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泓
(浙江旅游职业学院社科部,浙江杭州311231)
《阅微草堂笔记》的宿命论和因果观
张 泓
(浙江旅游职业学院社科部,浙江杭州311231)
《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劝惩之作,《阅微草堂笔记》劝惩的方式可分为宿命论和因果观。宿命论是唯心的,而因果观则含有唯物的成分在内。
劝惩;宿命;因果;唯心;唯物
《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劝惩之作。现在的学者往往走入两个极端,或者因为《阅微草堂笔记》的劝惩而说它宣扬封建迷信、反动落后;或者为了抬高《阅微草堂笔记》而说它不是劝惩之作,仅仅是以劝惩的形式来表现揭露社会现实之实。之所以会形成这两种观点,是因为大家在心中都已先入为主地形成一种偏见,即劝惩就是封建迷信。
劝惩是否就是封建迷信?我们仔细分析《阅微草堂笔记》,就会发现作品劝惩的方式无非两种:宿命论和因果观。宿命论是迷信、唯心的,而因果观则含有唯物的成分在内。
什么是宿命论?辞海的解释是:“认为历史的发展由一种不可抗拒、不可避免的神秘力量(天意或命运)所决定的宗教和唯心主义学说。否认人的一切能动积极作用,要人服从命运的支配。”[1]
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经常用宿命论来劝戒人心。纪昀在书中数次提到:“事皆前定,岂不信然。”“命所应有,虽不求亦得也。”“事皆前定,岂不信夫!”“岂非死生有命乎?”“尚不知穷达有命耶?”为了说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纪昀记载了数则故事。
高梅村言:有二村民同行,一人偶便旋,蹴起片瓦,下有一罂。瓦上刻一字,则同行者姓也。惧为所见,托故自返,而潜伏荟翳中。望其去远,乃往私取,则满罂皆清水矣。不胜其恚,举而尽饮之。时日已暮,无可栖止。忆同行者家尚近,径往借宿,夜中忽患霍乱。呕泄并作,秽其床席几遍。愧不自容,竟宵遁。质明,其家视之,则皆精银,如熔汁泻地成片然(《槐西杂志四》)。
又闻京师西四牌楼,有卜者日设肆于衢。雍正庚戌闰六月,忽自卜十八日横死。相距一两日耳,自揣无死法,而爻象甚明。乃于是日键户不出,观何由横死。不虑忽地震,屋圮压焉。使不自卜,是日必设肆通衢中,乌由覆压。是亦数不可逃,使转以先知误也(《槐西杂志二》)。
作者用这些故事告诉我们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所以人们处世当清净无为,切不可奔竞排轧,不择手段追求功名利禄,否则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献县吏王某工刀笔,善巧取人财。然每有所积,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隍庙道童夜行廊庑间,闻二吏持簿对算。其一曰:“渠今岁所蓄较多,当何法以销之?”方沉思间,其一曰:“一翠云足矣,无烦迂折也。”是庙往往遇鬼,道童习见,亦不怖,但不知翠云为谁,亦不知为谁销算。俄有小妓翠云至,王某大嬖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恶疮,医药备至,比愈,则已荡然矣。人计其平生所取,可屈指数者,约三四万金。后发狂疾暴卒,竟无棺以殓(《滦阳消夏录一》)。
“宿命论既可以导致依赖、懒惰、不思进取的思想和生活态度,也可以禁人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使人安分守己、知足常乐。当人们遭遇不幸或挫折的时候,它可能会使人产生消沉、自暴自弃的情绪,但也可帮助人们平衡心态,排遣苦闷与痛苦,避免采取孤注一掷、铤而走险的极端行为。”[2]但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宿命论的积极影响是次要的,而消极影响则是主要的。纪昀用宿命论劝戒的主要是下层的被剥削阶层,要求他们安贫守道、安守本分。
对于官员,纪昀不仅不用宿命论来劝戒,反而反对他们相信宿命论。在《滦阳消夏录一》中,纪昀借一道士之口说道:“一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身握事权,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设此官乎?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此圣贤立命之学。”
在《滦阳消夏录五》中,他又借姚安公的口指责“穷达有命”的观点道:“应举之士,传此语则可,汝辈手掌文衡者,传此语则不可。聚奎堂柱有熊孝感相国题联曰:‘赫赫科条,袖里常存惟白简;明明案牍,帘前何处有朱衣?’汝未之见乎?”
