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方
长乐园的女人
成方
生命就像燃烧。但并不是所有的燃烧带来的都是温暖。有时,是无边的寒冷和凄清。
——迟子建
十里铺北坡半山上,有一处平地。平地南北宽约四五百米,东西近千余米。平地上,有秩序地坐落着一些建筑。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做为申新公司的员工宿舍,人们就已经习惯把这里叫做“长乐园”了。
站在“园”上眺望,远处绵延的秦岭山脉和逶迤的渭河尽收眼底。山脚下,是一座座整齐的厂房和一条条街道。
长乐园上建筑标准最高的是“乐农别墅”。这是一幢两层砖木结构的花园小楼,清水砖墙,青瓦屋面,与无锡梅园和汉口福新路上的另外两幢乐农别墅相比,倒并无逊色。可惜的是,这幢住宅自建成后就一直空着,从未住过人,解放以后,成了纺织厂的招待所。
园上的其他三十几栋建筑,均为清一色的平房,单瓦铺顶,土坯墙粉灰泥,踏步地面铺以青砖。解放前,这里只有申新公司的中高级职员才有资格入住,后来就做了纺织厂职工的福利房。
春来秋去,花开花落。转眼几十年过去,长乐园早已是面目全非。如今,园上只剩下了二十几排平房。好在,在历经了数次修葺之后,原来的土坯墙全部换成了砖墙。而那座乐农别墅,却因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修缮,变成了危房。别墅东边,是个小花园,花园里的六角凉亭,只留下了一个两层高的六角形花岗岩底座,在杂草丛中若隐若现。西北角的那片树林,长满了荒草。偶尔,会碰到一两株女贞或是丁香,运气好的话,也许能闻到些花朵的香味儿。或许,从隐隐的花香中,能嗅出一些往昔的热闹吧。
于是,瑟瑟的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洋房,坍塌的六角亭,荒芜的杂草,随风滚动的落叶,间或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儿的哀鸣,难免会让人心中生出些凄凉。于是,时常就会有人呆呆地望着路口那棵苍老的紫薇树,痴痴地在想些什么。是回忆,还是倾诉?是祈祷,还是期盼?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对命运的感叹罢了。
小井早上六点多钟醒来时,发现头有些疼。每次来“那个”的时候,头都会疼,小井就没起床。母亲听见闹铃声,见里屋半天没有动静,便窸窸窣窣摸黑起了床,摸黑到厨房生火做饭去了。
婷婷,婷婷。小井伸手去推女儿。
婷婷哼哼唧唧地赖在床上不肯起。院子里的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把母亲的咳嗽声挤成了细线送进小井耳朵。小井的脑袋更疼了。啪嗒一声,小井伸手拉开电灯。
六点二十了,快起来吧!
五分钟,再睡五分钟!婷婷皱起眉头,没睁眼。
这孩子。小井心疼地望着女儿。
婷婷今年十四岁了,上初中二年级。现在的孩子学习竞争得很厉害,每天都是一大堆作业,小山似的,总也做不完。小井每天都要陪到很晚。好在,女儿打小儿就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
小井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把蓬乱的头发朝脑后拢了一把。昏黄的灯泡在头顶发出浑浊的光线,脑袋里还是一阵阵的胀痛。小井不敢把电灯拉灭,她怕自己会睡过去,耽误了女儿上学。
纺织厂的子弟学校在山下街道上。婷婷每天早上六点二十起床,六点五十出发,学校七点半就开始早读了。从长乐园沿大路走到学校,要花二十分钟时间。下午放学后再接着上晚自习,每天回到家基本就七点半以后了。春夏两季还好说,到了秋冬季节,两头都见不着亮的。
其实山上还有条小路,十几分钟就能到达山下。小井嫌小路不安全,从没让婷婷走过。一年夏天,粗纱车间的一个女工晚上下中班,在小路上被坏人盯上了,最后把尸体抛进了山下的引渭渠里。
女孩儿家家的,啥心当妈的都得操啊。望着酣睡中的女儿,小井叹出一口气。
打发走婷婷上学,小井一直睡到韩福玲过来叫她。
韩福玲和小井是一对好姐妹,二人从小在长乐园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又一块下乡,一块招工进的纺织厂。刚进厂那会儿,两人都是细纱车间的挡车工。两年前,韩福玲的丈夫高升当了动力科科长,韩福玲就顺理成章地调到了整理车间“检验”上。检验这活要比挡车工轻松出许多,韩福玲见到小井就不好意思,就说,俺家老王说了,以后找机会给你也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小井就笑笑说那敢情好。小井心想,谁知道以后会咋样呢?最近听说厂里准备搞“一刀切”,四十岁以上的女工全部按年龄分批退休。自己今年三十八了,干了一辈子的挡车工,真要是换个地方,没准儿还不习惯呢。不过想归想,好友的情分还是要领的。小井嫣然一笑,伸手就挽住了韩福玲。
韩福玲家也住在长乐园。她住在东区第二排,小井住西区十八排。小井现在住的这套平房是母亲的,她自己那套自韩大龙死后就租出去了。
韩福玲个头不低,差两公分就一米七了。长相呢,也还说得过去,一对杏眼,高鼻梁,两道黝黑发亮的眉毛,威武不说,一说话还一挑一挑的。可就是身上的肉不会找地方长,全部都积聚在了脸颊、肚腹和腰间。虽说身材上有些缺陷,但她性格很好,爱说爱笑的,人缘也好,无论走到哪儿,总有数不清的人和她打招呼、嘘寒问暖的。韩福玲呢,脸上即刻就会现出大把大把的热情,然后扯出一堆哪儿和哪儿都挨不上的话题,自己绊住自己,全然不顾在一边哭笑不得的小井。
与韩福玲相比,小井的反差就显得有点大。小井中等个头,瓜子脸,眼睛不大,细而长,月牙形嘴唇,鼻梁小巧、挺直,柳肩,蜂腰,讲起话来慢声细语的,走起路来又好似风摆柳一般婀娜,一举手一投足,十足的女人味道。只一样,小井的皮肤很白,特别地白。细看,是缺少了滋润的那种苍白,就像墙上的石灰粉一样,干涩而枯萎。男人们背地里说起小井来,倾慕的同时,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最多的,还是爱怜吧。
二人约好了今天去逛街的。韩福玲上星期在女人街买了一件大黄色小风衣,回到家穿在身上扯着给丈夫老王看。老王皱起眉头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说,太艳了,跟跳大神的差不多!韩福玲嘴巴便撅起老高,就约了小井一道去帮她换。
小井起来时,韩福玲已经和母亲聊了大半天了。
叶阿姨,你眼神真好!
啧啧,叶阿姨,瞧这针线,多匀称呀!
