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海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文学经典的颜色革命
——《子夜》接受史中的瞿秋白
傅修海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红色经典是存活在特定历史时空中的特殊群体,能成为经典首先源于其被染色,即红色的坚强附着。红色经典存在艺术质量与其它经典同样高超的杰作,但红色的获得和坚守却先在地定格其地位,也放大其经典的魅力,更生成别样的艺术张力。因此,是颜色政治学的存在造成了文学史上颜色化的文学经典。对瞿秋白与《子夜》接受史的互动考察,意义也在于此。
瞿秋白;茅盾;《子夜》;接受史;文学经典;颜色革命
红色经典是存活在特定历史时空中的特殊群体。本来,作品能够成为经典无非源于后世的反复阅读和逐渐形成的较为稳定而趋高的思想与艺术评判。但“红色经典”经典化历程则有些迥异,它们很大程度上首先源于被染色——“红色”的坚强附着。红色经典中,当然不乏艺术质量与其他颜色的经典同样高超的杰作。但无论如何,红色的获得和坚守一定程度上定格他们的地位,放大他们的经典魅力,也生成了别样的艺术张力。因此,颜色政治学的存在相映成趣地造成文学史上的颜色化的文学经典问题。而瞿秋白与《子夜》红色经典化历程的互动考察,正是讨论此类问题的绝佳例子。
一
早在1924年冬,瞿秋白曾与茅盾比邻而居,那时候两人交往就比较频繁。茅盾当时是商务印书馆党支部书记,在其家开党内会议时,瞿秋白曾代表党中央常来出席。此外,瞿秋白还曾经通过郑振铎来进一步接近茅盾。[1]公交私谊的往来之后,瞿秋白和茅盾的个人友情逐渐加深。但茅盾与瞿秋白的分歧则始于20世纪30年代文艺大众化论战。论战中两人互相阅读对方的文章、互相辩驳。因此,瞿秋白与茅盾的文学交往主要集中在1930~1934年。期间瞿秋白不仅对茅盾《路》、《三人行》提出批评,而且还对《子夜》创作产生重大影响。瞿秋白对《子夜》的修改和批评,是革命改变文学的最具体而典型的例子。刘小中甚至认为:“瞿秋白对茅盾《子夜》创作的帮助,是瞿秋白从政治战线转向文学战线后所办的第一件实事。”[2]的确,瞿秋白的修改和评价不仅影响《子夜》的文学史评价[3],也影响茅盾的文学史地位。瞿秋白与茅盾的特殊关系,在提供文学交往与文艺思想互动的考察入口的同时,也让后人得以更好地理解革命时代里文学与政治的独特绞缠。
瞿秋白夫妇结束第二次赴苏行程回到上海后,曾见过当时已经脱党并刚刚从日本回来才不久的茅盾。[4](60、71~72、109)由于瞿秋白稍后即陷入政治命运转折期,而茅盾也由于此前的脱党身份,两人一度失去联络。后来茅盾才从弟弟沈泽民口中得知瞿秋白的境况和地址,第二天便前往探访并请瞿秋白审阅《子夜》原稿及写作大纲。两天后当茅盾再访时,因情况紧急,瞿秋白夫妇临时避难茅盾家,期间两人天天谈《子夜》。[4](109~111)因此,瞿秋白不仅得以在《子夜》创作过程中发表不少意见,对作品实际创作产生较大影响,而且当作品完成后,瞿秋白也能较早进行评论。更重要的是,瞿秋白的评论本身对《子夜》的文学地位和历史地位都产生了影响。从这两方面来看,瞿秋白与《子夜》互动就不仅是读者与作品(作者)的关系,而是独特的指导者、作者和批评者与作品(作者)的关系。这类关系形态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并不多见,而且也只有在左翼革命时期和思想组织化的情境下才有可能发生。瞿秋白与《子夜》的关系,因此最终成为革命与文学互动的象征。
