遥远的东方,尤其是中国,《尤利西斯》也有多处涉及,如第九章中穆利根脱口一句“哎,那个没下巴的中国佬”[1]331,以及第十八章莫莉在似睡非睡中想到“我琢磨中国那边人们现在正起床梳辫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吧”[1]1059。这足以反映“中国人下巴短,留猪尾辫子”这一形象已经成为中国人在西方帝国主义者心中的长久记忆,这与西方人对中国人“塌鼻梁,有蒙古褶的眼睛”等负面想象如出一辙,是西方人从人种学的角度贬低“他族”、“他者”司空见惯的伎俩,因为“将少数民族描绘成具有像猩猩一样的长相是一个世界范围的趋势”[3]87。
(2)对异族饮食习惯的歪曲。《尤利西斯》主要以都柏林三个普通市民一天的生活为主线展开叙述,关于饮食的描写是重要的一个方面,其中对异国异族饮食喜好的描写耐人寻味。在第五章,布卢姆由神父给女教众分发圣体 (面饼)而联想到“吃尸体的碎片,可谓异想天开,正投食人族之所好”[2]164;在第八章,布卢姆由李子罐头肉联想到“狄格南的罐装肉。吃人生番愿意要,加点柠檬就米饭”[1]256。老水手墨菲向围观的爱尔兰人炫耀自己见多识广,声称“俺还在秘鲁瞧见过吃死尸和马肝的食人族”[2]989。像这种对其他民族饮食文化的想象不仅仅是对饮食习惯的看法问题,因为“食物喜好和食物的禁忌在本质上均是一种文化现象”[4]38,对一个民族饮食的贬低也是对一个民族文化的贬低。西方人将非洲、南美洲个别部落食人尸的现象无限放大,宣传非洲、南美土著人是“食人族”,无非是出于将殖民地人民动物化、野人化和妖魔化的目的。此外在《尤利西斯》中还有多处关于中国饮食文化的负面想象,如第八章布卢姆在饭馆吃饭时想到“中国人吃存了五十年的鸭蛋,都变成蓝的、绿的了。一顿饭三十道菜”[1]261,水手墨菲宣称中国人喜欢“给你炖老鼠汤喝”。中国菜闻名世界,西方殖民者却不以为然。因为殖民主义者往往将“他族”成员中的“个别现象”进行“普遍化”处理,将这种他们认为是负面特征的东西强加在“他族”所有的个体身上,并不考虑这些个体之间的差别。西方殖民者进行这些负面想象的根本目的在于贬低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的文化,抬高自我文化,为他们到殖民地进行所谓的“管理、教化”活动寻找借口。
(3)对异族形象性格和道德进行歪曲。在西方殖民者眼中,被殖民者总是落后的、愚昧的、未开化的、本性邪恶的,把“他族”个别人的行为看成全体共有的特征是西方殖民者丑化被殖民者人格和道德特征的惯用伎俩。在第十五章,布卢姆跟对手说他自己“属于蒙古血统,对自己的行为不负任何责任”[2]828。西方大多数学者认为,中国人大多属于蒙古血统,以这样的想象界定中国人的性格特征,无疑是西方殖民者关于“中国人性恶”的宣传在爱尔兰普通民众的心理屏幕上的投影。在第十六章,关于男女两性之间的私通行为,布卢姆指出“在那些连背阴处的气温都高达华氏九十度的荒岛上未开化的种族,对这种事一丁点儿也不在乎”[2]1013。尽管自身是被殖民者,自认为是爱尔兰人的布卢姆在英国殖民当局的宣传影响下,也难以避免地以“别人看待自己的眼光”来看待异域“他者”,得出异国异族是道德败坏的、不负责任的、本质邪恶的结论。
(4)对异族的宗教信仰的想象。宗教历来是殖民者与土著文化的必争之地。因为宗教和种族总是紧密结合在一起,“宗教同样可引发族内和族外的定式化思维”[3]475。西方殖民者不仅从世俗生活领域对“他者”的特征进行负面想象、证明和宣传,而且将基督教作为正统宗教,将凡是不信仰基督教的异族“他者”一律视为异教徒,对他们的信仰大加贬低,以证明自己对异族的文化、宗教殖民的合理性。
《尤利西斯》中较多涉及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冲突,基督教与佛教的冲突以及基督教与非洲、南美洲土著文化的冲突。第七章,麦克休教授借泰勒之口指责犹太人“你们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宗教和我们的语言?你们不过是一介牧民,我们都是强大的民族”[2]261;在第十章,康眉神父“想到信仰如何传播的问题,想到那千百万没有接受洗礼的黑色、棕色、黄色的人,突然像半夜的小偷一样来到时该怎么办”[1]342。殖民者眼中的“他者”,都是愚昧、无知、没有上帝“庇护”的异教徒,只有在基督教的“照耀”下,这些异教徒的灵魂才能获得拯救。即使对有宗教信仰的民族,如犹太人、中国人,他们也会变换手法加以污蔑、贬低“他者”的宗教信仰。在第五章,布卢姆认为,“要拯救中国的芸芸众生。不知道他们怎样向中国异教徒宣讲。宁要一两鸦片。……他们的神是如来佛,手托腮帮,安详地侧卧在博物馆里”[1]163。殖民者通过宣传殖民地人民“宁要一两鸦片”,也不愿信奉能拯救他们灵魂的基督教,来证明殖民地人民愚昧、无知、不可救药。同时又通过贬损佛教,将异族人放在“他者”的位置上进行虚构、想象,以此抬高基督教。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相继完成工业革命,走向垄断帝国主义阶段,加紧殖民扩张。亚、非、南美绝大部分地区都被殖民化或半殖民化,英、法、德等资本主义强国占据世界上绝大部分殖民地。为加强对这些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管理,西方殖民者从政治、军事、文化、宗教等方面对这些地区进行渗透、蚕食,迫使殖民地人民接受他们的文化、宗教。在殖民者国内,加大宣传报道力度,把本国文化之外的异族文化作为“他者”进行蓄意歪曲、丑化;从外貌、饮食、性格品质、宗教信仰诸方面对异族文化加以边缘化、神秘化、妖魔化,为他们的殖民侵略提供合理的借口和合法的依据。