韩福玲嘴甜,一口一个叶阿姨的。
见小井开始起床,母亲就又趴在缝纫机上,蹬蹬蹬地扎起鞋垫来。
母亲退休早。闲来无事,也是补贴家用,时常就从十一排的老乔家里拿活回来做。母亲勤劳,从什么时候开始扎鞋垫的,小井已记不太清。印象中母亲好像一直都是忙忙碌碌的,不是这就是那,反正闲不住,都忙碌了一辈子了。
早晨多睡一会儿就是不一样,现在小井感觉好多了,头也不是很疼了。这两天小井休班,昨晚上帮母亲扎了大半夜的鞋垫儿。
小井的工种是挡车工,应该说是继承了母亲的衣钵的。母亲是纺织厂的老员工了,退休时就是从挡车工上下来的。据说解放前母亲就在这家工厂里做工了。
母亲姓叶。
小井也姓叶,叫叶小井。
小井记得,小时候自己经常缠着母亲问这问那,比如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做叶小井。母亲回答说,是你出生那年随口起的,咱家院子里刚好有一口井,就顺口把你叫“小井”了。
小井发觉母亲的话里有漏洞。长乐园上一共有两口水井,一口在西区二十六排后边,靠近西北角的那片树林,可这口井并不在院子里面;一口在东区第二排,韩福玲家隔壁,在小院的一个角落处,一株紫薇树下。记忆中,自己从小就住在现在这套平房里,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储藏室。没有院落,更没有什么水井。
小井的另外一个疑惑是关于自己的姓氏。母亲姓叶,叫叶薇。那父亲呢,难道也姓叶?为什么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小井记得小时候曾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这些问题。母亲总支支吾吾的,有时问急了,甚至会发脾气。你爸死了!这是小井听到的最多的一句回答。
小井不止一次地见到过母亲抹眼泪。
小井发现母亲时常背地里盯着路口那棵苍老的紫薇树出神。
小井还发现,母亲几乎从不去东区串门。和韩福玲家关系那么好,小井愣是没在韩福玲家见到过母亲的身影。韩福玲偷偷对小井说,我妈说你家在二排住过。
后来,小井慢慢长大,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些会令母亲感到伤心的问题。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有着自己对往昔的回忆。哪怕这些回忆曾经是那样地撕心裂肺。一个没有故事也没有秘密的女人,是悲哀的女人。也许,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回忆才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
小井和韩福玲之间,远不止“闺蜜”这么简单。小井曾当过韩福玲的嫂子。就是说,韩福玲的哥哥韩大龙,是小井的丈夫,婷婷的亲生父亲;韩福玲呢,是小井的小姑姐,婷婷的亲姑姑。
韩福玲和小井是“发小儿”,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韩大龙比她俩要高出两届。韩大龙身材高大,英俊活泼,吹口琴,打篮球,没有他不会的。韩大龙还有一样本事,唱歌。唱流行歌,什么流行唱什么。而且,无论什么样的歌曲,只要经他听过一遍,马上就能唱出来。
那年月,也没有什么流行歌曲可唱的。那时所谓的流行歌,无非是一些革命歌曲和样板戏。说句夸张一点儿的话,韩大龙能把八个样板戏给唱倒喽!在长乐园,在纺织厂子弟学校,韩大龙简直就是安徒生笔下的“白马王子”。
同龄的女孩当中,小井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两家大人关系好,她和韩福玲又是好姐妹,因此对韩大龙,小井再熟悉不过了。她几乎每天都要去韩福玲家好几回。早上上学走大路,经过韩福玲家;下午放学回来直接到韩福玲家做作业;晚上吃完饭又去韩福玲家玩,一天要跑好几趟。有时遇上母亲上中班,更是索性连饭都要在韩家吃了。谁让母亲们是好姐妹呢。母亲不让小井去韩家吃饭,韩家妈妈不干了,眼睛一翻说,有啥呀,闺女,只管吃!不就一双筷子的事儿嘛。
小井最爱看韩大龙打篮球了。课间她总爱拉着韩福玲在操场上转悠。一旦发现韩大龙矫健的身影,小井的目光就会立刻黏在球场上,路也走不动了。怎么看也看不够呢。投篮帅,运球帅,就连韩大龙被别人撞倒摔在地上,在她眼里都是如此这般地帅,简直“帅呆了”!
韩大龙不仅歌唱得好,还写得一手好钢笔字。一天课间,韩福玲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很大很漂亮的日记本。这是一本手抄本的歌曲集。小井至今还清楚记得,扉页上是几个美术字,“流行爱情歌曲”。黑色碳素钢笔写就,字迹刚劲有力。日记本里更是龙飞凤舞,全部抄写的是歌曲,每首歌还都配有简谱,歌曲名为美术字,每首和每首字体都不一样,根据歌曲内容,每页还画有插图。天呐!简直就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日记本里所抄写的歌曲都是当时比较流行的电影插曲,像什么《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九九艳阳天》了,《康定情歌》了,但凡能够跟爱情扯上一点儿边的,几乎是一网打尽了。
在同学们惊奇的、激动的、羡慕的、崇拜的、渴望的目光中,韩福玲一脸的骄傲。她庄严地宣布,这样的“歌曲集”,我哥还有几大本呢!
天呐!
小井跑去韩福玲家找韩大龙借日记本。韩大龙上上下下地把小井瞅了一遍,眼珠一转,一脸坏笑地说,小丫头家懂个啥,不借!小井小脸儿憋得通红,都快要哭出声了。韩福玲拉着好朋友的手站在一边央求,哥,你就借给小井吧。韩大龙见小井的眼泪直打转儿,哈地一下笑出声,逗你们玩呢。别哭,千万可别哭!说着,从自己屋里取出一个日记本交给小井,叮咛说,不许借给别人!
韩大龙心地善良。小井出身不好,时常遭男孩子欺负,每回都是韩大龙出面保护她。有个外号叫“大头”的男孩子,最爱欺负小井。小井人虽生得漂亮,但性格很内向,不爱说话。再加上她学习成绩优异,就很容易遭到同学们嫉妒。有一次,“大头”在上学路上莫名其妙地骂小井。韩福玲抱不平,跟他对骂。“大头”不敢欺负韩福玲,就把气撒在了小井身上,骂小井是私生子,还用手推了小井两下。小井脚底一滑,差点滚到山下。正巧被韩大龙看见,冲过来就把“大头”收拾了一顿。并警告他说,再见他欺负小井见一次打一次。那以后,“大头”果然就老实了许多。在小井心目中,韩大龙就是她和韩福玲的保护神。
韩福玲看出来小井喜欢韩大龙,就总爱跟小井开玩笑。韩福玲说,要不然你嫁给我哥吧,这样咱俩就能天天在一块了,也不用你整天惦记着抄歌本了。小井闻听顿时就羞红了脸,讨厌!打了韩福玲一下,就跑开了。人跑开了,心却怦然跳着,小井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韩福玲撵上去抱住小井,咯咯咯地笑着,两人的脑袋抵在了一起。
一年两年三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长乐园上的花草树木绿了黄,黄了又绿,而小井与韩福玲之间的友谊,却始终牢固得坚不可破。二人一起毕业,一起下乡,一起回城,又一起参加工作,一直都是好姐妹。令人称奇的是,有件事情还真让韩福玲给说中了,小井嫁给了韩福玲的哥哥韩大龙。
小井参加工作时,韩大龙已经在纺织厂工作两年了,是动力科的一名二级电工。韩大龙吃惊地发现,小井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缠着他要日记本的黄毛丫头了。
大龙……哥,不认识我了?
