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晓玛
(韶关学院 教育学院,广东 韶关 512023)
约翰·杜威(John Dewey,1859-1952)是美国著名的教育家和美学家。对其诸如“儿童中心论”、“教育即生长”、“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等著名的教育思想,国内已有深入而系统的研究,但对其“艺术即经验”的美学精神及其在教育活动的功能价值却很少有人关注。杜威指出,人在寻找与社会、自然界之间的一种更为圆满、默契的关系的过程中,与艺术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我们都是失去活力、缺少朝气的、固步自封的人,我们都在寻求“伟大的共同体”,但却迷失了方向。若要摧毁那些把我们囚禁起来的壁垒,没有什么工具比艺术更好的了。“艺术的功能始终是打破成为惯例的、程序化的意识所造成的桎梏”[1]183。按照杜威的观点,艺术具有改造社会、传承人类文明、促进人性完善的审美教育功能。这种艺术审美教育功能观,在当下充斥“艺术终结论”论调并严重波及到高等教育领域的尴尬语境之下,对于完善大学生的道德人格教育,创设育人为本的教育制度和文化精神氛围,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杜威一向认为,教育和艺术都应该以社会进步为旨归。他说:“为了提醒社会认识到学校奋斗的目标,并唤起社会认识到给予教育者充分设备来进行其事业的必要性,坚持学校是社会进步和改革的最基本的和最有效的工具,是每个对教育感兴趣的人的任务。作这样设想的教育是标志着人类经验中所能想像得到的科学和艺术最完善、最密切的结合”[2]12。因而他反对那种艺术不表达任何意义的说法,他曾以船上的旗帜为例,指出艺术作品虽然没有像船上的旗帜一样用来向另一条船发出信号时所具有的意义,但是,艺术作品被用来装饰船上的甲板时便具有真正的意义。艺术意义是“在拥有所经验到的对象时直接呈现自身”,“就像花园的意义一样,这是直接经验所固有的”[3]90。杜威颠覆了所谓“艺术审美无利害”的观念,而主张艺术应与社会建立一种有机的联系,加强生活的经验。
艺术和科学一样,都是人类对世界的一种认识,都具有独创性,都能起到改变社会的作用。杜威说:“一种共同的对节奏的兴趣仍使科学与艺术构成血肉联系。由于这种联系,将来也许会有一天,那种今天仍处在艰苦的反思之中的,那种原来只对经过阐释训练的人才有吸引力的,只以象形文字的方式出现在感觉中的题材,会成为诗的材料,并因而成为令人愉悦的知觉对象”[3]166。科学要通过改变环境来改造人和社会,而艺术是直接改变人和社会,在促进社会的和谐统一方面有着巨大的作用。杜威甚至认为艺术在某些方面可以代替宗教。在现实生活当中,一些从没有相信任何宗教,没有去过教堂的人,也会产生类似宗教的经验。而这些人的经验就是艺术,“一件艺术品引发并强调这种作为一个整体,又从属于一个更大的、包罗万象的、作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宇宙整体的性质。……这也可以解释那伴随着强烈的审美知觉的宗教感。我们仿佛是被领进了一个现实世界以外的世界,这个世界不过是我们以日常经验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的更深的现实。我们被带到自我以外去发现自我。”[3]215
在杜威看来,艺术支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被艺术环绕,相对于制度化的政治场域而言,艺术能为民主参与提供许多机会,艺术是民主的催化剂,艺术为恢复公众生活生气、为扩展民主的意义和实践提供机会,艺术促进多样化的表达与阐释。艺术具有公共的特征,艺术是“最有效的交流方式”、“最普遍的最自由的交流形式,通过艺术,人们知道与其他人的相同点与不同点,打破理解与意识的障碍,从而形成社会的共同体。