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山川大地

2011-04-02 23:18钟玲张炜
东吴学术 2011年2期
关键词:张炜

钟玲张炜

现代中国文学

人和山川大地

钟玲张炜

时间:二○一○年五月八日下午

地点: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会议室

钟玲:张炜先生,我看过你的一些散文,讲山川地理、野地怎么样影响到人类,怎么样的山川地理会产生怎么样的文明。这是你在山东地区实地做过考察而产生的想法。你看过中国各地的风物、山水、地理,你觉得是不是能印证到你的这种“怎么样的山川地理会产生怎么样的文化”的观点?

张炜:我觉得从根本上讲,人和植物差不多,都有一个跟水土的关系。水土产生文化,文化反过来也会滋养人。有时候人们更多的是从文化塑造人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反而忽略根本性的东西,就是整个山川土地对文化的决定力。我们常说到这个:要努力地改造文化,用文化去塑造理想化的人或社会。实际上,有更强大塑造力的是山川土地。

比如说西北的人,他们比较粗犷,那里产生的艺术也是的。这与山川风物有关系,它比较起来不会那么细腻。这里是裸露的大地,很粗糙的地表,有些地方绿色很少。北方的山绿色少一点,山石裸露比较多,所以轮廓清晰、更有棱角。北方人跟南方人不一样,一如它的山川。南北方比一下,比如说泰山和黄山,泰山的植被不及黄山,秀丽程度也不及。泰山的气象看上去更肃穆庄严一些。

山川的气概和人总是接近一点的,它的气息跟产生的文化吻合。一个地方的风俗、一个地方的文化,肯定是来自于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它就在脚下。有时候如果像改造文化一样去改造自然,比如说改造大地,能不能反过来影响人?那当然也会有一定的影响,但可能性十分微小。因为山川土地是大自然的形成,是更漫长更复杂的一个过程,涉及到地球、天体物理这一系列运动中的恒久演化,人力很难去改造这巨大的客观存在。或许这样想一想,对认识文化与人这个问题有好处。

钟玲:你说山川是客观存在,如果我们处于两百年前,或是一百年前,真的是这样。可是现在因为工业文明的发达,还有开垦,或者该说是乱垦,于是自然能真正保持原貌、原始生命状态的地方,其实越来越少了。相对而言,也许很快整个地球除了高山和大海之外,平原地方都会变成人为的环境。那种情形之下,山川对于人类文明的影响就越来越小了,甚至是山川,或野地也不存在了,那又如何产生影响呢?那又造成怎么样的人类文明呢?

张炜:看起来好像是这样,实际上也有这个趋向。在城市化的这个过程中,每个地方的人工痕迹都在加重,楼房越起越高,人越来越多地生活在大中小城市里面。所以他们的行为方式或性格就会有所改变,跟在旷野里活动的人很不一样。比如说海边的人、平原的人说话声音都很高很大,因为他们在那样的一种环境里,要互通声息就会不自觉地大声去喊;这些人回到房间里说话,本来用很小的声音就可以了,但是他们还用很大的音量。原来他们保持了长期以来一代代在旷野里活动生存的习惯,就像野地的风、海浪、河水的声音,就是那么自由豪放的。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更多时间是在巷子里、房间里,而且人也多了,既有一些私密要保护,也用不着那么大声地喊着去传达自己的意思了,所以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细、变得低、变得柔和。

这是城里人跟乡里人的区别,也是知识分子和体力劳动者的区别。刚才讲的是说话的改变,这只是一个小例子,还有更多。这里边也不排除城市化时,外地人口的涌入所带来的异地文化,它也会改变当地风习。但是我们这样谈,仍然把它局限在一个微小的视距,放大来看,所谓的城市化也是在一个地方的山川大地的大背景下发生的变化。它的这个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或者从根本上讲,还是受制于他们生存的更大的背景。比如说上海人,他们到北方去创业,也要带着自己的文化习俗,但生活了十几年或者更长时间以后,从生活方式包括性格都会发生改变。这些改变看起来是北方人对他们的影响,但考察起来,北方人自己又为什么会呈现出这种状态?还是受制于山川土地的力量。人的生活规范、行为特征,是从大自然中形成的,它要消失特别难。

钟玲:“消失特别难”是什么意思?

张炜:因为土地的气息潜藏得很深,它会长久地作用于一个地方。比如北方的城市化,一些城市楼房哪怕盖得极像南方,那么密集和高耸,似乎有的地区很像香港,但是只要走进去以后就会觉得气息完全不同。这个不同是文化资源给出的差异,而刚才说的山川大地又是最根本的资源——是它在起决定的作用。

我在这儿学校的小说坊里有一个发现,就是这一屋子上课的男女,其中有从大陆来的,我大致能看出来,尽管他﹙她﹚不开口说话。有的已经来香港生活了许多年,也还是能看得出。

钟玲: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张炜:从北边来的人,比起香港这边的人,他(她)还是比较有棱角,是这样的感觉。

钟玲:是由他的面貌气质看出来的?

张炜:举手投足间、眼神,几乎不会认错。他(她)们比较有棱角,体现在许多方面。一种难以表述的、很熟悉的气质,在各个方面都保留了。而香港的学员不同,这与个子大小无关,与这个人的五官、穿什么衣服也关系不大——可能还是地方文化,是这些在制约、在区别。文化的烙印很难消除,因为这些从根本上讲,还是来自水土的。

钟玲:我想这个概念的根源是因为不管城市化的范围有多大,到头来人还是活在地球上,目前也真的只能活在地球上,移民到其他星球都是很遥远以后的事情。在这个地球上的话,怎么样变来变去都还是在土地上,就是看人类破坏这个原生态破坏到什么程度吧,就像你所说的那种土地的烙印是一定在的。还有一种西方的说法,即是文明或文化的烙印成为一种代代相传的记忆,西方的说法是荣格(Carl Jung)认为集体记忆会代代相传;这也是某种文化烙印,即使他迁入城里头住了三代,可还是改变不了他基因里的东西,这是用西方的角度来看这种集体的影响。当然西方是由文化记忆来切入,而你是把这种记忆和影响,找到文化背后的根,溯源到山川大地上去。

另外有个小问题,就是现在虽然说原始森林越来越少,但有不少再造的树林,你对再造树林的看法是怎么样的?是不是说应该鼓励,还是它再造了以后,它的功效跟原始森林差不多,还是有某一些差别?