小井白净的脸庞上,透着滋润的粉白,白里又透出羞涩的红润,热腾腾的,好似要从里面溢出光和水来。
小井害羞地把一条大辫子拽在胸前,用手指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哥——,都看得人家不好意思了。韩福玲在一旁直努嘴,嗔怪韩大龙。
韩大龙赶紧把惊讶的目光从小井身上拽回到自己眼睛里。心里感叹着,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小井和韩大龙结婚那天,韩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脸上的锅底灰都没顾上擦,拉住小井母亲就说,姐啊,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小井这闺女我可是从小就当做自己闺女的呀。韩妈妈高兴得都不会说话了。
韩福玲笑嘻嘻地对小井说,这下终于可以管你叫嫂子了。嫂子!韩福玲着眼,叫得很大声。小井脸上立刻飞起一片潮红。
小井的婚后生活,虽简单,但很快乐。韩大龙很心疼她,处处像个大哥哥一样地呵护她,照顾她。婚后不久,二人就在长乐园西区十三排分了一套平房。又过了没多久,婷婷就出生了。
花开了,花落了,下雨了,下雪了……婷婷长大了。一转眼,婷婷就上五年级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生活中大多甜蜜的东西,总是经不住风雨的冲刷,而留下的,又是太多的回忆和痛苦。小井就是这样子。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那些和韩大龙共同生活的幸福时光,影子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已被冲刷得若隐若现。而记忆深刻的,却惟有痛苦。就仿佛一瓶陈年老酒一样,时间越长,味道就越深刻。
出事那天,小井在家休班。一大清早起来,做好早饭,把晚上的剩饭装进饭盒,想了一下,又煎了一只鸡蛋给韩大龙装上。韩大龙最爱吃小井做的油煎荷包蛋了,油油的,黄黄的,嫩嫩的,想想都流口水。父女二人吃完早饭,和小井告别。婷婷说,妈妈再见。一切都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韩大龙拿起小井为他准备好的午餐,看了小井一眼,笑问道,晚上吃啥饭老婆?小井笑着推了丈夫一把,说,瞧把你馋的!又不是饿死鬼托生的,吃了上顿还想着下顿。快上班去吧,可别迟到了。
送走父女二人,小井就下山了。她想去街上买点肉馅,晚上包顿饺子吃。韩大龙和婷婷父女俩最爱吃带馅儿的了,包子饺子面盒子,甭管是肉的还是素的,都爱吃。
顶着明媚的阳光,小井走在下山路上,心里头美滋滋的。
韩大龙是电工班的班长。车间电工是个维修工种,车间里什么设备坏了,出毛病了,就由他们维修。动力科电工班管得“宽”,大到车间设备,小到厂区路灯照明,都由他们管辖。快到吃中午饭时,办公室打来电话,说机关楼上的电梯坏了。“小李子”闻听,拿起工具就说我去。“小李子”是韩大龙的徒弟,刚接班没多久,小伙子挺勤快的。见还有十分钟就下班了,韩大龙就对“小李子”说,你去吃饭吧,我去看看。说着话儿,从工具柜里找出电梯钥匙,独自一人来到机关办公楼。
韩大龙爬到七楼。七楼是办公楼最高一层,电梯房就装在七层平台上。
韩大龙取出钥匙,打开电梯,一迈腿,脚底下踩了个空,哎呀一声,人就摔了下去,当场就气绝身亡了。
小井买完肉馅回到长乐园,见时候不早了,就把馅儿盘好,正要开始和面,抬头看见“小李子”神色慌张地闯进院子。“小李子”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韩、韩师傅出事了,现在正在医、医院抢救呢。
啪的一声,和面盆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井脑袋里嗡地一下,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了雪白雪白的面粉里。她的心,也碎成了一瓣儿一瓣儿……
今天天气很好。小井穿了一件竹青色收腰薄毛衫儿,米色直筒裤。笔直的裤缝在阳光的照耀下直晃人眼睛。小井天生就会打扮自己,同样普普通通的衣服,经她这么一搭配,穿在身上总能穿出些彩头。看似不经意,但仔细品味,又让人觉得非这么搭配不可。再加上她小巧玲珑的身材,胸是胸、臀是臀的,因此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总能穿出一道靓丽的风景来。
韩福玲就不行了,这方面要差出许多。她总喜欢拣些颜色鲜艳的往身上穿,全然不顾自己的年龄和气质,什么时兴就穿什么。那件大黄色风衣穿在她身上,就像套了一只大口袋似的臃肿不堪,很容易让人想起春天里爬在树枝上的某种色彩斑斓的大肥虫子。见小井细腰翘臀地站在身边,韩福玲一脸的羡慕,忍不住就伸手在小井腰间捏了一把。小井怕痒,还手去挠韩福玲,二人便嘻嘻哈哈地闹做一团。母亲正在整理扎好的鞋垫,韩福玲笑得喘不过来气儿,直往母亲身后躲。母亲说你两个都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形儿。
自从哥哥韩大龙死后,韩福玲来得更勤了。隔三差五的,做了好吃的,就会过来叫婷婷,有时候便索性直接端了过来。
韩大龙出事后,小井的公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归西去了。韩妈妈一气之下气血攻心,瘫在了床上。有时想想,婆婆也真够可怜的。都一大把年纪了,偏偏遭遇丧子亡夫之痛,白发人哪里受得了这个!静下心来的时候,就会由韩妈妈身上想到自己母亲,想到母亲的一生,然后想到自己,想到韩福玲,甚至,想到女儿婷婷。想着想着,一股凄凉就会渐渐地将她包裹起来,手脚也开始冰凉。冰凉透过皮肤传递,心里就会一丝丝地冰凉下去。难道这就是命吗?小井颤抖着,开始抽泣。为母亲,为婆婆,更为她自己。
小井把扎好的鞋垫送到十一排老乔家,看着乔妈妈一双一双点好数,方和韩福玲一道向大路走去。路边的那棵紫薇在秋风中缓缓地摇曳着苍老的身躯,把阳光的味道送进小井鼻孔。小井伸手在树干上摸了一下,算是和它打了招呼。韩福玲说你摸它干啥。小井笑而不答,伸手挽起了韩福玲的胳膊。
长乐园上一共有两棵“紫薇”,另一棵就在韩福玲家隔壁院子里。两年前,韩大龙去世后突然枯萎死去。小井多情,认为它就是为了自己丈夫而死的。小井还有一个想法,她始终认为母亲与这两棵紫薇树有关!母亲名叫“叶薇”,叶子的叶,紫薇的薇。小井猜想母亲的娘家、自己的姥姥姥爷一定起不出这么洋气的名字。另外,小井从母亲和韩妈妈的话里断定,自己出生前后,母亲就住在韩福玲家隔壁的那套平房里。韩大龙生前曾经给她透露过一个秘密,母亲在长乐园做过佣人。主人就是前申新公司的一位高级工程师,公私合营时回南方了。
从小在长乐园长大,关于母亲的这些传闻,小井不止听过一回。她信,但却从未问过母亲。同样身为女人,身为母亲,小井理解着母亲的苦衷。以她现在对生活的理解,母亲的内心,未必就是痛苦不堪。起码,痛苦的回忆当中,也会有甜蜜。就像她现在会时时回忆起韩大龙那样。
一阵风从身后吹过,送来了阵阵花香。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一阵儿歌声不知从哪家小店里飘出,颤颤地钻进小井耳朵。望着眼前这条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小井一时感到心里面空荡荡的。
韩福玲还在东工房的巷子里唠嗑儿呢。东工房是纺织厂的家属院,两人从厂区走到这里,韩福玲打了一路的招呼。尽管有些人小井压根儿就不认识,但她已经见怪不怪了。要么怎么就是韩福玲了呢。
