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玲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基础教育系,山东 淄博 255100)
汉语詈词的使用状况丰富而又复杂,它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也是一种与汉民族的社会生活密切相关的人类文化现象。20世纪90年代以来,研究者不再把汉语的詈词看做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语言垃圾”,而将其作为一种语言现象和文化现象进行深入考察,取得了较多的研究成果。[1-2]刘福根先生曾经指出,在明清时期许多文学作品中,汉语詈词的使用达到了泛滥的程度,其使用的频率与粗鄙程度都是空前的,有时简直使人触目惊心。这种詈词广泛使用的现象在《金瓶梅》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然而就滥用的程度而言,比《金瓶梅》更甚者,则是明末清初用山东方言写成的长篇白话小说《醒世姻缘传》。[3]136但《醒世姻缘传》(以下或简称《醒》书)中詈词使用的具体情况如何,刘福根先生未作进一步的考察与说明。笔者发现,对于《金瓶梅》、《红楼梦》等文学作品中詈词的使用已有人作过多方面、多角度的研究,但迄今为止,具有代表性与典型性的《醒》书詈词使用状况的研究尚是一片空白。因此,本文在数据统计的基础上对《醒》书中詈词的使用状况进行考察,以抛砖引玉,弥补明清詈词研究的不足。
《醒世姻缘传》在中国世情小说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有众多的整理本。本文所依据的是旅美学者李国庆先生据“辛丑十行本”和“戊子十二行本”校注而成的版本,中华书局2005年9月出版。笔者对《醒》书中的詈词及其使用频率作了统计,发现在《醒》书中出现的詈词达367个之多,这些詈词至少在不同的场合被使用了2342次。
下面是《醒》书中詈词使用频率的统计结果(括号中的数字为该詈词的使用次数):
贼/贼~(141)忘八/乌龟(117)狗/狗~(111)淫妇(89)臭/臭~(76)奴才(74)光棍/光棍~(70)屄/屄~(59)(私)窠子(48)混//浑帐/混//浑帐~(42)扯(臭)淡(41)(肏)/攮/入(39)恶~(36)砍头的(34)羔子(32)作孽/业(32)歪/歪~(31)养汉(30)鸡巴/赍子/吊/鸟/杭货(29)强人(28)屁(27)死(绝)(27)扌歪拉(骨)(27)浪/浪~(23)没/无廉耻(22)妖~(20)杭(杭)(子)(19)歪憋/歪憋~(19)虎(18)娼妇/妾(17)回子(17)夹着(狗/臭)屁股/屄/腚(17)你/他娘/妈(的)(15)驴(15)蹄子(15)强盗(14)村/村~(13)狼(13)畜生/物/类(12)东西(12)放(狗/臭)屁(12)屎(12)狠~(11)养道士/和尚(11)杂种(11)狨~(11)疢(10)小厮(10)盗婆(9)风(疯)~(9)孤老(9)挦~(9)小妇(9)斫头的(9)欺心(8)禽兽(8)(死)猪(8)撒骚放屁(8)天杀的(8)牛(性)(7)脓/浓包(7)泼妇(7)屄