“在一个充满着鸿沟和围墙,限制经验的共享的世界中,艺术作品成为仅有的、完全而无障碍地在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流的媒介”[3]114。艺术家,像传道者一样,对社会的责任感发表演说,为更有意义的生活揭示视觉宣言,并把它转换成艺术。艺术家是编织者,把洞察力和观察力编进花毯里:“通过艺术,那些否则的话就会是沉默的、未发展成熟的、受限制的对象的意义得到了澄清与浓缩”[3]146。艺术家用艺术表达自己的生活经验,使他人知道难过、恐怖的情形、悲惨的事件。不管是采用夸张的噩梦还是视贫民为贵族,艺术家恳求人们去关心、去响应,去参与、去行动,激起观众去思考引起市民贫穷、边缘化、死亡的历史原因,刺激观众去想像、反应。通过艺术,受众觉察并仿效艺术家强烈的敏感性,“开辟新的经验领域,揭示熟悉的情景与对象的新的方面与性质”[3]159-160。因此,艺术是一种社会的“润滑剂”。艺术作为经验,不但是个人在社会实践中产生的,而且包含了对社会的认识,和对人与人的关系的协调。“艺术反映了与社会生活的主要制度联系在一起的情感与思想”[3]6。
杜威的这种艺术参与社会秩序建构、促进社会进行有机改造的审美教育功能观给当前的高校教育提供了重要的反思路径,即高校教育应当加强艺术与社会改造之间的密切联系,通过发展大学生的艺术审美经验培养他们打破桎梏、促进发展的社会责任意识,引导培养大学生良好的道德人格,实现人的改造与社会改造的双重效应,从而建立一个美好而和谐的世界。
杜威在《艺术即经验》的第十四章《艺术与文明》中集中论述了艺术对人类文明的传承作用。在杜威看来,艺术对于历史的最显而易见的作用是赋予这些“过往的事件”以意义:“这些事件被组织成意义,形成心灵。艺术是实现这种结合的伟大力量”。艺术是文明得以传承的一个“决定性”的媒介。
首先,杜威用人类学研究的方法考察了人类从原始社会至今的各种艺术形式。在原始社会,人类把他们最强烈的、最容易把握和最长久记忆的经验(它们通常与服丧仪式、战争与收获的舞蹈、魔法、饥饿有关)记录在武器、垫子、篮子等图案中,这些东西中的每一个都将实践、社会与教育等因素结合为一个具有审美形式的综合体。杜威认为,在原始社会尽管审美的线索到处存在,它们却不仅仅是艺术,这些强烈、持久的经验,反映和传承了文明。到了雅典时代,艺术对文明的影响更大了。柏拉图要求对诗歌和音乐进行检查是这些艺术所施加的社会的、甚至政治的影响的证明。而到了亚历山大时期,艺术被纯粹化,脱离了生活。随着教会的发展,艺术再次与人的生活联系起来。杜威肯定教会仪式对于文明的传承作用:“由于这种审美的线索,宗教教导就更容易传达,也更持久。通过艺术,它们就从教义转化成了活的经验”[3]365,赞扬文艺复兴时期创新的艺术形式出现了实质性的扩展。自此,杜威明确指出:“文化从一个文明到另一个文明,以及在该文化之中的传递的连续性,更是由艺术而不是由其它事物所决定的”[3]363。
接着,杜威认为艺术对文明的传承,是通过经验而成为可能的。他认为拜占廷艺术是几何性的,并批评拜占廷艺术来自于一种没有对自然感到喜悦、没有对生命力追求的经验;但是,大部分艺术作品体现了经验,“它在我们之中,我们在它之中……这些方式不仅以同一个人的经验为特征,而且包括属于文明的集体性”。其中“原始的、东方的与中世纪早期的艺术对象就是这种经验的表现”。据此,杜威认为艺术语言是普遍性的,“必须通过习得才能具有,但是语言的艺术并不受区分不同样式的人的言语的历史偶然性影响。特别是音乐的力量,将不同的人融合在一个共同的沉湎、忠诚与灵感之中,一种既可用于宗教,也可用于战争的力量,证明了艺术语言的相对普遍性。英语、法语与德语之间的言语差别造成了障碍,当艺术家来说话时,这种障碍就被淹没了”[3]368-373。而只有“当一个文化的艺术进入到决定我们经验的态度之中时,真正的连续性就产生了。我们自身的经验并不因此失去其个性,但是,它将那些扩大其意义的因素吸收进自身,并与之结合。……只有吸收了来自于与我们自己的人文环境不同的生活态度而经验到的价值,从而使经验得到了扩展[3]373。”