张炜:再造当然是好的,亡羊补牢,比没有绿色要好得多。但是再造的肯定取代不了原始的,原始之物是在漫长的历史中自然形成的。比如说河流,人工硬开一条河,它会流得跟原始河流不一样。原始的河流更自然更恒久,因为它是多少年来在跟地球自转、人和自然的对抗与合作诸种复杂的过程中形成的。说到林子,原始树林的树种比较复杂,植起的林子一般都是成片单一的树种,或从异地搞来的树种,这也改变了当地的生态。

钟玲:你是说异地来的树种会破坏生态?

张炜:原生林是许多树种共同生存,里面不同的树生不同的虫子、微生物,栖息不同的鸟雀,互相有制约的互助的关系;比如说阔叶和针叶、常绿和冬天脱叶的这类树,都有奇怪的合作和互补的关系,包括它们的营养和腐殖层,都会相携相助,抵抗外部侵害的能力也强,这跟我们人工造的林不一样。但是没有办法,还是需要造林,因为要增添绿色,造林总比不造林好。

钟玲:好像前几个礼拜我们跟郑培凯的大队去爬山的时候,就看到香港有很多异地树种相思树——

张炜:台湾相思树。

钟玲:对,台湾相思树。它不是香港本地的,在香港大量栽植它就颇受批评,因为它繁殖力强,侵占了原生树种的地区,那你对他们的看法觉得怎么样?因为树林中各种树种、各种寄生物或者是动物、鸟类都有密切的关系,可是再造的时候总是一片片同一样的。像这种台湾相思树在香港的再造林,你有什么看法?

张炜:外地一些很好看的树,当地总想拿来美化环境,这个都可以理解。但这个还是需要主导事业的人、决定绿化的人怎样做得更科学一点,比如必须要调查这个树种到底是什么特性、怎样与他者谐配,尽可能让其归附自然。归附自然不是归附绿色,而是和一块土地融为一体。这些繁琐在我们的绿化工作中有时候给简化掉了。我们对待文化、城市规划等诸多问题,很容易简单化、一刀切,做起来有时不太顾忌后果。我们会告诉自己:做事情需要审慎一点、复杂一点,要动脑要心细,还要有境界。

造林实际上不是一个小问题,有时走到一个人工林里边去,比如说是一片白杨、一片速生杨或一片松树林,常常看到成行成垄的好大一片,大小距离都差不多,会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因为我们投入自然就是为了寻找自然,但人工的力量把这种自然生态给破坏了。其实我们在做这种好事之初的时候,就应该事先做出更周密的研究,尽可能仿造原生林。我们这种本意要维护生态、结果却破坏了生态的思维,人类的这种莽撞力,就源于同一种简单化和专横心,太以自我为中心了。这与对待思想、对待人文的很多做法,是同一种趋向。这也会造成人文世界的无奈和单调,这更加让人痛心。

钟玲:我同意你说人类在重新规划或是再造自然时,利益的出发点往往都是为自己,常常都说这样子种的话是经济植物,那只是为了人类以后可以来收割,甚至是说为了重新恢复原貌,他也只想到就在香港原生树林中挑几种就好了,没有想到这个地方应该种哪一种、哪几种,而不是这一大片随便选一两样就好。常常是像你讲的“简单化”,基本上还是以人类自我的利益为出发点,忽略了自然的规律。这自然的规律如你所说的,是几百万年慢慢发展出来的。

另外还想跟你讨论的就是大自然对人的影响。你刚刚讲到的人的声音会放大或者是说话声音会放大等等,那是一些表面行为的特征。对我们里面,我们意识不到的层次,你觉得大自然的影响是什么?

张炜:那种影响我觉得同样巨大,因为外部的影响开始进入到内部以后,人的外部形态才有改变;我甚至觉得就是人的五官、人的骨骼这些特征也受水土决定。比如说同一个地区的人种,生理特征会形成一种共通的东西,这也是来自于水土。欧洲人、非洲人,东方和西方人,都各有不同。越是往东,越是呈现出蒙古脸形。但是细看还会发现:同样的东方,在一个很小的局部地区,竟然也会有共同和不同。比如说同样是胶东半岛,它的东部和西部人从“质地”上看也会发现一些“集体差异”。一个典型的东部海边男人,他的脸形神色在那一带会找到许多,而在半岛西部却是极少见到,那是另一种神气和模样。

钟玲:“质地”是什么意思?

张炜:“质”是质感、本质;“地”是材料构成、来源,最初就指土地。这个质地、仪态,主要集中在脸上。具体比较起来,他们好像一个是一个,那当然不会一样;但作为一个群体,又会觉得他们的脸似曾相识,在同一个地区有很多。这就是共同的水土决定的——它可以不客气地把人全部改变和作以规定。还有口音的问题,我相信也是水土的问题。比如说两个县,以河为县界,这个村庄在河西,另一个在河东,两个村庄相距只有短短的一华里左右,口音却会有明显的不同。可想而知,几百年上千年以前按这一线水为“界河”划开了两个县,其中是有分隔根据的——当地人那时候可能就察觉了河两岸水土的不同,可见这是非常神秘的事。相邻的县说话有相似的地方,但无论怎么接近往往还是有细微差别的,因为水土的不同影响到了发音。当地老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

钟玲:可是客家人,虽然散居在不同的水土上,但是他们还是说客家话。不同地方的客家人,说话是通的。有点差异,可是基本上是通的。

张炜:这种“通”是一种语言知识方面的传达,还不是语调。我说的是更本质的一面,它不是语言知识层面技术层面的,是语调——这才是更内在的、难以分解的生命里的密码,它通过声音携带出来了、保留下来了。如果让外地人听,比如说听山东人说话,可能觉得东部西部都差不多;但是要本地人识别,他就会觉得差异极大。因为从内部分解这密码就很容易了:不要说一个近亿人口的大省东西部的区别了,就是县与县之间的口音,甚至同一个县的两端还有区别。所以说这是水土在起作用,它的力量,比想象的要顽固、要强大。

钟玲:就说什么地方风大一点,他说话就提高一点,尾音要高一点点。是不是那样?