当初茅盾构思《子夜》时,只是准备写“都市—农村交响曲”。按原设想,都市方面设计有三部曲:《棉纱》、《证券》、《标金》。陈思和认为《子夜》是“一个二十世纪现代的王子、骑士、英雄,一个工业界的神话人物,以及这个人物在上海的传奇故事。所以,这样的故事和写作动机,很难说它是写实主义的,我们过去都说茅盾是用阶级分析方法来写这个故事的,从茅盾个人的阐述和作品表面来看,这当然是对的,但仅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有谁写出过这么栩栩如生的资本家”[5]。然而,在瞿秋白强化革命意识的介入下,《子夜》迅速从小说情节设计构想到人物细节表现都发生许多变化。据茅盾回忆,瞿秋白下引修改意见:
秋白边看原稿,边说他对这几章及整个大纲的意见,直到六时。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写农民暴动的一章,也谈到后来的工人罢工。写农民暴动的一章没有提到土地革命,写工人罢工,就大纲看,第三次罢工由赵伯韬挑动起来也不合理,把工人阶级的觉悟降低了。秋白详细地向我介绍了当时红军及各苏区的发展情形,并解释党的政策,何者是成功的,何者是失败的,建议我据以修改农民暴动的一章,并据以写后来的有关农村及工人罢工的章节。正谈得热闹,饭摆上来了,打算吃过晚饭再谈。[4](111)
秋白建议我改变吴荪甫、赵伯韬两大集团最后握手言和的结尾,改为一胜一败。这样更能强烈地突出工业资本家斗不过金融买办资本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没有出路的。秋白看原稿极细心。我的原稿上写吴荪甫坐的轿车是福特牌,因为那时上海通行福特。秋白认为像吴荪甫那样的大资本家应当坐更高级的轿车,他建议改为雪铁龙。又说大资本家愤怒绝顶而又绝望就要破坏什么乃至兽性发作。以上各点,我都照改了。但是,关于农民暴动和红军活动,我没有按照他的意见继续写下去,因为我发觉,仅仅根据这方面的一些耳食的材料,是写不好的,而当时我又不可能实地去体验这些生活,与其写成概念化的东西,不如割爱。于是我就把原定的计划再次缩小,又重新改写了分章大纲,这一次是只写都市而不再正面写农村了。但已写好的第四章不忍割舍,还是保留了下来,以至成为全书中的游离部分。这个新的分章大纲比前一个分章大纲简单多了,现在还保存着其中的一部分。[4](110~111)
从茅盾对创作过程的回忆看,瞿秋白介入过程可谓相当深入具体。瞿秋白对《子夜》在情节结构设置、人物刻画、小说细节上都提出许多宝贵意见。对于这些意见,茅盾或是照单全收或者稍微作些调整。其中,茅盾照单全收的瞿秋白意见有:
1.《子夜》最初结局设想是:吴荪甫跟赵伯韬两人斗到最后,由于工农红军打到长沙,两派资本家握手言和,他们联手起来跑到庐山去狂欢。在豪华别墅里互相交换情人纵淫。这种结局在瞿秋白看来当然不合乎革命前途的必然逻辑,也不合阶级分析的结果。因此瞿秋白建议“改变吴荪甫、赵伯韬两大集团最后握手言和的结尾,改为一胜一败。这样更能强烈地突出工业资本家斗不过金融买办资本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没有出路的”[4](99~100)。现在的《子夜》结局正是吴荪甫失败想自杀却没有成功。可见《子夜》里失败结局并非茅盾最初的构想。
2.茅盾回忆:“秋白同志说‘福特轿车是普通轿车,吴荪甫那样的资本家该坐雪铁龙。’又说‘大资本家到愤怒极顶而又绝望时,就要破坏什么,乃至兽行发作’,这两点我都照改、照加。”[6]现在的《子夜》里,茅盾就增添这些细节来表现所谓的资本家残暴虚弱的特性——奸淫送燕窝粥的保姆,坐雪铁龙轿车。