马克思指出:“任何一种思想都不外乎是占统治地位的统治阶级的思想。”殖民战争是国家政府的行为,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政府掌握舆论宣传工具,而本国的普通民众无法做到去殖民地进行实地考察,因此他们所接受的信息和观念只是政府经过选择过滤的、需要他们接受的代表统治阶级意志的内容和思想。久而久之,他们的思想意识就会被灌输进本民族文明、进步、强大,异国异族野蛮、愚昧、落后,异族文化神秘、诡异、非理性等思想,因此本国实行的侵略战争是“帮助、拯救”那些落后、未开化的“灵魂”。
作为被殖民的爱尔兰民族来说,他们虽被英国人称为“野蛮的,需要管理的幼童”[5]28。但在19世纪后期进行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中,一些爱尔兰民族主义者极力把爱尔兰古老文化美化、神圣化,通过书写自己民族的历史来恢复民族记忆和民族身份,以达到“激发本民族人民对抗异族文化侵略”的目的。正是在这种特殊历史背景下,英国殖民者和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不约而同地对不属于“自我”文化的异族文化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他者化”。英国人对爱尔兰人、非洲人,爱尔兰人对犹太人、中国人、南美人等,都不乏扭曲、贬损之处。唯有这样,他们才能确认“自我”,增强民族意识。
因此,这种背景下形成的异国异族形象,实质上只是保罗·利科所说的“意识形态化”形象,是“与优越的本土文化相比,异国现实被视为落后的”[6]175形象,是英国殖民主义者与狭隘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对异族“他者”的虚幻想象。根据赛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尤利西斯》中的异族形象代表着与西方截然不同的“东方”形象。
《尤利西斯》谈的主要是爱尔兰文化和犹太人。书中对东方的“想象”,对异族形象的歪曲、丑化,并非作者的真正意图。实际上,乔伊斯描写爱尔兰都柏林的普通人 (包括深受英国殖民主义迫害的爱尔兰人和被西方主流文化排挤在边缘的犹太人)在内心深处对异国异族形象的扭曲和偏见,其目的是揭露英国殖民主义文化、狭隘的民族主义流毒对人们心灵的毒害。无论是布卢姆、莫莉,还是墨菲、康眉神父,对异国异族形象的偏见及至妖魔化,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殖民主义者通过各种大众传媒,包括布卢姆书架上的《中国游记》和随处可听到的流行歌曲,渗透到这些大众的意识中去的。正如赛义德所言:“在东方的知识体系中,东方与其说是一个地域空间,还不如说是一个被论说的主题,一组参照物,一个特征群,其来源似乎是一句引语,一个文本片段,或他人有关东方著作的一段引文,或以前的某种想象,或所有这些东西的结合。”[7]229因此,乔伊斯以匈牙利裔犹太人布卢姆的心理活动为媒介,对英国殖民文化和爱尔兰民族文化丑化和妖魔化异族形象的可憎面目进行了无情讽刺。一方面,布卢姆作为犹太人,饱受爱尔兰人的歧视,正如爱尔兰人饱受英国殖民者的歧视一样;另一方面,布卢姆又对爱尔兰人、非洲人、中国人等充满想象,其中不乏扭曲、偏见之处,这也与爱尔兰人对犹太人及其他民族充满歧视和偏见是一个道理,均是受殖民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为提高自己的自尊而牺牲那些被定式化的他者的人格”[5]14这一潜在逻辑的影响而产生的不良后果。
在长达40年的艺术生涯中,乔伊斯与爱尔兰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调和却又难以分割的关系。青年时代起,他因不满爱尔兰国内政治腐败、国民精神瘫痪和天主教势力欺骗害人的现实愤而出走,远赴欧洲大陆“自我流放”,但他所有的作品都紧紧围绕爱尔兰都柏林这一固定背景,他的“目的是要写下我祖国道德史的一章”[8]134,寻求爱尔兰民族的最终解放。他热爱哺育过自己的这片土地,同情那里平民百姓的疾苦,但他对爱尔兰腐败的社会制度、反动的宗教势力、狭隘的民族主义意识深恶痛绝。正是基于这种又爱又恨的矛盾心态,使乔伊斯坚持认为爱尔兰民族要“解放”,首先要进行“精神”的解放。