张炜:肯定是有关系的,这只是从发声来讲。它里边还有说不出的东西,所以这个很有意思,也很费解。

钟玲:你能不能讲一下跟哪些水、哪些土有关?

张炜:具体到怎样就没法讲了,因为它是极其复杂的。我想它是类似“基因”层面的东西,是那么细密深入的学问才可以接近的什么秘密,太复杂了。只是现代人越来越不关心一些根本的力量,倒会特别注重一个小的“场”、一个小的地理局部或社会局部对人的制约。

钟玲:像是济南出名士吧?济南这个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别能出人才,不是说现在,现在变得跟其他大都市差不多。济南地下水特别多,到处都有柳树,地下水就是干干净净的地下水;台湾有个地方叫美浓,它有点类似,就位于台湾的中央山脉南端尾巴的山脚下,很多山上流下来的水在美浓的地底下流动。美浓也是读书风气非常好,比如说一个村子里头,能考上大学的学生非常多,念博士的也非常多。我就想到你所说的水土跟人文的关系,就是拿济南跟台湾的美浓人才辈出作例子,好像跟干干净净的地下水可能有一点点关系。

张炜:你说的这个地理环境跟济南有一点相似,就是城区在山的下边。济南在泰山山脉的北部,山水的高度与北面的平地生出了较大的水压,所以到了城区就要冒出很多泉,所谓的趵突泉,还有七十二泉等。这些水把山上的一些植物和矿物都带下去了,水质非常特别。过去那些山林中长生的道士和尚就喝类似的水吧,当然还采药炼丹,他们长生。济南城里的人爱喝泉水,直到现在每天早上还有人排很长的队去取自然冒出的泉水。

钟玲:是不是趵突泉?是什么泉?

张炜:市民去排队最多的地方叫“黑虎泉”,因为这个泉取水方便。趵突泉在池中央,取不到。

钟玲:对,那我也有去看过,泉喷口在一个大池子中央,那儿是公园,不能取水的。

张炜:“黑虎泉”从一个石壁上流出,方便接水。那儿每到了早上都要排很长的队。那水有很明显的松脂松针的气味。

钟玲:松树的叶针?

张炜:松树针叶,是它的气味,感觉很特别。刚才讲的水土决定人事,比如济南,这个地方自古以来的诗书氛围、人才多聚,肯定是与泉有关。喝那么好的水,起码是一个地方的水源好,人很容易在这里聚居。用这么好的水煮茶,常了以后就会影响人的消化系统,皮肤及生理各方面就好一点——之后人就有了余兴,去做文雅的事情,以后文明就发达起来了。循水而居,有时候泉比河还好一些,它更了不起,这对济南是一个最宝贵的馈赠。

钟玲:美浓,就是美丽的美,浓是浓度的浓。

张炜:它在东部还是西部?

钟玲:它在南部高雄县。高雄市开车过去大约一个多小时。它就在山脚的边边上,随地一挖都会有水喷出来。但是它是一个镇,不是一个大城,可以说到处都是泉水。

张炜:济南的南部是一片山,是在山北边的一个洼地建起的一座城市,又在古济水之南。这应该是一个很适合聚居的地方。到了春天以后,有泉水,有很多的杨柳。记得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大明湖岸是黄褐色的沙土,还有柳树,春天来了往那边一走,暖洋洋的,这个感觉真不一样。现在楼盖多了,湖边还有一些塑料铁质玩器、更多人工造物。城市化实际上就是互相模仿的过程,有时会伤害当地的传统和历史。

钟玲:我一九九七年去过济南,那时候我觉得济南还是很美的城市。在初春的时候,地上还有一些冰。

张炜:一九九七年,我印象当中一九八○年那时候更好。

钟玲:那当然,我意思是相比二○○五年我再去就很差了。塞车、堵车的情况非常严重,由城外到山东大学去要堵好久好久。

张炜:比香港堵得厉害,香港人口这么密车这么多,却没堵那么厉害。

钟玲:另外就是你也讲到过,大自然山川野地会有一种气,人也是有气的,因为人跟自然都是同一种源头。人也有某一种气质跟所谓的气度,人的气跟大自然的气如何相接相应呢?

张炜:人感受山川土地的气,有时与人的接收能力有关系。比如有的人非常敏感,能够到不同的地方去感受不同的气。这个“气”,说成“气质”也行——土地的气质和人的气质也差不多。

比如说这时候我想起西方的一位诗人,他写过“黑夜里我走遍大地”的诗句——我有个感受,在平原地区,夜里一个人在大地上走动的时候,感觉是奇异的。看不透的远处像有一层雾,薄薄的雾,看不到边,像海洋一样。这时的安静,更让人感到一种大地的气息:辽阔、厚重、遥远。你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溶解在一种大地感受里。如果人在城市,到处都是楼房,哪怕街上没有多少人,也完全没有那样的大地感了——是一种被人工痕迹纵横交织起来的地方,总觉得在人堆中挣挤,离大地特别远。但是到一个有山的地方去,比如说到山区去生活,晚上走在山地里的感觉和平原也大不一样。山地不给人那种辽阔感、漫漫无边的浑茫,有一种苍凉感。但是和平原不一样,它给你更多的神秘,黑影重重叠叠……这种不一样有时很难表述出来。

由于生活的人、生活的环境不同,最终会形成人的许多差异。所以一个人总是在城市的巷子里边生活,与一个常常面对无边的平原、高山大河、大海的人,气质上当然会不一样;充分城市化的写作者和思想者,内部的细腻敏感和曲折在发达,但另一种辽阔苍茫、犹豫迟疑之类,或许稍逊。大江大河、大海边的那种生命的超脱感,巷子里没有;可是繁华又生出现代的异思奇想。对艺术来讲,很难说哪一种更好,各有特点,但肯定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土地的气质改变了人的气质,可以找到许多比较明显的例子。

实际上我们现在的文学越来越走向街巷,越来越脱离那种裸露的原来的自然。所以有的人愿意把孩子带去看海洋、看大河,目的就是要让他从小在心里有“大”、有“浩瀚”、有“浩渺”这些概念和感受。有的人极而言之,说从小没见过大江大河大海的人不会有出息。当然这也未必,见仁见智的事,但这极端化的言论也会启发我们。人有时候确是要到大自然里去感受和接受,让真正的无边和浩大去改变我们现代人的狭窄局限、过分的技术文明所带来的一些负面认识,这样肯定是有益的。

