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杰
(郑州大学,郑州,450001)
《悲悼》(MourningBecomesElectra)三部曲(1931)是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创作中期的代表作,是他对古希腊命运悲剧的现代阐释,为他193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奥尼尔坦言,该剧从情节到叙事模式都完全借鉴了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复仇三部曲《俄瑞斯忒亚》(Orestia)(参见Floyd 1985:381)。《俄瑞斯忒亚》是古希腊现存完整的唯一一部悲剧三联剧,由《阿伽门农》、《奠酒人》和《报仇神》组成,戏剧冲突以复仇和神的正义为中心,讲述了主人公奥瑞斯提斯为父报仇的故事。阿伽门农在特洛伊战争爆发后欲率希腊大军出征,但连日不止的狂风使军队无法启程。于是,阿伽门农以女儿伊菲革涅亚为祭,狂风才得以停歇。战争胜利后,阿伽门农凯旋而归,孰料却在回家当晚被妻子克吕泰美斯特拉及其情人埃古斯特斯谋害。在阿波罗神谕下,并在姐姐埃勒克特拉的协助下,阿伽门农之子奥瑞斯提斯杀死了母亲及其奸夫,为父亲报了仇。复仇女神却为此对他穷追不舍,欲置其于死地。奥瑞斯提斯不得不逃往雅典,在雅典娜女神的庇护之下,他因为正义而复仇被宣判无罪。
奥尼尔《悲悼》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内战刚刚结束后的一个新英格兰小镇,围绕着孟南一家两代人展开。与《俄瑞斯忒亚》相似,在第一部《归家》中,孟南将军在内战结束归家的当晚就被妻子克莉斯丁及其情人毒死。克莉斯丁在丈夫出征在外之际爱上了“飞艇号”船长亚当姆·卜兰特,并想与之远走高飞。可毒夫这一幕恰被孟南将军之女莱维妮亚目睹。在第二部《猎》中,莱维妮亚和弟弟奥林一起杀死母亲的情人,替父亲报了仇。因情人被杀,母亲失去了感情的维系,在绝望中自杀。第三部《祟》中,奥林对因自己的行为而造成母亲自杀懊悔不已,最终也自杀身亡。孟家人一个个以悲惨的结局离开了人世,莱维妮亚最后如梦初醒,幡然悔悟,决定把自己关在昏暗阴森的孟宅,永远与死者相伴,以偿还自己欠下的孽债。
很显然,这是一个由感情引起的家庭悲剧,剧中人物因各种各样的感情问题彼此间积怨颇深,为了实现自己的一己私情,不惜对亲人狠下毒手,手足相残、母女父子反目……家,原本是个颇具温情的处所,在奥尼尔的笔下却是寒气逼人、阴森恐怖,宛如埋葬死人和活人的“坟墓”。这其实是很多现代家庭的写照:虽然物质生活丰裕,而生活中的人却彼此陌生,感情疏远。历史文明的进步和科学技术的发展使我们早已不再相信古希腊人持有的命运悲剧观。奥尼尔曾说,他总是尖锐地感到“生活背后神秘的力量——命运、上帝……不管你叫它什么——总之很神秘”(参见Falk 1959:25)。
奥尼尔的全部戏剧创作是为了表现人与“生活背后神秘的力量”的斗争。只是在《悲悼》中,这种“生活背后神秘的力量”不再是人类自身不能掌控的命运,而是人物的感情和精神。孟南虽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却不懂家庭生活和夫妻的温情;克莉斯丁虽然貌美出众、柔情有加,却将这份感情慷慨地送给了家庭之外的男人;奥林虽是行伍出身,久经沙场,却在感情上对母亲过分依赖。他虽已成人,却不愿跳出母亲精心编制的感情襁褓。莱维妮亚楚楚动人,感情丰富,却抛弃了长幼的伦常。这一家人都变成了自身感情的囚徒和精神的奴隶,给他人、尤其是家中的亲人带来了刻骨铭心的痛苦,更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他们的精神已失去原初的平衡,出现了“污染”,正如比利时著名的生态学家迪维诺(Paul Duvigneaud)所言:“在现代社会里……人们的生活越来越活跃,运输工具越来越迅速,交通越来越频繁……这些情况使人们好像成了被追捕的野兽;人们成了文明病的受害者”(迪维诺1987:20)。