可见,纪昀要求官员在对待工作时鞠躬尽瘁,而不能用不思进取的宿命论安慰自己,联想到纪昀对所谓“清官”的指责:“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滦阳消夏录一》),我们很容易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纪昀不断地用宿命论劝慰下层百姓安分守己,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强调命运会因为人本身的言行而改变。在《滦阳消夏录二》中,纪昀用一则长篇大论的对话阐述自己的观点:
族祖雷阳公言:昔有遇冥吏者,问:“命皆前定,然乎?”曰:“然。然特穷通寿夭之数,若唐小说所称预知食料,乃术士射覆法耳。如人人琐记此等事,虽大地为架,不能庋此簿籍矣。”问:“定数可移乎?”曰:“可。大善则移,大恶则移。”问:“孰定之?孰移之?”曰:“其人自定自移,鬼神无权也。”问:“果报何有验有不验?”曰:“人世善恶论一生,祸福亦论一生。冥司则善恶兼前生,祸福兼后生,故若或爽也。”问:“果报何以不同?”曰:“此皆各因其本命。以人事譬之,同一迁官,尚书迁一级则宰相,典史迁一级不过主簿耳。同一镌秩,有加级者抵,无加级则竟镌矣。故事同而报或异也。”问:“何不使人先知?”曰:“势不可也。先知之则人事息,诸葛武侯为多事,唐六臣为知命矣。”问:“何以又使人偶知?”曰:“不偶示之,则恃无鬼神而人心肆,暖昧难知之处,将无不为矣。”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命又是可以因人的所作所为而改变。这就把因果报应放到一个更重要的位置,甚至可以说命运也是因果报应的产物:因为自己前世或好或坏的行为,所以才有这世或好或坏的命运。“在对待命运的问题上,纪昀明显存在着矛盾和主观随意性。一方面他刻意强调命皆前定,似乎任何人的命运皆为前世所定,冥冥之中,始终有鬼神操纵。但另一方面,又过于强调人的后天本身的主观行为能动性。”[3]
因果报应的笔记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占的比重相当大,是全书的骨架。纪昀的笔下不断地表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一老妪善詈,后了无疾病,忽舌烂至喉,饮食言语皆不能,宛转数日而死(《滦阳消夏录一》)。一放高利贷者忽中雷暴亡(《如是我闻一》)。一污辱妇女的盗贼被雷震死;一医生非得一妇荐枕才肯为她姑治病,不久,医生和其子皆暴卒(《如是我闻二》)。一喜窥妇女的少年忽双目皆盲;一喜好播弄是非者,一日舌上忽生一疮,说话不再便捷(《槐西杂志三》)。一装鬼污辱妇女者被泥鬼压死(《姑妄听之一》)。
行恶得恶报,行善则得善报。在纪昀的笔下,神鬼报应分外灵验。
《滦阳消夏录四》叙献县史某,曾出七十金救人而不受报。后村里起火,史某坐以待毙,忽闻屋上遥呼曰:“东岳有急牒,史某一家并除名。”接着后壁半圮,史某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跃而出。同卷中又有一则笔记记叙一老妇命定老而丧子,冻饿死。某富豪家失二千钱,鞭棰奴婢几死。老妇怜之,乃典衣得二千钱,谎称钱乃自己所盗,救了奴婢一命。于是东岳判其儿子借来生之寿于今生,奉养其母寿终正寝。
行恶得恶报,行善得善报。现实社会中因果报应自然没有这等灵验,为了消除大家的疑惑,纪昀用佛教慧远法师的“三报论”:“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保,三曰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来证明报应不爽。《姑妄听之一》叙刘横平生作恶多端而安然无恙,但某日奋然救了一妇女后不久竟病卒,众人皆怪之。经冥官告诉后才知,原来刘横因作恶多端,冥府判他某岁某日死,且死后五世堕猪身。因他救了人,故虽仍以原定死日死,但死后不用再堕猪身。
在纪昀的笔下,因果报应不仅涉及人的行为,而且涉及人的品性。《姑妄听之四》记叙了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某人至地狱见数鬼,样貌奇特,一问才知:鼻下无口之鬼是因在阳间时巧于应对;尻耸向上,首折向下,面着于腹者是因在阳世时妄自尊大;五脏六腑虚无一物者是因在阳世时城府太深;足长二尺,指巨如椎,努力半刻始移一寸者是因在人间时高材捷足,事事务居人先;两耳拖地而混沌无窍者是因在人世时怀忌多疑,喜闻蜚语。
鲁迅评价《阅微草堂笔记》说:“盖不安于仅为小说,更欲有益人心……且末流加厉,易堕为报应因果之谈也。”[4]对《阅微草堂笔记》的因果报应评价不高。此后众多学者对《阅微草堂笔记》的因果报应所作的评价大多延续了鲁迅的观点,针对的往往也都是小说中通过鬼神或轮回实现报应的篇章,而对其他一些通过现实层面的因果循环实现报应的篇章则置之不理。
毋庸讳言,《阅微草堂笔记》中表现因果报应的篇章中自然有一部分是通过封建迷信的方式宣扬忠孝节义。如《滦阳消夏录一》中的一则:
