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德里达的马克思主义观及其形成条件

2011-04-07 13:57张传泉
关键词:德里达幽灵马克思

张传泉

(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济南 250100)

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苏联东欧剧变,西方反马克思主义浪潮达到顶峰。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陷入有史以来最低谷的时候,法国解构主义大师雅克·德里达挺身而出,公开向马克思致敬,并于1993年出版了《马克思的幽灵》一书,系统论述了他的马克思主义观。

一、德里达的马克思主义观内涵

德里达的马克思主义观,是德里达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它集中表现在对马克思主义观两个基本问题的回答上。马克思主义观的基本问题,首要的就是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对于这个问题,德里达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作了回答。

第一,马克思主义的发生论。德里达从《共产党宣言》开篇的“一个幽灵”入手,描述了马克思主义来临时的形象,他认为“共产主义的幽灵”孕育于资本主义内部,马克思本人就是徘徊在欧洲上空的幽灵,马克思主义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弥赛亚”。他还认为马克思主义不是凭空而来的发明创造,不是只属于19世纪的经典理论,而是随时就要降临的东西。德里达将马克思主义看作是与资本主义水火不容的正义力量。在德里达看来,马克思主义是客观存在的。人们从事纪念马克思的活动,哀悼马克思的精神,“哀悼的意图常常在于试图使遗骸本体论化,使它出场”[1]10。

第二,马克思主义的本质论。德里达高度重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认为当代“资本主义新秩序”和马克思生前一样,仍然需要永不停歇的批判。在德里达眼里,自我批判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内在精神,批判精神是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遗产。他认为,马克思主义建立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而这种批判的方法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与此同时,德里达充分肯定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想的价值,认为这份马克思的遗产永恒不灭,德里达称之为“解放”、“弥赛亚性”的精神。相比较批判精神,德里达更看重解放精神,他坚持这种“弥赛亚式”的许诺“正是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安身之所在”。

第三,马克思主义的结构论。德里达认为,马克思主义是多元化的,具有一种内在的异质性,马克思主义只存在于各种各样的不同解释中。德里达通过阅读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和《路易·波拿巴雾月八十日》等著作,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存在多种不同的精神。

第四,马克思主义的特征论。德里达坚持马克思主义是不断发展的理论,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性。“在重读《共产党宣言》和马克思的其他几部伟大著作之后,我得承认,我对哲学传统中的文本所知甚少,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假若我们思考一下马克思、恩格斯本人有关他们自己可能变得过时和他们固有的不可克服的历史局限性的言论(例如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1848年的再版序言中的论述),就会觉得他们的教训在今天显得尤为紧迫。”[1]14德里达重温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警告,正视马克思学说的时代局限性,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本意就是让我们发展、变革他们的学说,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是复杂的和不断发展的。

第五,马克思主义的价值论。德里达认为当今世界“出了毛病”,他概括了“新世界秩序”的十大祸害,强调人们可以“从马克思主义的‘精神’中汲取灵感,以批判法律假想的自律性,不停地驳斥国际当局借助强大的民族——国家,借助技术——科学的资本、符号资本和金融资本以及国家资本和私人资本的高度集中进行的事实上的接管”[1]82。马克思主义的伟大之处在于它的批判性永不失效,这种批判精神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获取的思想资源。在德里达看来,苏联东欧剧变不只是社会主义或马克思主义的危机,也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危机;由于不再受到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制约,马克思主义可以重新焕发出对资本主义批判的力量。

如何对待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观的又一个基本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德里达着重从如下几个方面作了回答。

第一,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德里达认为,马克思主义学说已经成为人类知识宝库中的一份珍贵遗产,我们要通过对它科学地重读,使马克思主义焕发新的活力。一方面,德里达强调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是必要的,更是必须的。另一方面,德里达指出了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德里达认为,马克思的文本属于逻各斯中心主义之列,对马克思主义的阅读需要从边缘出发。

第二,坚持和捍卫马克思主义。德里达公然宣称:我挑选了一个好时候向马克思致敬。无论是马克思主义的拥护者、同情者,还是马克思主义的反对者、诋毁者,都在考虑马克思主义的前途和命运。“马克思主义往何处去的确已是一个摆在和我们同处一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年轻人面前的问题了。”[1]15