3.瞿秋白曾建议茅盾“作为‘左联’执行书记先写一两篇文章出来带个头”,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运动,以及1928年以来的普罗文学进行研究和总结”。[4](73)茅盾“遵照秋白的建议”写了《“五四”运动的检讨》、《关于创作》、《中国苏维埃革命与普罗文学之建设》等,这是茅盾回国后写的最初一批文艺论文。文章中许多重要内容在写作前曾与瞿秋白交换过意见,“其中有的观点也就是他的观点,例如对‘五四’文学运动的评价”[4](73)。
茅盾只是部分吸收瞿秋白意见,而在小说中稍微调整的有:
1.瞿秋白在工人斗争和农民暴动方面给茅盾讲了许多政策和场景,但茅盾却因不能深入体验具体生活,又不愿意作概念化描写,于是割舍正面写农村场景的计划,突出写城市,尤其资本家之间相互争斗的情景。茅盾说《子夜》中的革命运动者及工人群众是“仅凭‘第二手’的材料”[7],就是指瞿秋白等革命政治实践者提供材料。
2.茅盾虽没听从瞿秋白写农村生活的建议,但当时已完成的正面描写农村的第四章还是保留下来。因此这部分与全书显得有些游离。
3.茅盾回忆《子夜》里“关于农民暴动和红军活动,我没有按照他的意见继续写下去,因为我发觉,仅仅根据这方面的一些耳食的材料,是写不好的,而当时我又不可能实地去体验这些生活,与其写成概念化的东西,不如割爱”[4](P110)。
二
在瞿秋白革命意识的参与下,《子夜》终于以革命小说面目隆重登场。但《子夜》毕竟是文学创作,茅盾首先想到的理想鉴定者便是鲁迅。《子夜》平装本初版刚一出来,茅盾便拿着几本样书,带着夫人孔德沚和儿子到北四川路底公寓去拜访鲁迅。[4](115~116)而鲁迅此刻与瞿秋白交往正是相当密切的时段,两人甚至合作写些杂文(包括瞿秋白的第一篇评论《子夜》的杂文——《〈子夜〉和国货年》)。因此,鲁迅对《子夜》的意见和印象就变得非常重要而且微妙。这些都一一记载于鲁迅当时的往来书信中。
1933年2月9日夜,鲁迅《致曹靖华》中写道:“国内文坛除我们仍受压迫及反对者趁势活动之外,亦无甚新局。但我们这面,亦颇有新作家出现;茅盾作小说曰《子夜》(此书将来当寄上),计三十余万字,是他们所不能及的。《文学月报》出五六合册,已被禁止。”[8](12.368)1933年3月28日,鲁迅在《文人无文》中写道:“我们在两三年前,就看见刊物上说某诗人到西湖吟诗去了,某文豪在做五十万字的小说了,但直到现在,出了并未预告的一部《子夜》而外,别的大作都没有出现。”[8](5.85)1933年12月13日,鲁迅在《致吴渤》中写道:“《子夜》诚然如来信所说,但现在也无更好的长篇作品,这只是作用于智识阶级的作品而已。能够更永久的东西,我也举不出。”[8](12.516)1936年1月5日夜,鲁迅在《书信集·致胡风》中写道:“有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拜托你。即关于茅的下列诸事,给以答案:一、其地位。二、其作风,作风(Style)和形式(Form)与别的作家之区别。三、影响——对于青年作家之影响,布尔乔亚作家对于他的态度。”[8](14.2)显然,此刻鲁迅对《子夜》的评价意见几乎有着思想和艺术的双重判断功效。令人关注的是,鲁迅当时对茅盾及其《子夜》创作的评介态度似乎有点打太极的玄乎。鲁迅认为,茅盾是最近“新作家出现”,《子夜》这部作品“并未预告”而低调产生;因为“现在也无更好的长篇作品”,所以《子夜》为时人“所不能及”;然而,《子夜》“只是作用于智识阶级的作品而已”,但应该还有比《子夜》“能够更永久的东西”。直到1936年,对茅盾的“地位”、“作风(Style)和形式(Form)”及其“与别的作家之区别”、“对于青年作家之影响,布尔乔亚作家对于他的态度”,鲁迅仍旧以自已“一向不留心此道”[8]而避开相关问题的直接和正面的评价。可见鲁迅对茅盾和《子夜》的热情并不高,基本停留在对茅盾写作态度的政治表态层面,对其艺术质量的评价也只是以鼓励的热情居多。鲁迅的微妙态度,无疑受到其他人对《子夜》评价的影响,这里面就包括瞿秋白,也包括当时评论界对《子夜》接受的两种互相对立的声音:质疑声和肯定声。《子夜》的文学史接受也正是在两种尖锐对立的声音中拉开序幕。质疑声最初是响成一片,而叫好声则随着革命形势变化逐渐得以加强。