钟玲:我自己的经验是,我在台湾长大,在台湾的南部一个叫高雄的城市。可是我长大的地方应该是城乡交界的地方,而且是在一个大山的山脚下,就是寿山,原名打鼓山,村子外面是农田,所以算是有一点接近大自然。到我大学毕业的暑假,我就跟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另外一个女孩说,我们去台湾风景最漂亮的横贯公路去走一趟。这是在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大地震以前,台湾有一条在中部贯穿东西的公路,大地震以后,破坏严重,路就封了。在一九六○年代末,我们两人就到那边走。那一趟我觉得真的是像你所说的接触大自然,整个人就舒服起来了,好像回到母亲的怀抱。台湾是两个大陆板块碰撞的地方,所以它的中央山脉里有像黄山的风景。就在那样崇高美丽的山水里,我觉得非常非常自在;可是我的朋友不一样,她很害怕,我不知道她害怕什么。我们那一路是靠步行及搭公共汽车,她一下了公共汽车就躲在旅馆不出来了,她不愿去山水里。我一个人就跑出去,爬到大石块上头,睡在上头,四面是大山,觉得非常舒畅。一到黄昏的时候,她就会恐慌。所以我想人对大自然的接受程度好像也是不一样的。后来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我会跟朋友到深山里面去露营,觉得快活极了。就是说虽然我是活在城市里的人,只要回到大自然,我就觉得是一种解放。有什么压力、烦恼,进去以后,好像都没有了。这就是所谓大自然的医疗作用,很强的医疗效果,这是我个人的感受。可是我也了解有些人是怕大自然的,他们不能面对。虽然是我很好的朋友,可是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有些人明明回到大自然是回到怀抱,反而会害怕?

张炜:你说的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有时候一个人在大自然里感到很舒服,因为他在这个地方长期生活过,对一切都相熟了,对自然如同旧友。可真的有害怕大自然的人。有一次从西边的一个大城市里来了一个记者,他从来没有看过大海,傍晚有人陪他到海水浴场,他不会游泳,就下到浅滩上玩。可是他离开岸边大概只有十几米,水刚刚达到他的膝盖那儿,他就吓得喊起来,很害怕。这个地方跟他个人的生活经验、平常看到的环境是另一个极端。他以前顶多看一下湖、河流,突然看到这片远望无边、和天际线连在一起的大水,就有了恐惧感。他按着头说:“我晕。”

这让人想到鸟。本是天高任鸟飞,可是很多鸟从小在笼子里养大,如果把它放开,它只飞一会儿就惊慌了,干脆又转回笼子里。这个笼子就是它全部的经验世界,它在这里才舒适、安全。我们有的人在城市这座笼子里生活久了,到更自由更自然的世界里会觉得不适,无所适从,而且还会产生一种不安全感。实际上人在现代化的过程当中,看起来一部分经验在不断地开拓,认知世界在不断地扩大,实际上另一部分却在不断地缩小和封闭。人在不停地造一座笼子,越造越小,越精致,然后把自己装在里边。到最后这个笼子打不破了,就是打破了也出不去——这是人类发展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它改变了人性,会影响我们对很多问题的判断,让我们生存的基础都彻底改变了。

钟玲:我们换一个话题,讲文学潮流的问题。西方的文学潮流在十八世纪末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浪漫主义盛行,像是英国的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或是德国的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都是浪漫主义的大师,但是到二十世纪初开始,西方文学比较是用理性的手法或者是以理性主义至上,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英国诗人艾略特(T.S.Eliot)。他在《荒原》里就是用理性来思考世界文明的问题,而且用了一些很明显易见的刻意的写作手法——比如说这一段拼凑几个人的对白,下一段是某个人内心的独白,然后跟着下来引印度的经典的一句话等等——把它们拼凑起来;而且他是思考东方西方文明的问题。写诗应该是很感性的,但他用理性化的方式来呈现。然后所有的激情——如果他是有激情的话——他都把它藏起来,藏在文字的背后。整体来说他应该是写个人的苦闷,他把它写成整个时代的苦闷,然后用这种世纪末的感觉来写,但是用很理性的手法来掩藏,而且掩藏得非常密实。之后不管是魔幻写实主义,或是后设小说,这些通通是作者的手法,而且在小说的情节之中,作者会有时跑出来表示他自己很理性,加上一句他自己的按语,或提出对他自己的批评,等等。

回过头来说,你的作品还是以浪漫风格为主,你是用比较浪漫激情的眼光来看这个宇宙,笔下的主角人物也是比较激情的。你这样写,当然跟国内以写实主义为主的风格是不同的,跟国际上以理性为主要手法的潮流也是不同的,所以你自己怎么样看你自己一直过来要这样子走?你为什么一直过来要以这样的风格来写呢?然后你又觉得如何跟国内、跟世界接轨?

张炜:浪漫主义或写实逻辑主义的不同,有时候跟世界的文学潮流文化潮流有关,但更多的还是个体的差异造成的。生命中有一部分神秘的力量,它很早就决定了这个生命的道路和趋向。比如说浪漫主义气质的作家,他生活在一个很理性的环境里面,最终还是会很浪漫。它是个先天的东西,后天对他的影响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如果他受到很现实的文学的影响,会模仿他们,写一部分这样的作品,但浪漫的种子一定会在心里发芽和长大。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中国或外国,都有各种各样的表达趋向,甚至不光是写实和浪漫这两种,还有可能是介乎两者之间或其他五花八门的东西。但是通常人们大致要分成这两种:浪漫或写实,更逻辑或更感性,就像李白和杜甫的区别那样。

现在西方的文学潮流可能还大致是这两种:写实的和浪漫的。比如说很神奇的马尔克斯——这位拉美作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很浪漫。但他很真实地表达了拉美的社会状态。再比如说美国的索尔·贝娄,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浪漫作家——