现在和韩福玲说话的这个人,小井还真认识。不仅认识,还挺熟悉的。这人叫李玉刚,是纺织厂的一名钳工。
李玉刚眼下孤身一人,现在正对小井发动攻势呢。大概是托了韩福玲吧,韩福玲曾吞吞吐吐地跟小井提起过。小井装糊涂,一直没吐口。
小井是觉得有些别扭。虽说与韩福玲就跟亲姐妹一样,但毕竟中间隔着一层。扳起指头算算,韩大龙去世已经三个年头了,要说小井没有往这方面想过,那是假话。母亲也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她,让她趁着年轻再走一步。小井听了却不置可否。
对好友韩福玲,她是心存感激的。她也知道韩福玲是真心为了她好。小井是想着,再等上两年,等婷婷上了高中以后再考虑这些。她不想因为自己委屈了女儿!
也算是……对得住韩大龙吧?她想。
巷子里的两个人边说话边向这边张望,小井身上就有了几分不自在。对李玉刚本人,小井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不好。李玉刚人长得白净,脑袋瓜也聪明,这几年对小井挺主动的。隔三差五的,赶上休班,也不管小井在家还是不在家,就跑到“园”上来,见到啥活干啥活,下山拉煤,打煤球,修理缝纫机,补屋顶……这一手还真挺管用的,母亲就常在小井面前夸李玉刚,替李玉刚说了不少好话。有时候小井见他来得勤了,就拉下脸来说他,让他少来。寡妇失业的,她怕别人说闲话。李玉刚呢,不愠不火不急不躁,你说你的,他来他的。只是有时候,遇上婷婷在家,他就不敢来了。小井似乎很在乎婷婷的感受,生怕女儿再受到点啥影响。
好容易说完话,韩福玲兴冲冲地来到小井跟前。小井早羞红了脸儿。韩福玲故意逗她,问脸怎么红了。小井不敢答话,其实心里很想知道二人都说了些啥。韩福玲却故意绷着不肯说,也就不好再问。
韩福玲说,咱从票房巷走吧。小井觉得虽然绕了点路,但道儿好走,就同意了。
谁知刚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喊,叶小井,叶小井。抬眼一看,是王老师。
王老师是小井的中学老师、班主任,和小井母亲差不多年纪,已经退休了。听母亲说,王老师是大学生,解放前被申新公司聘到这里教书的,过去纺织厂办扫盲班,母亲和韩妈妈她们都是扫盲班的学员。
见是王老师,小井和韩福玲赶紧跑上前去。小井和韩福玲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王老师。王老师伸手拉住她俩问都好吧?二人一起点点头。王老师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小井。小井心头一颤。
王老师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们俩了,走,陪我上家坐坐。
两人顺从地点了点头。
王老师家就住在路边的一栋旧楼上。小井边走边拿眼瞪了韩福玲一下,意思是说,就知道是你捣的鬼!韩福玲挤眉弄眼地对她做着鬼脸儿。小井猜想,肯定是她在后面撮弄着李玉刚,把王老师搬出来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偏偏一下山就遇到李玉刚,偏偏就被王老师堵了个正着?
果然,待小井和韩福玲落座儿后,王老师开门见山,王老师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李玉刚这人其实蛮不错的,聪明,心细,感情丰富。王老师让小井好好考虑一下。小井低下头去不吭气。韩福玲眉飞色舞地说没问题王老师,有我呢。王老师说那就好。又问小井母亲最近身体咋样,说早该上去看看了。小井又悄悄地瞪了韩福玲一眼,扭头对王老师说,谢谢王老师,都挺好的。王老师说挺好就好,你妈她也挺不容易的。说着,就叹了一口气。王老师和母亲的关系小井打小就知道。王老师经常上长乐园看望母亲,母亲也常下山到王老师这儿。个中的原因,小井多少也能猜出几分。王老师也是南方人。
王老师坚持把她俩送到楼下。小井回头望时,刚好一阵风吹过。王老师还站立在巷口,花白的头发,大红运动装,远远望去,竟像极了一枚飘荡在秋风中的红霜叶儿,苍凉而美丽!
路上小井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她是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了。以前韩福玲吞吞吐吐的,李玉刚不温不火,现在王老师把事情挑明了,摆在了眼前,小井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了。
一路上,韩福玲兴致勃勃地说了半天,全然不顾小井的脸色。见小井一脸的阴云,就想,既然挑明了,就索性说个明白吧。
小井,咱俩从小在一块长大,你我之间,能有今天这样的关系,我已经很知足了。这么多年了,抛开家里人不说,我对你,感觉就和亲姐姐亲妹妹一样的。看看你现在过的日子,我心里好难过。你和我哥能走到一起,是你俩的缘分;叫你一声嫂子,是我的福气。现在我哥死了,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没有福气吧。婷婷是我哥的亲骨肉、我的亲侄儿,每每见到她,我这心里就总像刀割般地难受……
韩福玲开始哽咽了。
——再说了,咱们厂现在是一天不如一天。往后孩子大了,上大学,参加工作,结婚,哪一样不花钱?你不趁着年轻早做打算,往后老了谁肯要你?你别嫌我说话不中听,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你不为你还要为孩子想想呢。还有你妈,你看老人家头发都白成啥样了?难不成你也要走她那条路?寡妇,寡妇怎么了?寡妇就不能再嫁了!至于我家这边儿,你甭管那么多,我妈对你咋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人嚼舌头那是别人的事,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再说了,是你过日子又不是别人过日子,干吗非要往心里去?寡妇,寡妇也是女人啊,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叶小井我告诉你,你把日子过好了,才对得起我哥,你明不明白呀你……
韩福玲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小井吃惊地望着韩福玲,真没想到从她嘴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井被好友的一片真情深深地打动了,上前一把抱住韩福玲,两行热泪禁不住滚落下来。
分手时,小井答应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回到家,母亲正在收拾鞋垫儿。见小井脸上表情有些异样,就问她。小井勉强笑了笑,说,没事。接着又说今天见到王老师了,说过两天就上来看你呢。其他没有多说。母亲指着地上的一兜苹果说,玉刚来过了。小井看了一眼,没有吱声,洗手做饭去了。
小井心情有点儿乱。和面时把水添多了,又加面;面加多了,复又添水。如此反复几回,便不耐烦起来。母亲听见她在厨房里咣当,就跑过来看,说她,和这么多面干啥。小井不做声。三个人吃饭,竟和了满满一大盆儿!结果,擀出的面条就有些软,下成了一锅糊涂面。
一家三口吃完饭,小井取出在女人街买的羊毛衫和衬衣让女儿试穿。婷婷在电灯下转圈扭着身子,试了毛衫儿试衬衣。
到底是花季少女,青春的朝气一提升,件件儿都是美不胜收!