第三,筛选和解构马克思主义。德里达认为,马克思主义具有多样性和异质性,要求首先确认和区别马克思的遗产。德里达指出,我们对马克思的遗产负有责任,一笔遗产总是对一项债务的再确认,而且是一种批判的、有选择的再确认。他坚持马克思主义有多种精神,必须把批判精神与其他精神区别开来。在德里达看来,马克思的思想并不都是科学的遗产,必须挑选出几种不同的可能。实际上,德里达看重的马克思的遗产只有两种:批判精神和解放精神。

第四,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德里达强调,对马克思主义的遗产,我们必须加以继承。德里达告诉我们,马克思遗产的继承者,无论我们喜欢与否、知道与否,都是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人,继承这份遗产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德里达虽然说自己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他自认为继承了马克思的某种精神。德里达坚持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遗产,继承它的最有“活力”的部分。

第五,实践和唤醒马克思主义。德里达强调马克思主义一定要紧跟现实,决不能流于“精神的”或“抽象的”状态,而应化成行动和实践。他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要联系实际,“只要对马克思的指令保持沉默,不要去译解,而是去行动,使那译解〔阐释〕变成一场‘改变世界’的变革,人民就会乐意接受马克思的返回或返回到马克思”[1]31。在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同时,德里达极力反对“回到马克思那里去”的口号,“以避免一种新的理论主义中立化的麻木,以及防止使一种哲学——语文学的回到马克思成为时尚”[1]32。一些人天真地认为,马克思主义既不属于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者,也不属于某些政党,马克思的著作应当列入西方政治哲学的伟大经典之中,德里达对此无不嘲讽,认为这是将马克思主义中立化。

二、德里达马克思主义观形成的客观条件

德里达马克思主义观形成的客观条件就是当时的时代背景,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这些客观条件为德里达马克思主义观的形成提供了可能性。

(1)后马克思主义时代,出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萨特的存在主义占据法国思想统治地位。随着西方激进主义运动的高涨,萨特开创了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1952年,斯大林在苏联的镇压被披露,造成了欧洲知识分子的严重分化。一方面,部分知识分子放弃了激进主义的立场;另一方面,以萨特为首的左派人士与法国共产党结成紧密联盟。1956年,苏共二十大公布斯大林的暴行,碾碎了大批知识分子的革命幻想。1960年,萨特和阿尔都塞发生论战,意味着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到来。19世纪70至80年代,西方左派人士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在学术领域施展自己的才华,迎来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

在德里达看来,以葛兰西为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解读存在谬误。“单一主体性必然要求对马克思话语解释形成某种专断权,从而形成一个前后连续、一以贯之的所谓‘正统’;单一视野、普适性强制是一种独断论,它必然要求对马克思的‘幽灵’作唯一解释,从而导致教条、封闭、僵化;以正统自居、自封‘唯一正确解释’的苏联式教条一旦失败,就可能被人利用而宣布‘历史的终结’。”[2]133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解构主义者德里达主张马克思主义的“出场”应该多样化、多元化和差异化。

(2)苏联东欧剧变,马克思主义发展遭遇重大挫折。苏联解体后,马克思主义不再作为俄罗斯的官方意识形态,而是被自由主义所取代。俄罗斯借鉴西方资本主义政治和经济体制来进行社会的改革,实行三权分立民主制和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各种社会组织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马克思主义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流派。不仅如此,欧洲的左派同样遭遇一系列的危机。在大洋彼岸的美国,马克思主义者基本无从谈起议会的席位和执政的可能性。面对种种困境,即使最“忠诚”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资本主义的胜利。