家庭是社会结构的一个基本单位,是社会的细胞。家庭健全与否直接影响到社会的机体是否健全。人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置于各种各样的家庭之中。在人生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家庭关系缔结在时间上最早、在感情上最深、在持续性上最久。其中,夫妻关系、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以及子女之间的关系是家庭关系中的构成要件。爱情是缔结家庭关系的前提。它作为高尚的性心理,是人性与人格自我完善全部建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个心智健全者的正常表现。爱情往往是朦胧的、愉悦的、伦理的、道德的和责任的诸多心理的复合。人类社会和现代文明已充分证明:没有男女双方心灵的吸引和感情的碰撞,便不会产生爱情的火花。没有爱情的婚姻结合,便沦为了纯生物的繁衍形式,是一种庸俗的婚姻契约,是对人类纯洁感情的亵渎,根本不可能有幸福可言。婚姻状况的优劣对婚后的家庭生活至关重要。“决定家庭生活质量的最重要因素是支撑家庭的婚姻质量”(弗·斯卡皮蒂1986:35)。
很显然,《悲悼》中孟南家的家庭关系在各个层面都出现了问题,呈现出这样或那样的病态,孟南夫妇的婚姻生活更是矛盾重重。他们虽然已有一双成年的儿女,但两人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男性气质侵占了孟南整个躯壳,甚嚣尘上的清教思想冲走了他少得可怜的温情。社会性别赋予男女两性截然不同、互不相容的特质。不管骨子里有多么软弱,也不管内心有多少温情,儿童出生时性器官的差异就被社会当成了对其分类培养的唯一参照。英武、勇敢、强壮、冷峻等特质被强加给了男性,因此征战沙场理所当然地被认为属于男性。剧本开始不久,还没等孟南上场,我们就从孟宅书房墙上孟南的画像上强烈地感觉到他霸气十足:“壁炉上方,是艾斯拉·孟南本人的一张大像,盛在一个素色的像框里,是十年前画的。我们立时就感到他和亚当姆·卜兰特的酷似之处。他是一个高个子的人,年纪四十开外,身体宽大而坚强,僵硬地坐在一张圈椅里,双手放在椅背上,穿着黑色的法官长袍。他的面孔很漂亮,具有一种严厉绝俗的神情。他的面孔冰冷无情……”(尤金·奥尼尔2006:27)。
清教的禁欲思想更是把孟南仅存的温情剥得净光。禁欲通常被清教徒认作是最重要的德行,即约翰·普雷斯特所宣称的“否定自身及其肉体”(参见Cliffe 1984:50)。否定自我,就是走禁欲之路。孟南作为一个在新英格兰已经生存了二百多年的家族的后裔,身体力行地践行着清教的禁欲主义,他虽然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但即恪守清教禁欲的“美德”,不敢对浪漫纯情的妻子有丝毫温情的表露。他曾对妻子说:“讨论感情,在我一向是件难事。当你望着我的时候,我永远说不出话来”(同上:53)。清教思想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变成了当时人们潜意识的一部分。正如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说:“现代资本主义精神,以及全部现代文化的一个根本要素,即以天职思想为基础的合理行为,产生于基督教禁欲主义”(1986:213)。