好看!母亲说。
望着女儿青春的身体,小井似乎是拿定了主意。
小井踩着缝纫机帮母亲扎鞋垫儿。
母亲这台缝纫机是蜜蜂牌的,五斗,踏板式。这是家里唯一贵重的东西,是小井八岁那年母亲托王老师花二百多元在上海买的。二百多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时母亲每月工资才二十几块钱。
从小到大,小井穿的衣服几乎都是母亲用这台缝纫机做出来的。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性能依然良好,轻盈流畅,经久耐用。居家过日子的,缝缝补补仍离不开它。
小井和母亲都很爱惜这台缝纫机。用了这么多年了,只换过一条皮带。小井为它还专门绣了一个缝纫机套。韩大龙在时,缝纫机的保养维护都是由他负责,现在李玉刚主动承担起了这个任务。
小井手脚慢了下来。
说起来李玉刚也真够可怜的。三十多岁才结婚,老婆没有工作,身体还不好,总病怏怏的,三天两头就往医院里跑,几年前害了一场大病,没挺过来,死在了病床上。唉,都是苦命人啊。小井心里很同情李玉刚。有时候想想,他比自己还不如!
母亲拿起一只刚扎好的鞋垫,用剪刀铰去毛边和线头,然后放进身边一只提篮里,说,井儿啊,我看玉刚这娃不错,心眼儿挺实诚的。母亲说着,从老花镜上瞅了小井一眼,见没搭话,又取过一只,继续铰了起来。
福玲没说啥吧?母亲不死心,又问。
母亲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照常理,哪有小姑子怂恿嫂子再嫁的!
小井还是没吱声。她不知道该对母亲说些啥。
房间里灯光有些暗,小井看针脚有些费劲儿,就想,明天上班去找“小李子”要个瓦数大点的灯泡。自己看着都费劲,别说母亲这么长年累月地做针线活儿了。“小李子”已经是电工班的班长了,要是韩大龙还活着……可能是电压不稳,本来就昏暗的灯泡一闪一闪的,小井觉得自己的心里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起着暗,涌起了一阵心酸。
李玉刚这边攻势如潮。
没几日,王老师就上长乐园来看望母亲了。
小井那天上白班。下班回到家,王老师还没走,看样子正在等她。要放在平常,小井会觉得很正常。可是这会儿,小井心里还是趔趄了一下,怎么这么快呀,说来就来。进屋时,看到母亲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似的。小井先喊了一声王老师,然后把茶水重新添满。王老师疼爱地看着小井,一头银发里充满了慈祥。
那天送王老师下山,回来时天已经大黑了。小井心绪很乱,就在路边那棵紫薇树下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初始很大,红彤彤的,像一个盛装少女。走着走着,脸儿就变小了,也暗了许多,还有些灰斑。有阴云遮过,竟仿佛她此刻的心思,惆怅而飘忽着。
身为女人,韩福玲和王老师说的那些,小井不是不明白。一个单身女人,哪些男人对自己有意,她心里最清楚。韩大龙死了三年了,这期间,也不是没有男人向她表露过心迹。说实话,让小井最上心的,也就数李玉刚了。小井性格内向,不喜欢嘴皮子上的东西。她看中的,是李玉刚的实在。这几年了,李玉刚的所作所为,既实际而又不乏浪漫。李玉刚钳工出身,手很巧,小井织毛衣用的钢针,编织用的钩针,都是李玉刚用报废焊条一根根磨制而成的。小井最喜欢的是一个银质的挖耳勺,精致小巧,用起来特别舒服。
李玉刚用他的温柔细腻,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小井的心给磨穿了。
月亮越爬越高,风也渐渐冷了下来,吹得树叶儿瑟瑟发抖。唉,小井叹出一口气。随命吧。命中该来的,躲也躲不过去。
夜空中,斑驳的云朵不断变幻出各种图案,将黄灿灿的月亮托起,远处间或有星星在闪烁着光芒。也许,正是因了这些才构成了天空,才使黑夜不至于那般寂寞。
一天中午,韩福玲跑来找小井,问她考虑得咋样了?小井脸一红,反问道,啥咋样了?韩福玲伸手就在小井肩上拍了一下,说,烦人!就爱装糊涂。小井正在组里和工友们一起吃午饭,怕大家看出名堂,就向韩福玲眨了眨眼睛,意思是出去说。
考虑好了。不行,不同意!小井站在太阳地里说。
不同意?!韩福玲就有些吃惊,满脸的疑惑。
小井绷住脸,把一勺米饭送进嘴里,说,李玉刚太瘦了,靠不住!说完自己却噗地一下笑出声来。李玉刚是有点儿瘦,再加上他个头高,便显得愈发瘦了。小井一想到李玉刚骨瘦如柴的样子,就忍不住自己先笑了。
鬼东西,敢骗我!韩福玲明白过来,在后面撵着小井直喊打。阳光追在二人身后,毫不吝啬地把大把大把的温暖泼洒在了这对好姐妹身上。
同意归同意,小井并没有答应马上就嫁给李玉刚。考虑再三,她觉得还是先把这事往后放一放。等婷婷初中毕业,上了高中再说。小井是不想让女儿受到一点委屈的。再说初中这几年也很关键,她怕婷婷受到影响,耽误了学习。小井对韩福玲说,李玉刚要是不同意,就算了!别耽搁了人家。说这话时,小井一副决然样子。
李玉刚回话了,说他可以等,等多久都行。还说请她放心,他会把婷婷当做自己亲生孩子一般对待的。
一天傍晚,韩福玲过来串门,娘儿三个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闲话儿来。
韩福玲悄悄用手捅咕了一下小井,小井脸一红,提醒母亲说,妈,你该去看看王老师了吧?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说,我不是等你说话呢,怎么着也得给王老师回个话儿不是。韩福玲赶紧接话说,叶阿姨说得对!是得回个话,王老师还等着呢。说罢,看了小井一眼,又大着嗓门说,叶阿姨,小井没啥意见!我也没意见,我妈她更没意见!你就给王老师回话吧。讨厌!小井差点把脑袋埋进缝纫机里。
得到小井的认可,李玉刚来得更勤了。一天早上小井起来,发现厨房上的油毡昨晚被大风掀起了几处,有几块还掉在了地上。正发愁呢,李玉刚就进门了。稍事查看,捡来几块砖头,让小井找出铁钉、榔头,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顶修补好了。小井端来脸盆儿让李玉刚洗手,李玉刚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说,不忙,还有啥活,一并收拾了!小井高兴,用毛巾拍打着李玉刚身上的灰土,说你人来疯呀,快洗洗吧。李玉刚脸上蹭了不少灰尘,样子很滑稽。
如此来来往往的,就等于公开了二人的恋情。有赞同的,也有说闲话、嚼舌头的。有的说,嘿,李玉刚这小子白捡了个大便宜,过去就当爹。有的说二人是久旱逢甘露,火星子溅到了干柴堆上。有些话就难听了,好!一个妨死了老婆,一个克死了男人。这回可有热闹看了!话是越说越难听,越说越恶毒。李玉刚听到了就很生气,和人打了一架。李玉刚个头虽高,身材却单薄,打起架来占不到便宜,眼睛上挨了一拳。小井心疼,拿热毛巾给他敷。边敷边数落,你多大了?别人爱说啥说啥去。李玉刚疼得嘴里直吸溜,口气却硬,说我可以,就是不能说你!小井一抖,心里涌出无限甜蜜。看来自己没找错人!
