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16)
周振甫于1911年出生于浙江平湖,1931年考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师从国学大家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1932年考入上海开明书店校对《辞通》,从此开始了他的编辑生涯。
尽管其一生致力于编辑工作,不以学者自称,但也有不少个人著作,在学术界有着不小的影响。尤其是上世纪60年代之后,周振甫先生以《诗词例话》为先锋,陆续推出了《文章例话》、《小说例话》、《文学风格例话》等“例话”系列。这套书尽管是从不同的文体角度着手,但内核上仍保持着周振甫先生对古代诗文理解与学术理念的统一,彼此既有区别,又紧密联系。他选择一种深入浅出,简单易行的方式,向普通大众传达古典文学的美好。是以最初《诗词例话》一出,印数累计就达七十多万册,一时成为国内外畅销的著作。之后又相继推出了《文章例话》等著作,不光在当时影响深远,时到今日,这些书也是一版再版,不光是文学类专业学生的入门读物,也是非专业类普通文学爱好者在读诗论文方面自学的首选教材。周振甫先生“例话”系列及其他著作都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普及工作具有深远影响。
《诗词例话》是一部诗词鉴赏方面的文学普及读物,尽管之前有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傅庚生《文学欣赏举隅》、钱钟书《宋诗选注》等这些文学欣赏著作,但仍只是占小部分,满足不了普通大众对古典文学的需求,不利于古典文学的普及与古典文化素养的熏陶。周振甫先生基于这个想法,通过自身对古典诗文的领悟与对典籍的积累整理经验,利用工作之余,编写了这本书。
《宋词三百首笺》、《宋诗选注》等文学欣赏普及类著作,它们一般都选择直接引用某一篇具体的诗词,然后再对其进行注释,或者大意阐释,或者用事说明,或者修辞欣赏,如此成一整体。而《诗词例话》侧重从诗词本身表现手法与修辞技巧角度出发,不以传统单篇诗词为材料,而是选择从历代诗话词话入手,从中节选出特定的诗词,对其进行归类赏析。所谓诗话词话即是专论诗词及其相关的著作,最早的诗专论是南北朝时钟嵘的《诗品》,漫谈是宋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最早的词话是宋王灼的《碧鸡漫志》,可见很早便有了对诗歌词文品评赏析的传统。现存的这些诗话词话,既是文人的学术著作,是他们对前代或当时文学的见解评论,也是古典诗文的普及论著,为后来者提供学习经验,给以启发。
《诗词例话》分为欣赏阅读、写作、修辞、风格、文艺论5部分,每部分按内容又分为各小类,详细地将内容归出75条,再利用辑录的近300则诗话词话来具体阐述。如修辞部分就按辞格分为兴起、比喻、博喻、曲喻、通感、夸张、衬托、用事、对偶等24条例,每条例下辑选出相应的诗话词话中的具体例子来论证,其后周振甫先生便对这一条例及相关引用的诗话词话进行解释与评析。如在欣赏阅读部分论《完整和精粹》,所引用的是清初诗人赵执信《谈龙录》中对洪升、王士祯以龙喻作诗的故事而做的评论,然后指出对诗歌文艺性的三种看法:洪升讲求完整,画龙一般,首尾鳞爪都不可少;而王士祯讲求精粹,只需云中显出龙一鳞一爪即可;赵执信则认为二人都过于片面,完整与精粹应该是不可分的统一体,只有在心中有了完整龙的形态,才能抓住龙的一鳞一爪的特征,通过精粹部分来体现神龙的神威与气势。周先生罗列出前人对文学创作的三种观点,让读者先自己学习体会,比对三者观点提出根据在哪,三者观点差别又在哪,往往很容易在比较中分出高低优劣。这样一个过程,既增长了读者的鉴赏知识,又提高了读者的文学鉴赏水平。在读者有个思辨过程之后,周先生便列出自己的见解与阐释,这三种观点无疑赵执信是最全面的,不仅解释了赵执信观点正确的原因,又以婆媳不和,致使劳燕分飞的婚姻悲剧主题为例,比较了关于完整与精粹的具体应用,最后还对三人各自观点的理论来源进行分析。这样一个完整的体例行云流水般为读者侃侃道来,清楚明白地介绍了诗文阅读欣赏中何谓“完整”和“精粹”,又在行文创作中怎么具体区分与应用,同时相应地了解到这种手法之后的理论思想,像对王士祯观点源于“神韵说”,后人反其弊端,提到翁方纲“肌理说”等,便让读者对古典文论有了粗略的认识,从思维上提高了鉴赏能力。