声嗓/颡气(6)不是人(6)淡嘴(6)堕业/孽/罪(6)鬼(6)狐群狗党/伴(6)绿头巾(6)没良心(6)孽畜/帐/种(6)囚牢/徒(6)傻~(6)瞎~(6)不长进的(5)呆(5)短命(5)绝户(5)蛮子(5)没根基(5)牛鼻子(5)嫖(5)熟鸭子(5)骚/骚~(5)忘恩负义(5)种子(5)攮包(5)败子(4)不是人养的(4)虫(4)毒~(4)(乖)儿(4)红头(发)野人(4)混话(4)贱(骨头)(4)烂/滥舌根/嘴的(4)老獾儿叨的(4)没后跟(4)没家法/教(4)没天理(4)母大虫/虎(4)豺狗(4)撒野(4)死才/材(4)挺尸/脚(4)桶(答)下来(4)团脐(4)王皮(4)养女吊妇(4)蛆心狡肚(4)帮虎吃食(3)婊子(3)蠢材/货/物(3)促恰(3)低(搭)(3)低人(3)低心(3)反贼(3)怪物(3)鬼头蛤蟆眼(3)虎狼(3)接客(3)刻薄(3)烂/滥桃~(3)狼心狗肺/狗肺狼心(3)老/千年调(3)(老/臭)烧骨拾的(3)泼货(3)泼皮(3)强贼恶盗(3)秦贼(3)穷~(3)猴(3)虎背熊腰(3)兔(3)秃妇/老婆(3)见世报(3)小人(3)邪货(3)邪皮(3)凶棍/徒(3)野/老牛(3)斩眉多梭眼(3)作死(3)坐崖头(3)败群(2)邦邦/梆梆(2)屄(鬏)(2)不成了人(2)噇(2)促寿(2)当/算不的人(2)倒包~(2)弟子孩儿(2)腚(2)二尾子(2)狗揽三堆屎(2)狗彘(2)嚎丧(2)胡说(2)祸害(2)积棍(2)尖嘴(薄舌)(2)奸夫(2)邋遢(货)(2)烂/滥货(2)罗拐(2)没见食面(2)没仁义(2)没正经(2)昧心(丁)(2)苗子(2)男盗女娼(2)攮瞎咒(2)恁答/你达(2)佞嘴(2)破茬(2)千刀万剁/剐(2)强魂恶鬼(2)软脓咂/匝血(2)螃蟹(2)鼠窃狗偷(2)鼠(2)骡(2)蛇(2)猛熊(2)马(2)死不残的(2)死有余辜(2)蛇太君(2)屎/薄屎劳(2)淘瞎话(2)听梆声(2)偷(老婆)(2)秃驴(2)偎浓(喂浓)咂血(2)无赖(2)小楞登子(2)小/老轻薄(2)新发户(2)心疯(风)(2)养老婆(2)要和尚要道士(2)野人/物(2)油嘴(滑舌)(2)造孽(2)鸡(2)八老(1)罢软(1)败伦(1)抱头鼠窜(1)鳖胎子(1)病老婆(1)病鬼(1)不得好死(1)不吃人饭(1)不省事(1)不识好歹(1)不识抬举(1)不知香臭(1)不知好歹(1)残溜汉子老婆(1)馋狗头(1)成精作怪(1)瞅蛋(1)丑货(1)歹人(1)单瓜(1)淡话(1)叨瞎话(1)刁头老婆(1)顶棚子(1)独脚螃蟹(1)多嘴献浅(1)二不棱登(1)耳聋眼瞎(1)放泼降人(1)放野鹁鸽的(1)废物(1)风狂(1)佛口蛇心(1)盖老(1)虼蚤性(1)估捣(1)棺材楦子(1)鬼话(1)鬼混的(1)鬼胎(1)汗邪(1)狐狸精(1)虎咽狼餐(1)谎皮匠(1)祸根(1)妓(1)尖刀兽爪(1)奸僧(1)见鬼的(1)嚼舌根(1)接万人的大开门(1)侉老婆(1)辣拐子(1)赖皮(1)狼心妇(1)老官(1)老虔婆(1)撩着蹶子(1)赁单爪(1)卵脬(1)乱穿靴(1)罗(1)罗刹(1)膫子(1)麻/蚂蚍丁腿(1)蛮囚(1)盲货(1)毛尾多梭(1)没皮子(1)没情义(1)没人样(1)孟浪(1)攮血刀子(1)逆子(1)尿流屁滚(1)尿脬(1)妖道(1)弄神弄鬼(1)女阎王(1)皮贼(1)痞(1)屁雌寡淡(1)屁滚尿流(1)贫