乔伊斯正是通过这种不同民族之间、“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想象对殖民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进行双向批判。整部《尤利西斯》可以看作是关于爱尔兰民族文化与英国文化乃至其他文化碰撞、商讨与杂合并最终走向世界文化的史诗。由于当时严峻的政治形势、高涨的民族主义运动和英国文化审查制度的限制,乔伊斯无法直接书写爱尔兰民族文化与英国殖民文化之间的关系,而采取隐喻、象征和类比的书写策略。非洲土著、美洲土著、中国人等异国异族形象在《尤利西斯》中的展示是爱尔兰人民在英国殖民统治下,犹太人在爱尔兰民族主义钳制下遭遇的一面镜子。
总之,《尤利西斯》中,乔伊斯通过异族形象的展示,讽喻了殖民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将“他者”、“他文化”野蛮化、神秘化、妖魔化的做法,批判了他们妄图借此抬高自我文化的荒诞逻辑和狭隘自私、虚伪狡诈的心理,反映了乔伊斯希望重构爱尔兰民族文化、重塑民族精神的良苦用心和迫切愿望。
[1]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M].金隄,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M].萧乾,文洁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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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VAN DER ElST D.Culture as Given,Culture as Choice[M].Illinois:Waveland Press Inc.,1999.
[5]CHENG V J.Joyce,Race and Empir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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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赛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00.
[8]JOYCE JAMES.Letters of James Joyce,Vol.II[M].New York:Viking,1966.
Alien Illusion in Ulysses and Joyce’s Irish Cultural Concept
YE Ru-xia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Anhu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uainan 232001,Anhui,China)
Embodiment of the theme in Joyce’s novel Ulysses,Criticism of Irish culture,relies not only on the creation of images of the main characters,but also on the description of alien images.This paper deals with the images of alien races and the background where they were crea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mage studies based on the text of Ulysses,aiming to reveal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reation of alien images and Joyce’s intention in this novel,that is,construction of Irish cultural identity.
alien illusion;ideology;colonialism;cultural identity
I106
A
1673-9779(2011)03-0316-04
2011-02-11
2009年青年科研基金项目“西方文学作品中的异族形象的文化内涵与当代跨文化交流”。
叶如祥 (1975-),男,安徽怀远人,讲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译介学研究。
E -mail:rxye1975@163.com
[责任编辑 王晓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