钟玲:美国犹太籍作家。

张炜:对。他把物质主义、物欲主义的西方,把商业高度发达、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给予了独特和深入的表达,那时他的经验和东方欠发达国家完全不一样。他的文学,比如说二三十年前的一些代表性作品,在今天的中国人看起来很亲切,因为目前我们所面临的精神问题、物质问题,他早就写到了。他充分感受了那种社会状态。我们现在的中国作家体会的环境、一些感受,他在当年就有了,并有更淋漓尽致地抒写。像这样一个作家照理说应该是很现实的,他面对的描述和分析对象是物质和科技,是现实和理智,可是看了作品又会觉得他是浪漫气质很浓烈的一个作家。他完全把现实和科技这个逻辑层面的东西,让个人的浪漫主义激情给融化了。

还有一个人,是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他的《残日》(另译《长日将尽》)、《浮世画家》也是极其诗化和浪漫的。他追本溯源写大家族:日本的大家族和英国的大家族,既有社会历史层面的深入,有非常好的剖析,但又将这些充分地投入到个人的诗性之中,是非常浪漫的。写《铁皮鼓》的格拉斯,他前期的作品《铁皮鼓》也非常浪漫。

写实的作家不能说是第二流的,只是另一种不同。比如说文学艺术是“诗”和“真”这两块的组合,写实作家“真”这一块更大而已。英国一个很著名的文学批评家说了一句话,大意是:文学史上,一个作家要留下重要的作品,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本领,一是杰出的新闻记者的才能,即敏锐地把社会现象捕捉到,并及时逼真地描述报道出来;二是诗人的幻想和变形能力,能够让材料飞扬起来,注入一种强烈的个人化的东西——这两种本领都有,才能成为一个杰出的小说家。

我同意那位批评家的话。现代主义运动当中产生了两种作家,刚开始有许多都可以归于浪漫主义这个范畴,后来再走下去,走到今天就开始改变了,慢慢又回到写实里边去了。也有一部分所谓的现代派失去了市场,所以就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比写实作家更现实化了。因为大多数读者并不浪漫,一是一二是二。读者要欣赏诗意、接受变形的艺术,要有相当的阅历和艺术修养、艺术视野,包括先天的才能。所以杰出的现实主义艺术是基本的,有时候也是困难的——它要从务实和现实跃到一个更高的诗境,实际上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路。

钟玲:我基本上是同意你所讲的,每个作家,如果是好的作家,总会有他的个人风格。其实好的作家,都有浪漫情怀,没有浪漫情怀的话就没有什么提升,所以凡是好的作家,一定有浪漫情怀,换句话说,都有那种爱人类、拥抱世界的心。浪漫情怀与浪漫主义不能划等号。所谓的浪漫主义只是西方对文学潮流的一种定义、西方文学方面的一个词,它是指十八世纪中到十九世纪在欧陆加上英国流行的一种表达方式,就是把自己感受到的浪漫感觉,采用个人化的、稍微膨胀、夸张一点的方式来表现。譬如说“看到彩虹我的心就整个跳起来了,我一辈子都这样子喜欢美丽的彩虹”,用这种比较夸张的方式来表现。那是那个时代的特征,浪漫主义的特征。写实主义大家都熟悉,法国的写实主义小说那种,细节写得很细很细,观察一个人的话就是由头到脚都观察得很细。这是十九世纪出现的两个大的写作派别。

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很难说西方仍流行浪漫主义或写实主义了,归类起来二十世纪是不同的写作手法。当你讲到写作手法的时候,肯定就是很理性的,因为是技巧。魔幻写实也是一种技巧,后设小说也是种技巧;如果我修正一下我说的话,就是说你的写作到目前为止,就是那种浪漫情怀很浓的,而且也用了类似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那种表现手法,这个在当代中国作家里头很少。另外一个特色就是中国作家,由五四运动开始,因为有夏志清所说的“感时忧国”的情怀,所以一定要写中国的困境,由现实来写她,心底下像鲁迅一样希望她站起来,这个大方向一直到现在还盛行,很多人还在以这个为主题。陈思和就说过,中国这个传统是目前中国内地的一个大传统,正因为这样,所以中国传统文学所表现的想象力,就变得很少出现;想象力,包括《聊斋》那样子的想象力,或者是《红楼梦》写实以外的整个太虚幻境架构的那些想象力就没有出现了。陈思和很称赞你,说《刺猬歌》就表现了这种想象力,这是由他的角度来看你的小说。所以我觉得这是你个人的风格,可是在整个中国文坛上来说是很特别的,很有个人风格。不晓得你自己怎么看,看你自己在中国文学传统里头的定位?

张炜:有的人认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会压抑想象力,会使个人的创作手法变得单一。但我个人这样不觉得。我觉得一个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是一种道德基础、一种勇气,它作为同一种原动力,一定会在艺术层面上变得更勇敢更大胆,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所以有时候我们会发现文学史上有个奇怪的现象:那些没有表现出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往往在艺术上也是单薄贫瘠的。相反如托尔斯泰、雨果这一类道德感强烈、对人生问题很执著的、永远固执的作家,在艺术上同样走得比较远,他们的想象力保持得最好。

对于想象力,我认为不能过分表面化地去理解。有时候我们会把那些大幅度的、从外部看起来很大胆的设计当成想象力强大:比如说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个魔鬼、一个神怪,或者突然具有了哪一种上天入地的能力——从表面看起来很奇特,作者很有想象的“勇气”和“天赋”。这当然属于想象的一种。但是另一方面它也遮蔽了一个问题,就是想象力退化之后,往往会更加借助于这类不着边际的思维跳跃和出奇的编造。想象力不是搁在表面的东西,而是需要内在的激情和诗意、需要更多的生活经验去把一切衔接起来。它要求把个人的生命经历充分地调动起来,有理解力和穿透力,接通陌生事物的神经。也许没有生活阅历、在艺术上学步的孩子更能发生一些大胆的狂想,这是常见的。所以说越是好的作家,越是能够在看似平常的描述中体现卓越和强大的想象力。比如写爱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般生活中的痛苦与欢乐,更能看出一个人的想象力如何。从这些平凡当中写出新意,通过语言一点一点抵达,这才是真正耗费想象的事情。

想象力不是表面的,不会那么廉价和简单。它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当一个人在情节上越来越偏离现实、越来越趋向于大幅度的切换时,很有可能说明了想象力在萎缩。稍有创作经验和人生阅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样做的难度是不大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不仅不会压抑想象力,恰恰还是这种能力的原始助力,是推动力。鲁迅、李白和屈原,这些最感时忧国的人才更为浪漫。屈原的想象力是最灿烂的,这在文学史上是公认的。他那些奇特的想象,如餐花饮露、天神鬼域,想象力真是达到了极点。到现在为止,这种大幅度的跳跃式的想象,还绝少有超过屈原的。所以说强大的忧虑和牵挂,它同时也是想象的原动力。