胎饿鬼(1)泼恶(1)破罐(1)强娘娘(1)强眼(1)乔人(1)清唱龙阳(1)穷酸乞脸(1)丘头(1)蛆心蛇眼(1)瘸狼渴疾(1)人皮包着一付狗骨头(1)肥虫蚁(1)汗鳖(1)拨龟(1)驱羊遣狗(1)如狼负狈(1)蛇蝎(1)如狼似虎(1)蜂(1)蚂蝗见血(1)癞哈蟆(1)虾兵蟹将(1)鹰犬(1)鱼鳖虾蟹(1)色中饿鬼(1)杀人不迷眼的魔王(1)山(1)私孩子(1)死狗扶不到墙上(1)死声淘气(1)顺着屁股扯谎(1)送你程老(1)塌拉骨(1)提溜着腿子卖他娘(1)偷情养汉(1)挽起毛来擘开眼(1)顽顿无耻(1)万劫不得人身(1)万人妻(1)枉口拔舌(1)喂狼不喂狗(1)温鳖妆燕(1)瘟病一辈子(1)污脓头(1)五脓(1)西番(1)戏子(1)涎眉邓眼(1)乡瓜子(1)销金帽(1)小见薄德的(1)小老子(1)瞎淘淘(1)邪神野鬼(1)凶神(1)牙查骨吃的(1)野猩猩妇人(1)夜叉(1)淫货(1)淫滥(1)淫妖(1)鹰神狗神(1)有手尾(1)又歪又吃大食(1)愚人
(1)冤家(1)冤孽(1)杂毛(1)杂情(1)凿木马脱生的(1)转眼溜睛(1)养万人(1)(此处一字是:扌+“骋”字右边部分。意为没心眼,无能的人。)头(1)虫八蚱秀才(1)族蠹(1)
统计结果表明,汉语詈词在《醒》书中出现的数量极多,且使用频率极高。笔者注意到,刘福根先生曾对《红楼梦》一书詈词的使用频率作过统计[4]45,该书中的常用詈词共84个(组),在不同的场合共使用了483次;而据笔者所作的统计,《醒》书中的詈词达到了367个,在不同的场合被使用了2342次,远远超过了《红楼梦》中的詈词数量与使用频率。比较而言,《红楼梦》中使用最多的“东西”一词出现了71次,而《醒》书中使用最多的“贼/贼~”出现竟达141次,几乎是《红楼梦》中詈词最高频率的一倍。笔者以为,《红楼梦》描绘的是封建社会上层世家的生活形态,而《醒》书所反映的主要是社会中下层普通百姓的世俗生活情状,因而《醒》书中詈词使用的数量和频率无疑更真实具体地反映了明清时期詈词滥用的一般社会状况。如刘福根先生所说,《醒》书中的语言“基本上反映了明清时期的面貌,其中的骂詈词及其使用在相当程度上具有现实意义”[3]137。
《醒》书中出现的詈词不仅数量多、使用频率高,其詈词的使用还具有与其他文学作品不甚相同的一些语用特点。简而言之,其特点主要有三:
一是《醒》书中詈词内容的低俗程度远远超出了语言交际功能的底线。如第十一回晁源的宠妾珍哥骂家人媳妇李成名娘子:
放你家那臭私窠子淫妇歪拉骨接万人的大开门驴子狗臭屁!什么‘珍姨’、‘假姨’!你待叫,就叫声‘奶奶’;你不待叫,夹着你狗屄嘴,窵远子去![5]139
第五十二回薛素姐骂公公买来的“全灶”调羹:
扯屄淡的臭淫妇!臭扌歪辣骨私窠子!不知那里拾了个坐崖豆顶棚子的滥货来家,‘野鸡戴皮帽子——充鹰’哩!我换不换,累着那臭窠子的大屄事!……我要看体面,等着老没廉耻的挺了脚,我卖你这淫妇!我要不看体面,我如今提留着脚叫个花子来赏了他去![5]727
在《醒》书的骂詈语言中,谩骂者除了把生活中可以用来骂人的常见事物尽可能地纳入其骂詈范围内之外,还大量涉及到了日常生活中的语言禁区,如令人尴尬的性器官和性行为的各种说法在书中俯拾皆是。对被谩骂对象的肆意侮辱和恶意贬损的程度也已经达到了骂詈语言的极限,尤其是珍哥的那句“放你家那臭私窠子淫妇歪拉骨接万人的大开门驴子狗臭屁”,十分突出地显示了汉语骂詈语词组合的灵活多样和容量极大的组词功能,如作者所言,“恨不得把那一万句的骂做成一句,把那李成名娘子骂的立刻化成了脓血”[5]139。