在目睹艺术在当代被科学和机器工业所孤立和异化的窘境时,杜威呼吁恢复艺术在文明中的位置。他说:“科学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关于物质的自然以及我们与它的关系的观念。这种新的观点与那种来自于过去遗产的,特别是那种典型的欧洲人的社会想象力所赖以形成的基督教传统中关于世界和人的观念比肩而立。物质世界与道德王国的事物被分离开来了,而在希腊传统与中世纪传统中,它们保持着亲密的结合关系——尽管在不同的时期,是通过不同的手段来完成的”。“恢复艺术在文明中的有机位置问题,与将我们的来自过去的遗产和关于现在知识的洞察力重新组合进一个连贯而综合的想像性结合之中的问题是相似的”。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回到经验,当艺术回到经验时,科学的进步也会促进艺术的进步;“然而,某些考虑将阻碍人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工业状况使得一种艺术在文明中的综合变得不可能。我不能同意这样的一种意见”。杜威甚至认为“一架具有适合于其作用的逻辑结构的机器存在着某种审美意义上的干净,并且对于良好地起作用至关重要的钢与铜的光洁,在知觉上也内在地使人愉悦”[3]375-379。
总之,杜威认为艺术不是“文明的美容院”,艺术是能动的,它独立于文明又促进文明的传承与发展。这种艺术审美功能观对于当下的高校教育尤其是艺术教育的目标定位给予指向性的指导。长时期以来高校教育更多地张扬科技创新的社会功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艺术传承人类文明的审美功能,轻视大学生个体人格道德理想的建构,这实际上使得高校教育往往成为“残缺的翅膀”,无法翱翔。
杜威在1926年所写的《教育中的艺术——艺术中的教育》一文中指出:从本质上说来,艺术是一种教育,教育也可以成为艺术……为使艺术的教育功能得以实现,必须实施相应的教育。而艺术实施它的教育作用,主要通过两个方面。一是陶冶作用。所谓“从本质上说来,艺术是一种教育”,即指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杜威的教育名言“在做中学”就包含着在实践中不但形成圆满的经验,而且在做中亦学习到经验的意思。杜威说:“人们对于事物的价值的掌握是生动的、稍纵即逝的,只有借助于艺术的注意,人们才能获得心灵所渴望的那种愉快和新鲜的经验。这些愉快和新鲜的经验,虽然本身也是稍纵即逝的,却对人的心灵的最深处起到了陶冶的作用”[4]112。二是激发人的想像。杜威认为,想像力是通过以前的经验所获得的,是参与当下有机体与环境之间互动的唯一通道,因而艺术可以激发想像力:“普通经验中的各种因素,不论其有多么不同,当结合成一个新的、完全统一的经验时,我们知道,这是艺术中的想像力在起作用。艺术激发的想像是一种重要的交流方式,它可以帮助人确立价值观念”。“用生活的艺术作指导,与传达关于这种艺术的信息是不同的。这与通过想像来交流和参与生活的价值有关,而艺术作品是最为恰当与有力的帮助个人分享生活的艺术的手段”[3]374。
杜威甚至把教育行为本身看成是艺术:“教学是一门艺术,真正的教师是一个艺术家,这是一个妇孺皆知的说法。现在,教师自己要求被当作艺术家,主要是看他能否在那儿与他一起学习的人培养一种艺术家的态度,不论他们是青年人还是儿童”。[5]233因此,杜威十分重视通过艺术去让学生了解事实、形成观念,明确原则和问题的重要意义,反对通过一些强制性的教育方式来达到目的。他说:“欣赏看作好像只限于诸如文学、绘画和音乐这一类东西那是严重的错误。欣赏的范围和教育事业本身同样广泛。我们养成的习惯,除非这种习惯也就是一种爱好,成为有这种习惯的人所喜欢和尊敬的行为模式,有一种有效的优秀的感觉,否则,这样的习惯就纯粹是一种机械的东西。”[6]253对杜威而言,艺术与审美通过教育使他们自己与社会再整合,然后艺术教导我们如何使混乱恢复有序:将学生独特的兴趣或特殊的需要与学校团体及理解秩序结合,这使一些分离的因素形成一个前后一贯的整体。