对于个人风格,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好像只是手法,与其他无关——其实也不尽然。有两个比较好的例子,同时代同国家的雨果和巴尔扎克,比较起来,雨果的浪漫主义至今没有过多的陈旧感,但巴尔扎克似乎老旧得要快一点。雨果是一个诗人,更能够直抵文学的本质。他的《九三年》和《巴黎圣母院》是一种极其个人化的独特表达。所谓的浪漫主义,我想就像是一列高速快车,经过了一再提速,它就稍稍飞起来了,离开了写实主义的地面。

钟玲:我用浪漫情怀来看你的作品,而不用浪漫主义Romanticism。有浪漫情怀的话,才是巨人、文学大师,真正的大师大概都应该有,没有也做不了大师。对于想象力,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想象力并不是写一些不是现实的东西,然后穿越一下时空。一个好的作家,能用文字一点一点把想象力具体呈现,我的看法就是一个好的作家、具有极大想象力的作家,不管他的体裁是什么,他在写的时候会把那个虚构世界都填得满满的,那个世界如果是层次高的话,可以到人的潜意识层下一层层去——

张炜:靠强大的想象力去完成。

钟玲:或者是到整个民族的、一个国族的,或你所讲到的气质,人跟大自然的关系,那些他都填满了。在他下笔的时候,他的东西背后有很充分的东西在支撑着他,这才是真正的想象力;想象力还扩充到人跟神的关系、宗教的关系、人跟宇宙的关系,那些层次他都有,他的作品就无限大了。就像《红楼梦》,如果只讲三角恋爱,只讲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话,那个是小作品。但是除了整个社会以外,它还处理了道教思想、儒家思想、佛教思想;人界、天界之中各阶层的社会,都很实实在在,我相信你也是这种想法,这就是真正的想象力。

还有我看得比较仔细的是《刺猬歌》,所以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下。这本书里头有很大的寓言成分。寓言也是一种文学手法,英文叫allegory,就是把一些人物或物件象征化,变成某一种特定的形象,然后那特定的形象背后有特定的含意,用这种为其主要手法的小说叫寓言小说。《刺猬歌》有很大的寓言小说成分,比如说里边的人很多是半人半动物。有些地方你真的只是写人的故事,像是男女主角廖麦跟美蒂的关系就比较写实了,是写人的故事;但是有时候又完全是寓言小说,比如说讲到工业化的工厂,不用“工厂”这个词,而用“紫烟大垒”,工业文明用寓言的方式来表达。你在人的故事跟寓言小说之间,采取怎么样的原则来回转换?

张炜:书里有人和动物、人和怪异之间的转换,小动物也在那儿说话——一些刺猬、小鸟和鳗鱼对话——这为了服从于整部书的韵律和色彩,使其和谐自然,最担心阅读时觉得突兀。动物们到一个地方可以像人一样说话了,读者要接受,一点都不能觉得它不着边际,这样才行。这要与整个书的语境顺起来,与书的气质顺起来。只要能这样,做起来就自由了。

但如果用分析鉴别的目光看,特别是了解那个局部的社会历史变迁,就会发现书里主要的人物关系和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些没有什么变异。动物拟人化之类,就小的方面看有,大的方面也没有。美蒂是人,不是刺猬。她和廖麦是人和人的爱恋。严酷的政治斗争一波一波下来,失败的一方为了活下来,都跑了,逃离镇子,到野外林子里流浪去了。因为当地有很多关于林莽的神话传说,有人就将身穿蓑衣出现的小女孩美蒂说成了刺猬精,半真半假地叫着。书中的一些“土狼”、“狐狸”之类,也都是镇上人在林莽传统神话传说的氛围下形成的叫法,更多是比喻性的称谓,有时是假托。这些在具体语境下能够分得清楚。流浪在林莽中的异类——阶级敌人或子女——回来了,因为社会环境宽松了一些。但他们仍然愿意别人以野物来称谓他们,以模糊那段可怕的记忆和历史。这也是为了从心理上保护自己,他们宁可把自己当成真的野物才好呢。

他们这些身份奇特的人,是介于现实和传说之间的人。我想抓住这种逻辑关系去写。但实际上读者仔细看,就会知道他们是逃跑的人或其后代。在长期的流离失所的野外生活中,他们没有衣服穿,并养成了与镇上人不同的生活习惯。书上有那么多的野狼、土狼的后代之类,实际上都是在这种严酷的社会环境里生活着的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的可怕遭遇又与世代流行的林中传说混而为一,有时他们自己都愿意相信自己是野物,这才活得更好更安全。传说林子里狼会变人,所以镇上人看到谁跑得快、非常凶狠、脸很长,就会联想到他是土狼的后代,还给他取这样的外号。实际上有地方生活经验的读者会知道这既是一种想象和夸张,也是在写一种现实。书中写那个得巨睾症的人、脚长蹼的怪人,实际上也是有的。

钟玲:有的人有脚蹼?

张炜:个别人就这样,是一种病,他们偶尔一见。这种人据说有巨大的潜水能力,海边人认为那是鱼类托生到人间,因为走得太急没有变得彻底的缘故。我为了服从整部书的气息、语言环境和色调,愿意突出这种角色。我喜欢这样的小说:有地方的神奇和传统,又不飘离地面,有严格的现实生活依据,有当地风俗逻辑关系的小说。因这样的作品是有根的,不会中空虚蹈。完全不负责任的编造,在动物和鬼魂中随便穿越的自由,那倒没有什么难度,但是失去了现实生活强大的逻辑关系和民俗依据,就廉价了,没有力量了。

美蒂为什么从野外回来、她父亲为何选这样一个时间领着她归来镇上,是有严格的历史现实依据的。如果不是开放的八十年代,他们父女不可能结束流浪。这样循着线往前找,整个小说就落地了、真实了,每一个主要人物和情节都落在地面了,也不再虚幻。如果读起来有飘渺的那种感觉,这是因为海边文化风习的原因,我利用了当地文化的色彩和韵致。我觉得这有难度。如果是不让现实的逻辑关系坐实,不让它落到地面上,那就非常可惜了。书里边每一点细密的历史关节都落在中国的那一片土地和现实上,这或许需要熟悉一个地区的历史和文化才能理解,但作为一种艺术质地,其他地方的读者也能够感受的。

钟玲:廖麦这个男主角,你说过你没有把他跟动物连起来写,别的主角都有,美蒂就是刺猬精的女儿。为什么廖麦跟任何动物都没有关联?