虽然明清时期的小说作品中詈词泛滥是一种习见现象,但骂詈语言达到如此低俗程度的小说在当时也是极为罕见的。
二是《醒》书中许多詈词都具有词头的功能,组词能力很强。《醒》书中多个詈词具有明显的词缀特征,呈开放的形态,一个詈词作为词头使用,可以衍生出一连串的相关詈词,使得詈词的组合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形态。比如,“贼~”、“狗~”、“臭~”、“屄~”、“歪~”、“浪~”、“村~”、“瞎~”、“混帐~”、“歪憋~”等等,都具有这样一种功能与特征,其中以使用频率最高的“贼”字为词头而衍生的詈词达七十多个。
三是《醒》书中的骂詈语言常常表现为一连串的詈词同时出现,形成了他书少见的多詈词连用的特色。如薛教授之妾龙氏骂儿子再冬:“贼砍头!强人割的!不得好死的!促寿!……”[5]1216四声诅咒一口气道出,如连珠噼啪,给人留下的印象极为鲜明。再看书中的主要人物薛素姐之骂。素姐骂保长宫直道:“你那汉子贼强人!贼忘八!昧心丁!血汗病!证着叫官拶我这们一顿!我要合他对命!”[5]1153连用两个《醒》书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贼”字,一个“强人”,一个“忘八”,还要外加两声诅咒。素姐骂狄周媳妇和狄婆子:“贼多嘴的淫妇!贼瞎眼的淫妇!你挽起那眼上的屄毛仔细看看,我的丫头是偷嘴的?贼多管闲事的淫妇!贼扯臭屄淡的淫妇!我打打丫头你也管着?”[5]622一口气连用四个“贼”字,四个“淫妇”,外加“多嘴”、“瞎眼”、“屄毛”、“扯臭屄淡”等詈词。薛素姐连珠炮般的骂詈可谓酣畅淋漓。由《醒》书中这一骂詈现象可以看出,多詈词连用的骂詈已经失去了骂詈本质上的严肃性和批判性,骂,似乎只是为骂而骂了。
笔者对《醒世姻缘传》中人物使用詈词的次数也作了统计,其结果如下(按使用次数的多少排列,括号中的数字为次数):
叙述者(580)薛素姐(373)珍哥(97)童寄姐(91)计氏(77)狄婆子(48)狄希陈(48)龙氏(40)晁夫人(38)晁思才(38)晁源(38)晁无晏(34)相大妗子(29)程大姐(28)陈公公(26)童奶奶(22)高四嫂(22)刘振白(20)薛教授(19)狄员外(19)众人(18)权奶奶(17)老计(17)张茂实(16)相于廷(15)周景杨(15)白姑子(15)晁思才婆娘(14)惠希仁(14)薛如卞(13)戴奶奶(12)艾前川婆娘(12)吴推官妻(10)汪为露(10)太守(9)县尹(9)骆校尉(9)艾前川(8)陈少潭(8)薛夫人(8)陈六吉儿媳、孙(8)常功(8)武义(8)媒婆(8)侯、张两道婆(7)狄周(7)魏氏(7)吕祥(7)晁公(7)程谟(7)张瑞风(7)戴氏(7)麻从吾(7)宗师(6)乡约(6)县官(6)晁凤(6)魏三封(6)小献宝(5)狄周媳妇(5)罗氏(5)主簿(5)书办(5)长班(5)智姐(5)小鸦儿(5)荷叶(5)郭氏(5)小玉兰(5)郭总兵(4)大尹(4)童七(4)陆好善(4)禁子(4)单完(4)史尚行(4)调羹(4)程大姐母亲(4)石巨(4)石巨妻(4)囚妇(4)刘振白婆娘(4)陈实妻(4)