夫妻双方婚姻的维系和幸福感的源泉首先是感情的融洽,但孟南从小的耳濡目染使他认为作为男人谈论感情甚为不妥。他的妻子误认为丈夫不懂得爱,或者干脆根本不爱自己,于是感情无所寄托的妻子后来投入了卜兰特的怀抱。孟南其实也需要关爱和保护,但有问题的婚姻使他感觉不到家庭的温暖。他对妻子说:“对于家庭,我现在还不能习惯。家庭太寂寞了。我已经习惯了军营的生活,在夜晚,有成千的壮士围绕着我——也许是一种安全感吧”(尤金·奥尼尔2006:53)!不管是因为个人的秉性,还是清教道德的规约,需要温情而又满怀温情的他却不敢向心爱的人流露任何温情。从战场归来后,他也曾主动接近妻子,试图弥补他们婚姻的裂痕,他对妻子说:“我们之间一直存在某种障碍——把我们相互隔开的一道墙。我下定决心想弄清楚那座墙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我怎样也查不出来”(54)。“我想弄明白结婚在我们中间打下的那堵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必须帮我把墙拆掉!我们还有二十年的好日子好过!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怎么办才能言归于好”(55)。孟南虽然主动向妻子示好,但心理上男尊女卑的顽固思想还是使他的话语带有过多的命令口吻。从思想深处,他并没有把妻子看作与他平等的对象。
夫妻双方有了矛盾,其中一方让步往往就会使问题迎刃而解。让孟南作出过多的妥协显然不太可能,如果妻子克莉斯丁能够主动接受孟南的道歉,认可他和好的诚意,悲剧就有可能避免。但处于婚姻危机中的男女往往会给他人趁虚而入的机会。而第三者也乐于在双方倦怠怨恨之时,前去动摇他们的爱情之本,偷摘他们的爱情之果。同时,纠缠于婚姻不幸中的男女也往往会在婚姻之外找到排泄胸中痛苦的渠道,从别的异性那里重新找回失落已久的温情。对于克莉斯丁的出轨行为,邻居们看得很清楚:“她是一个漂亮的邪气的女人,而他又离家那么久。这在夫妇之间是很自然的事儿”(同上:70)。
在认为丈夫不爱自己之后,克莉斯丁从第一次见到卜兰特时起,就爱上了这位与丈夫无论是相貌还是举止都极为相似的船长。在血缘关系上,卜兰特实际上是孟南的堂弟。由此可见,如果说克莉斯丁完全对孟南没有感情,未免过于武断。她其实是爱自己的丈夫的,这位充满激情的妻子也非常希望维持这个家庭。丈夫在感情上的疏远使她倍感寂寞,于是,最初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儿子奥林。毕竟,他是丈夫与自己的儿子,在某些程度上其实就是丈夫本人。克莉斯丁在等奥林从前线归来时曾亲口对他人说:“我宁愿在屋子里等候奥林。我受不了,等候他,看着他走上走道——就像——他跟他爸爸有时候那么相像——而且像——可是我说到哪里去了呀”(同上:72)!这一点孟南看得很清楚,他从战场回来后的当晚也责怪妻子说:“我能看出来你希望我去打仗。我有一种感觉你变得恨起我来了。是不是?那就是我去打仗的原因。我希望我被打死。也许你也有那种希望。有没有呢?等我回来的时候,你的心全转到你的刚生下来的儿子,奥林的身上了。在你的眼睛里,我已经不再存在了”(54-55)。丈夫没有看错,克莉斯丁对儿子的爱已超越了伦常,虽然儿子已经成年,她仍然称他是自己的“小乖乖”。在一次与儿子的谈话中,她更是直言不讳地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奥林。除你以外,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说。你是知道的。不过你和我,我们一向是极亲近的。我觉得你才真是——我的血肉!……我知道现在我相信你了解我,就如同你向来了解我一样,在过去我们自己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世界,是不是?——那个世界,除了我们,谁都不知道”(84)。