起初对《子夜》质疑声不少。陈思(曹聚仁)就说:“这部长篇小说,比浅薄无聊的《路》的确好得多,要叫我满意吗?依旧不能使我满意。”读完后脑子里一点反应也没有。[9]禾金认为茅盾抓大题材的能力不够,满心要写“中国的社会现象”,结果却只写成了一部“资产阶级生活素描”,或是“××斗法记”。[10]杨邨人觉得《子夜》在技巧上没有什么创新,没有给人以一种思想上的启发。[11]门言则指出茅盾写的是体验的传递而不是经验的结晶,其艺术作品的生命力不会长久,在鲁迅之下。[12]燄生只是肯定《子夜》有社会史期待价值。[13]
而肯定的叫好声来自于出版商、一般读者和革命阵营。为配合作品发行,叶圣陶甚至亲撰一则广告,称赞《子夜》有“复杂生动的描写”、“全书动作之紧张”[14];余定义则将《子夜》定为写实主义,认为其把握着1930年的时代精神;[15]朱明肯定《子夜》是一部超越之作,是反映时代精神上的“扛鼎”之作,把“复杂的中国社会的机构,大部分都给他很生动地描绘出来了”,“于形式既能趋近于大众化,而内容尤多所表现中国之特性,所以或者也简直可以说是中国的代表作”;[16]一向对新文学有成见的吴宓,也以“云”为笔名撰文盛赞《子夜》是“近项小说中最佳之作也”,“君人所为最激赏此书者,第一,以此书乃作者著作中结构最佳之书。第二,此书写人物之典型性与个性皆极轩豁,而环境之配置亦书人妙。第三,茅盾君之笔势具如火如荼之美,酣态喷微,不可控搏。而其微细处复能委婉多姿,殊为难能而可贵。尤可爱者,茅盾君之文学系一种可读可听近于口语之文字”[17];韩侍桁虽然批评《子夜》“伟大只在企图上,而并没有全部实现在书里”,但也肯定《子夜》“不只在这年间是一部重要作品,就在五四后的全部新文艺界中,它也是有着最重要的地位”。同时,他也声明自己“不是从无产阶级文学的立场来观察这书以及这作者,如果那样的话,这书将更无价值,而这作者将要受更多的非难。但我相信,在目前的中国的文艺界里,对于我们的作家,那样来考察的话,是最愚蠢,最无味的事”;[18]朱自清则说《子夜》“这一本是为了写而去经验人生的”,“我们的现代小说,正应该如此取材,才有出路”。[19](213)
而对《子夜》革命意味评价的定调,则来自于冯雪峰。冯雪峰高度评价《子夜》:“不但证明了茅盾个人的努力,不但证明了这个富有中国十几年来的文学的战斗的经验的作者已为普洛革命文学所获得;《子夜》并且是把鲁迅先驱地英勇地所开辟的中国现代的战斗的文学的路,现实主义的创作的路,接引到普洛革命文学上来的‘里程碑’之一。”[19](217)显然,冯雪峰的评价不仅是文学的,更是政治的。领会冯雪峰评价所释放的政治信息后,茅盾自己迅速开始作出文学上的追认和呼应,对《子夜》创作意图与主题进行一系列补充阐释。茅盾在1939年说:“这样一部小说,当然提出了许多问题,但我所要回答的,只是一个问题,即是回答了托派:中国并没有走向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中国在帝国主义的压迫下,是更加殖民地化了”,“看了当时一些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文,把我观察得的材料和他们的理论一对照,更增加了我写小说的兴趣”。[20]1945年6月23,重庆《新华日报》甚至以半版篇幅登出给茅盾五十寿辰祝寿的消息。同年6月24日,《新华日报》则刊发社论《中国文艺工作者的路程》,肯定茅盾是“新文艺运动的这面光辉的旗子”。同日,王若飞代表中共中央讲话,正式将茅盾创作道路定为“中国民族解放与中国人民大众解放服务的方向,是一切中国优秀的知识分子应走的方向”[21]。此后,尽管有唐湜、林海等对《子夜》提出不同认识,但《子夜》的“接受的定向工程宣告奠基”[22],对《子夜》的革命评价最终定调。