交河老儒及润础,雍正乙卯乡试。晚至石门桥,客舍皆满。唯一小屋,窗临马枥,无肯居者,姑解装焉。群马跳踉,夜不得寐。人静后,忽闻马语。及爱观杂书,先记宋人说部中有堰下牛语事,知非鬼魅,屏息听之。一马曰:“今日方知忍饥之苦。生前所欺隐草豆钱,意在何处?”一马曰:“我辈多由圉人转生,死者方知,生者不悟,可为太息。”众马皆呜咽。一马曰:“冥判亦不甚公,王五何以得为犬?”一马曰:“冥卒曾言之,渠一妻二女并淫滥,尽盗其钱与所欢,当罪之半矣。”一马曰:“信然,罪有轻重。姜七堕豕身,受屠割,更我辈不若也。”及忽轻嗽,语遂寂。及恒举以戒圉人。
但是细看《阅微草堂笔记》,我们会发现,除了通过鬼神或轮回实现报应的篇章以外,其中也有通过现实层面的因果循环来戒贪戒暴的作品,而这些则是唯物的、积极的作品。
在《姑妄听之三》中纪昀在同一则笔记中记载了四个因虐待奴婢而终遭报应的故事。
周景垣前辈言:有巨室眷属,连舻之任,晚泊大江中。俄一大舰来同泊,门灯樯帜,亦官舫也。日欲没时,舱中二十余人露刃跃过,尽驱妇女出舱外。有靓妆女子隔窗指一少妇曰:“此即是矣。”群盗应声曳之去。一盗大呼曰:“我即尔家某婢父,尔女酷虐我女,鞭捶炮烙无人理。幸逃出遇我。尔追捕未获。衔冤次骨,今来复仇也。”言讫,扬帆顺流去,斯须灭影。缉寻无迹,女竟不知其所终,然情状可想矣。
夫贫至鬻女,岂复有所能为?而不虑其能为盗也。婢受惨毒,岂复能报?而不虑其父能为盗也。此所谓蜂虿有毒欤!
又李受公言:有御婢残忍者,偶以小过闭空房,冻饿死,然无伤痕。其父讼不得直,反受笞。冤愤莫释,夜逾垣入,并其母女手刃之。缉捕多年,竟终漏网,是不为盗亦能报矣。
又言京师某家火,夫妇子女并焚,亦群婢怨毒之所为,事无显证,遂无可追求。是不必有父亦自能报矣。
余有亲串,鞭笞婢妾,嬉笑如儿戏,间有死者。一夕,有黑气如车轮,自檐堕下,旋转如风,啾啾然有声,直入内室而隐。次日,疽发于项如粟颗,渐以四溃,首断如斩。是人所不能报,鬼亦报之矣。
本则笔记中三个记载奴婢自己或父亲复仇的故事,可看出纪昀对清代奴婢悲惨遭遇的深刻同情,很明显是唯物的、积极的作品。而另一个因虐待奴婢而遭鬼报应的故事,尽管是用鬼神的方式实现报应,但作者是用因果报应的方式戒暴,也应该是值得肯定的。
在本则结尾纪昀议论道:“人之爱子,谁不如我?其强者衔冤茹痛,郁结莫申,一决横流,势所必至。其弱者横遭荼毒,赍恨黄泉,哀感三灵,岂无神理!不有人祸,必有天刑,固亦理之自然耳。”可见,纪昀进步的思想倾向是很明显的。
除了记载奴婢复仇的故事以外,纪昀甚至支持盗贼对贪官污吏采取暴力行动。“贪官墨吏,刑求威胁之财;父子兄弟,隐匿偏得之财;朋友亲戚,强求诈诱之财;黠奴干役,侵渔干没之财;巨商富室,重息剥削之财;以及一切刻薄计较,损人利己之财,是取之无害,罪恶重者,虽至杀人亦无害。其人本天道之所害也。”(《如是我闻三》)纪昀提倡用现实层面的因果循环戒贪,作为一个正统的封建士大夫,能提出这样的观点,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综上所述,我们对《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宿命论和因果观应该有不同的评价。纪昀用宿命论来劝慰百姓安分守己;而在因果观中,尽管也有用唯心的因果报应劝忠劝孝的笔记,但更有用唯物的因果循环戒贪戒暴的作品,这些则是值得肯定的佳作。
[1]夏征农.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2913.
[2]魏文哲.论“二拍”中的宿命论[J].明清小说研究,2008(2):179-186.
[3]吴波.彰显圣人“神道设教”的创作动机与矛盾的鬼神观天命论[J].船山学刊,2005(4):89-91.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172.
Fatalism and Causality in Notes of Yuewei Cottage
ZHANG Hong
(Department of Social Science,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 of Tourism in Zhejiang,Hangzhou 311231,China)
Notes of Yuewei Cottage is the works of admonishment and punishment.The way of admonishment and punishment in Notes of Yuewei Cottage can be divided into fatalism and causal view.The fatalism is idealism,the causal concepts include the composition of materialism.
admonishment;fate;cause and effect;idealism;materialism
(责任编校:文君)
I207.419
A
1673-0712(2011)02-0025-03
2010-10-20.
张泓(1968—),男,浙江浦江人,浙江旅游职业学院社科部讲师,硕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