克莉斯丁在感情上对待儿子的态度显然不利于儿子的独立和健康成长,但是她没有及时主动终止自己的行为,直到丈夫和女儿极力迫使奥林离开了她去参加了军队,因为他们已经看出来母子间过分的依恋。克莉斯丁为此一直感到愤愤不平:“等奥林生了下来,他好像是我的孩子,只属于我的,我爱他就是为这个!我爱他只爱到你和你的爸爸的怂恿,不顾我的恳求,求他不要把我孤孤单单撇开,跑去作战。维妮,我知道他离开我,全是你一手造成的”(同上:31)。唯一的感情维系也被莱维妮亚和丈夫孟南切断了,孤独无助的她就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了别处,她对莱维妮亚辩解说:“我希望你明白,如果有奥林跟我在一起,我绝不会爱上亚当姆的。奥林一走,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恨和一种报复的欲望——还有爱的渴望!就是在那时我碰见了亚当姆”(31)。
克莉斯丁的行为过分注重个人欲望的满足,全然抛弃了家庭和妻子的责任。虽然在与卜兰特相处时能够得到短暂的欢愉,却给他人带来了深深的伤害,甚至让他人和自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幸福和生命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二者失去其一,生活就会变得没有意义。可惜的是,二者都与克莉斯丁无缘,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痛苦的深渊和生命的终点。
子女是家庭的未来,子女更是父母的希望和父母关系的润滑剂。对子女的教育是家庭的重要内容,这既是对家庭自身的贡献,也是对社会的贡献。从根本上讲,正确而良好的家庭教育能够造就合格的家庭成员,进而造就健康的家庭。可是,在孟南的家中,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或甚为紧张,或是表现出超越伦常的畸形之爱,即“恋父情结”和“恋母情结”。这是父母的教育失职,不但贻害了家庭成员,更是给社会带来了不稳定因素和不必要的负担。具体到奥林,他的致命弱点就是无法自制的“恋母情结”和性格懦弱外衣掩盖下的“鲁莽”与“残忍”。
母亲克莉斯丁受到父亲的冷落,便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到了儿子奥林身上,母亲的柔情伴随着他从幼年走到少年,又从少年走到了成年,以至于他深陷“恋母情结”的穴臼而不能自拔。母子之间的关系已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而是一种近乎变态的精神“恋爱”和心理上的“乱伦”。奥林刚从战场回来时,父亲尸骨未寒,而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却是:“妈妈到哪里去了?我想她一准会等着我的”(同上:73)。母亲不当的教育方式和爱意表达逐渐控制了他的意志,占据了他个性发展的整个空间,将他朦胧之中产生的独立意识过早地扼杀在了襁褓里,把他变成了一个永远离不开母亲的儿子、一个母亲感情的奴隶。经历了九死一生、鲜血淋淋的战场,再次见到母亲和与母亲重温他们的“秘密”对他来说甚至超过生死、胜过了一切。母亲在他的心目中是一尊温柔美丽的女神,将一切其他女性逐出了他的心灵,使他难以接受除母亲之外的任何女性。与母亲独处厮守是他最为忘情的时刻,也是他一直期盼的愿望。他甚至梦想有朝一日能够和母亲独处于一座海岛,独享只有恋人才有的那份欢乐。在谈到梦想中的海岛时,他忘情地对母亲说:
那些岛代表了一切与战争相反的东西,代表了一切和平的、温暖的、安全的东西。我常常梦到那里。后来我成天地入了迷,就好像我真到了那里。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而奇怪的是我从来看不见你。我只觉得你在我的前后左右,海涛的冲击就是你的语声。天和你眼睛一色。温暖的沙就是你的皮肤。整个海岛就是你。真是一种奇怪的年头,是不是?不过你不要因为成了一个一个海岛而生气,因为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岛——妈妈,和你同样美丽(同上:89)!
