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晔一,孙周年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美国剧作家奥尼尔一生都在对悲剧进行孜孜不倦的探索。奥尼尔曾说过:“悲剧对于我们的生活方式是移植来的嘛?不,我们本身就是悲剧,是一切已经写出来的和没有写出来的当中最令人震惊的悲剧。”[1]246奥尼尔和古希腊人一样,把人看作是悲剧人物,每个人的存在就是一种悲剧,而这种悲剧不单单是外在因素造成的,“而且也是自己的悲剧性缺陷、荒谬的本身的一种弱点所造成的”[2]407。在奥尼尔看来,造成人类这一悲剧的原因便是隐藏在人之内心的这种神秘的弱点,它包括人的各种情绪、本能、渴望和欲念等内在的因素,也有诸如伦理道德、宗教信仰等外在因素,它们在人的内心中激荡、斗争,推动人的行动、追求,甚而造成人们相互对立、厮杀,最终导致人的悲剧乃至毁灭。
作为一位严肃而深刻的剧作家,奥尼尔对悲剧有着独特的理解。在论及悲剧的意义时,他曾说过:“对我来说,只有悲剧才是真实,才有意义,才算是美。悲剧是人生的意义,生活的希望。最高尚的永远是最悲的……只有追求无法达到的目标,才能得到为之生死的希望,才能得到他自己。人在无望的奋斗中得到希望,这是莫大的精神安慰,他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星空彩虹。”[3]220奥尼尔认为悲剧使人变得崇高,悲剧在精神上鼓舞人们更深刻地理解人生的意义,体现生命的价值。生活本身可能是微不足道的,或者说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悲剧,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沉沦堕落,而是该去奋斗。“当人在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时,他注定是要失败的。但是他的成功在斗争中,在追求中!当人向自己突出崇高的使命,当个人为了未来和未来的高尚价值而同自己内心的和外在的一切敌对势力搏斗时,人都是生活所要达到的精神上的重大意义的范例。”[4]157
在了解了奥尼尔的悲剧观后,就不难理解奥尼尔作品中人物悲剧的内涵。在笔者看来,所谓人物的悲剧性,是指人物的一种独特的人格倾向,这种力量具有高度的自主性,能够引导人们去战胜人自身的恐惧,从而保持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在追求中体现人之生命的价值。在奥尼尔的每一部悲剧中,几乎都有这样具有悲剧性格的人物,如《榆树下的欲望》中的艾比,《奇异的插曲》中的妮娜,《毛猿》中的扬克,他们都是平凡的,甚至渺小、软弱、可悲的人物,他们都为环境所摆布,为命运所捉弄,深陷于各种困境中而无法自拔。但与此同时,我们又看到这些人物身上却有着崇高的品质,他们为追求理想而奋斗着,也许等待他们的是失败,但是在努力的过程中,他们实现了自己的生命价值。
结合具体作品,论者认为奥尼尔笔下人物的悲剧性蕴涵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本能与理性的冲突,自我肯定与社会道德的冲突。应该说,正是这些特征构成了奥尼尔特有的心理悲剧,丰富了其戏剧创作的精神内涵。
综观奥尼尔的戏剧作品我们发现本能与理性的冲突是奥尼尔作品人物悲剧性格的首要表现,《榆树下的欲望》就凸显了这一主题,剧中男女主人公伊本与艾比从抗拒走向融合的过程便体现了本能与理性的尖锐矛盾。关于本能,弗洛伊德认为,性本能是人类本能的核心,而在人类社会中,人的性本能受到了压制,性欲同道德、伦理等理性观念是相互冲突的。理性试图去战胜欲望,然而,生命却因欲望而绚烂。在本能与理性的冲突中,人性最终得到了升华。《榆树下的欲望》即完美地诠释了这种冲突下的人性的回归与绽放。
男女主人公伊本与艾比在偷情之初,艾比嘲笑伊本说:“你可以感到它一直烧进了地里——大自然——使万物生长——长得越来越茁壮——在你的身子里燃烧——是你也想跟着长——长成别的东西——一直长得你和它接合在一起——它是你的——可它也占有了你——使你长得更茁壮——就像一棵树——就像那两棵榆树。”[5]226艾比以榆树作比,直接指出了伊本的欲望。伊本想用理性战胜欲望,他始终不能忘记自己的母亲,觉得继母艾比企图夺取应该属于母亲的农庄,取代母亲在家中的地位,自己应该与其战斗到底。甚至在艾比主动吻他时,伊本也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艾比的仇恨,便把她猛地推开,“我不想要幸福——你给的幸福!”[5]239从伊本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试图用理性来压制自己的欲望,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却是让其欲望战胜了理性。伊本的理性驱使他对艾比进行报复,但最终没有抵抗住艾比那“肉欲和母爱的一种令人可怕的自然融合”[5]243的吸引,他们终于走向了结合。在冲突中,理性似乎输给了欲望,但让他们收获了爱,生命因为欲望而绽放。