张炜:不仅廖麦没有,其他的几个也没有,但廖麦尤其没有。他更“正”、更现实一点,在我心里,他在品格上是充分“人化”的一个形象,最能够挣脱镇上民俗传奇的虚幻,最能脚踏实地,是一个在新时代充分醒过来的男人。书里边也有很多跟动物没有什么关系的人,至于他们,也要受当地传统和民俗风气的影响,那是另一回事。

钟玲:但是你给了他很多别的象征意义,像是代表儒家思想晴耕雨读的士人,跟代表道家思想的“痴(讫)士”,都在他身上具体地展现,你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像是你办书院,是不是在你书院里他会是个理想的人物。廖麦没有动物成分,但有别的东西。

张炜:我觉得这是种非常中国式的文化理想,当然只有人才能去完成、去具备。如果他也要和动物混在一起,并且也神神鬼鬼的,齐文化色彩过重,有那么多余兴,那么多不切实的浪漫,跟他的气质就冲突了。这有点矛盾、有点不贴切,他追求理性,所以是多少排斥这些东西的。

钟玲:另外还有就是像唐童这样一个自私、完全根据本能来行动的人,有他残酷的一面;但是他具有才干,他能够建立起那么大的企业王国。你为什么给他唐童这个很好的名字?唐,联想到中国的唐朝;童,儿童。为什么给他一个这么好的名字?

张炜:名字我想得不多,字面上看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的印象。唐童嘛,中国的儿子、中国的孩子,在中国的文化背景里才会产生的一个孩子。就字面容易这样看,但实际上没有考虑得太多。只是从发音上听来它有气息,觉得这两个字合起来做一个人名,能让我把握。唐童这个人,从事实上分析,他做了杀人不眨眼、极黑暗极残酷的事情,没有比他再坏的了。可是有时又会觉得他有很可爱的一面,如对爱情执著,看不得苦难,遇到什么悲伤的东西就哭;他甚至还有一些很率气的东西,也是一个能吃苦、有勇气的人。他也有纯粹的浪漫的东西,喜欢中国艺术,比如说国画、京剧。他的情感、想法,有许多是率真的。

这好比中国的戏剧,人物上台就把角色给分好了,黑脸白脸花脸。所以他一登台,不用表演就已经固定了是什么人,都给画好了。唐童被固定为一个小丑脸谱,反正是一个不好的角色、反面角色。但京剧给角色定性之后并不把他概念化,而是会在角色设定的内部给予无限的开拓、开掘和演绎。所以他有更加不可诠释和限量的复杂性,这是中国写意艺术的一个特征。唐童也不简单,他极其复杂。在坏人的人性里,他有一万个坏也会有一个好,把这一个好给遗漏了也不真实。所以唐童有时还让人喜欢:罪该万死,偶有可爱。

钟玲:好像唐童失恋了,就跑去找那个年纪大的狐狸,去跟狐狸诉苦,或是他心里头很受压抑就跑去找珊子,把珊子当妈妈一样,所以这部分也显出他“童”的一面,还是个小孩子。

张炜:这是长不大的一面,他有依赖性。但上边的狐狸,也未必就是真的狐狸,她有可能是在野外生活的一个老人,也有可能是唐童的一种幻觉——在野外喝了酒,躺在那里胡想和发泄的那种状态。可以多解。珊婆这个人就更现实一点,她是一个泼泼辣辣的农村女人,这种有大能的乡村女人很多。比如胶东,有些村子有大能的男人女人,从身份上看不一定是领导,但在村子里是不能逾越的一个人物。

钟玲:有点像巫师是不是?他能够跟别的界去沟通,通阴阳界。

张炜:那样的人也有,但也不完全是那种人。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成为村里有大能的人,所有人都要依赖他。现在差一点了,城市化、现代化把原来的文化结构给打乱了,现在的乡村文化层次给破坏了,处在文化断裂的一个时期。就像我写的《古船》中的四爷爷,胶东人看了觉得它是真实的——一个大的村镇里,领导者不一定是真正的掌权者。掌握村镇的人很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职务的人,只由于辈分高、由于智慧和经多见广、老谋深算,就成了村子里的 “人王”,王子的王。这个人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珊婆这个人就是那个地方有大能的女人。这种人现在少了,因为现代化的过程中,这种传统的宗族性的地方文化结构给冲乱了。但是前二十年左右,到了大小村镇里,基本上都能找到那么一个人物。他(她)是这里最后商量事情、裁决事情的一个人。这是乡村文化的一部分。

钟玲:中国几千年传下来的?

张炜:是这样。他们不一定是蓄意要这样做,而只是文化的蓄养结果。比如说村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特别是有了不能决断的事,有人就会说:“问问二爷爷吧”,再不就说:“问问三奶奶吧”。“人王”一说话,这个事就解决了。珊婆就是这样的人,他们这种人很文学化,很有趣,也是很深刻的民族性格的呈现。他们本身的文学色彩和神秘性,彰显出来就很有意思、也很真实了。

钟玲:有一些年轻人,是土狼豺狼的后代,他们去跟珊子住在一起,都听她的话,而且把别的原来在那里做工的都杀了。这段的寓言扎根在现实的部分又是怎么回事呢?

张炜:是这样的,当地的人看了就不会像城里人那么理解了,他们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回避现实的某些危险性,作者把它寓言化了。但是尽管那个痕迹粉饰得不错,当地人也压根儿不想当成寓言,这是因为现在有钱人要积累更多财富,常常要养蓄黑社会势力:这些打手平常打鱼、做营生,一旦有事,立刻就变成武装人员了。

钟玲:他们平常是怎么营生的?