三
梳理《子夜》的接受视野,瞿秋白所作的相关批评的历史意义自然也就呈现了出来。瞿秋白对《子夜》的批评分为两阶段。瞿秋白读后最先与鲁迅交换意见,并合写杂文《〈子夜〉和国货年》。[23]《〈子夜〉和国货年》曾由鲁迅对个别文字稍加修订,请人誊写后署上鲁迅自己的笔名“乐雯”寄给《申报·自由谈》刊载。而瞿秋白最初的《子夜》批评,着重于它在创作方法和革命立场上的历史突破价值——“第一部写实主义的长篇小说”,“应用真正的社会科学,在文艺上表现中国的社会阶级关系”,比“国货年”更具有文学史上和一般历史上大事件记录价值。此时,瞿秋白和鲁迅的看法基本相同,论调也平稳,但已开始具体化为革命立场和创作方法方面的肯定。瞿秋白曾说:“这里,不能够详细的研究《子夜》,分析到它的缺点和错误,只能够等另一个机会了。”这“另一个机会”,就是1933年8月13日瞿秋白的《读子夜》。[24](88~94)
《读子夜》一文分成五段,对《子夜》进行“比较有系统的批评”。瞿秋白此刻采取的批评“系统”自然不是加引号的批评野心(即纯粹的文学批评),而是写《<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时确立的批评模式,即文学社会历史批评,批评思路如下:
大前提——《子夜》“它不但描写着企业家、买办阶级、投机分子、土豪、工人、共产党、帝国主义、军阀混战等等,它更提出许多问题,主要的如工业发展问题,工人斗争问题,它都很细心的描写与解决。”
小前提——“从文学是时代的反映上看来”。
结论——“在中国,从文学革命后,就没有产生过表现社会的长篇小说,《子夜》可算第一部”。因此,《子夜》“的确是中国文坛上新的收获,这可说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
瞿秋白认为,“在作者落笔的时候,也许就立下几个目标去写的,这目标可说是《子夜》的骨干。”瞿秋白事先读过创作提纲,也和茅盾讨论过写作思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当然是一切了然于心。因此,瞿秋白对《子夜》的目标概括自然相当准确。《子夜》反映目标为预先设定,所以瞿秋白认为《子夜》首先是讨论问题的,因此他择要提出来谈的都是关于中国封建势力、军阀混战、民族工业、帝国主义与民族资本家、知识分子、女性形象和恋爱问题里的阶级关系、小说人物情节里表现的“立三路线”、历史必然和革命战术问题等。行文至此,瞿秋白显然在借茅盾的文学酒杯浇自己的政治块垒,把《子夜》作为现实革命政治情势分析的文本。当然,瞿秋白把《子夜》当成一份高级的社会文件,并不能反过来推定《子夜》就是“一份高级的社会文件”[3]。但必须肯定,瞿秋白《读子夜》的时候的确不是在谈文学,而是在谈政治。《读子夜》最后一段,瞿秋白提出五点意见:
一、有许多人说《子夜》在社会史上的价值是超越它在文学史上的价值的,这原因是《子夜》大规模地描写中国都市生活,我们看见社会辩证法的发展,同时却回答了唯心论者的论调。
二、在意识上,使读到《子夜》的人都在对吴荪甫表同情,而对那些帝国主义、军阀混战、共党、罢工等破坏吴荪甫企业者,却都会引起憎恨,这好比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中的黑虫,使读者有同样感觉。观作者尽量描写工人痛苦和罢工的勇敢等,也许作者的意识不是那样,但在读者印象里却不同了。我想这也许是书中的主人翁的关系,不容易引人生反作用的!