杜威认为艺术是为人性服务的,表达人们应该得到的权利。杜威艺术观中一种强烈的信念是:道德特权是把艺术确定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正确的。因此,杜威期望达达主义去修正并改造社会,免除暴力。杜威相信独裁的方法不能成为民主的教育,艺术对道德具有促进和建设作用。在他看来,艺术不是一种娱乐,而是承载着“价值”的一种载体。当艺术被普遍运用和共享时,它在人与人之间起到一种传播道德力量的作用:“如果艺术是一种公认的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力量,而不被当作空闲时的娱乐,或者一种卖弄的表演的手段,并且道德被理解为等同于在经验中所共享的每一个方面的价值,那么,艺术与道德间的关系‘问题’就不会存在”[3]386。艺术不是通过说教作用于社会,而是通过“去除偏见,消除阻挡视线的污垢,撕开风俗习惯的面纱,使感觉的力量得以完善”[3]360。因此,它具有最高的道德价值,并由于一个更为深刻的能力,即它能“引发并强调这种作为一个整体,又从属于一个更大的、包罗万象的、作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宇宙整体的性质”,“艺术比道德更具道德性”[3]386。用亚历山大的话:“于杜威而言,高尚的道德能从艺术中学到:当理想不是从局限于我们日常的、实践的经验中分离的王国时,它们能成为坚强的力量,教导我们使我们的生活材料充满意义”[7]5-6。在关注道德生活方面,杜威把艺术看作是一种方法:艺术家使每个人可接近艺术,基于个人和社会的经验,建立具有改革意义的人生模式。正是一种通过艺术的道德感,激发想像,去构思并改善生活,形成有价值、有尊严、引领我们如何生活的丰富经验。如果相信我们种类的存在,我们必须保护、保存、庆祝,应该把艺术看作一种文献,一种催化剂,一种引起我们在道德上带有关怀和仁慈心去行动的有改革作用的进程。这恰如19世纪末期哈佛大学著名艺术史教授诺顿所言:“对我来说,艺术史是一种最为神圣的文化传统。通过研究艺术,人们可以发现自身潜在的精神追求和美的理想,从而使自己变得更加文明”①转引自常宁生《美国高等教育中的艺术史课程与教学》,《美苑》2001年第6期,第33页。。
杜威的艺术审美教育功能论今天看来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尤其是对目前中国当代艺术出现的诸多症状,如艺术是“无足轻重”的、是可以放心大胆的“胡作非为”、“艺术走向终结”等理念及严重波及到高校教育领域使大学生的道德人格培养面临危险的应对与挑战。在当代高校教育中,加强艺术的审美教育至关重要,即我们如何以艺术的事物感染大学生、教育大学生,传承人类优良传统道德,塑造当代大学生道德人格,使之有美的修为,惠人惠己,从而成就和谐社会,这是杜威艺术审美教育功能论对当代高校教育的基本启示。
[1]John Dewey.The public and its problems[M].Chicago:Swallow Press,1954.
[2]杜威.杜威教育论著选[M].赵祥麟,王承绪,编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
[3]杜威.艺术即经验[M].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出版社,2005.
[4]John Dewey:The Later Works,1925-1953(2)[M].Boydston.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4.
[5]杜威.我们怎样思维[M].姜文闵,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
[6]杜威.民主主义与教育[M].王承绪,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
[7]Alexander T.The Art of Life:Dewey's Aesthetics[M]//Hickman L.Reading Dewe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