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岩
(常州刘国钧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江苏 常州 213025)
老家樟村向西一里,有一座古剑井寺。我开始记事时,这儿是一所学校,叫丁堰农中,大概有四五个班级,七八位老师,附近村上的学哥学姐们在此上初中。到了我也上初中的时候,丁堰农中并入了常州市第十四中学,也就往北不到一里的地方。
上中学的几年间,每天从临近剑井寺的村道上走过。一直看在眼里的东西往往不会多去注意它,正应了“熟视无睹”的成语。当时的剑井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想来印象实在不深。大概也就是三开间的门面,前后两进。至于建筑式样、装饰、内部结构布局,还真是说不清楚。
当时寺里还住着一名折脚(瘸腿)和尚,不知是否还俗。反正菩萨砸掉了,香火也没有了,折脚和尚干起了绱鞋的营生。那时人大多穿自家做的布鞋,绱鞋的生意也还算不赖。周近村子里的大妈大婶们纳好了鞋底,粘好了鞋帮,就送到折脚和尚那里,几天以后,大人小孩就有新鞋穿了。
后来才知道,我所见到的剑井寺已经不是原址,而是搬迁到此处的。原址在哪里?就在由此过铁路往南不到二里地的运河边上,即现在大明纺织公司的位置上。大明纺织公司的前身是利民纱厂,建于1921年。运河边运输方便,所以建厂选址于此,而把剑井寺迁至铁路北边。
剑井寺由来已久,北宋时便有记载,的的确确的千年古寺。民间关于剑井寺流行着不少传说,说剑井寺曾经极度兴旺,香火鼎盛,寺院广阔,运河两岸大片田地均为寺产。估计最晚到上世纪初,剑井寺已是相当败落,否则几个民间财东办家小型纱厂,哪能轻而易举地将其迁离原址?
但不管怎么说,风风雨雨中一路走来,剑井寺还是苟延残喘到了上世纪末。等到两年前再去寻访其遗踪时,居然在民居厂房之间的荒草杂树丛中,还能见到前后两堵尚未完全倒塌的墙壁,高宽各数尺。当人们感叹那么多曾经显赫一时的名胜佳构早已香消玉殒芳踪难觅时,我们竟可庆幸这座千年古寺尚有断垣残壁留存于世!
剑井寺当然得名于那口叫“剑井”的井。
《咸淳毗陵志》卷十五《山水·井》载:“小井一名剑井,在县东九里。《风土记》云,葛仙翁驻鹤之地,有白气亘天如虹。靖康初令陆元光为记谓:‘嘉祐壬寅胡文恭宿为副枢,元祐戊辰胡修简宗愈为右丞,熙宁癸丑余吏部中魁廷试、邵御史刚魁南省、邵司业枋魁开封,元符庚辰蒋魏公之奇入西枢,率前一岁气辄见。人以为秀异所钟,此其证应云。’”
原来这口井的“大名”或“本名”叫“小井”——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名字,而“剑井”倒只是其“别名”或者后改的名——也难怪,后改的名字总比原名要意味深长得多,否则就不用改了。《咸淳毗陵志》卷首有七幅地图,据考证,其中《晋陵县境》图为宋代原版,图上,“丁堰”、“小井”并排于运河北岸。说明至少在宋代,井的“本名”叫“小井”。
那为何“小井”会改名为“剑井”呢?陆元光所作《记》上没有说明。民间倒是有这样一个传说,乃是《目莲救母》之续篇:说目莲转世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当年率兵途经此处,不慎将所佩宝剑坠落井中。黄巢的佩剑自然来历不凡,故以后此井便“有白气亘天如虹”,改名为“剑井”也就理所当然了。
再来研究《咸淳毗陵志》中有关小井的那段文字:“《风土记》云,葛仙翁驻鹤之地。”葛仙翁何许人也?大概是晋朝著名的“炼丹士”葛洪,江浙一带许多名胜古迹都有他的遗踪,也许亦来过此处。陆元光《记》中所说的胡宿、胡宗愈、余中、邵刚、邵枋和蒋之奇等都是北宋时常州籍的著名人士,他们或者进入中枢当宰相,或者参加科举中状元,这口“小井”都在前一年冲出“亘天如虹”的白气。《樟村陆氏宗谱》在引到相关文字时加了一句:“主郡城中有魁榜之兆。”
小小一口井,不仅与葛洪、黄巢等历史名人有瓜葛,居然还掌管着常州人的功名富贵,够神奇的了。估计那个时代的读书人,有机会都要到这井边来烧个香许个愿什么的,沾点“秀异”之气,一旁的剑井寺香火旺盛也就顺理成章了。
后来这口井却不知在何时消失了。明朝嘉靖年间,浙江余姚县庠生、著名忠臣于谦的两个曾孙舜山、星山兄弟应樟村陆氏之邀前来作客,寻访剑井而未果,舜山于诏悻悻地写道:“又或云井在河中,未知孰是。”不过他老先生在参观了剑井寺之后倒是留下了一首不错的诗:
剑气冲霄汉,光依日月明。仙游留鹤迹,人杰聚星精。
寺廊僧还定,林幽鸟不惊。遥瞻泰阶位,福德在东城。
在剑井寺原址的背后,过去还有一座徐君墓,最初的剑井寺其实是徐君墓的配套工程——徐君祠。有关方志史料记载:“延陵丁堰有徐君墓,墓前有祠,祠前有井,井有亭,亭曰剑井亭。”据传,徐君墓直到上世纪初还在。利民纱厂建成后,历经通成纱厂—大明厂—国棉四厂几个阶段,逐步扩展,徐君墓不知在哪个阶段也被圈了进去,现在已经成了厂房。