小井这边也听到点啥,想想这样下去不对劲,怕时间长了影响到婷婷。就对李玉刚说,咱俩去把结婚证领了!领完证,小井又透露给韩福玲。韩福玲一拍巴掌,咬牙切齿地说好,这下再叫他们嚼舌头!果然,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再说啥了。
眼看着婷婷上了初三,眼看着婷婷初中毕业,上了高中。婷婷很争气,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小井很开心,母亲也很开心。韩福玲高兴地索性在梦苑饭庄请了一桌儿。韩妈妈那天是真高兴,一家人吃完饭,让女婿老王、李玉刚和外孙子王华用轮椅硬是把她连推带抬地在十里铺大街上转了好大一圈儿。从长乐路到乐农路,从东工房到票房巷,再到女贞巷。一路上,韩妈妈打了数不清的招呼。都多少年没下长乐园了,咋就能不高兴呢?!婷婷可是她老韩家的大孙女呀。
立罢秋没几日,婷婷就开学了。学校在市中心,实行封闭化管理,高中生一律住校。小井和李玉刚去送婷婷。李玉刚左手提着被褥,右手拎着一只行李箱,跟在娘儿俩屁股后面。婷婷扭头说李叔叔,箱子不是这样拿的,可以拉着走!李玉刚满头大汗地说,我知道的,拉坏了怎么办?小井挎着女儿的胳膊回过头,拿眼睨着李玉刚说,别管他,李叔叔有的是力气!惹得婷婷笑了一路。
小井去陪女儿报名,李玉刚留在宿舍帮婷婷收拾。快吃中午饭时,小井和婷婷才回到宿舍。请领导检阅!李玉刚已经收拾完毕,还拿海报把靠床两边的围墙全都贴了一遍。真好看!婷婷发出一声惊叫。李玉刚果然心细,不知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明星海报。婷婷半跪在床上用手将那些明星们挨着个儿地抚摸了一遍,扭头对李玉刚说,谢谢李叔叔!看到女儿这么开心,小井心里非常高兴,把赞许的目光温柔地投在了李玉刚脸上。小事一桩。得到夸奖的李玉刚神采奕奕,对母女俩说,女士们,该去吃饭了。
吃完饭,和女儿告别。婷婷向小井挥挥手说,妈妈再见。又对李玉刚说,对我妈好点儿!小井眼眶湿润了。李玉刚望着婷婷,郑重地点了点头。
女儿上学一走,小井立马轻松了一大截子。和李玉刚的婚事自然就提上了日程,二人商量着赶在春节前把事儿办了。
李玉刚目前住在东工房的一栋旧楼里,父母亲早都不在了,兄弟姊妹也已成家,各过各的。小井就打算着还住长乐园。母亲一天天年纪大了,身边离不了人的,大家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和李玉刚一说,李玉刚却面露难色,说,住一块儿呀?小井说看你那点儿出息,住一块儿咋了?见小井不高兴,李玉刚忙解释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四口人挤在一起不方便,婷婷都这么大了。见李玉刚神情有些沮丧,小井就笑笑说,小样儿,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了,逗你呢。又说道,月底十三排的那套平房就到期了,我已经跟人家打好了招呼,不租了。收拾收拾,咱自己住。
李玉刚这下乐了。
九月底,那套平房租期到了,小井让李玉刚换上了一把新锁。刚开始收拾,这边就出事了,韩妈妈死了!