就是这样一个生性胆小、在感情上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羞涩幼稚的表象下却有一颗尚未摆脱兽性的心。他对待母亲温柔可人,但在战场上却完全是一架杀人机器。远离母亲的压抑和对母亲温情的渴望,把他变成了战场上的困兽,杀人是他消解感情饥渴的唯一渠道。在给母亲描述战场上杀人的场景时,他显得镇静而自豪,没有一丝因杀人而带来的愧疚和恐惧:
因为我胆小得很,任何人都会猜出我是害怕的!那天晚上有浓雾,又是那么沉寂,你可以听见雾水透入地面的声音。我碰上一个敌人朝我们的战线方向爬来。他的脸从雾罩里露出来,蠕动到我的面前。我抽出刀,一刀从他的耳朵下面刺进去。他痴呆地望着我,就好像他是坐在一根钉上——他的目光暗淡,最后合上……在我回营之前,我用同样的方法又杀死了一个。那就好像把同一个人杀害了两次(同上:93-94)。
和弟弟奥林相比,莱维妮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恋父情结”比弟弟的“恋母情结”更甚,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爱爸爸比爱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厉害。为了要保护他不受伤害,随便什么事,我都愿意干”(同上:20)!就连母亲克莉斯丁也这样指责她:“我明白你,维尼!从你还小的时候,我就留心观察你。你从小时候就想做你现在正做着的事情!你想作你爸爸的妻子和奥林的母亲!你千方百计要想窃取我的地位”(33)!如果说弗洛伊德所论及的“恋父情结”和“恋母情结”更多的是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人本性的一部分,那么,莱维妮亚对父亲的畸恋却更多地源自个人欲望。
强烈的占有欲使正值豆蔻年华的莱维妮亚显得老成、冷峻,就连讲话都带有命令的色彩。这一点从剧本一开始就可以看得出来:“二十三岁,但看上去老得多。她和妈妈同样高,身体瘦削,平胸而有棱角,平常的黑色衣服更使她难看。她的动作僵硬,走动起来带着木然的四平八稳的军人姿态。她有一种平板的干燥的声音,并且说起话来有一种像军官下令的习惯”(同上:9)。她想独占父亲的爱,但母亲与父亲有名无实的婚姻的存在是最大的障碍,何况这种超越伦常的爱在任何社会都没有立足的理由。于是,她把对父亲的爱转变成了对母亲的憎恨,一种不共戴天的憎恨。把敌人的一切统统占为己有是征服者的惯常做法。她处处与母亲作对,母亲所有的东西都是她争夺的对象。把母亲所有的东西都夺过来甚至毁灭掉才会使她强烈的欲望得到暂时的满足,失衡的心理才稍微感到一丝的平衡。她首先与母亲争夺父亲孟南,接着又与母亲争夺弟弟奥林;在得知母亲有了情人之后,她在威胁母亲与情人断绝来往的同时,却与母亲的情人共渡爱河。
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她无所不用其极。弟弟在战场上杀死敌人,是因为不把敌人杀掉,敌人就会终结自己的生命。而莱维妮亚杀害的却是自己的亲人,曾经给予她生命和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而且这些人都与她无害,甚至与她并没有丝毫的利益相干。她把人人感到温馨的家变成了战场,把最为亲近的人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没有哪个词汇能够准确描绘出她疯狂的行为和变态的心理,就是撒旦也自愧弗如。因为母亲毒死了自己深爱的父亲,她毫不迟疑地怂恿弟弟杀害母亲的情人,并直接导致了母亲的自杀。同室操戈、同类相残是某些鸟兽为了自己的生存才会实施的血腥行为,人类是已经进化到具有高度智慧的物种,不应该也不允许发生手足相屠的惨剧。可是,这一幕却在莱维尼娅身上和孟南家里上演了。这是她心灵的返祖、心理的变态、和精神的异化!