所谓“徐君墓”,即春秋末年季札“挂剑还愿”的所在。《史记·吴泰伯世家》中载:“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从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倍吾心哉!’”季札为后人推崇备至,一为其“礼让”,三次让出国君之位;二为其“诚信”,来历就在于此。
早就有人对这座“徐君墓”较过真了。据考,春秋时徐国位于现在安徽省泗县以北,徐君之墓怎么会跑到常州城东的丁堰呢?有两种说法:一是有记载说,与季札辞别后,徐君南游吴楚,死于途中,于是就近安葬于季札的封地延陵(即今常州)。这一说过于巧合,一般不为人所取。另一说乃宋代邹浩在《先贤徐君墓碑记》中解释:“此墓为徐君后代追崇而作。”这种说法甚合情理。后代迁居他方,在定居之地重新建墓立祠,供奉祖先,这种情形在我国古代也是常见的。笔者甚至非常怀疑,那座极其著名的绍兴会稽山大禹陵,只是大禹的后人南迁此地,建立古越国同时建的纪念地,否则中原地区的华夏族首领,怎么可能在死后安葬到如此遥远的南方呢?有学者认为,大禹时代的“会稽”,在今天河南伊川。
常州城东面朝运河的这座“徐君墓”最迟在隋唐时就有,不过到宋朝已经说不清它的来历了,所以邹浩要写文章考究一番。邹浩,字志完,晋陵人,元丰五年进士,曾任中书舍人、礼部侍郎等职。为官清廉耿介,敢于直言,先后为章惇、蔡京所不容,被勒名于《元祐党人碑》,与苏氏兄弟并列。他在外放出任新州(广东新兴)、永州(湖南零陵)等地方官时,多有政绩,据说后来新兴、零陵等地还建祠立碑来纪念他。邹浩其人诗文俱佳,流传一时,晚年归居常州后,在居所后面开辟一小园,题名“道乡”,所以认识与不认识他的人都称他为“道乡先生”。
至于“徐君祠”怎么会成了“剑井寺”,这倒不必过于追究了。古时候多有“舍家为寺”、“改庙作寺”的情形,北京的雍和宫不还成了喇嘛寺吗?
在丁堰镇东运河北岸这块不过百十来亩的地域上,古墓森森,茂林郁郁,寺宇巍峨,井亭翼然。更有季札、徐君、葛洪、黄巢、陆元光、邹浩等历代名人与之发生联系,诗文载之古籍,传说流于民间。试问,走遍大江南北,具有如此深厚文化内涵、独特人文景观的名胜古迹能有几处?
季札挂剑的“徐君墓”究竟在哪里?苏北的泗洪、睢宁、徐州及山东阳谷县张秋镇等地都有以“挂剑台”为名的去处。其中泗洪、睢宁在古徐国附近,真正的“徐君墓”“挂剑台”应该就在此范围内,但二者相争必有一假,而是否有其一真却很难说;徐州“挂剑台”位于云龙山麓,乃是明朝徐州知府宋诚认为“徐州”与“徐国”均占一“徐”字,为追崇季札而建的纪念地;至于山东阳谷张秋镇,那是武松打虎的景阳冈所在地,与古徐国相去距离并不比常州丁堰镇更近。
上述四处均以“挂剑台”为名,一则因为“挂剑”乃指季札,而季札远胜徐君;二则“台”之云云,分明昭示是后人补建。其实“挂剑台”之名远不如“徐君墓”来得本真。与上述四处相较,常州城东的这座“徐君墓”,隋唐时即已存在,宋代更有名人为之作记,并坦然陈明“为徐君后代追崇而作”。既不云里雾里,也不羞羞答答,其真实可靠与文化价值不言而喻。
季札是春秋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因让王位受封延陵(常州最早的古名),史称“延陵季子”。《左传》、《春秋》、《礼记》、《史记》等载有季札让国、观乐、冢树挂剑、救陈、守仁等史迹。他是儒学先驱,其治世思想、政治实践、高尚品德和卓越才能,受到孔子的高度赞赏。司马迁在《史记》中曾热情颂赞:“延陵季子之仁心,慕义无穷,见微而知清浊。呜呼,又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因此,也有人尊称他为“春秋第二圣人”,其在政治、文化、道德等各方面的贡献与影响甚至可以与孔子相提并论。即便是徐君也因为沾了季札的光而名传千古。近年来,常州为了弘扬传统文化,隆重地打出了“季子(即季札)”的旗号,尊其为常州人文始祖。何不因此机会修复剑井寺,重建徐君墓呢?前不久,徐州又重修了“挂剑台”,还隆重举行了落成开放典礼;泗洪、睢宁、阳谷等地也在大做“挂剑台”文章。常州号称“季子故里”,但季子的遗踪却不知何处去寻?“徐君墓”是闪耀季子人格光辉最重要的纪念地,它曾在常州这块土地上存在了一千多年,于史有据,有案可查,现在修复,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当然,对于本地人来讲,“徐君墓”为何物不甚了了,“剑井寺”却深入人心。此地墓、寺、井、亭四位一体,是一处历史承载厚重、综合性很高的名胜遗迹。宋代,丁堰镇属晋陵县,陆元光为晋陵知县,邹浩为晋陵籍名士,故本文题为“晋陵名胜数剑井”。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