作品并没有以此作结,接下来却出现了悲剧性的反转:理性企图去战胜欲望,但理性又最终将生命引向悲剧。伊本误以为艾比对他的爱只是为了得到农场而说的谎话。艾比生下了伊本的孩子,但伊本的爸爸老凯伯特认为这个孩子是他的,决定把农场送给这个孩子,伊本便误会了,以为是艾比为了骗取农场才与他在一起的,因而非常愤怒。艾比向伊本澄清:“如果这就是他生下来带给我的结果——毁掉了你对我的爱——夺走了你——我唯一的快乐——我有生以来体验到的唯一的欢乐——对我说来就像天堂——比天堂还要美——因此,即使我是他的妈妈,我也恨他!”[5]261为了证明她对伊本的爱,艾比决定杀掉自己的儿子,但伊本已无法再信任艾比了。在爱的本能的驱动下,艾比杀死了她和伊本的儿子。伊本非常愤怒,他无法原谅艾比所犯下的罪行,而在理性的驱动下,他告发了艾比。但告发之后,伊本突然感到:“我想起了我多么爱你。这种想法就像有种东西在我的胸口,在我的脑袋里要爆炸似的。——我突然明白过来,我还在爱着你,而且会永远爱你的!”[5]270可是,悲剧已经造成,命运也不能重来,即使他们的爱情是那么炽烈,但他们的理性却使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在这里,奥尼尔既表现了他们的悲剧性格,亦展示了人性在本能与理性的博弈之中走向升华的过程。
在本能与理性的冲突中,人性得到了升华。在爱情本能的驱动下,伊本与艾比放弃了占有农庄的私欲,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爱情体现了其生命的价值,使人性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剧终时,伊本与艾比被自己美丽的爱情所震惊了,精神得到了升华,灵魂也得到了拯救。
奥尼尔戏剧中人物的悲剧性格还体现在人对自身的肯定与社会道德的冲突上。在奥尼尔的剧作中,如何评价自己是人性最直接的体现。个人对自身价值的肯定,便是人性坚韧的表现。在《毛猿》中,扬克的遭遇就体现了自我肯定与社会道德的冲突,这个“比其余的人更健壮、更凶猛、更好斗、更有力、更自信”[6]96的扬克,“代表着一种自我表现、他们身份的最后评价、他们的最高度发展的个性”[6]96的人物,蔑视着传统的社会道德体系。
扬克是一艘邮轮上的烧火工人,他认为自己是邮轮的一部分,自己就是“世道”,没有他,一切都要停顿,一切都要死亡。由于他身强力壮,可以比其他人干得更多,所以他毫无畏惧,可以在锅炉房称霸。这种优越感使他非常自信。然而托拉斯总经理的女儿米尔德里德的出现动摇了扬克的自信心,他开始质疑自己。米尔德里德下到炉膛口参观,看见扬克一只手里拿着他的铲子,凶恶地在头上挥舞,另一只手捶着胸膛,像个大猩猩一样大叫。米尔德里德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了,赶紧蒙上眼睛,喊道:“带我走开!噢,这个肮脏的畜生!”[6]117这时扬克感到盛怒和愤慨,他觉得自己,他的自尊心,莫名其妙地受到侮辱,于是他开始“思考”,思考自己存在的价值。他企图通过一些举动去证明自己的价值,甚至去第五马路报复那些白人。这里我们注意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扬克要去报复白人?其实很好理解,一个对自己极度肯定,甚至有些自傲的人,从根本上受到否定后,必定会产生极度的焦虑,而这种焦虑迫切地需要释放。从这个角度来看,奥尼尔的悲剧从心理和人性的层面上得到了深化。
人的悲剧是由人内在的心理所造成的,因而对人性的肯定,也许是导致悲剧的理由,社会道德起不了扭转乾坤的作用。奥尼尔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的内心世界有着对人性肯定的渴望,也许这种渴望会导致悲剧性的结局,也许从个体意义上来说,是失败的,但是这在整体意义上却获得了提升,这便是奥尼尔悲剧最深刻的意义。
“自我肯定就是使每一存在物成为其所是的那种努力,假如这种努力消失,存在物便不能保其所有而趋于瓦解。但这种自我肯定并不是轻而易举的,而是一种克服威胁的奋斗追求。”[4]182扬克便是这种追求最好的体现,虽然最终失败了,但奥尼尔悲剧的目的达到了。正如西西弗斯的传说一样,每个人都是推圆石的人,尽管他们无法将圆石推上山顶,尽管他们所推的圆石甚至倒退了,但他们并不是失败者。人生的价值可能就在此,就是这种坚持不懈的努力,也许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努力的本身就是价值。如果他们都放弃了这种努力,那么圆石就会从山上滚下来,把所有的人都压扁。
综上所述,奥尼尔剧作中的悲剧人物体现了其自身的生命价值,而这些人物以其独具特色的悲剧性格在文学史上留下了绚丽的一笔。在本能与理性、自我肯定与社会道德的双重冲突中,他们仍然保持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在追求中体现人之生命的价值。伊本与艾比在欲望与理智的斗争中追求真爱,而这真爱最终帮助他们涤荡了人性中的卑劣和粗鄙,使其人性得到升华与飞跃;扬克在自我肯定与社会道德的冲突中追寻存在的意义,虽然最终他并未找到其自身的价值,但他的努力在整体意义上却得到了成功与提升。尽管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会面对种种困惑和挫折,但奥尼尔笔下的人物仍然能够坚持自己的人生目标,努力实现人生理想,创造自己的价值,为追求美与爱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在理解了奥尼尔剧作中人物的悲剧性格之后,我们便能够更加深刻地透视和领会其悲剧的魅力,人的灵魂在对其悲剧的赏析中得到陶冶,在生存的价值意义之思考中趋向升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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