在选择辑录诗话词话方面,周先生广泛收纳,尽力做到代表性与全面性。全书辑录279则,涉及110余种历代诗话词话和诗评词评。如《形象思维》罗列了五则诗话诗评,引用的分别是《唐诗别裁》中“虞世南《咏蝉》”条、《唐诗归》中“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条、“王维《鹿柴》”条、《李义山诗集辑评》中“《蝉》”条与钱钟书《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论《锦瑟》。从这几个例子周先生概括出形象思维的三种主要表达方式:一是从形象中体现情感,二是从情感中蕴含形象,三是形象与情感结合表达。可见摆在读者面前的一堆材料,不是简单的罗列,同样的主题下,不同材料会表现出主题的不同层面,从材料中归纳出共性与个性,这便是周先生为读者尤其是文学专业的学生提供了一种文献典籍整理学习的方法,从材料的列举中找到某种规律,这是要求透过直观的材料,深入到实质,这无疑是对读者思维逻辑的一种锻炼,也是一种考验。将这几首诗分类进行评析,读者很快就能看出它们之间的联系与区别,明白即使是形象写作也会有不同方式不同内涵,同时也借助形象思维的介绍对这些诗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然后学会这种方法与思维,推及到其他作品。这样不仅仅局限于这五首诗,在之后的诗文鉴赏中能做到举一反三,能体味其他诗文中的具体应用,这才是周振甫先生创作的初衷与殷切期盼。
周先生罗列诗话词话材料,不仅引用古人的著作,也注重近代时下大家的相关著作,辑录材料中选用了钱钟书、唐圭璋、王国维、梁启超、鲁迅等近现代国学大家的相关诗评词评作品十余种,不以古人为尊,也看重近代学术的进步,既保持着古典文学的传统,又认识到文学的发展与创新,不泯灭当下古典文学研究取得的成果与创见。在提供读者参阅时,除了尽可能周详地罗列材料外,既让读者看到古今学术思想内在的联系统一,又能体味出时代的思想差异,这种差异性往往便是学术的发展与进步。恰如上例中周先生引用的钱钟书先生关于《锦瑟》的解析,对这首诗的理解,历代以来都是莫衷一是,各有其解,朱彝尊等人认为是悼亡诗,“意亡者喜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①何焯等人认为是伤感自身之词,所谓美人迟暮之感,“‘思华年’三字,一篇之骨。”②今人多持此观点。钱钟书先生在前人观点基础上,从形象思维角度出发,进行一番新的疏解,认为《锦瑟》是李商隐“自题其诗,开宗明义,略同编集之自序”。言之成理,不可轻易辩驳。这里就展示了一种全新的思维理解,使读者在传统思考范围内得到一次有力的撞击,开拓了视野与思维的广度与深度。在这样古今诗话词话的比对中,其实周先生也向读者介绍了历代文人大家的学术思想与学术方法,这对读者了解与把握古典文学与文论有很大的帮助。
在谈到诗话词话里的仿效和点化时,周先生从七个层面详细地加以评析:第一种是比前人说得更具体,使得内容上更丰富详尽。以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引曹操《观沧海》点化司马相如《上林》诗句为例,“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星汉配上秋风、洪涛、山岛就比《上林》“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描写得更为充实了,从而生成一种新境界。第二种是在遣词造句上点化,使诗文更为传神精致,比之前种更强调神韵生动。叶梦得《石林诗话》,吴曾《能改斋漫录》等书都有相关诗话阐述,以王安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迟归”为例,此句源于王维“兴阑啼鸟散,坐久落花多”而又比之句式更为工整,意境更为悠闲可爱。第三种是在前人基础上,思想表现得更为深刻、凝练而激动人心。引用赵翼《瓯北诗话》中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诗句为例,以高度的凝练性,犀利尖锐地表现了阶级矛盾冲突,比之《孟子》中“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殍而不知发”之语更为精练而动人心魄。