张茂实丈母(4)周嫂儿、马嫂儿(4)晁邦邦(4)老白(4)晁近仁(4)晁住娘子(4)土官(4)姜副使(3)察院(3)四府(3)陈老太(3)单于民(3)魏才(3)伊世行(3)刘恭(3)魏三(3)某夫(3)孙氏(3)刘夫人(3)马嫂儿(3)韦美(2)学师(2)晁思孝(2)杨司徒(2)李云庵(2)差人(2)薛三槐娘子(2)某人(2)秦家舅爷(2)刘有源(2)祝其嵩(2)家人(2)孙兰姬(2)李九强(2)陈六吉儿媳(2)任直(2)单豹(2)喻相公(2)刘举人(2)晁书(2)晁书娘子(2)薛三省娘子(2)老鄢(2)傅惠(2)周嫂儿(2)姑子(2)麻从吾婆娘(2)小门子(2)晁无晏婆娘(2)任通等(1)郝尼仁(1)刘嫂(1)吴氏(1)赵三(1)小琏哥(1)推官(1)晁住(1)计巴拉(1)谷大尹(1)邢侍郎(1)刘敏(1)吴学周(1)姚曲周(1)吕德远(1)王振(1)李大郎(1)夏驿丞(1)孙兰姬养母(1)侯婆(1)李成名媳妇(1)门夫(1)媒人(1)伊秀才(1)杨太医(1)承恩(1)书吏(1)连举人(1)刘海斋婆娘(1)杨司徒子(1)邓蒲风(1)典史(1)秦继楼(1)季春江婆子(1)顾氏(1)高相公(1)相旺(1)看门人(1)相大舅(1)丫头父亲(1)众小孩(1)兵马(1)长老(1)程乐宇(1)李奶奶(1)某秀才(1)郑就吾(1)相于廷娘子(1)唐氏(1)
由以上统计结果看,《醒》书中使用詈词进行过骂詈的人物多达181人,几乎在书中出现的所有人物都概莫能外。这些人物的身份形形色色,包括宫廷中的太监、中央和地方的各级各类官员、幕宾、胥吏、衙役、秀才、地主、农夫、商人、妻妾、仆婢、娼妓、医生、流氓、僧道等等,几乎涵盖了当时社会生活中的各色人等。
詈词作为骂人的话,是人类交际语言中最粗俗鄙俚的那一部分词语。就文学作品而论,詈词作为人物使用的一种特殊语词,对表现人物的个性特征具有重要的作用。《醒》书中不乏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如珍哥的淫荡娇纵,薛素姐、童寄姐的凶悍狠毒,计氏的泼辣烈性,晁思才、晁无晏的贪婪鄙吝,汪为露、麻从吾的卑劣无耻等等。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固然是多方面因素和多种表现手段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詈词的大量运用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据笔者统计,除叙述者之外,薛素姐、珍哥、童寄姐、计氏四人的詈词使用次数分别位居《醒》书的前四位,共638次,占36.2%;其余180人使用詈词1762次,占63.8%。尤其是薛素姐,开口闭口都是骂语,与她交往的人几乎无一人没被她骂过。晁思才、晁无晏、汪为露的詈词使用次数也遥遥领先。