欲望,人皆有之。马克思认为,“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具有自然力、生命力”,“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马克思、恩格斯1986:167),否则就没有人类文明的进步。而莱维尼娅的欲望强烈而凶猛,表现为一种难以克制的性欲和情欲。性欲和情欲本来是动物繁衍的基础,在莱维尼娅身上却表现得如此疯狂。这是一种人格的自我降低,是对人性的自我放逐,甚至是对自己作为人类的流放。弗洛伊德认为(1986:75):“性欲在年轻女人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几乎压倒了其它一切愿望,因为她们的野心一般都被性欲的倾向所压倒”。在莱维妮亚身上,除了亢奋的情欲之外,我们看不到其它东西。莱维妮亚身上充满了放荡不羁的野性情欲的冲动。她实现自己欲望满足的方法比弗洛伊德所说的“扭曲、变形的方式”更为扭曲、变形,她以残害家人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快感。莱维妮亚没有能力克服自身强烈的情欲,而任凭情欲的摆布和奴役。正如俄国哲学家尼古拉·别尔嘉耶夫(2002:162)所说:“爱欲的诱惑是最流行的诱惑,受性的奴役是人的奴役的最深刻根源之一。”
孟南的家庭是一个充满恩怨情仇的冰窟,生活于其中的人都受“生活背后的神秘力量”的驱使,心理上都存在或大或小的“疾病”,精神上都遭受了或轻或重的“污染”。否则他们绝不会对家人如此无情、残酷。他们一家与人性早已渐行渐远。这种精神糟糕的状况是现代人面临的普遍问题,只是在《悲悼》中,奥尼尔把这些普遍性的精神问题集中在一个家庭,让其集中爆发了。英国当代著名诗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认为,在今天的西方社会,人们生活在梦魇之中:“当代西方社会已经基本上将灵魂放逐了”(Hughes 1994:38)。于是,惊慌失措的人类不得不重新审视昔日无所不能的人类自身,并试图从思想和精神层面找出造成今天精神困境局面的深层次原因。
精神是人类的意识活动,是人类行为的向导。人既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也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同时更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雅斯贝斯(Karl Theodor Jaspers 1992:3-4)曾经说过:“人就是精神,而人之为人的处境,就是一种精神的处境”。长久以来,人类没能给予精神问题足够的重视,以至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虽然人类的物质生活很富足,但是“人的精神却在挨饿”(贝塔朗菲1989:28)。好在一些学者已注意到了人类所面临的严重的精神问题,不但通过各种文学、艺术等形式重现人类精神囚徒的惨状,西方的荒原文学、黑色幽默、荒诞派戏剧就是有力的证据;更是以一种科学的态度将人类精神作为研究对象,去仔细审视人类这一与生俱来、但却神秘莫测、无比强大的精神现象,当下炽手可热的生态批评,尤其是精神生态批评就是明证。
孟南家的悲剧是一个家庭悲剧,更是人类的精神悲剧和全人类的悲剧。家庭成员间的恩怨情仇就是现代人真实的精神处境!孟家的悲剧可能正在悄无声息地在我们周围甚至我们自己身上重演。人类自诩为万物的主宰,无所不能,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在不长的时间内使得物质财富迅速增加、科学技术和文明进步也日新月异。可是,人类的幸福感却并没有随之增加;相反,人类却面临着种种危机,尤其是精神危机。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悲观地说:“新时代的本质是由非神化、由上帝和神灵从世上消失所决定的,地球变成了一颗“迷失的星球”,而人则被“从大地上连根拔起”,“丢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参见冈特·绍伊博尔德1993: 195)。是啊,现代人怎么了?历史与文明是否和人类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人类真的该警醒了!人类应该清醒地认识到“精神生态”危机乃是人类面临各种困境和危机的始作俑者。人类真到了反思自己行为的时候了,彻底检讨自己的行为,涤荡精神深处的污物,重塑精神的朴实与和谐。人类精神的净化需要一个过程,有可能是脱胎换骨般的重生,毕竟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统治我们已经太久。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毕竟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但重建、创造有价值的东西和人类美好的未来又何尝不是一项崇高光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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