马克思主义走到理论和现实的边缘,福山甚至宣布“马克思主义的终结”,新自由主义成为西方思想的中心,这与解构主义“去中心化”的立场相左。在共产主义处境最困难的历史时期,德里达看到了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机遇。虽然苏联东欧剧变使社会主义实践遭受重大挫折,但马克思主义绝不会消亡。相反,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的终结,使得马克思主义可以在更为广阔的场域中重振旗鼓。德里达一生反对逻各斯中心主义,追求多元和异质,在“马克思主义终结论”的狂欢中,《马克思的幽灵》出版了。作为特殊时代的产物,《马克思的幽灵》是“重新解释那时发生的,特别是在西方世界发生的重大的历史事件所引出的结果”[3]76。德里达分析该书的写作背景和初衷是:“最终,我决定在这个问题和这本书中首先关注中国的情况。这本书写于1993年,也就是说在苏联、东欧、同样在中国发生深刻的历史变革之后。对我来讲,正是在马克思的终结、马克思之死以及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和共产主义终结的问题上,应该重新解释那时发生的、特别是在西方世界发生的重大的历史事件所引出的结果。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曾经探索过这占压倒优势的话语可能是什么。‘葬礼’这个词造成,而且必然造成马克思、共产主义的不同。我当然参考了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马克思在书中说共产主义的幽灵进入欧洲。我企图分析在那个时期所有那些宣告马克思主义终结的话语。”[3]76

(3)资本主义世界千疮百孔,马克思主义批判武器并不失效。“这是一个脱节的时代。这个世界出毛病了。”[1]76冷战结束后,资本主义世界出现了亚洲金融危机和科索沃战争两大历史性事件。进入21世纪,恐怖分子劫持飞机撞击美国纽约世贸中心和华盛顿五角大楼,以美国为首的多国联军发动阿富汗战争,绕过联合国宣布对伊拉克开战。面对破败不堪、黯淡无光的资本主义现实,德里达明确指出“新世界秩序”存在失业等十大祸害。

现实表明,资本主义世界存在大量严重的问题,需要马克思主义去“批判”与“矫正”。从一定意义上讲,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与“矫正”是德里达走进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原因。在德里达看来,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是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遗产,而且这种批判的方法永不过时。不仅如此,德里达还要我们坚持马克思主义的解放精神,共产主义是对公平公正的期待,是对人的解放的追求。德里达认为,在物欲横流、理想匮乏的今天,我们不仅不能放弃解放的希望,而且有必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保持这一希望,立场坚定地坚持到底。

三、德里达马克思主义观产生的主观条件

德里达马克思主义观的产生固然离不开社会历史条件,更与德里达的自身素质和求学经历密不可分。正是由于这一特殊的主观条件,德里达的马克思主义观才从可能性走向现实性。

(1)成长环境坎坷,认同马克思主义。德里达出生于阿尔及利亚首都的近郊埃尔·比哈,当时的阿尔及利亚属于法国移民地,德里达的父母都是犹太血统。正是这一生于阿尔及利亚、具有犹太血统、成为法国人的复杂出身,给德里达带来了坎坷的成长环境,使他更容易认同马克思主义。

德里达曾说,复杂的身份对他的思考和写作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这种创伤留在我的脑海里,体现在我所有的讲座中和著作里。因为这也许是一种自我安慰和自我解脱的方式”[4]111-112。由此可见,卑微的社会地位让德里达深陷窘迫之境,这同样是一个矛盾的过程。面对现实的创伤,德里达渴望获得拯救,坎坷的成长经历激起他反思和批判。“一方面,排犹主义使我深受其害,给我造成的创伤至今仍没有愈合。另外,我也根本无法融入那所犹太学校,因为这个同族人的圈子在采取残忍的手段去报复那些迫害他们的人,尽管他们这样做是被迫的和无奈的 (面对外部的威胁,只能这样做)。这种自卫措施当然是很自然的和合法的,甚至是无可非议的,但我从中感觉到了一种冲动,一种集体的、强制性的冲动。由于是团体内的共同行为,以至于这种冲动变成了一种排斥其他民族的行为。”[4]111-112德里达甚至认为“犹太人的特殊情感”是阴暗的、难以捉摸的和不稳定的,既强烈又变化无常,充满着矛盾。德里达直言:“这种情感如同一种挥之不去的记忆,它使我忘记或否定人类过去的一切文明成果,背离自己的基本信念。这种不安的、甚至是坚定地否定一切的观念肯定会使我消沉,使我自身的‘创造力’荡然无存”[4]112-113。即使遭遇最不公平的对待,德里达从不把自己看成是某个社团的附庸,更不会向社团内部的任何压力让步。