第四种是借前人的话,改动后融入自己境界中,创造新风格。这种方法强调风格的转化,如晏几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钅工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将杜甫“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欷歔的情感,转化为了婉转缠绵的女子情思,生成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风格。第五种是个别部分借用前人原句,而境界与内容还是作者本身的。如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一首,之前因为已经营造了浓郁的离愁别绪的情境,是以后面借用隋炀帝“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不会泯灭整体的独创性,借用到词中从而更好地营造意境。第六种是结构句式上相似,但内容境界上却完全不同。典型例子便是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仿于庾信《华林园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之语。一个写秋景,一个写队伍,内容与意境上都有了很大差别。最后一种是同一主题,借用相似手法,改动具体内容,形成不同风格。如郑文宝《柳枝词》“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之句,周先生引用钱钟书《宋诗选注》中注解,列出后人一系列对这句诗的改造点化。使得离愁主题的表现衍生出不同的意境与风格。
周先生从众多的诗文点化仿效范例中,详细具体地归纳出这七种常见的表现手法,深入浅出,细密周详地向读者介绍了点化与仿效的具体应用。这样就十分便利地让读者运用到诗文鉴赏与诗文写作上。《情景相生》也是,周先生分为七部分,对情与景的关系,及它们各自在诗文创作中的运用做了具体分析。这些方法一旦理解与掌握了,那么就不仅仅是作为诗词鉴赏与写作的技巧,而是如周先生所言,能从赋到诗,从诗到戏曲,从散文到诗,各种文体之间可以相通发展,同时不仅在文体之间联系传承,更能推及其他精神活动领域,例如绘画、书法、音乐等,这些皆与文学有着密切的共通性。
周振甫先生认识到诗话词话对诗词鉴赏的帮助与启发之外,也认识到从诗话词话中借鉴前人经验可能会存在着的问题。在《诗词例话》中《开头的话》里便大体谈到了三点:一是摘句。引鲁迅先生观点摘句下又分两种毛病,一种是摘几句诗来说明一个诗人作品全部风格。另一种是摘几句诗,来说明某一篇诗词全篇的风格。这类问题是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如果在诗话词话中不具体加以辨证说明,很容易误导读者,影响他们对诗词正确的理解与赏析。
二是论点矛盾。诗话词话往往是文人对诗词发挥的见解,有的见解会出现前后矛盾,有的又是后者纠正前者的偏颇,但有时自己又陷入另一种偏颇,在历代的文学思潮或文论观点上很容易出现这种问题,就是所谓以一种极端来纠正另一种极端,譬如隋唐初期对六朝绮丽文风的纠正,还有神韵说、性灵说、肌理说这些文艺论,后者是反前者观点的弊端,但自身又同样不够全面,《诗词例话》中将这些观点罗列出来,进行比较,评价,试指出一种较为全面的正确的观点,以供读者参考。同时也是罗列多种方法角度,以供读者思考。
最后一点便是诗话词话中对所引诗词字句的错误。古人读书往往靠记忆,没有如今这么便利的文献查询与整理工具,脑子记忆的东西多了,或者时间隔久了,诗句或相关事实难免会发生张冠李戴,前后矛盾,用词错误这些问题。所以周先生在引用这些诗话词话的时候,也不是简单借用,而是对其中有错误或有疑问的提问都在后面加以说明,引起读者的重视。