办完韩妈妈的丧事,小井身心俱疲。对李玉刚说道,我想把咱俩的事往后拖拖,等过了年,明年五一再办。李玉刚想了想,也无话可说。到底人家婆媳一场,老太太刚不在了,你这边就结婚,于情于理说不过去的。
那咱还收拾不?李玉刚面带沮丧,问小井。
该收拾收拾呀,你傻呀!小井觉得好笑,说李玉刚。
李玉刚也倒班。一有时间,就上来和小井一块儿收拾。李玉刚干活心细,也卖力气。先用砂纸把原来的墙皮细细地打磨了一遍,用涂料一刷,雪白雪白的,都能照见人影。小井很开心,说,都能当镜子用啦。原来的门窗是绿颜色,小井嫌不喜性,李玉刚找来红油漆,把门窗都漆成了红色。红窗白墙,一百瓦的灯泡一照,直晃人眼睛。这回喜性儿了吧?李玉刚盯着小井问。小井眼中波光流动,喜性!李玉刚一把抱住小井,就是一口。烦人!蹭人家一身。小井嬉笑着推开李玉刚。李玉刚穿了一身工作服,上面粘满了涂料粉儿。
一天干完活,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二人摸黑回到十八排,母亲还在等他俩。母亲从厨房端出两碗臊子面,小井把自己碗里的一只荷包蛋夹给李玉刚。李玉刚说我有。小井说多吃点儿,一会儿还要上夜班呢。吃完饭,见时候不早了,李玉刚对母女二人说,叶阿姨,你们早点休息吧,我上班去了。
小井送出来,嘱咐李玉刚,骑车慢点,路黑不好走,不行就别骑了。
没事儿,你也早点睡吧。李玉刚跨上自行车。
望着李玉刚的背影,也不知道为什么,小井心里突然一阵奇怪的感觉。有点慌,也有点沉,感觉空落落的。天上的月亮也越走越快,很快就走到一片阴云里去了。
李玉刚骑到引渭渠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滑,扑通一声,连人带车掉进渠里。可怜李玉刚,眼瞅着就要做新郎了,没想到竟溺水而亡。
小井的心死了,心脏不跳了,血液不流动了,呼吸没有了,脑袋里就跟一张白纸一样。听不见人说话,看不到人走动,不吃也不喝,甚至欲哭无泪。仿佛死去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送走了李玉刚,小井请了一个月假,什么也不做,天天坐在屋子里发呆。
小井独自一人来到十三排。雪白的墙面似曾相识,小井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恍惚中,韩大龙、李玉刚的面孔就像放电影似的交替出现。小井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然而,她抚摸到的只是光滑,还有透骨的冰凉。小井把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任凭泪水冲刷出一道道痕线,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条蜿蜒的小路,清晰而滞浊。小路通向哪里?会不会通往天堂?小井不知道。小井用手指在光滑的墙壁上抠出一道道印记。小井感觉到了刺痛。刺痛透过手臂蔓延,变幻成了一根根刺向心脏的钢针。心脏如帛而裂,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顿时传遍了小井全身。
小井哭出声了。小井终于哭出声了。小井哭得很凄惨,呜呜咽咽的。
瑟瑟的秋风带着哀鸣,把小井的哭声送到了长乐园半空。凄厉的哭声在夜空中盘旋,飘荡。
这天晚上,长乐园的女人们陪着小井哭了整整大半夜。
小井说话了。小井说,该过年了吧。
过完春节,韩福玲就搬走了。韩妈妈死了,骨灰就埋在了长乐园上面的陵园里。韩妈妈快咽气时嘱咐韩福玲,就把我埋在长乐园吧。俺生是纱厂的人,死了,就做个纱厂的小鬼吧。
韩福玲来向母亲告别。叶阿姨,你多保重身体,我会常上来看你的!
韩妈妈和李玉刚的死,对母亲的打击很大。母亲明显老了许多,话也更稀了。母亲说,走吧,都走吧。母亲擦了擦眼角。
小井不用再倒班了。韩福玲的丈夫老王找机会把小井也调到了整理车间“检验”上,一对好姐妹又可以朝夕相处了。“一刀切”的事厂里是雷声大雨点小,现在又不见啥动静了。先就这么混着吧。婷婷上学的费用眼瞅着越来越大,三天两头的,不是资料费就是卷子费,再加上伙食费,每星期最少都得一百多元!跟供个大学生差不多。小井现在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女儿身上。每星期婷婷回来,不是饺子就是排骨的,变着花样儿地给孩子改善生活。舍得,没啥舍不得的!现在,婷婷就是小井的希望、小井的日子了。
韩福玲劝小井把十三排那套房子重新租出去。小井听了,把脸一拉,没有吱声。从那晚哭过以后,小井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套令她伤心欲绝的平房里。
十里铺不大,一有个风吹草动的,马上就全知道了。纺织厂的李玉刚半夜三更掉进引渭渠里淹死了。这么大的新闻,足够大家津津乐道了。
啧啧,李玉刚爱上了叶小井。叶小井是谁呀?嘁,长乐园的叶小井你都不知道?有没有搞错呀,十里铺谁不知道叶小井啊?!几年前的话题又重新回到了人们嘴边,就像反刍一样,越嚼,越有嚼头。
叶小井克夫,前有韩大龙,后有李玉刚。两个男人均死于非命。是巧合,还是命运在作怪?大家迷惑了。韩福玲也迷惑了。
韩福玲和人打了一架。
和韩福玲打架的是“大头”。就是那个小时候总欺负小井的“大头”。一天,韩福玲拉着小井逛街,听见“大头”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说小井,韩福玲冲上去几把就把“大头”的脸给挠破了。韩福玲用手指着“大头”说,再叫老娘听到你在背后乱嚼舌头,看不撕烂你的嘴!
小井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眼前的人们,脸色苍白得宛如一张薄纸。
母亲老了,精力也越来越不济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对母亲的影响是显著的。尤其是韩妈妈的离去。老人们之间就是这样,就好比一堆老房子,挤在一起的时候,互相陪衬着、支持着、鼓励着,还能凑成一道生机残留的风景。一旦其中的一栋倒塌了,剩下的那些也就漏了气,于不堪回首中,纷纷摇摇欲坠了。
仿佛一夜之间,母亲就垮掉了,一下就垮掉了。原本花白的头发,全部都变成了白颜色。眼睛也花了,腰也更弯了,走起路来慢慢吞吞的,反应也大不如从前。有几次,小井发现扎好的鞋垫中,有不少针线都是歪歪扭扭的,并且圈数还不够。
母亲现在常去的地方就是韩妈妈的墓地了。一去就是大半天。小井陪着上去过几回。母亲不哭也不说话,只默不做声地一张张烧着那些纸钱。眼瞅着化成了青烟儿,眼瞅着在坟堆儿上盘旋,眼瞅着升腾而去……母亲的眼神里空荡荡的,仿佛两眼干涸的枯井。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婷婷就上高三了。小井现在的生活是两点一线,她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女儿身上。每日里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日复一日的。日子虽平淡了些,却十分地安宁。
小井发现,母亲和王老师之间来往得越来越勤了。而且,两人在一起时,很神秘的样子,嘀嘀咕咕的。小井心里觉得纳闷,有些担心。毕竟年纪都大了,爬高上低的,让人操心啊。有心想说说吧,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啥呀?一对老姐妹凑在一起说说心里话,有何不可?也就再没往心里去。就由着她们吧,孝顺孝顺,以“顺”为主嘛。
没想到,小井这边一疏忽,坏了,出大事了。母亲死了。
母亲那天从王老师家回来,小井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母亲说,你先吃吧,我躺上一会儿。小井见母亲脸色不好,以为是母亲走得急,累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从山下爬上来,能好吗?小井赶紧把母亲扶到床上躺下。
后半夜母亲就不行了。小井听到动静,披上衣服跑到母亲床前,母亲已经快不行了。母亲苍白的脸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却流出两行泪水。母亲望着小井,嘴唇嚅动着,似要说点什么,还没出声,就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王老师闻讯赶到长乐园,一进门就抱住小井,孩子……都怪我呀……说着,王老师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原来,最近一段时间,王老师接到一个电话,是她一个大学同学打来的。此人就是当年王老师介绍到申新公司的那位工程师。当年他就住在长乐园,就住在第二排韩福玲家隔壁那套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和一株紫薇树的平房里。而母亲,正做过他的佣人。
真相大白?真相大白又能怎样呢?!能改变母亲的命运吗?母亲还能活过来吗?小井不想再听王老师说下去了。这都是命吧。是母亲的命,也是自己的命。一切,都只是命中注定!