面对支离破碎的世界,德里达萌生了断裂的意向;当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大行其道之时,德里达提出解构主义,对马克思主义解构。在战火密布的时代,德里达培养了革命的精神;当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陷入最低潮的时候,德里达敢于挺身而出,为马克思主义辩护。

(2)研读经典著作,走进马克思主义。通过“阅读且反复阅读和讨论”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作,德里达走进马克思主义,并且惊异地发现马克思主义蕴涵着长期被人们忽视的后现代视野,这与解构主义有着很多相通之处。

苏联东欧剧变后,德里达直接进入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讨论“好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的幽灵》一书中,德里达深入分析了本体论、辩证法、唯物主义、劳动、生产方式、阶级、工人运动、国家等马克思主义一系列概念。“马克思的幽灵”使我们马上想到《共产党宣言》的一句话,通过借用“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德里达判定马克思主义是一个永远不会死亡的鬼魂。文本并置是解构主义阅读最基本的方式,德里达把《雅典的泰门》、《威尼斯商人》与《德意志意识形态》相互嫁接,对马克思主义文本进行扩展和发挥;德里达善于从马克思文本的边缘文字出发,展开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说明,对于马克思博士论文,德里达关注献辞胜过正文;对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德里达深入分析《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和《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表达了对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理论和剩余价值学说的看法。对于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德里达不仅反复阅读,而且深入研究。在《书写与差异》一书中,德里达在谈到安托南·阿尔托时,认为“它在句法和词汇方面酷似青年马克思的语言”[5]329,并对比分析了马克思《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

任何思想都是建立在人类优秀文明成果的基础之上的,研读经典著作是德里达马克思主义观产生和发展的重要条件。德里达通过对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解读,揭示了马克思主义的价值和意义。与此同时,德里达扬弃马克思主义形而上学化的色彩,把马克思主义从教条化的理论和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复活马克思主义内在的批判精神,运用马克思主义佐证解构主义。

(3)师从阿尔都塞,结缘马克思主义。1993年4月,加利福尼亚大学举办了一次大型的国际讨论会,德里达被邀请并做了两次专题发言,发言的题目是《马克思的幽灵们——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会后整理出版,一经面世,便引起不同凡响。

作为德里达的老师、同乡、同事与朋友,阿尔都塞无疑对德里达马克思主义观的产生和发展具有重要影响。通过研究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德里达认识到对马克思文本进行解读的效果,阿尔都塞周围的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作了最为警觉和最为现代的再阐释,他们所做的就是尽力把马克思主义从任何一种目的论或任何一种弥赛亚式的末世学中分离出来。阿尔都塞的这种思想倾向深深吸引着德里达,促使他展开了对马克思主义的反思。阿尔都塞以坚定科学的态度和共产党员的责任,用结构主义方法阅读马克思文本,“将马克思主义从官方注释者的乏味的重读中解放出来,恢复马克思的创造性”[6]540-541,这对德里达马克思主义观的形成影响甚大。

匈牙利的格奥尔格·卢卡奇、德国的卡尔·柯尔施、意大利的安东尼奥·葛兰西、美国的赫伯特·马尔库塞和法国的让·保罗·萨特都对马克思主义在相当程度上持肯定的态度,被公认为第一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世纪之交,英国广播公司通过网上民意测验,卡尔·马克思被评为千年思想家,受到广泛的赞扬和尊重。在西方国家,有关马克思的图书出版、网上传播和思想研究,蔚然成风。一些影响卓著的国际著名学者都与马克思主义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如英国的安东尼·吉登斯、德国的尤尔根·哈贝马斯和美国的弗雷德里克·詹姆逊。作为世界级的学术大师,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中执掌社会科学之牛耳,无不对德里达马克思主义观的形成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1] 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M].何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2] 岳梁.幽灵学方法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3] 杜小真,张宁.德里达中国讲演录[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4] DERRIDA JACQUES.Roudinesco Elisabeth:For What Tomorrow[M].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

[5] 雅克·德里达.书写与差异:下[M].张宁,译.北京:三联书店,2001.

[6] 徐崇温.西方马克思主义.[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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