张炜:他们平常做营生,该打鱼打鱼该做工做工,一旦有需要就干别的。比如说近来揭露的那些情况,那些黑社会打斗的队伍在哪里?就在公司里,在办公室里,一声号令拿着武器就出门了。现在有的地方势力是蓄养黑社会分子的,一旦出现冲突,平时做营生的人就拿着棒子刀子,坐个大巴就出去了。这帮人养在珊婆这儿,是更专业化的,他们不在唐童的公司里,而是在另一个地方,这等于是半专业化的,比如叫保卫处、保安部,或是什么养殖场,这儿更专业。珊婆不光在资历上、生活经验上给唐童提供保证,不只是自然资源,还提供武装方面的资源。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这一帮训练有素的黑社会人员,最难解决的问题都干了——一般的事情唐童的保安部保卫处就做了。

现在报上揭露的东西产生了很大的震荡。它粗暴地揭开了所谓国民生产总值上升的巨大代价、滋生的各种怪态。

钟玲:就是有些巨富需要有自己的武装力量。

张炜:剧烈商业竞争的社会,没有精神信仰的族群,很难从根本上遏制黑社会。《刺猬歌》写这些非常现实的尖锐问题,比近期报上披露得要早,这些东西在表现上需要变形,比如土狼,稍微有现实经验的人看,一点都不会觉得陌生化,一目了然。

钟玲:可是你这本书如果将来的人看,不要说将来,台湾来的像我现在看,我就不知道背后讲什么,我只是把它当寓言小说看。

张炜:我觉得正因为这样,它可以提供给不同的地域、产生不同的理解方式。这本书如果更多年后还有人看,除掉了当代性这一块——即依赖于这个时空里特殊的一些文化、思想、社会矛盾所产生的思想与艺术力量——文学的人性的部分仍然可以存在,它还可以向前走,这是我当时考虑的一些问题。

钟玲:对对对,因为我是把它当作寓言小说看,我完全不了解黑社会的状况。

张炜:我个人到现在为止,《古船》、《九月寓言》,后来是《外省书》和《丑行或浪漫》,得到较充分的发挥。但是我知道走到了《刺猬歌》这儿,自己和自己比较,创作达到了以前没有超越的个人高度。它有很多的层面,它是一个现实感特别强的飞逸的作品。它处在两极:一方面飘逸浪漫,另一方面它扎根在特别尖锐的社会现实里。比如说“打旱魃”、“紫烟大垒”,不说它们就没有了神话的色彩,而且完全会写成老旧的农民起义,艺术层面和现实层面的表达都很困难。

钟玲:那就变成写报告文学了。

张炜:对,尽管好的文学可以容纳那一块,就像那个英国批评家说的“新闻记者”那一块。但全是这样写,就是另一种结构、另一个色彩了。而今我想与齐文化,就是胶东文化、民间传说连接起来。比如胶东的“打旱魃”。

钟玲:打旱魃这个习俗,在城市发展以后就停下来了?

张炜:打旱魃过去有的,可能是五六十年代以后就不再打了。

钟玲:就是五六十年代以前还常常打,农民常常去抓这种旱魃?

张炜:农村是打的。总是不下雨,天旱得厉害,他们就到处找旱魃——到处都干干的,什么也不长,老人就到田野里找旱魃藏身的地方。大地到处都干透了,如果田里有一块地方特别湿,就那么一小块,旱魃肯定藏在里面,就要设法逮住它。但是常常挖不到,比如多次听人讲,有一个地方来了一个国民党县长,戴了一个银桃子,领人扒陵——

钟玲:什么叫“银桃子”?

张炜:可能就是衣服上的一个什么装饰吧,老人都这样开头叙述——县长让很多人围上陵墓,因为那坟堆是湿的——

钟玲:有人看到国民党县长带着人去打旱魃?

张炜:是这样讲。那个旱魃藏在了坟底,那个坟包都湿到了流水那个样子,居然就在一片干得要命的土地上。村里很多人都去看,人群围起坟包,都在挖。有的说最后什么也挖不出,也有的老人说挖出一个长了很多白毛的、全身长出白丝的怪物。传说中,正确的处理方法是把它打死了,将它身上的衣服、皮肤、骨骼、肌肉都弄成很小的碎块,它撒到哪里,哪里就下暴雨。所以打死旱魃的人都去抢那些东西,携到四方,让天下大雨。

钟玲:那就会下大雨?

张炜:打死的旱魃碎块分到了哪儿,哪儿就下大雨,都这样传说。台湾的山东籍作家,叫朱西——

钟玲:朱西宁。

张炜:对,他也写了打旱魃的故事,因为他是山东人,带走了这边的传说。所以说打旱魃是这个地方传得很多的,是民间文学。今天使用,就反映了许多特别的意味,并且把干旱的自然和激烈的现实都包含了。“紫烟大垒”看起来有点神化,实际上不是,因为农民没有文化,他们看那些巨大的现代厂房冒着紫烟,就说是“紫烟大垒”——他不懂是化工厂还是什么。

所以这种“变形”、“虚幻”,同时又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和最眼前最现实的东西结合起来,找到了表达的基础。这和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讲出的道理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各自要植根于自己的土地,这样才心里踏实。

钟玲:对,打旱魃这个魃字,在《诗经》里头已经出现了,《诗经》的《云汉》一诗中说“旱魃为虐,如惔如焚”,中国旱了这么多年,几千年、上万年都旱。

张炜:好像是《山海经》最早有,《山海经》比《诗经》要早。

钟玲:《山海经》的材料当然早,但写下来的时间晚一些,约于战国初年至汉初写下来的,西汉时成书。

张炜:旱魃在《山海经》好像画出过。但我从小就听老人讲打旱魃,印象强烈。说到这个,我们刚才探讨的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好像就这样结合了。就像战地记者一样去迅速敏感地记录,那样的场景书里有很多,但是民间传说又很浪漫很诗化。我个人觉得《刺猬歌》的写作对自己难度大一些,因为要写一个二三十万字的书,需要高度的和谐凝练,有现实力量,有细部思维及文字落实……这样一些不少的努力。

钟玲:我想时间也差不多了,再过十分钟我们也要出发了。

张炜:这个题目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谈进去,像河水漫流。这有意思,从自然谈到文学,以前没有太多想过。

钟玲,现任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协理副校长,国际作家工作坊主任、讲座教授。

张炜,当代中国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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