小井轻轻地将王老师搀扶着坐下。然后,走到母亲灵床前,久久凝望着母亲瘦弱的躯体,惨白的脸颊,凝望着。
母亲脸上的微笑,强烈地震撼着小井。她猜想,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得到了她期盼了一生的东西。
小井把母亲安葬在了长乐园。就在韩妈妈的旁边。一对好姐妹又可以在一起朝夕相处了。
正如小井猜测的那样,王老师后来又对小井说,那天下午母亲来到她家里,那位工程师从上海打来电话,跟母亲说了许多。他说他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小井;他说他忘不了长乐园,忘不了院子里的那一口水井和那棵紫薇;他说,他要过来和她们一起生活,他要用他的余生来弥补……王老师说,母亲那天哭了整整一下午。
小井默默地倾听着王老师的倾诉,泪水成串儿地流淌出来。
母亲“百天”那天,小井领着婷婷去给母亲上坟,从路口经过时,发现路边的那棵紫薇树已经死去。小井心里暗暗称奇。长乐园的春天,早已经是郁郁葱葱的满眼绿了。
小井去给母亲销户口时,厂房管科通知她要缴回一套住房。韩福玲对小井说,就把十三排那套交了吧,不吉利的。交就交。小井也是这么想的。小井现在的生活很简单,上班、下班,做饭、吃饭,看电视,睡觉。星期天给女儿改善生活,再就是陪好友韩福玲逛逛街。老乔家的活儿早就不做了,扎鞋垫太费眼睛,又赚不了几个钱的。小井改织毛衣了。买了几本时兴的毛衣书,买来毛线,变着花样儿地给婷婷织毛衣。没成想,这一手竟搞得女儿幸福指数大增,每天都有不少的女同学扯着婷婷的毛衣左看右看,婷婷一脸的自豪。回到家,婷婷抱住小井就是一大口,老妈我爱死你了!小井假意嗔怪,去去去,腻歪死人了!其实心里甜蜜蜜的。
婷婷考上中国纺织大学了。
高考前夕,婷婷庄严地向妈妈、姑姑和姑父宣布,我要上纺织学院!此语一出,惊呆了家里人。小井当时眼泪就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小井心情很激动,也很复杂。喜的是,女儿人小懂事有志气。叶韩两家两代人都在纺织厂工作,女儿子承“母”业,也算是对母亲的在天之灵有个安慰。忧的是,现在纺织厂经济效益不好,不景气,女儿学习纺织,这行吗?韩福玲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将起来搂着侄女啧啧地就亲了两口儿,然后无比激动地把婷婷搂进自己怀里。与韩福玲相比,婷婷的姑父老王就显得格外冷静。到底是干部出身,考虑问题比较全面。老王说,婷婷呀,你的想法是好的,也很有志气。可现在中国的纺织行业都不景气啊。就拿咱厂来说吧,马上就要搞“一刀切”,裁员增效,下一步还要改制。再说了,等你将来毕业了,找工作还是个问题呢。婷婷从韩福玲怀里挣脱,对老王说,是的姑父,现在纺织行业是不景气,但我相信还是大有前景的。因为这是一个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行业,作为产业本身,它绝不会被淘汰或是消失。婷婷说这话时,一脸的严肃。
婷婷的一番话,再次震惊了屋里的三个大人。老王坐起身,盯着婷婷看了半天,揉揉眼睛说,不简单啊婷婷,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行!姑父支持你。
高考分数下来,婷婷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这家全国重点大学——中国纺织大学。
一家人在梦苑饭庄庆祝时,缺少了两位老母亲。
婷婷上大三时,纺织厂开始改制,四十岁以上的女职工按比例退休。小井和韩福玲光荣地成了纺织厂的一名退休职工。
猛然间闲下来,整日无所事事的,小井还真就有点不大习惯,不知道该如何打发眼下的时间。就仿佛突然在一夜之间拥有了一笔巨款,不知道该怎样花一样。韩福玲说小井,这样下去可不行,你得振作起来!隔三差五的,韩福玲就给小井打电话,软磨硬泡地把小井叫到山下。
韩福玲又开始替小井琢磨上了。
韩福玲家楼上,住着一位副总工。姓崔,已经退居二线了,现在厂劳动服务公司挂了个闲职儿,正等着退休呢。
老崔老伴儿两年前病故了,老崔身体也不大好,子女又都在外地,身边需要有人照顾。韩福玲马上就想到了小井。老崔比小井大了七八岁,自然是没啥意见。小井一听,却死活不干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都被咬了两回了,小井实在是被咬怕了。
韩福玲说,怕啥呀?你才四十多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韩福玲又说,你也得为婷婷想想,总不成就这么活到老吧?
别听别人胡说八道,自己过的啥日子自己心里知道!韩福玲继续劝说小井。
我还是那句话,听不听在你。你过好了,才对得起两位老人家,对得起死去的两个男人!
小井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几年前韩福玲劝自己的那番话。
韩福玲对小井说,井儿呀,你记住喽,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小井发现,韩福玲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很神圣。
韩福玲对小井步步紧逼,说出来的话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子,直戳在小井心上。又仿佛一瓶高强度的软化剂,喷撒到了阻塞在小井心坎上的那些坚硬的石块上,并一点一点地融化着、松动着。
婷婷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了。
婷婷放暑假回来,参加了母亲的婚礼,送上了她对母亲的祝福。
老崔人很好,很心疼小井。小井也很能干,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老崔很满意,老崔的儿女们也都很满意。
时间过得真快,还有一个月老崔就正式到站了。其实像他这种情况,根本不用这么认真的。可老崔不行,老崔很执著。老崔对小井说,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为我的人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听听,还挺浪漫的。小井就笑笑说,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权当锻炼身体了。老崔还和小井商量,说等他退了休,就去南方旅游旅游,好好玩上一圈儿。小井就说好,就给婷婷说了。婷婷听了自然高兴,说到了上海我给你们当导游。
这天大早,老崔来到单位。打扫卫生时发现停水了,老崔人勤快,拿起拖把就来到单位隔壁。
隔壁是一家汽车修理厂。老崔正在院子里涮拖布,突然轰的一声,围墙倒了。一辆拉土车冲进来,撞倒了老崔。
办完老崔的丧事,没等老崔儿女们发话,小井就自觉地提着自己的行李回到了长乐园。
小井没有让韩福玲送她。她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
小井在路上接到婷婷电话,说她研究生毕业考试通过了,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回家了。接完电话,小井收起手机,向山下望去。山脚下,一排排厂房和一条条街道尽收眼底。
小井发现,路口那棵已经死去了的紫薇树的根部,竟生出了一根绿油油的枝条儿。放眼一看,长乐园上已是满眼的绿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