三、全书中的人物牵引到数十个,发生事件也有数十件,其长近五十万字,但在整个组织上却有很多处可分为短篇,这在读到《子夜》的人都会感觉到的。
四、人家把作者来比美国的辛克莱,这在大规模表现社会方面是相同的,然其作风,拿《子夜》以及《虹》、《蚀》来比《石炭王》、《煤油》、《波士顿》,特别是《屠场》,我们可以看出两个截然不同点来,一个是用排山倒海的宣传家的方法,一个却是用娓娓动人叙述者的态度。
五、在《子夜》的收笔,我老是感觉得太突然,我想假使作者从吴荪甫宣布“停工”上,再写一段工人的罢工和示威,这不但可挽回在意识上的歪曲,同时更可增加《子夜》的影响与力量。[24](92~93)
瞿秋白的五个问题分别涉及对《子夜》社会史价值肯定、意识矛盾效果、“整个组织”上“多处可分个短篇”的结构问题、茅盾与辛克莱的异同和结尾“太突然”。瞿秋白提出的自然都是文学问题,但只是提出问题,稍作解释和建议解决办法,并没有像《<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一样展开对作者作品思想艺术的论述和归纳。即便如此,茅盾对瞿秋白上述两篇文章仍然相当认可,高度珍视。茅盾认为“瞿秋白是读过《子夜》的前几章的”,但又声明自己“虽然喜爱左拉,却没有读完他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全部二十卷,那时我只读过五、六卷,其中没有《金钱》”。茅盾甚至曾“将《读子夜》一文的剪报珍藏了半个多世纪,在逝世前不久,让家人将剪报送给瞿独伊,以供编人新版的之用”。[25](203)茅盾在晚年回忆文字中仍写道:“我与他见面时常谈文艺问题,有时我们也争论,但多半我为他深湛的见解和实事求是的精神所折服。”[6]
瞿秋白的介入促使茅盾将《子夜》原定写作计划作调整,分章大纲也进行重写。茅盾根据瞿秋白的意见修改小说,当然部分是因为瞿秋白政治身份的特殊,也不排除对瞿秋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身份的尊重。因此,陈思和认为,“根据政治需要,小说是可以随便改的,为什么?就是为了使自己的艺术创作更符合现实主义创作所要求的反映生活的‘本质’”,“这样一种创作方法自身存在着非常强烈的二元对立。一方面,它强调细节的真实,可是另一方面,他在设计这个生活的时候,又严格地按照一个阶级、一个政党的要求来写,所以他才会分析出吴荪甫的两重性。我们谈民族资本家的两重性,这种两重性都是通过人物设计表现出来的。”[5]况且文学现代性追求与左翼革命也并非完全对立,《子夜》体现“上海文化或者海派文化的影响”。对于文学作品“除了有繁华与糜烂同体存在的这么一种特色以外,它还有另外一个特色,就是站在左翼立场上,对于上海都市现代性的一种批判”。因此才导致《子夜》出现两个特点:“现代性质疑”和“繁荣与糜烂同体性”。“一个是现代性的传统,还有一个是左翼的传统,而左的传统主要牵涉的问题就是批判现代性”。[5]根据陈思和的分析,瞿秋白介入《子夜》文学创作的意义就在于强化《子夜》批判现代性的现代性质疑,也就是通过改变小说情节结构设计、表现细节等来强化小说的左翼情绪观念,从而丰富和深化《子夜》的思想内涵,造成小说“现代性质疑”和“繁荣与糜烂同体性”的紧张对立,最终《子夜》“完成了现代文学史上‘革命文学’到左翼文学的转换”。[5]陈思和的论述无疑是一个向度,但也有点脱离文本时代语境的生硬。因为我们同样也可以说,瞿秋白的介入也使《子夜》产生政治观念设计对小说艺术魅力自然生长的压抑和扭曲——人为地制造小说世界里的革命紧张,导致小说以牺牲部分艺术魅力来换取社会史层面上的现实反映能力。
但不管如何,瞿秋白与茅盾围绕着《子夜》的文学交往实践,正是二者在文学思想上的谈判与妥协。站在各自立场上,都可说这是一场双赢结局的互动;但站在文学读者的立场上,也不妨说是两败俱伤。因为瞿秋白介入的出发点不是艺术,茅盾接受介入的出发点当然也不全是艺术。错位的奇异契合,才导致瞿秋白和茅盾在《子夜》修改问题上的立场一致,具体意见也基本一致。对瞿秋白的《子夜》评论意见,茅盾如遇知音。作为修改介入者和评论者的瞿秋白,自然也表现出事该如此的自信满满。因此,不能不说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段佳话和奇迹。此外,引人注目的还有瞿秋白就义前对茅盾的评价。令人困惑的是,《多余的话》里瞿秋白想“可以再读一读”[26](723)的作品中,仍旧没有《子夜》,但却有《动摇》。