笔者注意到,除去这些悍妇泼妇、无赖泼皮、无行文人,书中人物使用詈词较多的还有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各类官员、幕宾、秀才等封建社会中的读书人、文化人。应该说,在中国封建社会的中后期,随着科举制度的逐步发展与定型,封建官僚阶层及当时的读书人文化素养普遍较高,他们在公共场合的言语交际中一般是保持着较高的文明水准的,但是《醒》书中出现的文人们,不论是市侩气十足还是为人光明磊落,皆频频口出“骂”语。此外,书中的晁夫人是作者集热爱之情与赞美之语倾心描绘的一个正面形象,她仁慈博爱,怜寡惜孤,舍物济人,普救众生,最终因广为善事得到好报,位列仙班,做了峄山圣母。这样一位大仁大义大慈大悲的善女人,语言中詈词的使用次数竟然也位居前列。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醒》书的叙述语言中使用詈词竟达580次之多,占到全书詈词数量的近四分之一。《醒》书的作者如此不弃俚俗,不避污秽,除了在人物对话中大量使用詈词,将詈词作为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段之外,还在叙述语言中不厌其烦地大量使用詈词,原因之一便是随着明代后期社会风气的每况愈下,人们在生活中使用詈词的现象十分普遍,在《醒》书的创作中使用詈词已经成为了作者日常的一种语言习惯。此外,《醒》书的作者身处社会的中下层(有研究者认为作者身份应为中下层官吏的幕宾),对当时的社会风气多有不满情绪,其书中叙事与对人物的品评多采取嘲讽的态度,故多用詈语,以骂世的姿态撰成此书,当也是作者的叙述语言和他笔下的人物出口皆骂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醒世姻缘传》中,使用詈词进行过骂詈行为的人物绝大部分也是别人骂詈的对象。因此,《醒》书中詈词的使用具有骂詈双方关系极其广泛这一显著特点。
中国封建社会等级制度森严,礼教传统深厚,由身份的高低、地位的尊卑而形成了社会上人物关系的诸多不平等,上对下、尊对卑常常会发生骂詈行为。在《醒世姻缘传》中,这一类的骂詈现象十分普遍。官骂民,如内官陈公公骂银匠童七:“这狗攮的好可恶!这不是欺我么!快叫厂里人往他家里拿这狗攮的去!替我收拾下皮鞭短棍,我把这狗攮的罗拐打流了他的!”[5]901县尹骂晁住:“没廉耻的奴才!你管教的好妻子!”[5]259长骂幼,如晁思才骂小琏哥:“我把这不识抬举、不上芦苇的忘八羔子!你那老子挺了脚,你妈跟的人走了,我倒看拉不上,将了你来养活,你扯般不来,说我恶眉恶眼的!我恶杀了你娘老子来?”[5]734主骂仆,如晁夫人骂晁书娘子:“臭老婆!七爷着人打的雌牙扭嘴的,你可不奚落他怎么?……”[5]692
在《醒世姻缘传》中,下骂上、幼骂长的情形也不乏其例。如被传作证人的高四嫂骂县尹和皂隶:“……你拿红字黑押的请将我来,往外砍人!贼杀的!贼砍头的!”[5]132这种情况较为少见,是一位不懂得察言观色的民妇在公堂上受到喝斥之后,情急之下发出的骂詈。幼骂长、晚辈骂长辈的情形要多一些,如张茂实骂他的丈母:“老没廉耻!老扌歪拉!你叫闺女养汉挣钱,你也替他盖间房屋、收拾个床铺,却如何上边打着伞、下边支着糜案就要接客?孤老也尽多,怎么偏要接我的同窗?”[5]801薛素姐骂她的公公狄员外:“没廉耻老儿无德!髩毛也都白了,干这样老无廉耻的事!爷儿两个伙着买了个老婆,乱穿靴这们几个月,从新又自己占护着做小老婆!桶下个孩子来,我看怎么认!要是俺的孩子,分俺的家事,这也还气的过;就是老没廉耻的也还可以说,只怕还是狄周的哩!”[5]725
《醒》书中夫妻、朋友、长幼、宾客、同行之间相互谩骂的例子也是既多且繁的,今举例如下:
夫妻之间的骂詈。如艾前川夫妻间的对骂:“没眼色的淡嘴贼私窠子!你劈拉着腿去坐崖头挣不的钱么?只在人那耳旁里放那狗臭屁不了!我使那叫驴鸡巴捣瞎你妈那眼好来!”[5]862“千刀万剐的死强人!从几时敢这们欺心!我合你过你娘的甚么臭屄日子!”[5]862二人的骂语皆多个詈词连用,凶狠恶毒又粗鄙不堪。
朋友之间的骂詈。如“相于廷道:‘看俺这混帐哥么!你可过的是甚么日子?……’狄希陈笑说:‘砍头的!我碍着你吃屎来?你送我这们绝命丹!’”[5]747朋友之间的骂詈多以逗趣取乐为目的,属于一种并无恶意的谑骂。
此外,还有人物的自骂以及故事叙述者对人物的骂詈。如晁源奉承典史的自骂:“这都是治生由衷之言,敢有一字虚头奉承,那真真禽兽狗畜生,不是人了!”[5]182叙述者对龙氏的骂詈:“谁知这龙氏自从薛教授夫妇去世,没了两个有正经的老人家时时拘管他,便使出那今来古往、天下通行、不省事、不达理、没见食面、不知香臭的小妇性子。”[5]989
经考察归类,我们将《醒》书中的交际场合分为以下四种:一是公务场合,特指封建官僚以官吏身份彼此交际或他们与百姓之间正式交往的场合;二是公众场合,指非公务的社会性公开场合;三是公开场合,指关系圈相对较小的人物之间较为多样的日常生活场合,如家族中亲朋主仆等各种身份的人均参与其中的众人相处的生活场合;四是私密场合,为关系很密切的人物(如直系亲属、贴身主仆等)之间或少数人物交际的私密生活场合。《醒》书中的人物在不同场合使用的交际语言各不相同,其詈词使用的状况也各有其特色。
封建官吏之间交往的公务场合是使用詈词最少的场合,几乎不用詈词,使用时谩骂的对象也仅限于他们所提及的平民百姓或治下。如《醒》书中的宗师(学政)与县官的对话,“宗师说:‘见教的有礼,科考时开了他行劣,留这败群做甚!’县官说:‘近来也甚脱形,也不过是游魂了。’”[5]503在官吏与百姓交往的公务场合,由于彼此间身处不同的社会阶层,詈词的使用较为频繁,多数情况都是官骂民,且多发生在公堂之上。如“县官说:‘小献宝,朱国器,冯子用,都上来!这三个奴才都是秀才么?’”[5]459“宗师笑了一笑,说道:‘我把你这个光棍奴才!你在我手里支调!拿夹棍上来夹起!’”[5]612偶尔也有民骂官的,如上文中高四嫂对县尹和差役的谩骂。
公众场合的骂詈,詈词使用的频率较高,骂詈的恶意程度也较高。典型的例子是小说中薛素姐、童寄姐泼妇骂街的行止。第八十九回薛素姐递状谤夫造反,左邻右舍据实禀官,薛素姐在公堂上被拶了手之后,“扎煞两只烂手,挠着个筐大的头,骑着左邻陈实的门大骂,说:‘我又没使长锅呼吃你娘,呼吃了你老子,抱着你家孩子撩在井里!那用你对着瞎眼狨官,证说我这们些嚼舌根的话,叫我吃这们顿亏!’上至三代宗亲、下至孙男弟女,无不恶口凉舌、脏言秽语的骂。”[5]1150第八十七回童寄姐在船上撒泼要跳河自尽,怪骂劝阻她的丫头和家人媳妇:“臭浪淫妇们!谁希罕你们拉我?我跳了河,忘八淫妇们过自在日子倒不好么?”[5]1120“没志气的淫妇浪声!我是你么!叫人这们揭挑着骂,还腆着屄脸活呀!”[5]1120