如《真切》里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一则,胡仔认为李太白“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一句“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其绝句《望庐山瀑布》。周先生就指出这是胡仔将“海风吹不断”两句从全诗割裂出来,如果论全诗比绝句描写是更为详尽,但仅以这两句来说不能看出比绝句的优秀之处,是以加以详细的说明,让读者理解并能辨别诗词的高低优劣,不以古人迷信。又如在《仿效和点化》中引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认为晏几道《鹧鸪天》是艳词独步,又拿欧阳修《南歌子》来比较,认为欧词不雅,贬低其作。周先生纠正两首词一个表现别后相逢,一个表现新婚生活,不过是两个不同内容的不同表现手法,不能单一地以雅俗来作为标准,陈廷焯这种评价便是失之偏颇的。再有是《侧重》引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秋兴八首》“红稻啄残鹦鹉粒”,应为“香稻啄余鹦鹉粒”。《描状》引叶梦得《石林诗话》认为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一句是点化李嘉佑“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而来,周先生便举出高步氵赢《唐诗举要》、《群斋读书志》及胡应麟《诗薮》等相关史料与文献记载,否认了这一说法,王维是盛唐人,而李嘉佑是中唐人,不可能出现王维袭用后人诗句的情况。这就帮读者解决了不必要的文史背景的混淆,也让读者学会在诗话词话中保持一定的警惕性,学会去伪存真,批判吸收。
不过在广泛辑选这些诗话词话的同时,可惜周先生没有列出各个诗话词话的版本,可能考虑到这是面对广大读者的普及类读物,没有作严格的文献资料整理,因为版本没有注明,对这些诗话词话在辨证考察与材料使用上都会带来模糊性与不确定性,像上面提到的诗话词话中出现的错误,因为没有标示是哪个版本,便会在查阅校对时带来不方便,也会使得据此提出的论点不够充分。同样的在对这些诗话词话进行注释纠正时,也没有使用足够的论据来论证,这都很容易走向武断,如上文《侧重》提到“红稻啄残鹦鹉粒”,周先生注释:“红豆啄残:当作香稻啄余。下文的红稻也当作香稻。”这里既没有指出诗句有误出处的著作版本,也没有在注释中指出改正诗句的版本依据,直接而来的结论在学术角度评论上是很不得当的。这样,之前所说的诗话词话容易发生的问题很可能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而误导大众。
古典文学是我国古代文化的精华,经过时间的淬炼,时到今日也有着不可磨灭的光彩,其内涵的思想性与艺术性一直是人们的精神财富,但时代的隔阂,使得今日的人们去赏析这些作品时增加了不少难度与麻烦,既有语言的变化,又有对时代背景的不理解。而历代的诗话词话,作者便是历代的文人,他们的这些作品可以是对前代的作品漫谈,也可以是对当代的诗作品评,这样就为后人保留了那些诗作的创作背景,也比后人更贴近那个诗作作者创作的初衷与原貌,对我们后人研究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文献资料。同时诗话词话谈到的诗文表现手法、诗文见解对后人而言都有很大的启发性,普通读者能从中提高鉴赏诗文的能力,专业学习者更是能从中拓宽学术视野,从而衍生自己的学术思想,为学术研究打下一个坚实基础。是以周振甫先生选择了以摘取诗话词话、诗评词评的角度,对具体诗词做评论赏析的方法,提供一套诗词创作与鉴赏的技巧,使读者在鉴赏诗文本身之外,也对这些诗话词话有了一定的了解,使古典文学的学习达到一举两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无论是文学普及还是学术方法上,周振甫先生都以《诗词例话》向广大读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实例。
注释:
①②沈厚塽辑:《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上》,广州署刻本,清同治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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