此前瞿秋白和茅盾曾围绕着文艺大众化发生争论,但那次涉及的是文艺理论的革命立场问题。而瞿秋白对《子夜》的修改,涉及的却是现实主义理论的创作方法问题。在革命立场问题上,瞿秋白用革命的现实功利完全压倒现实主义;而在文学理论上,茅盾现实主义理论也部分修正瞿秋白的革命激进态度。如果说《子夜》的革命修改是双赢,那么文艺大众化争论则成为一种对革命需要的组织服从。前者是革命思想与艺术实践的互动,尚有相当的独立空间进行调整;后者是文艺理论上的阶级立场之争,舍我其谁的独断自然是除了服从便只有选择沉默。因此可以说,瞿秋白对《子夜》的修改是他文艺思想对现实文艺创作活动的介入。在这次革命政治理念对文学创作的僭叙中,革命呈现出比文艺理论上的现实主义更强悍的伟力。现实主义尽管因为革命而让渡一些唯美趣味上的艺术探索,却也因此而获得批判现代性意味上的思想质疑和理论张力。在瞿秋白代表的革命政治对文学叙事的僭叙中,茅盾现实主义的写作艺术获得另种情感丰富和思想深度。可见无论从哪个角度说,瞿秋白和茅盾的两次文学交往都是中国左翼文学批评史上的两次完美实践。正是类似的实践不仅丰富瞿秋白作为革命政治家的文艺理论内涵,而且也塑造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品格,尤其是现代革命政治意识形态品格——经典的红色化与红色的经典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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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 Revolution of Literary Classics——Qu Qiubai in the Reception History of The Twilight
Fu Xiuhai
(Chinese Department of Zhengzhou University,Henan,Zhengzhou 450001,China)
Red classics as a special group is to survive in specific time and space.The works are to be stained firstly.That is to say,they are strongly attached to the red revolution and have the same artistic quality as other classical masterpieces.But the red revolution enlarged its classic attraction and generated different artistic tension.Therefore,color politics brought about color literary classics.So that’s the significance of this article.
Qu Qiubai;The Twilight;the reception history;literary classics;color revolution
I206.6
A
1673—0429(2011)02—0026—07
2010-12-15
傅修海(1976—),男,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文艺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