公开场合詈词的使用频率也很高,而且不论是长辈还是晚辈,常常是破口大骂,无所顾忌。第六十回薛素姐气死婆婆狄婆子,受到相大妗子一顿痛骂:“不吃人饭的畜生!你就不为婆婆,可也为你的爹!还亏你戴着一头花,穿着上下色衣!你合你家那小老婆不省事罢了?你那娘母子眼看往八十里数的人了,也还不省事?你这贼野婆娘!你还我大姑子的命来!我不叫你上了木驴、戴上长板,我也不算!叫小陈哥来,脱了衣裳我看!我把你这狠奴才!我要不替狄家除了这一害,你那软脓匝血的公公汉子,他也没本事处治你!”[5]767第一百回,薛素姐在众人面前骂狄周媳妇:“欺心忘八淫妇!逃去的也没逃走、死了的也没死了!我叫忘八淫妇拿着我当孩子戏弄!有日子哩,你不死、我又不死,咱慢慢弄猢狲似的咱耍着顽!你们捣的那鬼已是都败露了,调羹那私窠子合小杂种还躲我怎么?”[5]1288
《醒世姻缘传》中私密场合的骂詈,詈词的使用频率最高,而且詈词使用的随意性很强。如第四十八回狄希陈与薛素姐在房中的对骂:
狄希陈都抹了会子,蹭到房里,素姐说:“我只说你急心疼跌折了腿进不来了,你也还知道有屋子顶么?那老没廉耻的来雌嘴,我叫你留他吃饭来?平白的赖我的丫头偷嘴吃!”狄希陈说:“他怎么就是没廉耻的来雌嘴?明日巧妹妹过了门,咱爹就别去看看,也是雌嘴吃哩?媳妇子又没丁着丫头吃了鸡,不过是说了一声。这有甚么大事,嚷得这们等的?”素姐说:“放你家那狗臭屁!你那没根基、没后跟的老婆生的,没有廉耻!象俺好人家儿女害羞,不叫人说偷嘴!”狄希陈说:“你睁开眼看看!谁是没根基、没后跟的老婆生的?我见那姓龙的撒拉着半片鞋,扌歪拉着两只蹄膀,倒是没后跟的哩!只怕俺丈母的根基我知不道,要是说那姓龙的根基,笑吊人大牙罢了!”素姐说:“姓龙的怎么?强起你妈十万八倍子!你妈只好拿着几个臭钱降人罢了!”狄希陈说:“那么俺娘就不拿着一个钱,那姓龙的替俺娘端马子、做奴才还不要他,嫌他低搭哩!”素姐说:“那么你妈替姓龙的餂屄餂腚!”狄希陈说:“你达替俺那奴才餂腚!你妈替俺那奴才老婆餂屄!”[5]624
这段文字描述的是日常生活中夫妻之间的互骂,424个字中骂詈词语出现了25次,詈词的使用如此频繁而下流。在《醒》书中这样的场面多到不可胜数。
以上我们从詈词使用的频率与特点、詈词使用者的身份、骂詈双方关系的广泛性、詈词使用的场合四个方面考察了《醒世姻缘传》詈词使用的具体状况。通过与《红楼梦》等作品詈词使用状况的比较,更可以见出《醒》书在明清时期詈词滥用的大潮中所具有的代表性与典型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了解《醒世姻缘传》中詈词的使用情况,就难以全面深入地总结明清时期詈词的使用这一特殊文化现象。目前,《醒世姻缘传》詈词的研究尚是一片荆野,希望更多的研究者关注这一空白。
[1]胡剑波.我国詈语研究综述[J].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
[2]谭芳芳.近二十年来汉语詈词詈语研究综述[J].盐城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
[3]刘福根.汉语詈词研究——汉语骂詈小史[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
[4]刘福根.《红楼梦》詈语使用分析[J].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7(5).
[5]西周生.醒世姻缘传[M].李国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